哈布特格與公牛角（短篇小說）

梁 鼐

我是一個收老物件的販子。我騎著一匹黑色的騾子，像個幽靈似的在遼西大地上游蕩。密匝的村莊和廣袤的原野上遍布著我的足跡。

我承認(rèn)我的名聲不太好。當(dāng)我哈欠連天地走過來的時候，人們笑嘻嘻地說，那個憨貨販子又來了。他們這么說我，是因為我很少做成生意，我的騾子背上的褡褳里經(jīng)?？湛杖缫?。而我并不會為此感到羞愧和焦慮，相反還興致勃勃地到處和一些農(nóng)人拉呱，和一些女人調(diào)笑。

我從未和人透露我這樣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奔波在路上的緣由。我守著它，如同守著一個灼人的秘密。

在我這樣游蕩的第三年的秋天，我與一個背著刀錛斧鋸的木匠同行。我倆在一棵大槐樹下吸煙休息時，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兩三天后，我又遇到一個叮叮當(dāng)當(dāng)敲撥浪鼓的貨郎，他在向我推銷一款鼻煙壺時，為了主動搭訕我，又講了一個故事。過了不久，我又遇到了一個巧舌如簧的算命瞎子，他騎著一頭老掉牙的毛驢。我倆并肩騎行了三個村子，為了緩解旅途的寂寞，他也講了一個故事。

三個故事中木匠的粗糙，貨郎的細(xì)致，算命瞎子講得最為精彩，但我猜測這里有他自己的添加和演繹。我問他們故事的出處，他們一致說是從一個老頭那兒聽來的，老頭住在東邊一個叫山嘴的村子。我又問老頭家里有什么顯眼標(biāo)志。木匠說，他家門口有一棵兩個人抱不過來的大楊樹。貨郎說，他家門前有一方光溜溜的磨盤。算命瞎子說，他家沒有狗，有一只鵝，叫聲像驢鳴。

我騎上騾子日夜兼程地向東邊跑去，尋找那個叫山嘴的村子。我跑得像風(fēng)一樣快。我從來沒有如此兇狠地敲打過騾子的屁股，催它跑出了以前到達(dá)不了的速度。它闊大的鼻孔噴出灼人的熱氣。它的蹄子發(fā)燙，踢在石子上濺起火星。

在我行進(jìn)的途中，我遇到了一個老婦人。她出現(xiàn)在黃昏的河邊、夜晚的林中、星空下的草地上。她影影綽綽，被一團(tuán)暗影籠罩。我能感覺到她在看著我。她那悲戚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夜露一樣涼。她是我的母親，三年前就去世了。她此時出現(xiàn)也許預(yù)示著什么。我大聲向她詢問，但她和夜晚一樣沉默。她是如此脆弱不堪，一聲鳥叫，一陣秋風(fēng)，一個騾子的噴嚏，都會讓她消失得無影無蹤。我默默祈禱：母親呀，請你護(hù)佑我完成使命，也完成您的心愿吧。

三年前，我一生堅強的母親走到了生命的終點。在她彌留之際，我問她還有什么未了的心事，母親用盡最后的力氣說，找到你父親。

我父親在二十五年前那個夏天的早晨跟隨一個叫羅喜來的朋友去內(nèi)蒙販牛。那年我八歲。他帶著母親烙的三十張蔥油餅和所有的積蓄離開了家。從此，音信皆無。母親在他失蹤的年月里，從來沒提過他，只是勤苦過活，把我拉扯大。大多數(shù)時候，我已經(jīng)忘了我的父親。我以為母親也忘記了。

我握著母親枯樹枝一樣的手說，您放心，我一定找到他。

安葬了母親，告別了妻子和幼小的兒子，我牽著騾子離開家。我從妻子的眼里讀到了她的隱憂。她擔(dān)心我像我父親一樣從此一去不返。我向她再三保證找到父親后，立即回到她身邊。

我四處打探我父親楊文生和羅喜來的消息。我扮作一個收老物件的販子。雖然我對這個行當(dāng)懂得并不比我胯下的騾子多多少，但這個身份可以讓人們放下戒心，允許我進(jìn)門入戶，與我傾心交談。更主要的原因是我借此隱瞞了一個兒子在尋找他父親這個事實。我不知道在我父親身上發(fā)生了什么，如果他是故意失蹤，就不會想見到一個到處嚷嚷尋找父親的人。

幾天之后，在一個牛毛細(xì)雨的黃昏，我到達(dá)了山嘴村。在幾個孩童的指引下，我來到了老頭家門前。確實如木匠、貨郎和算命瞎子所說，他家門前有一棵參天的楊樹，一方光溜溜的磨盤，一只叫聲像驢鳴的鵝。楊樹和磨盤佇立在紛紛揚揚的雨中。顏色灰黑的鵝伸長頸子飛奔出來啄住我的褲腳。我把熱汗淋漓、滿身腥膻的騾子拴在楊樹上。然后，我褲腳帶著鵝，像拖著跟腳的孩子，走進(jìn)院子。

院子破敗了，一溜花墻東倒西歪，幾個干枯的南瓜從墻上垂下來?？盏厣祥L滿半人深的蒿草，蒿草中間，一條人腳踩出來的小徑通向屋門。三間低矮的房子，一間已塌陷?；椟S的燈光從東邊那間狹窄的窗戶泄出來。

我甩掉鵝子，它立刻像驢鳴似的叫起來。我沿著小徑朝屋門走去。走進(jìn)屋，我立刻聞到了潮濕發(fā)霉的氣味，像走進(jìn)了夏季的河灘。屋內(nèi)陳設(shè)簡單，胡亂擺放著一些生活用品。唯一惹眼的是長滿綠毛的墻壁上掛著一副灰白色的牛角。牛角半米多長，成人臂膀一般粗，螺紋像刀刻出來的。

電燈泡上沾滿黑色的蒼蠅屎。燈光昏暗。老頭就坐在燈下，坐在土炕上。他頭發(fā)花白，臉黑瘦，目光混濁，眼袋像陰囊。他披著一件分不出顏色的衣服，敞開懷，裸著干癟的胸膛，兩粒乳頭如同兩顆發(fā)黑發(fā)干的山棗。

我仔細(xì)分辨他的面容，他是羅喜來。當(dāng)年，他經(jīng)常來我家。即使隔了漫長的光陰，他已衰老不堪，我依然能認(rèn)出他。

我按捺住內(nèi)心洶涌的波濤，什么也沒說。

羅喜來示意我坐在炕上。我把屁股探在炕沿上。雨水立刻從我的衣服上流下來，形成一攤濕跡。

羅喜來說：“年輕人，你是從遠(yuǎn)方來的吧？”

他沒有認(rèn)出我來。我說，是的。

“你是來避雨的嗎？”

“是的，雨停之后，我就離開?！?/p>

“屋里冷，炕上涼，年輕人，你先生上火，讓這屋子暖一暖?！?/p>

我發(fā)現(xiàn)地上盤著一個土爐子，爐子口插進(jìn)炕腔里。我四處尋找可以燒的東西。

羅喜來說，外間屋有干草和木塊，爐子旁邊的墻窩里有火柴。

不一會兒，我生起了火?；鹈缣蝮履緣K，發(fā)出嘶嘶的聲音。熱氣一點兒一點兒地氤氳開來。

羅喜來又說：“年輕人，你肯定餓了吧，那兒有瓦罐，案板上有一些碎的兔肉，墻角的袋子里有蘿卜，你切上一些，燉一燉，要是你喜歡辣，墻上掛著一串干辣椒?！?/p>

我確實餓了，幾天來，趕路心切，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我按照羅喜來的吩咐把兔肉蘿卜湯燉上了。干柴烈火，瓦罐里立即傳出嗞嗞啦啦的響聲。

羅喜來劇烈地咳嗽起來，胸脯像風(fēng)匣一樣起伏。我給他倒了一杯水。他喝了一口，手撫胸口，慢慢平息下來。

羅喜來說：“年輕人，趁兔肉沒熟的當(dāng)兒，我要給你講個故事。”

我聞言一喜。這正是我所期盼的。

外面的天色完全暗下來。雨大了些，能聽到雨滴落進(jìn)草叢里的唰唰聲。水汽透過裂開的窗框彌漫進(jìn)來。

羅喜來開始講述。他的聲音像薄霧在山谷里流淌。

很多年以前的夏天，我和我的朋友去內(nèi)蒙販牛。我的朋友叫楊文生，比我小一兩歲。他已經(jīng)娶妻抱子了，我還是一個光棍漢。我喜歡一個人生活，但我不缺女人，許多地方都有我的相好。我有一個原則，從來不會和與我做生意的人的老婆或者女兒產(chǎn)生瓜葛，這也是做我們這一行當(dāng)?shù)脑瓌t。我們那趟去內(nèi)蒙販牛，應(yīng)該是第四次，前幾次都賺了一大筆。我們的做法是在內(nèi)蒙把牛買下，然后一路趕著牛走。正是夏天，青草茂棵，牛能吃飽，走到哪里價錢好，就把牛賣了。我們夜間趕路，白天休息。這樣既省運費，又省草料錢。我們坐了兩天兩夜的綠皮火車到了內(nèi)蒙，然后又搭馬車到了草原上，那應(yīng)該是扎魯特旗的最北邊，離蒙古國很近了。到草原上，正是晚飯時候，蒙古包上升起了炊煙。我和楊文生都餓壞了，這幾天沒好好吃過飯，都是拿楊文生從家里帶的蔥油餅對付的。我在這兒有一個朋友，叫老巴圖，六十多了，非常仗義，每次都是他幫襯著買牛。我們找到老巴圖的蒙古包。老巴圖熱情接待了我們，陪我們說話。他老婆給我們做奶糕，煮羊肉。

你嘗一嘗湯的味道，鹽夠不夠，兔肉太淡了，有土腥味。羅喜來停下講述對我說。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瓦罐里的兔肉蘿卜湯已經(jīng)咕嘟咕嘟響了，空氣中有了肉的香味兒。我掀開瓦罐，嘗一口湯，是有些淡，就往里放了一把鹽。

羅喜來看我把這些做妥當(dāng)，放下心來，接著講。

我們在老巴圖家酒足飯飽，歇息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老巴圖帶領(lǐng)我們?nèi)ベI牛。草原上地廣人稀，從一個蒙古包到另一個蒙古包要走上半天時間。那天，我們?nèi)チ藘蓚€蒙古包，都沒做成生意，一個剛把牛賣給山東來的老客，一個圈里的牛成色不好。傍晚的時候，我們到了一戶人家。這家養(yǎng)了四條牧羊犬，個個像牛犢子一樣強壯。牧羊犬把我們圍住，嗷嗷叫著。主人出來了，醉醺醺的，晃了幾晃才站穩(wěn)。他對著牧羊犬狠狠呵斥了幾聲，牧羊犬就縮緊屁股夾著尾巴跑了。老巴圖叫他吉日嘎。吉日嘎四十多歲，身體壯實，赤紅臉，絡(luò)腮胡子。他的左眼眉到顴骨上有一道傷疤，凸起扭結(jié)，像一個肉蟲子。這使他看起來陰郁兇狠。我有一種預(yù)感，和他做生意不會太順當(dāng)。后來的事實證明，我的預(yù)感是對的。老巴圖說明我們的來意。吉日嘎說，等一等，一會兒牛就回來了，你們可以挑選，只要有錢，要多少有多少。說完，他打著酒嗝，嘿嘿笑起來。天剛擦黑，一個圍著頭巾的女人騎著馬趕著一群?；貋砹?。我一看見那些牛，眼睛就亮了，真是好牛，毛色光亮，膘情正好。女人把牛轟進(jìn)木頭圍起來的柵欄里。天已經(jīng)黑透了。吉日嘎說，進(jìn)包里吧，明早起來再選牛。我們一同進(jìn)了蒙古包，吉日嘎打著發(fā)電機，燈泡就亮了。我們這才打量女主人。她已經(jīng)摘下頭巾，一頭長發(fā)披在腦后，面皮白凈，眼睛明亮，眼角帶風(fēng)，身材勻稱結(jié)實，年齡三十左右，比吉日嘎要小。我在心中感嘆，真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唉，世間的事兒就是這樣，好漢無好妻，賴漢守花枝。她是任何男人見了都會心動的女人。我也心動了，把她和我那些相好在心里比較了一下，只一下心就涼了。但我警告自己，千萬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吉日嘎叫她敖登。我經(jīng)常到草原上來，能聽懂一些蒙語，知道敖登是星星的意思。她真的像星星一樣明亮。吉日嘎說：“敖登，你快去把牛骨頭烀一鍋，招待遠(yuǎn)方來的客人?！卑降寝D(zhuǎn)身去廚房，把俏麗的背影留給我們。在擦身而過的瞬間，我聞到了她身上散發(fā)著好聞的青草味和鮮花的香味。吃完晚飯，老巴圖就走了。那一夜我沒有睡好，像烙餅一樣翻來覆去，鼻子里聞到幾米外的敖登身上的香味，心猿意馬，做了亂七八糟的夢。外面雷一閃火一閃，下起了暴雨，第二天早上也沒停。吃完早飯，吉日嘎說，我去寶力德家的賭桌上碰碰運氣，你們倆在這里住下吧，等天晴以后再走。我和楊文生點點頭。吉日嘎穿上雨衣，頂著大雨走了。

那只鵝撲棱棱闖進(jìn)來。我站起來，要把它趕出去。羅喜來說，一場秋雨一場寒，屋里暖和，讓它待著吧。鵝就趴在爐子邊上，濕漉漉的羽毛上升起熱氣。

羅喜來接著講。

我這輩子再沒看過那么大的雨，肯定是天河開了。我們在屋里很舒服。敖登好酒好肉地招待我們。我喝得很多，醉得一塌糊涂，從早晨睡到中午，中午喝完再睡，一直睡到天亮。我為什么往死里喝酒，我怕我犯錯誤，壞了我們這一行的原則。我這樣醉生夢死地過了兩天，第三天放晴了，中午時分，吉日嘎滿身酒氣地回來了。他回來后做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那么粗糙的人沒想到竟有那么細(xì)密的心思。他在我和楊文生身上聞了聞，然后一拳就把敖登打倒了。他質(zhì)問敖登是不是和楊文生睡覺了，敖登不承認(rèn)。他說，那小子身上有你的味道。他把敖登捆在柱子上，拎起牛皮鞭子就要打。我嚇傻了。楊文生拉住他的鞭梢，承認(rèn)和敖登睡過，要殺要打隨便。我沒想到管住了自己，卻沒管住楊文生，他可是有家有口的人呀。話說回來，這世上哪個男人能抗拒得了敖登的魅力呢？吉日嘎想了想說，我不打你也不殺你，咱倆摔跤，你要是贏了，你把她領(lǐng)走，你要是輸了，就把買牛的錢全部留下，你倆趕緊滾蛋，以后永遠(yuǎn)也別到草原上來。楊文生看了我一眼。我冷靜下來，把他叫出蒙古包。到了外面，我問他，你真和她睡了？他說，真睡了。我打了他一拳，沒生氣，反而有點兒羨慕他。他拿出一件物什，說，這是她給我的，她對我是真心實意的。握在他手里的是一個荷包，蒙語叫哈布特格。這個哈布特格又精致又漂亮，白色的綢布上用藍(lán)色的絲線繡滿祥云，包口用一根綴著流蘇的黃帶子扎緊。我知道哈布特格是蒙古族女人送給意中人的定情物。我提醒楊文生，你還有老婆孩兒呢。他說，管不了那么多了，這是我的命吧。我看他眼睛睜大，鼻孔噴火，臉頰發(fā)燙，是中了愛情的毒了。我說，你摔得過他嗎？他說，試試吧，我想把敖登帶走。我說，好吧，輸了，咱就把錢扔下，光屁股走人。我進(jìn)了蒙古包，對吉日嘎說，就按你說的辦，我兄弟準(zhǔn)備好了。吉日嘎出來了，找到一塊平坦的地方，和楊文生相對站立。我不愿意講述這一段，因為那哪里是摔跤呀，根本就是吉日嘎像摔袋子似的摔楊文生。楊文生根本沒有還手之力。幾個回合，我就制止住吉日嘎，我怕再摔下去，就把楊文生摔死了。我認(rèn)輸了，把所有的錢都留給了吉日嘎，攙扶著被摔得七零八落的楊文生離開了蒙古包。天黑之前，我們還沒有走出草原，不遠(yuǎn)處傳來野狼的叫聲，它們的身影在那里嗖嗖竄。我心想我們死定了。吉日嘎是聰明的，他不親自殺死我們，用這種方式報了仇。我正想著，遠(yuǎn)處傳來馬蹄聲，一個人騎著馬，還牽著一匹馬。到了近前一看，是敖登，她追上來了。她說，我跟你們一起走。她看了看楊文生的傷，心疼得不得了。我望著他們又感動又嫉妒，真是前世的冤家。我問敖登，為什么喜歡我兄弟呢？敖登說，七天前的早上，我在洗臉盆清涼涼的水里看見了楊文生的臉，我九歲時，我奶奶說，如果有一天你在洗臉盆里看見一個男人的臉，那你就跟著那個男人走吧。還沒等走呢，就聽見遠(yuǎn)處大呼小叫。敖登說，不好，他們追來了。我說，你和楊文生一人一匹馬快跑，我攔住他們。楊文生說，咱們一起走。我說，一起走的話，一個也跑不了。我把楊文生扶上馬，拍了一下馬屁股，馬就飛奔出去。敖登也翻身上馬緊隨其后跑了。我拿出繩子，我的繩子是圍牛用的，很長。我把繩子拴在相距二三十米的兩棵山榆樹上，形成了絆馬索。吉日嘎他們到了跟前，三四匹馬都被絆住了，雖然沒倒，但停了下來。吉日嘎見敖登和楊文生沒了蹤影，把憤怒發(fā)泄到我身上，對著我拳打腳踢。怒火讓他的臉變了形，傷疤活了，在臉上亂竄。我抱著腦袋蜷縮成一團(tuán)。我被揍暈了，什么也不知道了。我想，我也許要死在草原上了，但是為了我的兄弟，我死也值了。等我醒過來，發(fā)現(xiàn)在老巴圖的家里，他把我救了，是楊文生和敖登告訴他的。他說他們往蒙古國邊境去了。我在老巴圖家待了幾天，身體恢復(fù)好了，就離開了草原。后來，我獨自販了幾年牛，再沒遇到這樣驚險刺激的事情。我也沒去找楊文生，不想打擾他的幸福生活。他和敖登也許已經(jīng)生了七八個娃了吧。

羅喜來講完了。我品味著這個故事。木匠、貨郎和算命瞎子說的也是這個故事。到現(xiàn)在為止，這個故事我已經(jīng)聽了四遍。無疑羅喜來講述的是最正宗的版本。

瓦罐里的兔肉蘿卜湯響得更歡了，瓦罐的蓋兒也撲撲跳。香味更濃，勾人的饞蟲。我聽到我和羅喜來的肚子像他的鵝一樣叫起來。

我想，應(yīng)該告訴他我是誰了。于是，我盯著羅喜來說，楊文生就是我的父親，我是他的兒子，聽你所言，他背叛了我的母親，和別的女人逍遙快活去了，那他現(xiàn)在在哪兒，我要找到他，我母親死前留下話，讓我無論如何找到他。

羅喜來聽完我的話，呆住了，像鴨子聽到炸雷，向前伸著脖子，大張著嘴，望著我，口水都流下來。半天，他才緩過來，臉上的皺紋像河水流淌一樣湍急起來，眼珠子骨碌碌直轉(zhuǎn)，他說，啊，不，啊，不，老天爺，看我干了什么，賢侄，怪不得從你進(jìn)門那一刻我就看你面熟，原來你是楊文生的兒子，嘖嘖，一轉(zhuǎn)眼都這么大了，想當(dāng)年，你像豆芽菜一樣細(xì)。怎么說呢，這樣吧，我實在是餓了，沒有力氣了，咱們先吃兔肉蘿卜湯吧。

外面雨小了些，隔一會兒才能聽到雨滴從屋檐上落到地上的聲音。我掀開瓦罐的蓋子，滾沸聲和香氣飄了滿屋。

我給羅喜來和自己各盛了一大碗兔肉蘿卜湯。我倆再不看對方，嘴埋在碗里吃了起來。兔肉蘿卜真是絕配，滋味醇厚，再沒有比它更適合安慰一個疲憊的旅人的胃的東西了。

吃完以后，我說，看在你曾經(jīng)吃過我母親的蔥油餅的分兒上，請你告訴我，我父親現(xiàn)在在哪里？

羅喜來收起飽食之后饜足的表情。他耷拉著眉頭，閉著眼，抿著嘴，極力忍受著巨大的悲痛。到底沒忍住，眼淚掉下來。淚珠大，掉在炕上發(fā)出叭嗒叭嗒的響聲。他說，賢侄呀，我跟你說實話吧，剛才我講的都是我編排的，在我心里我多希望我的兄弟能夠以那樣的方式繼續(xù)活在這個世界上呀，我跟我見過的每個人都把這個故事講一遍，講得次數(shù)多了，我把我自己都騙了，我以為那就是真的。其實事情不是那樣的，我今天原原本本地講給你，是我害死了你父親，他已經(jīng)不在了，很多年前就死了，就埋在門外那棵大楊樹下。

1.青年的生理、心理以及價值觀的特點。青年期是人體生長發(fā)育的高峰期，這一階段青年生理急劇變化，尤其是性器官的發(fā)育成熟，使得青年表現(xiàn)出明顯的性別差異。同時青年正處于完成個人政治社會化的重要時期，這一階段青年對自己未來充滿美好的愿望，渴望實現(xiàn)自我的理想并獲得父輩、同輩的認(rèn)同，但是他們的心理并沒有真正的成熟，難以越過成長道路中的坎坷曲折，擺脫失敗、挫折帶來的影響。這一階段生理和心理發(fā)展的不協(xié)調(diào)、不同步是導(dǎo)致青年價值觀教育迥異于少年、中年、老年價值觀教育的現(xiàn)實基礎(chǔ)，使之具備自己的特點。

我吃了一驚，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他清了清嗓子，開始講另外一個故事。

很多年以前的那個夏天，我和楊文生去販牛。楊文生懷里揣著三十張蔥油餅。你娘是個好女人，烙了一手好蔥油餅。我們其實不是去內(nèi)蒙販牛，我們是去阜新販牛。我從來就沒去過內(nèi)蒙。內(nèi)蒙的牛名聲好，我們把從阜新販來的牛說成是內(nèi)蒙的，為的是抬高牛價好出手。我們也不是坐綠皮火車去的，我們是搭拉煤的貨車去的。搭貨車的最佳地點是一個叫松梁溝的地方。晚上八點有一趟承德至沈陽的貨車?yán)瓭M煤從那兒經(jīng)過。松梁溝是個大上坡，貨車到了那兒就減速了，像老牛車一樣慢慢地向上爬。我們晚八點前到了那兒。八點一到，貨車亮著燈，哞哞叫著，轟隆隆駛過來。到了這兒放出一股白氣，速度慢下來。楊文生比我年輕，身手也比我利索，他先上去，然后伸手拉我上去。那年頭搭貨車的人多，有時能遇到好多人。大家就抽煙說話，累了就躺在煤塊頂上睡一覺。天亮的時候，到阜新了，我和楊文生就去養(yǎng)牛的大戶人家買牛。我們經(jīng)常去的一家住在小地名叫泡子的地方，男主人叫胡老大。他家里養(yǎng)了四五百只牛，人也憨厚，不斤斤計較，我們在他那兒做成了好幾筆買賣。等到了那兒，發(fā)現(xiàn)他家的門口掛著一個紙剪的喪幡，就明白他家死人了。進(jìn)去才知道，是胡老大死了，剛剛過了頭七。胡老大的老婆哭哭啼啼，眼睛腫得跟爛桃似的。我們以為這生意肯定是泡湯了，沒想到他老婆說，老大一死，家里沒頂梁柱了，這牛就仨瓜倆棗地處理了，你們隨便挑吧。我們樂顛了，搶似的在牛欄里挑了幾十頭膘肥體壯的好牛。講好了價錢，把錢交到胡老大老婆的手上。剛要走，就聽一間屋子里傳出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懧?。見我們納悶兒，胡老大的老婆說，那里圈著一頭瘋了的公牛，你們要是能給上正常價的一半就賣給你們了。我和楊文生湊到窗口往里看，好大一頭牛，占了半間屋子，牛角粗壯，角尖跟刀子尖似的，殺氣騰騰，牛眼珠子血紅血紅的，看見我們，頭一低就撞了過來。我們嚇得趕緊往后退，要不是窗口小，它身體大，非躥出來不可。楊文生說，這樣的牛不能要，白給都不要。我主張要，我想的是把它賣給離這兒一百里的屠戶李大嘴，看它的架子，最少出一千斤肉，肯定能賺一大筆錢。我和楊文生僵持不下，最終他還是聽了我的。不過有一個難題，怎么把它拴上。我說，我有辦法。我問胡老大的老婆，它幾天沒吃草料了？胡老大的老婆說，三天了。我說，那正好，給它端草料，里面拌上鹽面兒，多多地放。饑餓的公牛吃了很多拌鹽的草料，肚子脹得溜圓。我又對胡老大老婆說，給它水桶，半桶水，半桶酒。公牛被鹽咸得冒火，連喝了幾大桶摻了酒的水。一個小時以后，酒勁上來了，它站立不穩(wěn)，開始它還強撐著，后來終于支持不住，倒在地上，閉上眼睛。我叫胡老大老婆找來一根小拇指粗的鋼絲繩。我拎著鋼絲繩進(jìn)了屋子，捏住公牛的鼻孔，用最快的速度把鋼絲繩橫著從鼻孔穿過去，給它做成了鼻環(huán)。公牛醉得厲害，穿鼻孔時只是動了動，沒大的反應(yīng)。這是我跟老牛販子學(xué)的，牛鼻子里的肉最嫩，它不老實就拉扯鼻環(huán)對付它，最烈性的牛也受不了那個疼。果然，公牛醒酒之后，站了起來，昂著頭，還要發(fā)威，我猛地一拉鋼絲繩，它的頭馬上低下來，順著鋼絲繩的方向。它的眼珠子看了我一眼，滿是憤恨。我心想，不用瞪，把你喂了刀子就好了。我們離開胡老大家，我牽著公牛，楊文生趕著其他牛。

爐子里再添些柴吧，讓火旺起來，有點兒冷了。羅喜來邊說邊把衣服裹緊。

我打開爐蓋，爐子里的火光微弱了。我又往爐子里添了木塊。鵝不知什么時候出去了，偶爾在院子里叫一兩聲。

羅喜來接著說。

那時天正熱，我們白天休息，夜里趕路。走在路上，我才知道，買下這頭公牛，是我這輩子做的最錯誤的決定。雖然有鼻環(huán)控制它，它發(fā)不了威，但它那眼睛瞪著我，讓我渾身不自在，就像是我前世的仇人，今生變成了牛來向我索命。我一刻也不敢松開鋼絲繩。別的牛吃草時，我也把它拴在樹上，拴的時候，我把鋼絲繩系在高處，把它的頭吊起來，讓它吃不到草。這也是從老牛販子那兒學(xué)的，幾天幾夜地餓著它，餓得它沒有力氣撒野。我從它的眼睛里看到它更恨我了，要用牛角在我身上捅一個透明的窟窿。我動不動就扯一下鋼絲繩，一扯它一哆嗦。由于經(jīng)常扯，它的鼻梁處已經(jīng)磨破了，滴著血，蒼蠅嗡嗡地跟著它。那時我年輕，心硬，一點兒憐憫心也沒有?，F(xiàn)在想起來，真是后悔呀。夜里趕牛走得慢，邊走邊吃，從胡老大家出來，第四天的傍晚，我們才到大凌河邊的樹林子里。過了大凌河就是李大嘴的肉鋪。恰在這時，下起了大雨，那雨下得老大了，下冒煙了，對面不見人。雨整整下了一夜，我們只能在樹林子里搭帳篷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大凌河水猛漲，本來不到一人深，現(xiàn)在一房深了。我們不怕水，世界上所有的牛販子都不怕水，因為牛會鳧水。這水一時半會兒不會消，我和楊文生決定馬上過河。我倆一人牽著一頭牛下到水里，我們拉著牛尾巴，牛四蹄踩水，過了河。回來時，我們倆牽著一頭牛的尾巴回來。這樣，過去兩頭牛，回來一頭牛，一趟只能運一頭牛。忙了一個上午，我們把除了公牛之外的所有牛都運了過去。等拉公牛下水時，它怎么也不走，梗著脖子，屁股向后坐，好像它知道過了河就把它喂了刀子。它也許聞到了從李大嘴家散發(fā)出的血腥味。我在前面拉，楊文生用木棍在后面趕，它就是不走。我氣壞了，猛扯鋼絲繩，把它的鼻子都要拽豁了。它看著我，那目光里除了仇恨，還有蔑視。我忍受不了它的目光了。我把它拴在樹上，拿起皮鞭子，掄圓了，向它身上抽去。

羅喜來說到這兒又猛烈地咳起來，像要把肺咳出來。他臉憋得通紅，身子打擺子似的抖動。我有點兒緊張，怕他馬上死掉。我遞給他一杯水，他揚起脖子喝，布滿褶皺的喉結(jié)滾動如同蛇在吞咽老鼠。

歇了一會兒，他接著講。

那時，我一定是瘋了。楊文生攔著我，我把他推到一邊。一頓狂風(fēng)暴雨的鞭子，我把公牛抽得皮開肉綻。鞭子向下滴著血。它的眼睛水汪汪的，有淚水在里邊打轉(zhuǎn)。我把鞭子扔了，氣喘吁吁地走到大凌河邊，對著大凌河撒尿。我的尿水形成長長的弧線落到河里。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這時我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公牛像是我的兄弟，是我前世的兄弟。我決定不再把它賣給李大嘴下肉鍋了，我要養(yǎng)著它。我正想著，還沒有尿凈，就聽到身后牛蹄子蹬地的聲音，沒來得及回頭，楊文生斜刺里沖過來，推了我一把，我被推了一個跟頭。等我爬起來，看到我可憐的兄弟楊文生掛在公牛的右角上，血把牛角染紅了。我明白了，公牛把自己的鼻子掙豁了，想要襲擊我，是楊文生救了我。公牛左甩右甩，把楊文生甩掉了，朝著樹林深處跑去。我抱起楊文生，他的身體像面條一樣軟，冒著熱氣，血咕嘟咕嘟從后背和前胸冒出來。我背起他就往醫(yī)院跑。離我最近的醫(yī)院也有二十里，走到半路，我就感覺楊文生越來越輕，血都流干了。他的臉貼在我脖子上，越來越?jīng)觥Ｒ蝗汉诶掀旁谖覀冾^頂上飛著，我沖它們大叫，它們也不離開，就那么跟著我。我的兄弟楊文生一開始還叫我，哥，哥，哥。后來就沒聲了。終于跑到了醫(yī)院，大夫說，人早不行了，背回去吧。我找人捎信兒讓李大嘴照看我的牛，我得安葬楊文生。起先我想把楊文生送回他的家鄉(xiāng)，走到半路我想，到了他家怎么說呢，怎么面對他的老婆孩子呢，走時活蹦亂跳的一個人，現(xiàn)在回去的是一具死尸。我就改變了主意，把他背回我家，埋在大楊樹下。都是我的錯，要是我不買公牛，要是我不狠狠地打它，楊文生就不會死。埋完以后，我跪在墳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我去李大嘴家把牛賣了，雇了十幾個人拎著刀去樹林子找那頭公牛。李大嘴告訴我，胡老大就是被它頂死的。第三天頭上找到了公牛，它已經(jīng)死了，不知什么原因，也許是傷口感染，也許是撞到了樹上。我把它的牛角割了下來，牛角上沾著我兄弟的血呀。

羅喜來停下來，看著墻上的牛角。牛角掛在墻上，角尖朝外，如同墻壁是它的肉身。半晌，他長嘆一口氣，接著說，賢侄，這就是事情的真相，是我害死了你父親，你可以殺了我，因為自古以來替父報仇就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我一點兒也不會怨你。你也可以不用理我，因為我活不長了，我得了癌癥，我的肺爛掉了，我讓算命瞎子給我算卦，他說我活不過這個月了。我讓木匠給我打了棺材，又從貨郎那兒買了一些下葬用的東西。我快死了。這也是我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你的原因。說完，他的眼淚又掉下來。

我思索著他講的故事。我更愿意相信他的第二個故事。我希望我的父親失蹤的原因是因為救他的朋友，被公牛角刺穿了身體，而不是因為一個女人。

我清清亮亮地說，我現(xiàn)在知道了我的父親在哪兒，就完成了我母親的遺愿，并且我也為我的父親驕傲，他能夠為了朋友放棄自己的生命，我不會殺你的，我想我父親泉下有知，也不希望我這么做。相反我還要感謝你，感謝你在我父親生命的最后一刻陪伴他，減輕了他面對死亡時的痛苦和恐懼。

羅喜來抹了一下眼淚，說，你和你的父親一樣仁義，我還有一個請求，你把你父親的尸骨帶回家吧，這幾年他可能想家了，我經(jīng)常在夜里聽到他在墳里發(fā)出聲音，他的骨頭在地底下嘎吱嘎吱響呢。

我說，那就依你的吩咐，我把他的尸骨帶回去，讓他和我的母親團(tuán)圓，和我母親同穴而眠，相信我的母親也會高興的。

羅喜來說，你去吧，門后有鐵鍬，把你的父親從地里挖出來，帶走吧。我在這世上的日子不多了，我要給每一個路過的人重新講我和楊文生的故事。讓他們知道楊文生是多么好的一個人。說了這么多話，我累了，要歇一歇了。他不再看我，身體向后一仰，瞇起眼睛。

我來到屋外，站在院子里。雨停天晴，空氣清新，銀盤似的月亮懸在空中，照得大地上亮如白晝。

這時，一首蒼涼悠長的歌謠從羅喜來的屋子里飛出來，像一只黑翅膀的大鳥在院子里盤旋：

當(dāng)朝一品卿，兩眼大花翎，三星高照，四季四五更，六合六同春，七巧八馬九眼盜花翎，十全福祿壽……

我聽過這個，叫《十字酒令》，當(dāng)年他來我家與我父親喝酒，喝到興起，經(jīng)常唱。那時，他們都還年輕。

我拿著鐵鍬來到楊樹下，看到那兒果然有一座墳，墳上長滿草。我的騾子正吃那兒的草。我把騾子牽遠(yuǎn)一點兒，拴在另一棵樹上。我開始輕輕地挖墳。棺木埋得很淺，幾鍬下去就碰到了棺材蓋。棺材蓋的木頭都朽爛了，我把木頭撿出來，就看到了我的父親以骨骼的形式躺在那里。骨骼在月光下微微泛著光。我想起許多年前那個年輕健壯有點兒羞澀的男人，想起他給我買糖果，把我舉起來，讓我騎坐在他的脖子上，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夏天，他不是不回家，而是回不去了。我被巨大的悲痛擊中了，眼淚唰唰淌下來。我聽到了自己無聲的哭泣。我現(xiàn)在才明白，原來我從來沒有忘記他，一直深深地愛著他，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裝著他。

我的心情稍稍平復(fù)，開始收斂我父親的骨骼。我把他一點點地?fù)炱饋?，裝進(jìn)騾子背上的褡褳里。撿完以后，地面上的一個物件吸引了我。為了看得更仔細(xì)，我點亮打火機。在搖曳的火光中，我看清了它。白色的綢布上繡滿藍(lán)色的祥云，包口用綴著流蘇的黃帶子束緊，是哈布特格。它的顏色黯淡了，但還很結(jié)實漂亮。我糊涂起來，它為什么出現(xiàn)在這里？我回頭看了看羅喜來的屋子，燈滅了，在黑暗中，就像一艘腐朽的破船沉沒在大海深處。

我撿起哈布特格，手指感受到了它的順滑和柔軟。我把哈布特格系在腰帶上，心想，就當(dāng)作我結(jié)束老物件販子生涯的一個慰藉吧。

這時，我父親的骨骼在褡褳里躁動不安了。它發(fā)出細(xì)碎的咯吱咯吱聲，它在褡褳里上躥下跳，它敲打著騾子的肚皮。騾子掙著韁繩，打著響鼻，彈動蹄子。

我向周圍看了看。我想我也許會看到我的母親，她或許會站在什么地方看著我，結(jié)果她沒有出現(xiàn)。

我翻身上了騾子。褡褳里不再響了，我父親的骨骼安靜下來。我回家的心情如此迫切。我思念妻子溫?zé)岬纳眢w和兒子稚嫩的臉龐。

我抖了一下騾子的韁繩，帶著我的父親在月光下奔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