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出了一只豬娃

呂潤霞

那年，吳宗剛過十歲。

煤油燈汩汩的，一股灰煙，在幽暗的半空里游弋，捻子上頂出一丁燈花閃閃的紅。父親吐了最后一口煙圈兒，砰砰在炕沿上磕了煙鍋，朝炕角已經(jīng)睡下的吳宗說：宗娃，明兒個李店街上逢集，你起早些，把五個豬娃擔(dān)去賣了。又跟母親嘮叨：都長成背綁子豬娃了，還攆著嗍老豬婆的奶頭，老豬婆叫抬垮了，又沒食喂！鹽升子空了，煤油也快沒了，急等錢用?。?/p>

吳宗半天“嗯啊”了一聲，心里愁得沒了睡意。從雙峴梁到李店子三十多里的路，不知要翻多少座山過多少個溝，來去一趟好長的時間，非走傻了不可！吳宗跟著父親趕過幾趟集，空手來回都累得嗆，何況要擔(dān)五只背綁大的豬娃！

但父親安頓的事，沒得商量。農(nóng)業(yè)社大人的活計(jì)多得一山一洼的，已忙昏了頭。多一個人手是一個人手，家家的小孩子，給豬拔草喂雞打掃屋子，能干不能干的，都得可著勁兒幫大人的忙。

天沒亮哩，吳宗睡得正香，娘已經(jīng)在頭頂上一聲連一聲地喚他：宗兒，宗兒，快起來快起來！你父親綁好豬娃了。走得太遲就趕不上旺集了。

娘給裝過如意酒的瓶里灌滿涼水，給褡褳里裝了兩個玉米面粑粑。五只豬娃，父親給一只籠子里放了三只，一只籠子里放了兩只，加上水瓶和饃饃褡褳，兩只籠子恰好差不多一樣重了。

扁擔(dān)鏈子太長。父親把長出的齊腰反折了半截，用鐵絲掏進(jìn)鐵環(huán)里綁死了，吳宗擔(dān)起來勉強(qiáng)合適。

五只背綁豬娃，干糧和水，一根扁擔(dān)。剛剛過了十歲的吳宗一路上要承擔(dān)的，足足有二三十斤重。

小小的吳宗，兩只手一前一后攬著扁擔(dān)鏈，晃晃悠悠上路了。

上路才多久呢，吳宗的眼前開始冒花子。天黑乎乎的，眼前冒黑花子；天亮了，眼前就冒紅花子；太陽出來了，直接是大火花，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眼里閃閃的花子讓小小的吳宗一路上總是恍恍惚惚，身不由己，覺得額角的青筋要暴跳起來。

滿身的汗。吳宗只把快要流進(jìn)眼窩子的汗一把一把往外甩。汗飛濺在路邊的塘土上，撲突撲突跌出一個一個小土渦。

吳宗的小腿叫柳條編的豬籠子砍了又砍。上山時，前邊的一只籠邊子仰下來砍他的小腿梁子；下山時，身后的籠邊子仆下來又砍他的小腿彎子。吳宗的兩只小腿被兩只籠子輪換著砍出了溝渠。

肩膀火燒火燎的，起了燎泡，汗浸著，像撒了鹽的疼。

吳宗氣喘喘的，一路上只得歇緩了又歇緩。隔一陣，他會把擔(dān)子撂在路邊，給冒煙的嗓子里灌一氣涼水，聽見水在他的喉嚨里咝咝地響。

路像山的筋。細(xì)而扭曲，又端扎立陡的。有幾次，吳宗仰面躺在塘土路上，渾身散了架，酥疼得想哭，想罵人。一冬沒有飄一粒雪渣子，瓦干的大地。父親說，冬麥要完了，冬麥完了還指望啥口糧！開春的一場風(fēng)又刮開了。開春只刮一場風(fēng)，刮好久。地里干成了核桃。父親又說，春麥沒法下種了！要是冬麥春麥全完了，只能吃塘土！父親清早把豬娃扁擔(dān)挪到吳宗肩上的時候，又在黑地里嘮叨：人都沒吃的，豬能有吃的！要不是豬婆下豬娃變油鹽錢，豬婆也該一起賣了！

旱天旱地。一路上，吳宗爬過一個一個的梁頭，趟過一道一道的溝坎，經(jīng)過了幾個小村莊。那些低矮的莊院隨便扔在路邊或趴在半坡上，睡著了一般。盡管地干得著了火，人還是都到地里去為春播的事忙活，去打土坷垃，翻糞。

一路上，吳宗只遇到一個老頭兒，樹梢子吆著一只肚皮癟得像空袋子的豬婆急著趕路。老頭兒和豬婆硬是從吳宗和他的扁擔(dān)旁邊擠了過去。豬婆四條腿絞來絞去，和老頭兒彈起的塘土撲突突的，揚(yáng)了吳宗一身一臉。

小小的吳宗擔(dān)著五只背綁豬娃，總算掙扎到了李店子的街道。初春的太陽白哇哇的，正懸在當(dāng)頭頂子。

趕集的人稀稀落落，擺攤的盡是老弱病殘，有擺了半袋煙葉的。走四處的貨郎把他的針頭線腦擺到了集市上。吳宗找見了專門賣豬的墻角。有三兩個老頭兒，各人眼前的擔(dān)里放著黑壓壓的一簇豬娃。兩只瘦豬婆，正掂著長嘴哼哼著拱墻根。吳宗認(rèn)出其中的一只，正是在半路上給他揚(yáng)了塘土的。

吳宗挨著一個老頭兒把兩只豬娃籠子放到眼前，坐在扁擔(dān)幫子上啃起了他的玉米面粑粑。

瓜娃，你的豬娃咋賣哩？眼屎吧唧的老頭兒問吳宗。

吳宗按父親交代的一老一實(shí)地說：一只一元。要是便宜的話，八毛；再便宜的話，五毛。

老頭捋著幾根灰胡子笑了，說：真格瓜娃，這災(zāi)荒的年饉，人的嘴都要扎緊了，誰家能養(yǎng)起個豬？豬衣子沒有，連豬草也不長，怕是白送都沒人要，還一元五毛的！

吳宗不理他，又累又餓，只顧啃粑粑?？械诙€的時候，眼皮沉得怎么也扛不住了，就倚了墻根順勢往下溜。旁邊的幾個老頭兒一直在他的耳朵里聒噪，一直在他的睡夢里說豬娃子賣不出去。說豬沒食吃要餓死了。說莊稼歉收隊(duì)里分的糧食不夠吃要餓死人……耳朵里一直嚶嚶嗡嗡，吳宗睡得越發(fā)香甜。

吳宗最后是被他的幾只豬娃吱吱嗷嗷叫著吵醒的。醒來了，發(fā)現(xiàn)周圍只剩他和他的豬娃，老豬婆不見，賣豬娃的老頭兒不見?？绽世实募猩?，只有李店子街道上的那個瘋子，也正亂七八糟地倚著墻根打盹兒。一只瘦得皮包骨頭的野狗，耷拉著耳朵這兒那兒亂嗅。嗖嘍嘍的春風(fēng)，照樣卷著一股一股的塵土雜物打旋兒。白哇哇的日頭，早斜到右半邊天上去了。

啊啊，我這是睡了多久呀？吳宗揉揉眼睛一骨碌爬起來，幾只豬娃的兩條前腿背綁在脊背上大半天了，又疼又餓的，吱吱嗷嗷嚎個不停。吳宗這下子真要哭了。豬娃一只也沒賣掉，回去咋跟父親交代？兩籠子豬娃，又怎么輕易擔(dān)得回去？涼水只剩一口了，玉米面粑粑也只有半個，啥時才能回到雙峴梁啊？

四十多年前的那個下午，剛過十歲的小小的吳宗一路絕望，一路磕絆，昏天黑地不知怎樣擔(dān)著兩籠豬娃回到了雙峴梁。自此，吳宗的一生中再也沒有他擔(dān)不起的東西。漫長的山路，越來越硬的扁擔(dān)透過破布棉襖，磨破了吳宗肩頭的燎泡，磨出了道道血痕。上山時，一個勁往后倒的腳跟，被鞋幫子磨成血泡。下坡時，腳趾頭一個勁地往前撲，鉆出破洞的大腳趾被磕碰夾磨到?jīng)]了知覺。

小小的吳宗，昏昏沉沉把一擔(dān)豬娃擔(dān)回他們的雙峴梁時，白光光的月亮又高懸在頭頂，一臉陰郁和詭異，像在看這個小孩的笑話。

蹲在大門旮旯等他的父親，在門幫子上磕滅了煙鍋，接過吳宗的擔(dān)子，問：賣了一只？兩只？

一只都沒賣！吳宗可著聲氣狠狠回了父親一句，硬是咬著嘴皮沒哭出來。

餓了吧。你娘在鍋里扣了玉米面疙瘩，趕緊去吃。

父親悶悶地把兩籠豬娃提進(jìn)豬圈。吳宗蹲在灶火門前剛扒拉了兩嘴玉米面疙瘩，聽見父親又大聲爺氣地喊開了：宗娃，你過來！

該不是哪只豬娃被壓死了？吳宗心里打個寒噤，丟下碗筷膽戰(zhàn)心驚地蹭到豬圈。白光光的月亮下，幾只松綁了的豬娃趴了半圈。豬娃們被背綁了一整天，早已不會站了，只是嗚嗚地哭。

怎么多了一只豬娃！成六只了！父親吐出的字一個比一個重。

吳宗懵了，沒來得及想，蹲在地上的父親一把將他拎了起來，朝他的屁股啪啪啪就是一頓冷巴掌。

你個慫娃！肯定睡著了，人家才把賣不完的豬娃偷偷塞進(jìn)了籠子！父親氣急敗壞的，又是一陣啪啪啪！

吳宗再也忍不住了，把一整天的乏累、疼痛和憋屈變成了大聲爺氣地號哭，連詭異的月亮也不好意思地鉆進(jìn)了云層。天知道究竟是哪個老頭兒偷偷給他的籠子里塞了只自己賣剩的豬娃。睡得實(shí)沉的吳宗怎么會知道呢！

吳宗和著委屈的淚吃完了溫吞吞的玉米面疙瘩，直到睡夢里還在抽噎。睡夢里他聽見父親跟娘嘆息說：一只豬娃，總是條命。賣不出去，變不成錢，又沒食喂，可誰又忍心讓餓死哩，沒人忍心啊！

睡夢里，父親的手掠過娘的頭，在摩挲吳宗的頭，撫摸了好久。父親說：今兒個把宗娃打了，打得人心疼??！

吳宗在睡夢里聽見父親臨睡又跟娘說，下一個集日他要親自去賣豬娃，并讓娘這幾天喂食時特別關(guān)照，不能叫家里的五只豬娃把別人家的那只排擠著吃不上食。

吳宗在睡夢里聽見父親不再抱怨他了，總算放心，終于酣酣地一覺睡到了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