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金浩
我們都叫她于大姑,沒有幾個知道她的真實名字,她住在我們家西邊,我在心里默數(shù)了一下,我們兩家之間僅相隔八戶人家。這個于大姑,一莊男女老少,無論長晚,只要見到她都這樣稱呼,特別是孩子,本該喊姑奶的,聽大人叫慣了,也改不了口,仍叫她于大姑。于大姑呢也不計較,一律答應,并且她總是回以小乖啊、小心啊這樣的愛憐。自然,孩子們都喜歡喊她。
記事起,于大姑家只她一個人生活,屬于五保戶,唯一一個女兒早已出嫁到臨村,偶爾會來看看她。于大姑的丈夫姓于,我的記憶里,她住的那間屋里一直放著一口漆得黑黑的大棺材,底部前后墊著木頭,讓棺材離開地面,每次經(jīng)過都不敢看,又忍不住要看一眼,心里特別害怕,總是快步離開,要是晚上,我一個人絕不敢路過那里,就是有伴我也是走在前面,不敢走在最后。這是我們莊上唯一一個為自己死后做準備的將棺材存放在家里的人。
于大姑的房子很特別,主屋僅一間,坐北朝南,房間很小,棺材與床南北并列擺放鋪設,中間只有很小一點空間。那時的人家很少有家院,于大姑家不僅沒有家院,唯一的一條東西小路還緊靠門口,而且門大都是開著的,無論向東向西都是必經(jīng)之路,只要經(jīng)過,那口棺材不看也得看,看了又害怕。到了晚上,房間里點著煤油燈,看著昏暗的油燈亮光下的棺材很是陰森恐怖。于大姑家的邊屋也是一間,不知怎的,這間邊屋與主屋不在東西直線上,而是位于主屋西側錯后的位置,還有她的宅基地的東西兩側各有一塊空地,東面是一片樹林,西面是一片莊稼,這樣的布局與其他人家的房屋布局明顯不同,無形中成了一個神秘的所在。
于大姑是小腳女人,也是我們莊上僅有的幾個裹足女人之一,而且個子很小,滿頭白發(fā),牙齒缺損。她喜歡唱小調,我記得夏季大家集中在村南頭的夾堆上乘涼時,一些年長的大爺大媽就會央求于大姑唱一曲,她一般會以老了、牙掉了、唱不好了為由而婉拒;有時候實在拗不過,也會唱,她唱的都是地方小調,不少是打情罵俏的段子,精彩處,贏得大家的哈哈大笑,那時候農村人少有鼓掌的習慣。
戰(zhàn)爭從來都是殘酷的,于大姑在戰(zhàn)爭中失去了丈夫,直到20世紀80年代初期,于大姑臨死也沒收到有關她丈夫的任何消息。于大姑心里這樣想,丈夫是好好走的,說好會回來,一家好好過日子的,他還沒回來呢。這期間,下放在莊上的一名南京下放戶老人在和于大姑聊天知道了一些情況,并詢問于大姑丈夫的姓名相貌等特征,這位南京下放戶老人想起有個人很像,帶她到南京認認,結果還是大失所望。歲月無情,從青春年少一直等到風燭殘年,等了60多年,等到自己躺在自己準備好的棺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