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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枕草子》、趣味主義,和輕的文學(xué)

    2020-11-17 13:51:00李商雨
    上海文化(新批評)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趣味

    李商雨

    2018年,說是中國出版史上的“《枕草子》年”也不為過。單從幾個電商平臺看,至少有十二家出版社出版了十三種周作人翻譯的《枕草子》,這還不包括2019年以來出版的本子。這么多出版社在一個年份里集中出版周譯《枕草子》,應(yīng)該跟周作人去世五十周年有關(guān)。按照我國的著作權(quán)法規(guī)定,著作權(quán)的保護期是作者終生及其去世后的五十年。從周作人去世的1967年到2017年,已經(jīng)五十年過去了,這也就為2018年的《枕草子》出版嘉年華作了最直接的解釋:它并非出于對周作人的紀念,而是因為著作權(quán)保護期限到了。

    作為一個出版現(xiàn)象,至少可以說明兩個問題:一是《枕草子》在中國大陸受歡迎的程度非常之高;二是在諸多譯本中,周作人的譯本最被看重。

    在2018年之前,周作人翻譯的《枕草子》在中國大陸一共出版過三次。第一次是1988年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書名《日本古代隨筆選》,是與吉田兼好《徒然草》的合集,責任編輯文潔若;第二次是2001年由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出版,書后附有止庵寫的《跋》;第三次則是2015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關(guān)于該書作者清少納言的生平和寫作背景,在中國大陸能看到的資料著實不多,甚至清少納言及其《枕草子》在讀者中的知名度,也遠不及紫式部和《源氏物語》。周作人寫過一篇文章介紹清少納言,文中提供了一段17世紀日本德川光國所編纂《大日本史》中的文字:

    清少納言為肥后守清原元輔之女,有才學(xué),與紫式部齊名。一條帝時,仕于皇后定子,甚受眷遇?;屎笱┖箢欁笥以唬骸跋銧t峰之雪當如何?”少納言即起搴簾,時人嘆其敏捷?;屎筇丶纹洳湃A,欲奏請為內(nèi)侍,會藤原伊周等被流竄,不果。老而家居,屋宇甚陋。郎署年少見其貧窶而憫笑之,少納言自簾中呼曰,不聞有買駿馬骨者,笑者慚而去。著《枕之草紙》,行于世。①

    這段文字里言及的藤原伊周,乃定子之兄。是時應(yīng)是曾做過攝政關(guān)白的父親藤原道隆已經(jīng)去世,定子的叔父藤原道長接替了關(guān)白之位的時期。歷史上,藤原伊周以與叔父道長的政治斗爭而聞名,這里言及“被流竄”,說明已是政治斗爭失敗,而接下來,定子即將以難產(chǎn)去世,清少納言也將離開皇宮,結(jié)束其宮廷生活。周作人在《關(guān)于清少納言》一文中說,從進宮出仕定子到定子去世后離開皇宮“這短短的不到十年的期間,乃是清少納言一生最幸福的時節(jié)”。

    清少納言與皇后定子的問答情景,顯示了她的聰穎、有趣和才思的敏捷,很能說明她何以能夠?qū)懗鲞@樣一部“清簡質(zhì)樸”、“和樂貞靜”②的作品。關(guān)于《枕草子》的成書時間,并不太好斷定。李敬澤在一篇文章里說:“《枕草子》為日本清少納言所作,……清少納言是宮中的女官,她隨手寫下事與思,后來成為日本文學(xué)的經(jīng)典?!雹蹚闹茏魅说奈恼驴芍?,清少納言約于公元992年或993年出仕中宮藤原定子,公元1000年,定子皇后以產(chǎn)后疾去世,清少納言也就離開了宮廷,前后不到十年。推測李敬澤的語氣,他大約傾向于認為,《枕草子》是在這個時間段寫就。

    但是,周作人提供的信息更詳細一些。他根據(jù)書的內(nèi)容,將之分三類:第一是類聚的各段;第二是日記的各段;第三是感想的各段。周作人認為,第一類“大約在關(guān)白家失勢的長德二年(996)夏秋間開始記錄,由其親友源經(jīng)房借出,遂流布于宮廷內(nèi)外”。這個時間大概與李敬澤所說的相合。第二類,即日記的各段,可能是作者離開宮廷以后回憶往事時的記述;第三類,即感想的各段,應(yīng)該是清少納言晚年依回憶所寫,那時她的丈夫離世,而她也出家為尼,過著孤獨的生活。如此說來,《枕草子》當是清少納言用了大半生的時間寫成。

    周作人在晚年才真正著手翻譯《枕草子》。④他翻譯這部書并不算容易,讓人感覺他是投入了非常大的精力。他說:“這部平安時代女流作家的隨筆太是有名了,本來是不敢嘗試,后來卻勉強負擔下來了,卻是始終覺得不滿意,覺得是超過自己的力量的工作?!雹菀苍S正是他的謹慎、投入精力地工作,讓讀者對譯本的質(zhì)量有了信心。加上他采用直譯的方式,使得《枕草子》在翻成中文以后,最大限度地保留了作品原貌。文潔若在談到周作人翻譯工作的時候,稱贊他的“每一部作品,他譯起來都揮灑自如,與原作不走樣”⑥。

    周作人翻譯《枕草子》的工作從1960年持續(xù)到1961年1月13日,在此期間,由于當時中國的政治歷史等原因,他心里懷著“溘然死去的憂懼”⑦,有一種朝不保夕的感覺。翻譯工作完成的時候,他在當日的日記里寫下如下的話:

    “下午《枕草子》譯了校訖,即便溘然亦已滿足矣?!?/p>

    在次日的日記里,他繼續(xù)寫道:“任務(wù)完成,覺身體輕松卻又憮然如有所失,亦可笑也?!?/p>

    至于這本書出版與中國大陸讀者見面,則又延宕至二十七年以后的1988年?!墩聿葑印吩谥袊膶W(xué)界發(fā)生影響,目前可知的有兩個重要的文本,一個是李敬澤的散文《〈枕草子〉、窮波斯,還有珍珠》,發(fā)表于2000年第2期的《青年文學(xué)》;另一個文本是詩人柏樺組詩《山水手記》中的一首。柏樺的這個組詩最初發(fā)表在2000年第3期的《上海文學(xué)》,并因這組詩獲得了該年度的“《上海文學(xué)》詩歌獎”。單從發(fā)表日期看,李敬澤的文本要早于柏樺的文本。但是,在柏樺的詩集《山水手記》中,這組由二十七首俳句式的短詩組成的詩歌,標記的時間是1995年到1997年。其中涉及《枕草子》的是組詩的第二首:

    毛澤東說:不要鵝蛋看不起雞蛋。

    枕草子說:水中的鴨蛋是優(yōu)雅的。⑧

    因為無法判斷李敬澤的寫作時間,暫時可以認為,周譯《枕草子》最初在大陸發(fā)生影響,是在上個世紀90年代中國的詩歌界。⑨

    “下午《枕草子》譯了校訖,即便溘然亦已滿足矣?!?/p>

    周作人在1965年6月9日給香港的翻譯家鮑耀明的信中說:

    我曾說心里有兩個鬼——紳士鬼和流氓鬼,換句話說即我所做的有正經(jīng)的與非正經(jīng)的兩派文字,而讀者多是老實人,不懂我的非正經(jīng)的一路?!宜艿娜毡镜挠绊?,說起來最顯著的可以算是兼好法師,不過說到底他乃是貫通儒釋道的人物,所以或者不能說是日本的也未可知。其實我從日本的川柳,特別是“末摘花”四編,得到極大的影響 ,不過這卻不曾發(fā)表過,所以沒有人知道,雖然曾經(jīng)說起Havelock Ellis的 《性心理》,從“妖精打架”而悟道,但在我們道學(xué)家的國家里,我卻不曾寫過什么文章。⑩

    “川柳”即柄井川柳(1718-1790),但這里指日本的一種脫胎于俳句的詩歌形式。周作人說,川柳是“用俗語,專詠人情風俗,加以諷刺”,其“描寫人情,多極微妙;譏刺銳利,還有江戶的余風,也是很有趣味的詩”,而且這種詩歌,“與風俗相關(guān)甚密”?,至今日本仍然非常流行,特別大眾化。據(jù)說如今諸如《朝日新聞》、《讀賣新聞》等日本的主流媒體,還都專門設(shè)有川柳版面,可見是日本民眾喜聞樂見的。

    從周作人這封信中,大約能讀出他所說的川柳“末摘花”跟情色有關(guān)。然而“妖精打架”,“在我們道學(xué)家的國家里”,寫文章是不合適的,所以他也“不曾寫過什么文章”,進而他對川柳的喜愛,也就成了一個“沒有人知道”的秘密了。

    周作人對《枕草子》的看重,實則是在他的文學(xué)與《枕草子》之間,存在著詩學(xué)或美學(xué)上的高度一致

    在1925年2月23日《語絲》第15期發(fā)表的《凈觀》一文,談到在日本現(xiàn)代奇人宮武外骨所著《猥褻與科學(xué)》一書附錄中的一段有關(guān)性的研究的文字,周作人認為,這實乃外骨氏“對于時代的一種反動,對于專制政治制度及假道學(xué)的教育的反動”,看來周作人是特別贊同“反抗假道學(xué)的教育”的。他對外骨氏著作中的“關(guān)于浮世繪川柳以及筆禍賭博私刑等風俗研究各種,都覺得很有興味”,究其原因,周作人說,“中國現(xiàn)在假道學(xué)的空氣濃厚極了”,令人感到不適。在他看來,外骨氏的文學(xué)是反道德的。但他的真實目的是要“提倡凈觀,反抗這假道學(xué)的教育”?,以“凈觀”的眼光看待文學(xué)中的情色。

    如果單單說是為了反抗什么,其實不太確切,把這種反抗理解成周作人的一個說辭也許更合適。周作人一生的文學(xué)觀,大體可以總結(jié)成是具有趣味主義傾向的“人生的藝術(shù)”,這樣的文學(xué)與他在“五四”時期提倡的“人的文學(xué)”似乎有一定程度的背離,或者說,是他在給鮑耀明書信里所說的“不正經(jīng)”的文學(xué)。這是否可以看作是周作人的兩面呢?當然是的,從周作人一生的作品不難看出這一點。

    “人的文學(xué)”是傾向于具有啟蒙色彩的人道主義的文學(xué),而“人生的藝術(shù)”則是趣味主義的,它與作者的性情,甚至身體有很大的關(guān)系。早在寫于1922年的《自己的園地》一文中,周作人通過討論兩種文學(xué),進而提倡一種他重新賦予含義的“為人生的藝術(shù)”,這種藝術(shù)不像以往的“為人生的藝術(shù)”那樣,“以藝術(shù)附屬于人生”;也不像如王爾德提倡的“為藝術(shù)的藝術(shù)”那樣,“將人生附屬于藝術(shù)”,因為這二者都是“將藝術(shù)與人生分離”。

    所以他提倡的是介于二者之間的文學(xué),“是獨立的,卻又原來是人性的”,“既不必使他隔離人生,又不必使他服侍人生,只任他成為渾然的人生的藝術(shù)便好”。這種藝術(shù)“以個人為主人,表現(xiàn)情思而成為藝術(shù),即為其生活之一部,初不為福利他人而作,而他人接觸這藝術(shù),得到一種共鳴與感興,以為實生活的基本;這是人生的藝術(shù)的要點,有獨立的藝術(shù)美與無形的功利”。

    顯而易見,周作人一生的寫作,大多是這種“人生的藝術(shù)”。它明顯有一種趣味主義的私密性,它強調(diào)了作家個人的性情,而且巧妙繞開了社會意識形態(tài),帶有純文學(xué)的特征;同時,它又不落于“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人生-藝術(shù)”的兩相分離。這種文學(xué)既是無功利的,又是私密的、純粹個人化的,這與波德萊爾的詩學(xué)頗為相類。在波德萊爾為現(xiàn)代性下定義時,強調(diào)了現(xiàn)時和瞬間:“現(xiàn)代性就是過渡、短暫、偶然,就是藝術(shù)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變。”?從時間上看,對“過渡、短暫、偶然”的強調(diào),實是有意避開過去和未來,避開一種線性的、不可逆的“進步”時間,使得作家主體的目光集中于當下和瞬間。

    周作人對《枕草子》的看重,實則是在他的文學(xué)與《枕草子》之間,存在著詩學(xué)或美學(xué)上的高度一致。這種詩學(xué),注重表現(xiàn)現(xiàn)時或當下的日常生活,它也是注重瞬間感受的,非歷史、非道德、非意識形態(tài)的趣味詩學(xué)。前文說到的基于風俗人情的、有趣味的文學(xué)觀便是如此。至于說周作人所謂“從日本的川柳,特別是‘末摘花’四編,得到極大影響”的情色趣味,當然也屬于這種詩學(xué)的一部分。

    但是,周作人是一位用漢語寫作的中國作家,一方面,他所置身的社會歷史與文學(xué)傳統(tǒng)構(gòu)成的雙重語境,對他造成了一種無形的禁錮,另一方面,他的性情又使他在詩學(xué)上一定要沖破這種禁錮。即便在1921年,他已經(jīng)意識到“日本藝術(shù)家的感受性向來比中國的敏銳,近時受了西洋的影響,更有變化了”?。中國文學(xué)自古以“載道”、“言志”為主流,但日本文學(xué)朝向了另一個方向——審美和趣味。

    促成日本這種注重審美和趣味的文學(xué)傳統(tǒng)形成的,主要是兩部杰出的女性作品。正是這兩部作品——《枕草子》和《源氏物語》,使得后世日本文學(xué)突出了感官和視覺的女性特征。這兩部同為具有源頭意義的文學(xué)作品,正由于作者的性別原因,她們在寫作時可以不必考慮當時日本主流文學(xué)受到的漢文化的影響的實際,而發(fā)展了一種審美感受的陰性文學(xué)。在川端康成看來,“《枕草子》優(yōu)雅、艷美、光燦、明快而生動”,“給人新鮮而敏銳的感覺”?。從內(nèi)心排除干擾,只一味用身體主體去觀照、去感受,并將自己的感受準確地寫下來。因此,這種感受性的文字,便帶有非歷史、非道德、非意識形態(tài)的特點,也體現(xiàn)了高度個人化和身體私密性。

    這很像詩人于堅說的:“從大地、故鄉(xiāng)、身體、生命、在場,從個人的感受而不是從知識、觀念、意識形態(tài)去寫作是我寫作的出發(fā)點。”?于堅說“感受”,是通過身體來感受的,要感受的是感受主體現(xiàn)時和瞬間的生命意識。

    “感受”,也是1990年代末中國當代詩歌論爭中的“民間寫作”的出發(fā)點;而“知識分子寫作”的出發(fā)點則與此恰恰相反,是從知識和意識形態(tài)出發(fā),開掘了基于知識和意識形態(tài)的另一種詩歌想象力,或者把它叫做詩歌的歷史想象力。這兩種詩歌想象力構(gòu)成了世紀末中國詩歌論爭的詩學(xué)焦點。清少納言在《枕草子》中,明顯是基于感受的,與知識、意識形態(tài)毫無關(guān)系。

    盡管周作人的寫作與清少納言保持了很大的一致性,但有時候,《枕草子》中的一些細節(jié),也還是令周作人感到困惑。恰恰是這種困惑,體現(xiàn)了以個人感受為出發(fā)點的寫作的私密性。舉一個例子,《枕草子》第四十段“高雅的東西”:

    它的趣味的私密性,很像蘇珊·桑塔格謂之的“紈绔品味”,或者說,它令人聯(lián)想起桑塔格說的西方文化中,處于邊緣地位的寫作中的紈绔風氣

    周作人特意對“小鴨子”一詞做了注釋:“為什么這里說‘小鴨子’是高雅的,殊不可解?;蛑^當解為‘鴨蛋’,亦同樣費解?!?“小鴨子”這個詞的“不可解”和“費解”的原因,可能是它與“高雅”一詞的語義文化連線發(fā)生了中斷。按照羅蘭·巴特的說法,在作為文本的這段文字中,“小鴨子”在整個文本里陷入了晦暗地帶,成為一個“暗鈍(obtusus)”的詞,?它不再具有文化內(nèi)涵,僅僅是一個沒有所指的能指。這個能指沒有方向,只能感受,只能解釋,而非認識,是一個自足的存在。當作者寫下“小鴨子”的時候,她對這種感受一定相當自信。在《枕草子》中,諸如“小鴨子”此類的詞語并不在少數(shù)。它的趣味的私密性,很像蘇珊·桑塔格謂之的“紈绔品位”,或者說,它令人聯(lián)想起桑塔格說的西方文化中,處于邊緣地位的寫作中的紈绔風氣。?

    恰恰是,蘇珊·桑塔格在談到《枕草子》時,談到了紈绔品位、紈绔風氣:

    在日本,審美的標準似乎浸染了整個文化,而且遠遠早于現(xiàn)代的反語法;它們形成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0世紀末清少納言的《枕草子》,其中對完整的紈绔風氣的摘要以短箋,軼事及一覽表等令我們吃驚的現(xiàn)代和反意形式撰寫出來的。?

    《枕草子》是一部確實與當時的歷史和意識形態(tài)關(guān)系不大的書,它的重點是寫幸福和快樂

    蘇珊·桑塔格對日本“審美的標準”的判斷,與周作人之所謂“日本的藝術(shù)家的感受性向來比中國的敏銳”的判斷達到了高度一致。蘇珊·桑塔格這篇文章主要是寫羅蘭·巴特的。她顯然是從巴特的《符號帝國》一書得出如下的結(jié)論:“巴特對日本的興趣表現(xiàn)出對不設(shè)防的,更為天真的,更精微復(fù)雜的審美敏感性的一種癡迷;比法國審美觀更為空洞和優(yōu)美,更直接?!?這是等于承認在《枕草子》中有一種“天真的”,“精微復(fù)雜的審美敏感性”。

    《枕草子》是一部確實與當時的歷史和意識形態(tài)關(guān)系不大的書,它的重點是寫幸福和快樂。說它是一部幸福之書、快樂之書是恰切的。蘇珊·桑塔格說,它有“令我們吃驚的現(xiàn)代和反意形式”,清少納言以其感受性,過濾掉了筆下文字可能含有的歷史和意識形態(tài),從而讓自己的寫作變得輕逸、輕盈。或者,我們干脆稱之為“輕”——輕的文學(xué)。

    所謂“輕的文學(xué)”,即以感受性,而不是以歷史或意識形態(tài)為出發(fā)點,最大程度淡化掉語言中的“所指”意義的文學(xué)。關(guān)于這個問題,在中國第三代詩歌勃興之際,詩人韓東的一句名言“詩到語言為止”,與“輕的文學(xué)”頗為相近,有形式主義的特點。在《枕草子》中,形式主義表現(xiàn)得更加突出,它的“現(xiàn)代”,體現(xiàn)在文本的反語法、反系統(tǒng)方面,也體現(xiàn)在“反意”(反意義)方面。我們所熟知的是,在中國,在韓東等人那里,現(xiàn)代語言符號學(xué)在漢語詩歌領(lǐng)域中,結(jié)合對日常生活的書寫,走向了口語化;而在《枕草子》那里,同樣寫日常生活,卻走向了具有“紈绔風氣”的優(yōu)雅。作品的這種“紈绔風氣”,有很強的拒絕和排他性,所以即便周作人,在某些地方也感到難以進入。

    卡爾維諾認為,擺脫歷史和意識形態(tài)的糾纏最好的方式,就是輕輕繞開它,這樣的文學(xué)是輕逸的,而且,他認為,輕逸,是未來千年文學(xué)應(yīng)有的優(yōu)良品質(zhì)。?

    聯(lián)系到清少納言寫作時,主要是記錄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加上當時主流的文學(xué)是男性用漢文書寫,因此,使用假名書寫的《枕草子》天然巧合般地避開了歷史,只以寫感受為追求,帶有濃郁心理主義特點和趣味主義特征。比如第十三段《原》:“原是竹原,甕原,朝原,萩原,栗津原,棃原,稚子原,安倍原,篠原。”這是對“原”的羅列,至于說,這種羅列,是隨意還是有意的,我們當然,更傾向于后者。她羅列的過程,就是選擇的過程,這種選擇,有很大的自信,?當然也帶有對事物的感受,只不過作者的感受看起來很中性。

    又比如第一百二十四段《感覺無聊的事》:“感覺無聊的事是,在外邊遇著避忌的日子。(擲不出合適的點兒,)棋子不能前進的雙六。除目的時候,得不到官的人家,尤其是雨接連地下著,更是無聊了?!鼻迳偌{言各種“感覺無聊的事”的羅列,也明顯有其私人性。這種私人性是一種行文風格,它的起點是感受,是以感受作為出發(fā)點。這段文字的末尾寫到了“雨”,感受性就非常明顯,但其他幾句也同樣是私人感受。可以見到,這些明顯心理主義的感受,是趣味化的,它基于身體而不是觀念,不是歷史或意識形態(tài)。正是這些感受,使得《枕草子》與清少納言所生活的平安時代的歷史和意識形態(tài)沒有發(fā)生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在書中,即便當時的攝政關(guān)白藤原道隆,也是以一個和政治沒有關(guān)系的平常人的形象出現(xiàn)的。

    不得不提,在周作人翻譯的《枕草子》里,清少納言創(chuàng)造了一種高度風格化的行文方式,表現(xiàn)為對某類句式的強化和反復(fù)使用。比如她往往在說了一個事物以后,附帶加上一句“這是有意思的”。這是《枕草子》的LOGO,是清少納言戳在《枕草子》里的私人印章。比如“早上的雨雖然停住了,可是也總是陰沉,看去似乎動不動就要落下來的樣子,是很有意思的”這樣的句子,表現(xiàn)了生命的趣味和幸福,令人感到輕松愉快。清少納言的讓人驚訝的地方也在這里:她差不多能讓在一般人看來顯得單調(diào)乏味的日常生活充滿了神奇的幻景。她賦予了“短暫、偶然”的流逝的日常生活以文學(xué)的“永恒和不變”的價值,讓生活不在別處,而是在當下和瞬間的體驗。這與現(xiàn)代的審美觀非常相似。

    今人古橋信孝《日本文學(xué)史》,在談及《枕草子》之處,也認為這是一部書寫感受的書?!啊墩聿葑印返膶懽鲿r代正處于攝關(guān)制度的巔峰時期,是宮廷文化最為繁盛的時代。這一時代宮廷人士的自信加固了共通的美意識,彼此之間的競爭更加紛繁復(fù)雜?!?可以看出:第一,《枕草子》是宮廷審美的產(chǎn)物,是貴族文學(xué);第二,在當時的宮中,有一種以審美為樂趣的風氣。德川光國《大日本史》記載關(guān)于“香爐峰之雪當如何”,可以窺見這種風氣之盛行,間接表明宮人之間可能存在競爭。

    正是“貴族”這個詞,讓《枕草子》,乃至于所有文學(xué)自足自律成為可能

    表面看,這種競爭是與美,而不是與生存相關(guān),但實際的日本歷史并非如此。以清少納言的人生經(jīng)歷看,宮廷斗爭還是非常殘酷的。這點從周作人《關(guān)于清少納言》一文所寫定子父親藤原道隆與叔叔藤原道長之間的權(quán)力斗爭可見。然而即便如此,清少納言對與權(quán)力有關(guān)的事物也是不置一詞。她所寫的,不過就是日常生活。比如,她在第九卷寫中宮定子時,記下了一個關(guān)于噴嚏的事。事情起于她與定子之間的一次日常對話。在兩人對話的關(guān)鍵時刻,冷不丁從御膳房傳來一聲噴嚏。由于噴嚏被時人視為不吉,故而定子半真半假問她是否在說假話。至于那個打噴嚏的人,清少納言并不知道是誰,但在那個時刻打噴嚏,總不是時候。她寫道:“想起來真是可恨,但我那時還是新進去的人,也不好怎么辯解?!睆奈闹锌芍?,所謂“那時”,表明了這是她離開宮廷以后的回憶文字。

    以今天的眼光看,《枕草子》作為一部古代日本的貴族文學(xué),有一種蘇珊·桑塔格所說的“紈绔品位”,——拒絕和排他,——這種品位,體現(xiàn)出寫作者對文學(xué)的自足與審美自律的追求。由于中國長久以來形成的文學(xué)傳統(tǒng),尤其是新文學(xué)以來的傳統(tǒng),我們對“貴族文學(xué)”懷有偏見。實際上,正是“貴族”這個詞,讓《枕草子》,乃至于所有文學(xué)自足自律成為可能。清少納言通過寫作,正如布爾迪厄在《區(qū)分》一書中分析藝術(shù)作品時指出的那樣,貴族“向自身要求別人不會向他們要求的東西,向自身證明他們符合自身,也就是其本質(zhì)”?,清少納言正是通過寫作,向自身證明她符合其“本質(zhì)”。擴展一步講,在此意義上,所有的文學(xué)都應(yīng)是以感受和趣味證明生命自身。

    中國的文學(xué)向來以“言志”、“載道”為主流,尤其是五四以來的現(xiàn)代文學(xué),更是以啟蒙、繼而以救亡為文學(xué)的圭臬。新時期以降,在詩歌的領(lǐng)域,除了1980年代出現(xiàn)過短暫的第三代詩歌注重生命和身體感受,進入1990年代以后,歷史又一次以“知識分子寫作”的方式進入詩壇,并成為一種風尚。2000年以后,伴隨西方的文化研究的影響,中國的詩歌進而表現(xiàn)出諸種“正確”的趨勢。正如有論者指出,“進入21世紀以后,……一種驀然高漲的抵制詩歌‘技術(shù)主義’,要求詩歌關(guān)注當下現(xiàn)實的呼聲和一種‘為詩辯護’、維護詩歌之‘特殊性’與獨立性的表述沖突形成了?!谛碌臍v史語境下,又增加了不少看似新鮮的元素和議題,如‘底層寫作’‘打工詩歌’及‘草根性’‘新鄉(xiāng)土’等。這引發(fā)了關(guān)于詩歌與倫理或詩歌自身倫理的討論”?。中國文學(xué)的這種傳統(tǒng)以及語境,因此在美學(xué)上與廣泛流布中國的《枕草子》形成了矛盾和張力。

    《枕草子》是“輕的文學(xué)”,而中國傳統(tǒng)的文學(xué)以“重”為特點,是“重的文學(xué)”?!拜p的文學(xué)”是以審美為標準的文學(xué),它對趣味和身體感受表現(xiàn)出明顯的偏愛,因而,身體性、感受性和形式主義的特征更為明顯,它不會向外尋找價值和意義,而是通過形式、趣味和感受向自身證明生命的“本質(zhì)”。

    A 參見周作人:《關(guān)于清少納言》,清少納言《枕草子》,周作人譯,中國對外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454頁。

    ② 李敬澤:《〈枕草子〉、窮波斯,還有珍珠》,《青鳥》,譯林出版社2017年版,第3頁。

    ③ 李敬澤:《〈枕草子〉、窮波斯,還有珍珠》,《青鳥》,譯林出版社2017年版,第2頁。

    ④ 在1934年9月24日發(fā)表于《國聞周報》11卷38期的《閑話日本文學(xué)》一文中,周作人說:“大致在十年前,我譯過一部分《徒然草》和《枕草紙》,讀者都覺著有趣且欽佩不止。但,遺憾的是兩者都用了不少特殊語言,全譯則困難了?!边@里的“大致在十年前”,從《知堂回想錄》可知,當是1923年。在《知堂回想錄》中,周作人說,在1923年,他“曾抄譯過一節(jié)”,所以算不得真正全面翻譯。真正開始全面翻譯,還是在1960年。見《知堂回想錄》,第637頁。

    ⑤ 周作人:《知堂回想錄》,香港:三育圖書有限公司1980年版,第637頁。

    ⑥ 文潔若:《晚年的周作人》,載《讀書》1990年第6期。

    ⑦ 錢理群:《周作人正傳》,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190頁。

    ⑧ 見柏樺:《山水手記》,《山水手記》,重慶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151頁。

    ⑨ 在寫作本文的過程中,作者與詩人柏樺通過電子郵箱通信,得到柏樺的回復(fù),內(nèi)容如下:“我當時寫《山水手記》,是的確受了《枕草子》的影響,當時就是模仿《枕草子》來寫。我這首詩就是模仿《枕草子》或向《枕草子》致敬的產(chǎn)物。也可以把《山水手記》看成是中國最早向《枕草子》學(xué)習的作品。我其實那時就有一個強烈的想法,就是要喚起中國寫作者注意《枕草子》這種寫法——風格與文體?!?/p>

    ⑩ 周作人:《與鮑耀明書十通》,鐘叔河編《周作人散文全集(14)》,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289頁。

    ? 周作人:《日本的詩歌》,鐘叔河編《周作人散文全集(2)》,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327頁。

    ? 周作人:《凈觀》,鐘叔河編《周作人散文全集(4)》,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78-80頁。

    ? [法]波德萊爾:《現(xiàn)代生活的畫家》,《波德萊爾美學(xué)論文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7年版,第485頁。

    ? 周作人:《日本的詩歌》,鐘叔河編《周作人散文全集(2)》,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323頁。

    ? [日]川端康成:《美的存在與發(fā)現(xiàn)》,川端康成《美的存在于發(fā)現(xiàn)》,漓江出版社1998年版,第65頁。

    ? 于堅:《于堅訪談錄:答烏蒙問》,中國南方藝術(shù)網(wǎng),http://www.zgnfys.com/a/nfrw-33599_2.shtml,2012-9-29/2019-7-10。

    ? 清少納言:《枕草子》,周作人譯,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70頁。

    ? 同上,第92頁。

    ? [法]羅蘭·巴特《第三層意義:愛森斯坦電影劇照研究筆記》,羅蘭·巴特《文之悅》,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52頁。

    ? [美]蘇珊·桑塔格:《寫作本身:論羅蘭·巴特》,《重點所在》,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99-100頁。

    ? 同上。

    ? 同上。

    ? 參見[意]卡爾維諾:《卡爾維諾文集:美國講稿》,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318-345頁?!懊绹v稿”作為書名,也有其他譯本譯為“未來千年未學(xué)備忘錄”等。如楊德友譯《未來千年未學(xué)備忘錄》,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 古橋信孝在他的《日本文學(xué)史》中也持有這種看法。參見[日]古橋信孝《日本文學(xué)史》,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版,第298-299頁。

    ? [日]古橋信孝:《日本文學(xué)史》,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版,第299頁。

    ? [法]布爾迪厄:《區(qū)分:判斷力的社會批判》,劉暉譯,商務(wù)印書館2015年版,第34頁。

    ? 張?zhí)抑蓿骸毒幒笥洝?,《新世紀詩歌批評文選》,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6年版,第378-37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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