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李 唐
北京是我的家。此刻,我正把目光從書本中撤離,眺望窗外蔚藍色的天空。我喜歡在清晨醒來,因為可以看到盤旋在空中的鴿子。這些鴿子都是住戶養(yǎng)的,每天早晨都要放它們出去透透氣。黑壓壓的鴿群從窗前掠過,可以讓人感到生活的氣息。
記得多年前,假期里我會住在爺爺家。爺爺奶奶年紀已經(jīng)很大了,但身體依舊健康,不次于年輕人。雖然不時也有爭執(zhí),但生活風平浪靜,像是兩只停泊在港口的船,給我們每天忙碌的生活留下另一種可能性,或一種歸宿。
這樣的環(huán)境最適合讀書,最適合在讀書時睡著。做各種碎片似的忙亂的夢,然后睜開眼,依舊是那扇窗子,和窗外一塊一塊似乎凝固不動的云。
樓的一側(cè)是一座中學,每天準時放早操。正對面是一條馬路,車輛川流不息。
二〇〇二年左右,爺爺和奶奶搬到了這里。以前居住的老樓因為要建設 CBD (中央商業(yè)區(qū))而被拆除了。老兩口在經(jīng)過了一輪謹慎的挑選后選擇了這里,位于北京市豐臺區(qū)、離市中心較遠的地方。
很小的時候,父親曾給我描繪過一個近乎烏托邦的北京的未來(他應該也是聽別人說的):以后的北京將是一個純商業(yè)城市,除了政府人員、商業(yè)人士和上班族,一般居民都要一步步搬出去?,F(xiàn)在想來,這個預測非常有遠見。
記得以前我們住的老房子,地理位置那真是相當?shù)暮?。正對面是嘉里中心,樓后面是國際貿(mào)易中心的主樓??梢哉f是北京最繁華的一個地段。如今,這里是“國貿(mào)”三期的建筑范圍,在原先老樓的底下,曾開了一家Page One書店,想來也是很奇妙的事。
小時候,我每天趴在窗前觀察嘉里中心的大樓,不知道它究竟是干什么用的。到了晚上就和父親去國貿(mào)里溜達,路過琳瑯滿目的時裝店、珠寶店,就是為了去里面一家小書店看書。后來那家書店被高租金逼走,換成了高級化妝品店和攝影器材店。
這樣的生活維持到了我上小學。一天晚上——我記得很清楚——母親抬來了一個小桌子,說從現(xiàn)在開始你要努力學習了。那是我童年的結束。
比較有意思的是冬天的時候。那個時候還是北京家家戶戶儲存大白菜的年代。我家的白菜就囤積在窗戶外面的護欄上。我總是想,難道這些白菜不會掉下去嗎?我很擔心有一天過路的行人會被從天而降的大白菜砸到。
那時雖然也是住在樓里,但人與人的關系還算融洽,左鄰右舍的幾乎全都認識,我一出門就要“爺爺”“奶奶”地叫個不停。彼此間時常串門,茶余飯后閑逛閑談。那時也沒有防盜門,就是普普通通的木質(zhì)門,鎖一下就完事了。不像現(xiàn)在,大門一鎖,知道鄰居姓什么的已是少數(shù)。
跟爺爺奶奶住在一起可以感受到寧靜的快樂。上小學,都是奶奶送我去上學。穿過枝葉茂盛的林間小道,穿過一間間平房,穿過一個個小巧精致、坐滿了外國人的咖啡館(那個時候,大街上看到外國人的面孔還算是新鮮的事),小學校也就到了。跟外面的那些咖啡館、酒館比起來,我們的小學顯得破舊不堪。
那時我所在的小學建校四十多年,這在北京來說算是一所年輕的學校,但年輕的校長每次講話時總是很自豪地說:“我們的學校已經(jīng)有四十多年的歷史了……”而現(xiàn)在,這所小學已不復存在。還有我的初中學校也不存在了,而我的高中學校也換了名字。這在每天都不停變化的北京,并不算稀奇的事。
幾個月前我曾回高中學校一趟。學校依舊,咖啡館依舊,甚至連那一排平房也依舊。只不過在平房的前面,建起了一家韓國公司,路過平房時可以看到飄揚的太極旗。在平房的后面,曾經(jīng)因為欠費而一直是半成品的高樓不知何時已經(jīng)建好,成為一座繁忙的辦公樓。
只有夾在中間的那一排平房和熙攘的菜市場沒有什么變化,它們使我的童年清晰起來。
其實到目前為止,我并沒有什么可值得炫耀的回憶。我的生活總是平平淡淡的,我之所以把它們寫出來是害怕遺忘。盡管我已經(jīng)遺忘了那么多。
說起來,我并不能算是真正的老北京人。我的爺爺是純正的山西人,至今還殘留著年輕時的口音。我們一家來到北京純屬巧合。在那個年代,爺爺作為工程師本來要去蘇聯(lián)深造,沒想到國際風云變幻,“老大哥”翻臉不認人。爺爺去蘇聯(lián)的計劃也就泡湯了。組織上為了補償爺爺,便把爺爺調(diào)到了生活條件比較優(yōu)越的北京,繼續(xù)為社會主義建設做貢獻。
我總是想,如果那時爺爺去了蘇聯(lián)會怎么樣呢?這個假設是無效的,因為它已不可能發(fā)生。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一切都會發(fā)生改變。
現(xiàn)在,爺爺奶奶早已退休,在家里安度晚年。我結束學生生涯,工作了很多年。沒有了寒暑假,我也沒有再長住過爺爺奶奶家。我對未來充滿期待、激情以及恐懼。短短的這些年,我已經(jīng)改變了這么多,但細想想又沒什么真正的變化。我不知道該慶幸還是該害怕。
城市就是這樣,人與人的關系多是“偶遇式”的,比如你的朋友和同事,彼此的關系是流動的,可能由于某個原因,就再也不會見面。而原本不會有交集的人,因為某種機緣巧合,就走入了彼此的生命。
對這座城市,我了解的永遠只是皮毛,盡管我生長于此。去年夏天,我寫了一部以民國時期北京為題材的小長篇,翻閱了不少當時的資料。北京一直在變,它是以一個個“影子之城”的姿態(tài)疊加在一起的地方。每天,它都在產(chǎn)生一些新事物,同時伴隨著舊事物的消亡。寫到后面,我忽然發(fā)現(xiàn)主角已不再是我筆下的人物,而變成了這座城。
關于“城市文學”,我并未真正研究過,或許也很難有清楚的定義。迄今為止,我只在城市中生活過,就連長住鄉(xiāng)村的經(jīng)驗都沒有。按理說,我寫的應該是純正的“城市文學”??稍捳f回來,其實我的很多小說背景模糊,甚至設定都不在城市?!热玳L篇小說《身外之?!?,故事發(fā)生在一個完全虛構架空的小鎮(zhèn)上;新出版的《熱帶》更是發(fā)生于熱帶森林中,發(fā)表在本期《青年文學》的小說《夏末的一場戰(zhàn)斗》,背景干脆就是古代。
這些作品該如何歸類?其實在寫民國北京的小長篇之前,我的小說里很少出現(xiàn)“北京”這兩個字,也基本上沒有出現(xiàn)過有關城市具體的標志性景觀。這確實是我有意為之:我想要寫一種具有普遍人性的小說,不局限于某地,甚至某國、某民族,只是關于“人”的處境。正如卡夫卡的小說,很少有人會講他的價值是描述了布拉格或猶太人,或許只有研究者才會這么看。作為讀者,被打動的原因絕不是他的地域性,而是具有某種生存境況的普遍意義。
因此,當我們閱讀許多過去的文學,尤其是外國文學時,地域性早已退居幕后,甚至歷史都不再重要。真正留下來的,只有一個個人物,以及敘事的能量。城市就是這樣一個偉大的“人造空間”,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匯聚到這里,每個人都為它添磚加瓦,你是什么樣子,它就會是什么樣子。如果說鄉(xiāng)村的山川河流是亙古不變的,那么城市的特點就是流動與變化。
因此,城市的精神永遠是創(chuàng)造與探索,探索未知與不可能,以及多元的融合。當今時代,人類之間的信息流通前所未有,過去時代的創(chuàng)作者難以想象能接觸到大量本土以外的文化資源。比如對于年輕一些的寫作者,卡夫卡、馬爾克斯、??思{等外國作家,實際上已經(jīng)成為“傳統(tǒng)”。
這只是不到一百年間發(fā)生的事。這是否會對文學產(chǎn)生影響?我想是必然的。石黑一雄曾提出過“國際主義”的寫作,就是超越具體的國家、文化。新晉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托卡爾丘克的作品也明顯有此傾向。
我想,如果僅將城市文學定義為“發(fā)生在城市中的文學”,或許就有點小了。我心目中的城市文學更多的是一種創(chuàng)造的精神,一種多元的觀念,是對于傳統(tǒng)的挑戰(zhàn)與更新。這么說可能依舊是空泛的,那么也只有在實踐中去摸索了。可能我們反復書寫的本已不是具體的某個城市空間,而是自己心中那座永恒的“影子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