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苦難

張素勤

我出生于1945年臘月二十七，如今已經74周歲，每當我回憶起20世紀60年代那些苦難的日子，一樁樁、一件件往事都歷歷在目，記憶猶新。大約1958年我上高?。ㄐW4—6年級）的時候，廟下公社在其西南5里地，即我們村西南1里多地建了一座萬頭豬場，全公社31個大隊的干部和群眾，“一平二調”（即平均主義和調撥人員、糧食）都抽調到豬場去戰(zhàn)斗。一間間住人的平房內人頭攢動，一排排豬舍里大豬小豬們號叫不絕于耳，豬有啥吃不是太餓，長勢也行。當時的豬飼料都是干紅薯片粉碎后的小碎疙瘩兒，飼養(yǎng)員餓得難受就偷著吃，有時回家口袋里偷偷裝一把讓家里的老人、小孩充饑。當然，到了村邊，如果被搜出身來，就要被批斗。記得有一次，我姑被逮住偷飼料了，除了被批斗，還讓她站在板凳上，手里舉著紅薯疙瘩兒，逼著她走來走去。時間久了，她支撐不住，摔在地上好長時間爬不起來！我當時在人群外，非常害怕，很想哭，可是不敢，后來是王大伯把她攙扶起來，送回了家里。這種運動雖然可怕，但還是屢禁不止，因為人們太餓了！

吃死豬肉。萬頭豬場的豬死了，上級把死豬掩埋起來了，可是饑餓的群眾們總能找到掩埋地點，晚上去把死豬扒出來拿回家剝了皮煮煮吃。有一次，我娘剛把一塊死豬肉煮得半熟，隊長帶著人挨家挨戶搜查。沒辦法，我娘急中生智，把豬肉倒在尿盆里。待搜查的人走后，她趕緊把肉重新洗好，煮熟吃了。

偷玉米。玉米熟了，集體勞動后就把掰好的玉米穗堆在豬場附近，晚上上級讓群眾搞加班去豬場撕玉米皮、剝玉米。夜晚干活快結束的時候，人們把剝光的玉米穗插在腰間或放進褲襠，褲腳綁好回家。一路警覺的人們走到村邊，聽說搜身就趕緊拐回地里，把玉米穗埋起來，等到深更半夜再來把玉米穗扒出來帶回家。

我們村福喜，人稱毛毛喜，人十分老實，治理淮河時，他吃不飽，但忍著干。治淮回來，他已經餓得走不成路，漸漸得了浮腫病。一次在大街上走路，走著走著，倒地后不治而亡，真是浮腫病要人命！此后他的妻兒四口人遠走他鄉(xiāng)，如今想來還是非常難受。

那時，我唯一的舅舅因為家里貧困，找不到媳婦，和我家住在一起，他給小隊里喂牛，當牛把子。他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干著牛把子，吃著黑片子;不吃黑片子，就要餓肚子?！焙谄泳褪羌兗t薯面條，像皮帶那樣寬。當時的牛飼料也吃紅薯疙瘩。集體的牛明著吃，人們暗里偷著吃。作為學生的我，每天放學后，走在地邊尋尋覓覓撿一些小小的紅薯片填到嘴里嚼嚼哄哄肚子，也是迫不得已。

那個年代是集體吃“食堂飯”，也就是家家戶戶把鍋、鏟子等都交上去大煉鋼鐵，家里不準做飯、冒煙，一旦發(fā)現，批斗沒完！那時候我的父親在大食堂做飯，每天他都早早起床，暗暗和好一團面，小心翼翼、偷偷放在火塘里烤，烤得快熟了，趕緊包好借故回家，讓我上學帶上當干糧。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隊長帶人到家大搜查，父親剛把熱餅子給我，作為孩子的我還沒有起床，我趕緊把它放在被窩里，雖然好燙好燙，非常難受，但我也只好忍著，不敢吭聲，沒有被搜出來就是萬幸！

大食堂飯散了以后，秋季紅薯該刨收了。深秋天寒的晚上，一喝罷湯（吃晚飯），隊長就敲著掛在柳樹上的鐵車腳，通知各家各戶都到地里分紅薯，我們用架子車拉著切紅薯片的擦子、木凳子、簸箕，還有被子和三個孩子，車把上掛著馬燈，就往南地趕。過秤后的紅薯一堆150斤，我們家往往分10堆。一開始，孩子們在地里跑著玩、大人們忙著分紅薯堆。慢慢地，孩子們累了，逐漸聽不到歡笑聲了。各家各戶確認過自己家的紅薯堆后，趕緊開始忙活，只聽見“嚓嚓”的切片聲和擺紅薯片聲，極少聽到說話聲。我家的切片主力是我父親、我叔和我姑，我娘雖然是半小腳老婆，也要勞動，她端著簸箕退著撒，我一片一片擺。連續(xù)擺了幾個小時，腰酸了就弓著腰擺、蹲著擺，腰疼了甚至跪著擺。啥時候切好擺完才能回家。那時候夜深天氣很冷，家里被子也不厚實，孩子們凍得哭著叫，大人們也沒時間去哄，最后睡著在架子車里。

曬紅薯片最喜歡的是刮風天，這樣紅薯片干得快。最害怕的是下雨天，雨小還好，連雨天糟糕！如遇連陰雨，薯片發(fā)霉，賣不上好價錢、甚至只有自己吃掉。因為饑餓、因為勞動不易，人們自己吃這些霉變的紅薯片時候，就要反復用水泡、泡得不苦了才敢吃掉。當時全國流行的一句話就是：“紅薯湯紅薯饃，離了紅薯不能活。”紅薯易成活、產量高，紅薯占人均口糧的95%，若不吃紅薯，人就要餓死。紅薯也的確也是苦難日子的忠實朋友。紅薯干可以磨面、秧子可以燒火、葉子可以下面條鍋。后來人們又摸索出了紅薯深加工，就是把生紅薯打碎沉淀后制作成粉面，天氣寒冷時下成粉條，不僅能賣上好價錢，涼拌、碎細粉做油炸假酥肉、熬菜都非常美味。

記得最初吃的紅薯面條，沒有白面，純紅薯面很糟，搟的時候需要技巧。和紅薯面，就是在鍋里放少許水，盛適量的紅薯面，攪好，水開了，滾一滾，雙手反復和面才能搟。紅薯面和得好，搟的面條吃起來才筋道，好吃、有嚼頭。否則一下到鍋里就成了一鍋黑面疙瘩。我練習搟紅薯面條，失敗過兩次，后來就好了，配上青菜葉，澆上蒜汁、醋、辣椒，相當好吃。有時候也把紅薯面和成糊糊，放在鐵籠箅子上，反復用手翻，漏到開水鍋里，撈著吃，謂之“蛤蟆谷嘟”，也極好吃。

隨著時代變遷，科技進步，麥子產量高了，白面多了，人民的生活逐漸好了起來?！斑^去看見紅薯吐酸水，如今看見紅薯笑著咧咧嘴”成了新的民謠。看今天大街上紅薯面條（包白面皮的紅薯面條），一小碗就要8塊、大碗9塊;烤玉米、煮玉米也是經?？梢再I到，物質豐富了，人們也都知道調劑口味，知道紅薯、玉米的保健價值。親愛的紅薯、玉米，艱難歲月讓我們活命，和平年代給我們以健康，走過苦難，珍惜現在，紅薯情、玉米情，一生情、一世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