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卉芳
摘 要:在詩集《純黃狂想曲》(Rhapsody in Plain Yellow)中,華裔美國詩人陳美玲(Marilyn Chin)運用雙語寫作,如嵌入漢字,再現(xiàn)中國古詩意境及創(chuàng)作漢字視覺詩等,充分運用詩歌的形式美表達族裔訴求。通過超越國界的對話,詩人力圖對抗居住國語言文化之主導(dǎo)地位,反抗封建父權(quán)制權(quán)威,并在詩中構(gòu)建一個“非亞”“非美”的“雙語家園”,從而表明其獨特之美學(xué)追求與文化選擇,豐富了華裔美國詩歌之版圖,拓展了亞裔美國文學(xué)之疆界。
關(guān)鍵詞:華裔美國詩歌;陳美玲《純黃狂想曲》;“雙語詩學(xué)”
中圖分類號:I0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0)4-0094-08? 在《亞裔美國詩歌:下一代》(Asian American Poetry: The Next Generation, 2004)的序言中,著名華裔美國詩人陳美玲(Marilyn Chin, 1955-)將自己歸為“第一代”,并幽默地評論自己的詩充斥著“過時的少數(shù)族裔的話語”和“種族主義、性別歧視、同化和后殖民主義等主題”①。此評論用于她的前兩部詩集《矮竹》(Dwarf Bamboo, 1987)、《鳳去臺空》(The Phoenix Gone, The Terrace Empty, 1994)相對貼切,但其新詩集《純黃狂想曲》(Rhapsody in Plain Yellow, 2002)中的詩歌形式多樣,展現(xiàn)出雙語書寫的特色,如嵌入漢字,再現(xiàn)中國古詩意境及創(chuàng)作漢字視覺詩等。
陳美玲在華裔美國詩歌形式上的創(chuàng)新正符合亞裔美國文學(xué)知名學(xué)者張敬玨(King-Kok Cheung)所倡導(dǎo)的“雙語詩學(xué)”(Bilingual Poetics)書寫策略。后者將在亞裔美國文學(xué)批評界盛行已久的“混雜”(hybridity)概念提升至“雙語詩學(xué)”(Bilingual Poetics)的高度,欣賞既不受東方主義操控,又不對母居國文化傳統(tǒng)盲目崇拜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號召研究者將對亞美文學(xué)主題和身份的關(guān)注與對形式和美學(xué)的研究相結(jié)合,尤其是詩歌研究②。概言之,“雙語詩學(xué)”是對跨越兩種語言和文化,并展現(xiàn)出多元、異質(zhì)、雜糅等特征的文學(xué)作品的社會文化本質(zhì)及規(guī)律的研究。本論文依托張敬玨的觀點,進一步討論陳美玲《純黃狂想曲》中的“雙語詩學(xué)”技巧和跨越國界的書寫策略,探索其形式背后的族裔訴求,看她如何對抗居住國語言和文化的主導(dǎo)地位,同時反抗美國華裔社會中母居國文化所遺留的父權(quán)制權(quán)威。
一、漢字嘉年華:“殖民曾經(jīng)的殖民者”
陳美玲出生于香港,七歲移民美國,但始終熱愛中國文化,曾在馬塞諸塞州大學(xué)攻讀中國古典文學(xué)。在《矮竹》和《鳳去臺空》中,陳美玲用雙語寫作的特色已初露端倪。《矮竹》中《最初的教訓(xùn)》(“First Lessons”)③一詩即獻給漢字“好”:該詩講述一位華裔美國女孩不愿接受中國傳統(tǒng)家庭教育,成為順從感恩的“好”女孩?!而P去臺空》集中的同名詩,以漢英雙語題詞“川流不息/The river flows without ceasing”④開頭,記敘華裔美國移民史及詩人自己的經(jīng)歷,表現(xiàn)中華民族傳統(tǒng)在華裔美國族群中的延續(xù)性。在英語詩中嵌入英美讀者不認識的語言文字,是對單一語言主導(dǎo)的西方主流的挑戰(zhàn),而這挑戰(zhàn),在《到達高潮》(“To Pursue the Limitless”)⑤一詩中體現(xiàn)得更加淋漓盡致。
這首詩,基本使用第二人稱,似乎在義正言辭地鼓勵逆來順受的華裔美國女性群體:“和輕浮的情人/到達高潮/把鋒利的匕首/刺向呆滯的丈夫”⑥。詩人,強硬地站在幕后,鼓勵她們享受愛情甜蜜,反抗男權(quán)專制。詩人還希望華裔美國女性擺脫在白種女人面前的自卑感——她將“玫瑰”代指白種女人,而我們則是它“帶刺的姐妹”⑦——體現(xiàn)詩人對平等的渴望。正如她在接受劉葵蘭訪談時所說:“我在報復(fù)歷史加之于我母親和所有女人的惡行。我也在反抗種族歧視,這個美國歷史上的重要問題”⑧。接著,詩人更加急切地要求:
說話帶講究的格言
話音帶顫
都是單音節(jié)
連綿詞在半空交媾
去教英語,當作第二
第三、第四語言⑨
中國人言談中習(xí)慣使用格言警句、四字成語,中國字通常都是單音節(jié)。詩人建議華裔美國人說中國話,并將英語貶為“第二、第三或第四語言”,有意挑戰(zhàn)美國的“單一語言”(monolingual)政策和英語的主導(dǎo)地位。通過對英語的挑戰(zhàn),詩人試圖對抗美國社會對少數(shù)族裔及其語言文化的歧視,因為“語言塑造我們生活的世界”⑩。
帶著挑戰(zhàn)英語的目的,詩中的漢字在增加,而且形式不一:有《道德經(jīng)》中的名言——“美言不信 信言不美”;有數(shù)字“二”和“五”;還有注有聲調(diào)的漢語拼音——“Mái mā, Buried mother / Mài má, Sold hemp / Mǎi mǎ, Bought horse”{11}。
詩人首先是在展示中國文化。“美言不信,信言不美”,四個漢字,僅僅改變排列順序,便實現(xiàn)意義的轉(zhuǎn)換,而英語只能會意成“Beautiful words are not truthful / The truth is not beautiful”{12},失去了象形之美?!懊姥圆恍?,信言不美”出自《道德經(jīng)》第八十一章:“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13},其中充滿了矛盾對立:“信”與“美”對,“善”與“辯”對,“知”與“博”對。這三對矛盾代表了道家樸實無華、與世無爭、謙卑平和的美德,但詩人在這里批評她的主角“太忠實于原來”,似乎“嫁給了這個中國矛盾”,以至于她把“bitter”(苦)譯成“melon”(瓜),“fruit”(果實)譯成“absence”(缺失),暗示華裔美國女性通常為了家庭以苦為樂,不求回報。詩人反對這樣的態(tài)度,強烈要求女性爭取權(quán)益和自由,她說“你們都是入籍公民/你有權(quán)小小地銷魂”{14}。詩人不遺余力地展現(xiàn)中國文化,嵌入英美讀者不懂的中國文化符號,一方面挑戰(zhàn)主流社會語言與文化的權(quán)威,一方面反駁英美社會對中國文化單一而片面的認識,即“東方主義”所代表的刻板印象;同時,她不失時機地反抗封建父權(quán)制對女性的壓迫。
三組拼音的展示則體現(xiàn)了漢語的另一特色:音調(diào)的小小轉(zhuǎn)變導(dǎo)致意義截然不同。由此,陳美玲不僅向西方介紹了中國文化,更體現(xiàn)她作為華裔美國移民,自由使用中英雙語作詩的驕傲,正如她自己所說:“讓世人知道,我有西方和亞洲兩個文學(xué)背景為支撐,我可以穿梭于兩個世界,這很重要”{15}。更重要的是,通過嵌入西方讀者讀不出或讀不準的漢字和拼音,詩人“以其詩殖民了曾經(jīng)的殖民者”{16}。詩人的雙語創(chuàng)作實踐為兩種語言和兩種文化提供對話和較量的平臺,并由此彰顯語言和文化雜糅的力量所在,這是“雙語詩學(xué)”的本質(zhì)特征之一。
此外,除了詩中顯著的中國文化符號,《到達高潮》從各方面說來都是一首技巧純熟的現(xiàn)代英語詩作。陳美玲在詩集前言引用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 1883-
1963)的《情歌》(“A Love Song”)的舉動,已經(jīng)暗示了她與美國現(xiàn)代派詩人的傳承關(guān)系。而且,該詩沒有任何標點,自由運用漢字(有時在括號里)、漢語拼音、斜體詩行等等,這些也與反叛傳統(tǒng)的英美現(xiàn)代派詩歌相似。例如,句式對稱且押韻的詩行:“To(二)err is human/To(五)woo is woman”{17}化用西方諺語“To err is human, and to forgive is divine”,其中有兩個在括號中的漢字“二”與“五”,而且分別與“err”、“woo”諧音。此舉看似文字游戲,卻體現(xiàn)詩人將中西方文化、語音變異、對仗、押尾韻(human/woman)、押頭韻(woo/woman)融于短短兩行詩的匠心獨運,同時鼓勵華裔美國女性打破男權(quán)束縛,追求愛情自由。此外,全詩有許多排比結(jié)構(gòu):
你生時叫黎明
你小名叫薄暮
你婚后叫黃昏{18}
你沉默得像個雞蛋
他野蠻得像個胎兒{19}
這些流暢的句式結(jié)構(gòu)幫助詩人毫無滯礙地傾訴對性別歧視的強烈抗議。用主流語言寫作與主流詩歌相媲美的詩作,亦是對主流之挑戰(zhàn),因為西方社會一向質(zhì)疑少數(shù)族裔掌握標準英語的能力,更加質(zhì)疑他們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能力。同時,陳美玲以其實驗性的詩歌創(chuàng)作技巧有力地回應(yīng)了美國主流詩評家對華裔美國詩歌創(chuàng)作形式的單一刻板印象:“少數(shù)族裔詩人將注意力集中于敘述故事,而不是形式或形式創(chuàng)新”{20}。
二、“異花受精”:中華文學(xué)基因的
傳承與變異
早在1989年,陳美玲在采訪湯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 1940-)時談及自己對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感情,說:“我寫詩時經(jīng)?;氐教瞥N覐娏腋杏X自己就是那個中國傳統(tǒng)的一部分。我不想與它割裂。那就是我學(xué)習(xí)文言文的原因”{21}。她引用白居易《新栽竹》中兩句詩:“勿言根尚淺,勿言陰未成”的英譯作為詩集前言?!而P去臺空》這個標題來自李白《登金陵鳳凰臺》中“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而且集中同名詩與李白詩在結(jié)構(gòu)和主題上呼應(yīng)唱和。
然而,前兩部詩集中的中國文學(xué)元素基本都經(jīng)過翻譯,這在某些族裔文學(xué)批評家的眼中“有礙文化混雜的展示”{22}。如何在英語詩歌中植入中華文學(xué)之精髓?摯愛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陳美玲選擇用中國古詩形式書寫英語詩歌,并力圖再現(xiàn)中國古詩意境。
《中國四行詩(44號墳?zāi)沟呐耍罚ā癈hinese Quatrains(The Woman in Tomb 44)”),根據(jù)詩人自己的注釋,“改編自七言絕句”{23}。這十二首四行組詩描寫了一位華裔美國母親從結(jié)婚(其一)到死亡(其十二)的大半人生,其間,她有了孩子(其三),漂洋過海(其四),被丈夫拋棄(其十)。“絕句”之“絕”和標題中的“44”已暗示女主人公悲劇的一生。絕句盛于唐朝,詩人將當代華裔美國移民的生活與中國詩歌黃金時期相聯(lián)系,穿越時空形成雙語對話。在布里吉特·渥林格-秀爾(Brigitte Wallinger-Schorn)《就在那——亞裔美國詩歌中的文化混雜性探究》(So There It Is: An Exploration of Cultural Hybridity in Contemporary Asian American Poetry, 2011)一書中,著者試圖論述陳詩與絕句的異同,她認為:陳美玲“保留了傳統(tǒng)四行的形式,但將每行七言變成了‘四音步(tetrameter)”,“基本忽略了每聯(lián)強制的韻腳”,“在敘述層面運用了‘粘和‘對等傳統(tǒng)詩歌寫作技巧”{24}??傮w上,秀爾的評論停留在節(jié)奏和韻律方面,而如果僅就這兩方面而言,這些詩與遵守“abab”韻腳的英美四行詩更接近,如第五首“Abandoned taro-leaf boat/
Its lonely black sail broken/The corpses are fat and bejeweled / The hull is thoroughly rotten”,(Chin, Rhapsody: 25)第一句與第三句同押“-t”韻,第二句與第四句同押“-en”韻,每行6-8個音節(jié)不等,是一首相對標準的四音步四行詩(tetrameter quatrain)。
因此,秀爾忽略了《中國四行詩》與中國古典詩歌更為重要的相似點。普林斯頓大學(xué)比較文學(xué)專家葉維廉(Wai-lim Yip, 1937-)總結(jié)到,與西方詩歌相比,中國古典詩歌的獨特之處在于:“形式、修辭結(jié)構(gòu)、句法特色”及“因漢語本身的特色而形成的獨特表物方式”{25}。
首先,陳美玲在《中國四行詩》中運用了各種修辭手法,其中類比和對仗最為突出。絕句二整體是個類比,其詩曰:
A dragonfly has iridescent wings小小蜻蜓熒光翼
Shorn, its a lowly pismire斷翅低賤同螻蟻
Plucked of arms and legs再失前足與后腿
Athrobbing red pepperpod{26}紅色辣椒隱隱動
“蜻蜓”是日本文學(xué)中的常見意象,象征“勇氣、力量和幸?!眥27}。陳美玲在馬塞諸塞州立大學(xué)的老師Cheng Ching-mao是著名的日本文學(xué)專家,她因此受到日本文化影響{28}。詩人將新婚女人比作蜻蜓:婚姻首先剝奪了她如蜻蜓雙翼般光彩的美貌,然后束縛她的手腳,剝奪她的自由,最終成為生育機器,像一個跳動的紅辣椒,滿腹都是種子。類比,早在數(shù)千年前,已是《詩經(jīng)》的重要創(chuàng)作手法之一,陳美玲大量運用類比的修辭手法,使其四行詩與中國古典詩歌更加接近。
對仗在中國古詩中更是隨處可見,律詩中間兩聯(lián)必須對仗。絕句中多“就句對”,即“當句有對”,如杜甫“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但亦有“隔句對”,即“第一句對第三句,第二句對第四句”,如鄭谷“昔年共照松溪影,松折碑荒僧已無,今日還思錦城事,雪消花謝夢何如”{29}。
試看《中國四行詩》中第三和第九首:
Baby, shes a girl嬰孩,它是女孩
Pinkly propped as a doll像粉紅布娃娃扶起
Baby, shes a pearl嬰孩,它是珍珠
An ulcer in the oyster of God{30}上帝牡蠣殼內(nèi)潰瘍一粒
Man is good said Meng-Tzu孟子說人性本善
We must cultivate their natures茍不教,性乃遷
Man is evil said Hsun-Tzu荀子說人性本惡
Theres a worm in the human heart{31}人人心里一條蟲
在絕句三中,第一句與第三句僅一字之差,而且韻腳相同(girl/pearl),形成鮮明比對;第二句與第四句盡管不那么對稱,但在意義上形成對比:新生女嬰本像招人喜愛的布娃娃,實際是一處惹人厭惡的潰瘍,揭示華裔美國社會中的性別歧視。絕句九在結(jié)構(gòu)上與絕句三相似,詩中,陳將焦點轉(zhuǎn)向戰(zhàn)國時期兩位儒學(xué)大師:孟子和荀子,他們對人之本性有著截然不同的看法,藉此,詩人不僅展現(xiàn)了她豐富的中國文化知識,表明了她在華裔美國詩歌中培植中國文學(xué)基因的決心,更暗示其身為華裔移民,在異質(zhì)文化中成長生活的矛盾和困惑。
第十和十一首則分別是兩聯(lián)“就句對”,看似律詩中間兩聯(lián)。其詩如下:
He gleaned a beaded purse from Hong Kong香港撿拾串珠袋
He procured an oval fan from Taiwan臺灣獲取橢形扇
She married him for a green card她嫁郎君為綠卡
He abandoned her for a blonde{32}他因金發(fā)棄糟糠
My grandmother is calling her goslings祖母喚鵝歸
My mother is summoning her hens母親呼雞群
The sun has vanished into the ocean夕陽逝海上
The moon has drowned in the fen{33}明月溺湖澤
這四聯(lián)對仗極其工整:動詞(“gleaned”)與動詞(“procured”)對,名詞詞組(“a beaded purse”)與名詞詞組(“an oval fan”)對,地點(“Hong Kong”)與地點(“Taiwan”)對,不一而足。詩中女主人公的丈夫從香港、臺灣等地獲取錢包、香扇等紀念品,也許暗示華裔美國移民群體與母居國割不斷的血脈親情,盡管他們曾想方設(shè)法要逃離彼時貧窮落后的中國,移民美國后又試圖融入主流:“她嫁郎君為綠卡,他因金發(fā)棄糟糠”。總之,這首詩體現(xiàn)了華裔美國移民對母居國矛盾的情感,而深愛故國的詩人充分展現(xiàn)了她用規(guī)整的中國古詩形式寫作英文詩的才華。
第十一首,除了與第十首不相上下的工整之美,還努力實現(xiàn)葉維廉所謂漢語的“獨特表物方式(mode of representation of reality)”{34}。中國古典詩歌是如何表物的?試舉孟浩然《宿建德江》為例,詩曰: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35}
這是一首行旅詩,第一、二句描寫主體的行為動作及感情變化,接著視線轉(zhuǎn)移到周圍環(huán)境,綿渺的曠野與天相接,清冷的江中一輪清冷的月,蕭索孤寂的羈旅情懷表露無遺,如趙其鈞所言:“在情景相生、思與境諧的‘自然流露之中,顯示出一種風(fēng)韻天成、淡中有味、含而不露的藝術(shù)美”{36}。陳美玲在絕句第十一中試圖描摹這一進程,第一、二句描寫祖母與母親的日常工作:“祖母喚鵝歸,母親呼雞群”,隨之轉(zhuǎn)移到景物描寫:“夕陽逝海上,明月溺湖澤”:那個亂離的年代,丈夫前往金山淘金,妻子苦苦等待丈夫從海上歸來,其中辛酸更與何人說?在此,“祖母”和“母親”代表華裔美國移民歷史中所有飽經(jīng)憂患的女性。此詩與《詩經(jīng)》中《王風(fēng)·君子于役》:“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矣?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37}遙相呼應(yīng)。正如清方玉潤對《君子于役》的評價:“傍晚懷人,真情真境,描寫如畫”{38},陳美玲也為讀者描繪出一幅感人至深的畫面:夕陽落下海面,月亮升起,女子呼喚著鵝群雞群,一邊遙望天際,苦苦守候丈夫歸期。中國古典詩歌“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39}的境界,正是陳美玲在此希望實現(xiàn)的。
另外,該詩集中最后一首標題詩《純黃狂想曲》,據(jù)詩人自己注釋,“模仿賦體而成”{40}?!百x”,和“比”一樣,是《詩經(jīng)》六義之一,意為“直陳其事”{41}。時至漢朝,賦成為一種文體,賈誼、司馬相如、揚雄都是著名的賦文家。劉勰《文心雕龍·詮賦》有云:“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42},表明其言辭鋪張,情感恣肆,而“狂想曲”本來就具有鋪張恣肆的涵義;其次,詩人通過大量的重復(fù)和排比來增強語勢,如開篇連用三個“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不管/你的種族、你的性別、你的膚色……”{43},而且全詩共用了六十多個“說:……”的結(jié)構(gòu),氣勢磅礴。
通過與中國古典詩歌的雙語互動,將中華文化之精髓融入英語書寫中,陳詩似乎“異花受精”{44},借用唐詩的輝煌和賦體的張揚,將中國文學(xué)傳統(tǒng)融入華裔美國文學(xué)中,豐富和發(fā)展了英語詩歌美學(xué),構(gòu)建了中西詩歌美學(xué)融合的華裔詩歌美學(xué)范式。如果說漢字嵌入等語言雜糅現(xiàn)象為中西文化提供較量的平臺,華裔美國詩歌對中國詩歌美學(xué)的借鑒則為兩種文化提供融合的機遇,這也是“雙語詩學(xué)”的重要表現(xiàn)。
三、漢字視覺詩:“邊緣”對“中心”的文化挑戰(zhàn)
受母居國和和居住國雙重文學(xué)和雙重文化影響,陳美玲既無法回歸一個“真正的”(authentic)中國家園,也不能真正融入美國社會。她對中國的印象主要來自童年記憶和文字媒介,可以說,她詩中的中國家園主要是通過想象構(gòu)建的,如哈金所言:“對許多移民作家來說,家園實際是他們的母語”{45}。而美國的種族、性別歧視和經(jīng)濟壓迫更讓她對異國敬而遠之,如愛德華·賽義德(Edward W. Said)所言:“在一個多民族共同生存的廢墟上建立的移民社會,所謂的美國身份變數(shù)太大,無法是一整體和單一的概念”{46}。陳美玲形似漢字的視覺詩在“邊緣”與“中心”的碰撞與融合中體現(xiàn)了詩人在雙重文化影響下的選擇。
《一半幾乎沒了》(“The Half is Almost Gone”){47}整首詩看起來是一個繁體的“愛”,但詩中主角只隱約記得這個漢字中間有個“心”,她的母親從肯定女兒是中國人,到懷疑女兒是中國人,最后接受女兒不是中國人,表現(xiàn)出在華裔美國移民群體中“中國性”的逐漸消失。詩人對自身“中國性”退化既感到憂傷,又無能為力——“噯,噯,噯,噯/比起嘆息,更像哭泣”{48},“噯(ɑi)”既表達詩人對故國的感情,又表達了身不由己的憂傷情緒,一語雙關(guān),全詩形式和內(nèi)容的高度融合表達了華裔美國移民在保留自己族裔文化傳統(tǒng)的同時融入美國社會的渴望。
一方面,陳美玲為華裔美國移民群體中“中國性”的消失而憂傷,并試圖在華裔美國詩歌中融入中國文學(xué)傳統(tǒng);另一方面,她詩中的隱喻和視覺詩創(chuàng)作手法,顯示她深受英美文學(xué)傳統(tǒng)和潮流影響。
隱喻(Metaphor)一般由“本體”(tenor)和“喻體”(vehicle)組成,廣義上,它可以代表“借用形象來喻說情意的種種情形”{49}。《一半幾乎沒了》便是由隱喻開始的:
這一半幾乎沒了,
中國的那半,
桃子白皙的那面,
被歲月的匕首黯淡,
像殘酷的太陽落下。{50}
詩中,抽象的“中國那半”是本體,它被比作“被歲月的匕首黯淡”的“桃子白皙的那面”,讓讀者聯(lián)想起中國人的膚色和中國移民在美國黯淡的生活。這一半“像殘酷的太陽落下”,太陽落了還會升起,詩人也許暗示,中國的那半,就像日落日升,從沒有在她心中完全褪去。另外,這四句詩中,還有一個暗含的隱喻:“歲月的匕首”,詩人把時間比作匕首,它殘忍地將中國的那一半削去,而且留下不可愈合的傷痕。正如英國玄學(xué)派詩人約翰·多恩(John Donne, 1572-1631)的說,陳美玲展示出她運用隱喻,機智地將兩個完全不同的形象(dissimilar images)結(jié)合在一起的才能。
《中國四行詩》中隱喻更加豐富,如:
The aeroplane is shaped like a bird飛機形似一大鳥
Or a giant mechanical penis{51}抑或機械巨陰莖
Baby, shes a pearl嬰孩,她是珍珠
An ulcer in the oyster of God{52}上帝牡蠣殼內(nèi)潰瘍一粒
The worm has entered the ear蟲子鉆進耳朵
And out the nose of my father從父親鼻子出來
Cleaned the pelvis of my mother清空母親的盆腔
And ringed around her fingerbone{53}又在她指骨纏繞
飛機像鳥,顯而易見,而把它比作男性的陽具,則近乎荒誕,但詩人隨后寫道:“父親伴著母親/從少女到失樂”,原來詩人表達的是對男權(quán)至上的厭惡。將珍珠般的女孩比作“潰瘍”,像我們說過的,揭露了華裔美國移民社會中對女性的歧視。在第三個隱喻中,本體似乎隱而不見,只有“蟲子”這一形象固執(zhí)地存在著。詩人或許在說蟲子似的“精子”,它來自父親,使母親經(jīng)歷生育的痛苦,最后通過后代使女人對婚姻死心塌地。這類奇特的隱喻“在文字和形象之間產(chǎn)生張力和聯(lián)想”{54},無疑受到玄學(xué)派詩人的影響。
另外,從陳詩中還能看出美國現(xiàn)代派詩人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的影響。首先,陳美玲引用威廉姆斯《情歌》中的幾句詩作為詩集前言:
愛的污點
覆蓋世界
黃色,黃色,黃色
在威廉姆斯詩中,黃色指的是秋天的顏色,它“吞噬葉子”,“從一片又一片葉子上滴落”{55},但陳美玲指的是華人的膚色,正如詩題《純黃狂想曲》和《黃色布魯斯》中的黃色,她借此宣泄自己的族裔情懷;正如她在接受張敬玨訪談的時候說的:“我經(jīng)常在傳統(tǒng)的形式中滴一滴黃色血液,以表明我的雙重文化身份……試圖瓦解權(quán)威體系,試圖撼動已長成的大樹”{56}。
陳美玲的視覺詩亦受威廉姆斯影響。用葉維廉的話說,威廉姆斯的視覺詩“利用相似于龐德的語法的切斷和語句/意象之間的留空或空間切斷后的空間性的部署,提高我們感物層次每一刻的視覺性”{57}。例如,他的《親愛的敏捷》(“The Loving Dexterity”)描述尋常的事件,運用尋常的文字,但通過切斷句子,錯置文字將它形象化為一片花瓣隨風(fēng)零落。葉維廉認為:威廉姆斯從龐德那繼承了“反陳述反說教的寫象思想”及“從中國詩靈活語法所打開英語語法的創(chuàng)新”{58},因此陳美玲學(xué)習(xí)威廉姆斯,最終接受的依然是中國古詩之影響,而且,由于她對中國文字和文化更為深厚的情意和認識,陳美玲走得更遠:她表面上傳承英美現(xiàn)代派主流的視覺詩創(chuàng)作手法,實則代表“邊緣”的華裔美國社會和文化對“中心”之英美社會和文化發(fā)出挑戰(zhàn):其《一半幾乎沒了》將英文詩結(jié)構(gòu)成漢字“愛”的模樣,從外在形式、語法結(jié)構(gòu)及詩學(xué)精髓等各方面將中國文化元素與英美詩歌傳統(tǒng)融合,超越英美現(xiàn)代派對中國古詩的淺顯認識和“工匠氣”的借用。
結(jié)語
《純黃狂想曲》是“兩種文化聲音的并置”{59}陳美玲“用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情愫表達她對華裔美國當代生活的深刻理解”{60}。通過中國文化符碼嵌入,她挑戰(zhàn)了美國單一語言政策和英美文學(xué)主流,亦反抗封建父權(quán)制對華裔美國女性的壓迫;再現(xiàn)中國古詩意境,創(chuàng)作形似漢字的視覺詩,她運用“雙語詩學(xué)”技巧和超越國界的對話,將中華文學(xué)之精髓植入華裔美國詩歌,形成融合又獨立于中西文學(xué)傳統(tǒng)之美學(xué)特色,在詩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非亞”“非美”的“雙語家園(dual linguistic homeland)”。正如張敬玨所言:“對中國資源的使用一方面可以挑戰(zhàn)華語語系和英語語系國家的文化統(tǒng)治,另一方面可以置換西方文化遺產(chǎn)在新世界[美國]的霸權(quán)”{61},陳美玲的創(chuàng)作實踐不僅為華裔美國詩歌的發(fā)展提供了典范,而且為全球化語境下多元文化之融合指出了方向。
① Chang, Victoria. Asian American Poetry: The Next Generation. Foreworded by Marilyn Chin. Urbana and Chicago: U of Illinois P, 2004, p.xiii.
②{61} Cheung, King-Kok.“Slanted Allusions: Bilingual Poetics and transnational Politics in Marilyn Chin and Russell Leong.”Amerasia Journal 37.1(2011), p.45; p.56.
③ Chin, Marilyn. Dwarf Bamboo. New York: Greenfield Review Press, 1987, p.36-37.
④ Chin, Marilyn. The Phoenix Gone, The Terrace Empty. Minneapolis: Milkweed Editions, 1994, p.46.
⑤⑦⑨{11}{12}{14}{17}{18}{19}{23}{26}{30}{31}{32}{33}{40}{43}{47}{48}{50}{51}{52}{53} Chin, Marilyn. Rhapsody in Plain Yellow. New York and London: W. W. Norton & Company, 2002, p.85-87; p.85; p.85-86; p.87; p.86; p.86; p.86; p.85; p.86; p.105; p.24; p.24; p.26; p.26; p.26; p.108; p.96; p.17-19; p.17; p.17; p.24; p.24; p.25.
⑥ Chin, Marilyn. Rhapsody in Plain Yellow. New York and London: W. W. Norton & Company, 2002, p. 85.說明:陳美玲的詩集在筆者撰寫此文時尚沒有中文譯本,文中引用的詩句皆由筆者所譯。2016年,北京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出版了李貴蒼、胡路蘋所譯的《一抹黃色:漢英對照》,選譯了陳美玲四本詩集中的25首詩。
⑧{15}{28} Liu, Kuilan.“To Revenge on Paper: An Interview with Marilyn Mei Ling Chin”[A]. Shifting the Boundaries: Interviews with Asian American Writers and Critics. Tianjin: Nankai UP, 2012, p.23; p.22; p.22.
⑩{16}{22}{24} Wallinger-Schorn, Brigitte. So There It Is: An Exploration of Cultural Hybridity in Contemporary Asian American Poetry. Amsterdam and New York: Editions Rodopi B. V., 2011, p.76; p.100; p.93; p.198-199.
{13} 【春秋】李耳著,王弼注,樓宇烈校釋:《老子道德經(jīng)注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91-192頁。
{20} Silliman, Ron. “Poetry and the Politics of the Subject: A Bay Area Sampler.” Socialist Review 18.3(1988), p.63.
{21} Chin, Marilyn and Maxine Hong Kingston.“A MELUS Interview: Maxine Hong Kingston.” The Society for the Study of the Multi-Ethnic Literature of the United States(MELUS)16.4(1989), p. 65.
{25}{34} Yip, Wai-lim. Ezra Pounds Cathay. Princeton: Princeton UP, 1969, p.12; p.12.
{27} 參見Dragonfly. Wikipedia, the free encyclopedia. 17 December, 2012.
{29} 【宋】嚴羽,郭紹虞校釋:《滄浪詩話校釋》,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第74頁。
{35} 引自蕭滌非等:《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4年版,第100頁。
{36} 趙其鈞:《孟浩然〈宿建德江〉鑒賞》,蕭滌非等:《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4年版,第101頁。
{37}{38}{41} 朱熹集解,方玉潤評,朱杰人導(dǎo)讀:《詩經(jīng)》,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73頁;第73頁;第1頁。
{39} 【唐】司空圖,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英譯,張宗友今譯:《二十四詩品:漢英對照》,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22頁。
{42} 【梁】劉勰,周振甫今譯:《文心雕龍今譯》,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76頁。
{44} 葉維廉在其學(xué)術(shù)論文《異花受精的繁殖:華裔文學(xué)中的文化對話的張力》首先提出此概念,他認為陳美玲“作為一個兩重文化夾縫中的詩人,她借用的效果……是兩種文化聲音的并置”,見葉維廉:《異花受精的繁殖:華裔文學(xué)中文化對話的張力》,《世界華文文學(xué)論壇》2004年第4期,第7頁。張敬玨在分析陳美玲《〈擺脫X〉(“Get Rid of X”)》一詩時則說:陳美玲“傾斜的典故和創(chuàng)造性的雙關(guān),表明她脫離李白而自治:從李白醉酒的形象中,她的詩如異花受精,發(fā)出清醒的妙語”,見Cheung, King-Kok.“Slanted Allusions: Bilingual Poetics and transnational Politics in Marilyn Chin and Russell Leong.”Amerasia Journal 37.1 (2011), p.50.
{45} Ha, Jin. The Writer as Migrant. Chicago: U of Chicago P, 2008, p.78.
{46} Said, Edward W.. Culture and Imperialism.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1993, p.xxv.
{49} 葉嘉瑩:《葉嘉瑩說詩講稿》,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48頁。
{54} Bradford, Richard. Stylistics. Routledge: The New Critical Idiom, 1997, p.26.
{55} 參見Williams, William Carlos.“A Love Song”. From“Poets. org”. 1997. 19911> {56} Cheung, King-Kok.“An Interview with Marilyn Chin.”Indiana Review 26.1(2004), p.113. {57}{58} 【美】龐德等,葉維廉譯:《眾樹歌唱:歐美現(xiàn)代詩100首》,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104頁;第104頁。 {59} 葉維廉:《異花受精的繁殖:華裔文學(xué)中文化對話的張力》,《世界華文文學(xué)論壇》2004年第4期,第7頁。 {60} 李貴蒼:《文化的重量:解讀當代華裔美國文學(xué)》,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第297頁。 (責(zé)任編輯:徐瑛) Cross-Cultural Exhibition and Resistance: On the ‘Bilingual Poetics of Rhapsody in Plain Yellow Li Huifang Abstract: In her Rhapsody in Plain Yellow, Chinese American poet Marilyn Chin (1955- ) writes bilingually, to fully employ the poetic form to express her ethnic appeal by embedding Chinese characters to represent the mood of classical Chinese poems and producing visual Chinese-character poems. In a transnational dialogue, the poet tries to resist the leadership of the resident countrys language and culture, oppose the power of patriarchy and construct in her poetry a non-Asian and non-American bilingual garden, thereby exhibiting her unique aesthetic pursuit and cultural selection, enriching the map of Chinese American poetry and expanding the territory of Asian-American literature. Keywords: Chinese American poetry, Marilyn Chins Rhapsody in Plain Yellow, ‘bilingual poet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