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麗娜
彭學軍 著明天出版社出版:2019年5月定價:32.00元
在當代兒童文學的童年書寫中,彭學軍一直是富有個性的重要存在。從《你是我的妹》帶有精神自傳的女孩書寫,到《森林里的小火車》《浮橋邊的湯木》對男孩書寫的嘗試與拓展,彭學軍的創(chuàng)作持續(xù)地突破自我的“舒適圈”,創(chuàng)作面貌不斷豐富多元。彭學軍的湘西敘事,在其構(gòu)筑的獨特文學地理中恰如其分地展現(xiàn)了童年風景中孩子的抗爭、蛻變、磨礪、堅守等種種成長滋味,她筆下的阿桃猶如沈從文《邊城》中的翠翠,是有著持久魅力、熠熠生輝的文學形象。
《鯉山圍》是明天出版社“童年在中國”系列的一本。這一次,彭學軍走出“一心一意只戀著自己出生和長大的地方——湘西”,將筆觸延展到另一個有著記憶和情感沉淀之地——“成年之后才來到的贛南”。作家在后記中飽含深情地說“有些地方,直到離開才驚覺它的好,比方說贛南”。這是作家創(chuàng)作基調(diào)的一種定位,也是對寫作對象或稱之為故事背景的情感投注。于是,湘西和贛南的時空距離與民情風俗的差異,決定了這是一次別有意味的不同書寫,是作家對最為熟稔的文學地理的“背井離鄉(xiāng)”,是對另一片“瑰麗與璀璨”之文學地理的建構(gòu)。在圍屋這一凝聚著過往與當下、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都市與鄉(xiāng)村等復(fù)雜因素的場域下,彭學軍完成了一場有溫度、有力度、有深度的寫作,她用《鯉山圍》的寫作證實了自己寫作的寬度與厚度。
故事一開場是別開生面的“眾茶”,家族中的長者“太爺爺”捧著一本紙張發(fā)黃的大書一筆一劃地把家族新出生的男丁名字寫入。在喜慶的熱鬧氛圍和莊嚴肅穆的老規(guī)矩的對比中,在看似漫不經(jīng)心、平淡日常卻別有意味的細節(jié)鋪展中,作家巧妙地點出了故事主角媛媛的失落,而這種失落及其緣由,牽連的正是貫穿故事始終的主要矛盾?!懊帧辈粌H是一種稱呼,更是個人身份與主體性的象征。女孩名字寫入族譜這一事件的背后,需要沖擊的是具有強大約束力的傳統(tǒng)。從這個意義說來,《鯉山圍》講述的是一個抗爭的成長主題,但令人意外的是,作家卻敘寫了一個有溫度的故事。這橫亙在一老一少之間的沖突,打破族規(guī)、改寫規(guī)矩的過程不是聲嘶力竭、你死我活的慘烈戰(zhàn)斗與犧牲,而是一個孩子以自己天然本真的善良、真誠,發(fā)自內(nèi)心的對生活的質(zhì)樸與熱愛,舉重若輕地贏得了自我成長的價值?;蛟S,這就是童年的力量,這種溫和堅韌的光芒,讓媛媛在略顯艱難的現(xiàn)實處境中自在生長,更好地達成對家族和家庭、親情和友情的理解。媛媛對太爺爺、五婆婆等長者的情感變化,太爺爺對媛媛的逐步接納與欣賞,是書中最富溫度的主線。太爺爺恪守族規(guī),守著老屋,說客家話,是傳統(tǒng)的代言人與維護者。但在故事的最后,正是這個執(zhí)拗的老人,默默打破陳規(guī),把細妹子的名字寫進族譜。這位有著洞若觀火、公正智慧、澄明透徹,有著凜然長者風范的老人,難得地有著對童年的柔軟體恤,甚至在生命的最后,為媛媛做了滑雪板。正是有了太爺爺?shù)拈_明,滑雪場的部分是整個故事的敘事高潮和最歡樂的篇章。太爺爺是媛媛成長的精神引領(lǐng)者,正如家族中的大樹,凝聚著傳統(tǒng)的精神并以其自我的方式默默傳遞給后來者。因此,媛媛和太爺爺?shù)墓适?,是生命兩端的相遇,是歷史和現(xiàn)在的溫暖對話。媛媛這個溫和堅定的、有主見的女孩,會在當代兒童形象序列中有一席之地。
《鯉山圍》特有的質(zhì)地與溫度或許得益于故事的敘述。這是一個貼著生活原生態(tài)的場景敘寫的故事,有眾茶、添丁炮、添丁燭等民情風俗的展示,有對山歌、采摘木梓桃、榨油等生活細節(jié)的呈現(xiàn),這些濃郁的煙火氣中升騰出對生活的熱愛。有著近三十年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累積,彭學軍對敘述越來越講究。在看似細密和緩的敘事中,滲透出水滴石穿般細緩的力量。《鯉山圍》延續(xù)了之前創(chuàng)作的敘述探索,選擇了一種有難度的敘事方式。故事的敘述時間從大年初一開始,前后僅十多天時間。作家對時間進行了不同的處理,在大年初一這一天,作家用克制的筆觸,不強化作家個人的情感,在嚴密的敘事邏輯中,很好展示了故事編織的能力,情節(jié)看似散漫卻有機貫穿、水到渠成。作家儼然是一個老練耐心的敘事者,把控著敘事節(jié)奏,從容不迫地安排人物的故事和走向。比如錘子這條敘事線,在開場不小心碰滅了添丁燭之后,他仿佛就消失了,一直到后來媛媛弟弟生病,媛媛跑到榨油坊才重新接續(xù)這條線。如此長遠的伏筆,環(huán)環(huán)相扣,每一條敘事線索都充分利用,并附著豐富的信息和有意味的意象。錘子家開的油坊,原始、沉寂而局促,與錘子這一渴望飛翔和遠方的鮮活形象形成鮮明對照,為此錘子在滑雪時候展現(xiàn)出來的堅毅和韌性才顯得那么華麗炫目。在講究別致的情節(jié)鋪設(shè)之外,作者還巧妙地融合他者的眼光和視角展現(xiàn)“圍屋”的景致。作品中城市女孩思泉這一外來者好奇新鮮的眼光,開啟了圍屋過往歷史和傳統(tǒng)的探索。正是有了他者的觸發(fā),生長于圍屋中的媛媛開始了對身邊慣常事物的探尋。關(guān)于圍屋的種種疑問與揭秘,正是一個年少的生命和年長者的對話,這種看似日常的對話卻裹挾著歷史的厚重,敞開了年輕一代對文化認同的可能。與此同時,作為敘事地點的圍屋,原本是封閉的,帶有強烈的禁錮和限定的意味,但在媛媛與外來者思泉的視線融匯之下,圍屋卻被賦予了新的價值和意義,通過對圍屋里人和事的感受,孩子們對盤根錯節(jié)的族群文化有了新的理解。在很多作品中,作為城市的外來者,在故事中往往被安置于優(yōu)越的地位,是文明的啟悟甚至拯救者。但在這個故事中,外來者始終與在地的兒童一同經(jīng)歷成長。作家到位地進入更為自然放松的童年狀態(tài)。這表現(xiàn)在經(jīng)由媛媛的純真之眼對這方水土的人事物進行的審視與思索,遍布極具張力的細節(jié)都是童年視角下的發(fā)現(xiàn)。比如“太爺爺寫字的時候,眉毛也參與進來,不時地揚眉、蹙眉、壓眉,那長出去的眉毛像一把細細的劍,在空中挑來挑去”,這段硬朗的文字就是媛媛一開始對太爺爺?shù)木次返膶懻?,亦是女孩生動而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的妥帖描摹。再如媛媛失落時想象的下雨的場景,很好映襯了內(nèi)心的陰霾。這些細膩的處理,一方面使得媛媛的形象更為立體,另一方面也是作家敘事駕馭能力統(tǒng)攝全局的顯現(xiàn)。再如書中的死亡書寫,這也是近年來兒童文學死亡書寫中十分自然妥帖的處理,死亡的出現(xiàn)并不突兀,是故事的自然發(fā)展,是情節(jié)水到渠成的蔓延。
在溫暖和哀傷并存的敘事中,借由圍屋這一蘊含豐富的意象,作家娓娓講述了一個有溫度、有難度和深度的故事。如果細細梳理,不難發(fā)現(xiàn)穿梭于故事中的大人和孩子代表了當代生活與童年生態(tài)中的不同樣態(tài)。小滿是留守兒童且承受著父母離異的痛苦;錘子不愿意子承父業(yè),向往遠方;五婆婆孤苦且子女不孝;思泉這一城市孩子背負著學習的重壓;還有那些離棄了圍屋,變賣了那些銘刻著先輩記憶的門窗的年輕人……盡管故事都發(fā)生在圍屋,但這些因素的糅合,沒有讓故事止步于圍屋,替之以圍屋為中心展開別開生面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對話,這其中有碰撞、束縛、焦慮、失落,但更欣喜的是媛媛們所展示的明亮與溫暖的力量。一如故事從大人的眾茶開始,以孩子的眾茶終結(jié),這種習俗延續(xù)的不僅是一種儀式,更是一種傳統(tǒng)和精神。三個女孩辦的眾茶,貫通了傳統(tǒng)與當下,她們分享各自的理想與心愿,尤其是那一句“敬鯉山圍”,顯現(xiàn)了年輕一代在傳統(tǒng)面前的未來想象與多種可能。
當然,所有故事的講述的背后都潛隱著作家自我的格局與胸襟,對于彭學軍來說,《鯉山圍》體現(xiàn)出了作家寫作的寬度與厚度,是一場勇氣和智慧兼具的大氣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