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浩峰
梁實秋與第二任夫人韓菁清。
“上海著名作家葉永烈先生去世后,上月,他家屬把葉永烈編的《梁實秋·韓菁清情書選》原件當(dāng)廢紙賣掉,計有380封梁實秋、120封韓菁清情書?!苯衲?月中旬,有人向《新民周刊》記者透露,梁實秋、韓菁清情書原件面世。
梁實秋,生于1903年1月6日,卒于1987年11月3日,眼下正是他逝世33周年的日子。作為中國20世紀(jì)的散文大家、學(xué)者、文學(xué)批評家、翻譯家,梁實秋一生著述凡兩千多萬字。其晚年寫給韓菁清的這些情書,本屬于私密情感空間之物,不在公開發(fā)表之列,且未必凸顯文學(xué)價值。然而,正因為梁實秋逝世后,長居臺北的韓菁清來滬,將情書手稿交給了上海作家葉永烈,再由葉永烈編選,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梁實秋·韓菁清情書選》,使得這段忘年戀、實秋情公之于世。
如今,梁實秋、韓菁清夫婦,以及葉永烈都已作古。唯有這曾經(jīng)一筆一劃連綴成篇的情感“密碼”,愈加顯露人間。甚至據(jù)傳,有買家從廢品回收站花費上百萬元買進這些情書手跡,甚而想著日后再上拍賣會溢價出售——無論從價值還是價格上來看,這些情書手跡,都很可能保持升勢。
1974年11月3日,時年71歲的梁實秋從美國西雅圖飛抵臺北。在臺北和美國之間飛來飛去,是1966年退休后,梁實秋個人生活的一種常態(tài),只不過,這一次,身邊少一個人陪伴——在1974年4月30日,客居西雅圖次女家的梁實秋夫婦手挽手到附近市場買午餐食品的時候,突然市場前面一個梯子倒了下來,不偏不倚,砸到了梁夫人程季淑頭上。程季淑當(dāng)場猝亡。
1948年冬,在北平師大任教授的梁實秋攜夫人程季淑倉皇出走。1949年到臺灣省后,任臺灣師范學(xué)院(后改師范大學(xué))英語系教授,后兼系主任,再后又兼文學(xué)院長。1961年起,梁實秋專任臺灣師大英語研究所教授,直到退休。這些年里,無論走到哪里,梁實秋身邊都有夫人程季淑陪伴。然而,1974年的秋天,他一個人飛完自西雅圖到臺北的旅程,簡直堪稱“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
年輕時的梁實秋與夫人程季淑。
梁實秋著《槐園夢憶》。
本來,這次從西雅圖到臺北,梁實秋是為了與出版社談《槐園夢憶》一書的出版事宜。這本書,不僅收錄了梁實秋寫下的關(guān)于女人、男人、孩子、中年、老年、退休、講價、乞丐、吃相、飲酒、吸煙等等散淡文章,更有悼念亡妻的濃情之作,文章的題目就是用作書名的“槐園夢憶”。槐園(Acacia Memorial Park),位于西雅圖的極北端。1974年5月4日,程季淑落葬于此。梁實秋在這篇悼亡妻的文章中寫道:“夫妻牉合,一旦永訣,則不能不中心慘怛”。“中心慘怛”是中醫(yī)的說法。他還引用華盛頓大學(xué)心理治療系教授霍姆斯的計算法所得,稱喪偶是影響個人生活變異最重要的事。全篇五萬多字,旁征博引——中文譬如晉代潘安仁悼亡詩三首,英文諸如鄧約翰(John Donne)《出神》(The Extasie)詩一首,加之梁實秋與程季淑的戀愛細(xì)節(jié),種種動人之處。譬如“五四”以后,1921年夏,程季淑于女高師的師范本科畢業(yè)之后,在女子職業(yè)學(xué)校任教。她的同學(xué)好友黃淑貞做媒,將程季淑介紹給了梁實秋。黃父黃運興先生和梁實秋的父親本是金蘭之交。黃淑貞請自己的母親到梁家提親。梁實秋回到家中,見父親書房桌上信斗里一張紅紙條,上面恭楷寫著:“程季淑,安徽績溪人,年二十歲,一九〇一年二月十七日寅時生?!庇纱诵念I(lǐng)神會,與年長自己2歲的程季淑交往。在《槐園夢憶》里,梁實秋甚至記錄了他曾經(jīng)寫給程季淑的情詩——“吾愛啊!你怎又推薦那孤單的枕兒,伴著我眠,偎著我的臉?……她的臉兒是我的花,我把淚來澆你!”梁稱,這首詩源于程季淑送他一個親手縫制的枕套。1927年2月11日,經(jīng)過一段愛情長跑,梁實秋與程季淑在北京南河沿的“歐美同學(xué)會”舉行了婚禮,由于戒指太松,梁實秋居然把婚戒搞丟了,這令他頗為懊惱,程季淑卻反過來安慰他說:“沒關(guān)系,我們不需要這個?!贝撕?,梁氏伉儷南下上海,東去青島,回到北平,及至1949年以后,也從未長期分開。只是,由于1948年離開北平時特別匆忙,他們燒掉了早年的魚雁傳書,包括那首情詩。在寫《槐園夢憶》時,梁實秋還是通過引用聞一多早年發(fā)表的《冬夜評論》所引錄詩句,才又回憶起早年點滴。
1974年8月29日,在西雅圖寫完《槐園夢憶》一文,他于11月啟程回臺北。對梁實秋來說,這是人生又一種全新的體驗。11月27日,在臺北,他遇見了當(dāng)年43歲的歌星韓菁清。一周之后,文學(xué)家拿起了筆,對小自己28歲的歌星發(fā)起了強烈的愛情攻勢。兩個月中,竟然奮筆二十余萬字!從 “菁清女士”,到 “菁清”,到 “清清”,到 “親親”,到 “小娃”,正是應(yīng)和了梁實秋自己所說,“詩人,情人,瘋?cè)?,永遠(yuǎn)是一體的,沒有情人不寫詩的,也沒有情人不瘋狂的……”
古稀之年、剛經(jīng)歷喪妻之痛的梁實秋,此際卻著實點著了一把愛情烈火,將韓菁清給燒得無數(shù)次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不眠。1931年出生于江西廬山的韓菁清,父親韓惠安是當(dāng)?shù)鼐拶Z。韓菁清14歲參加上海兒童歌唱比賽曾經(jīng)奪得第一名。1946年當(dāng)選上?!案栊腔屎蟆薄@可是正宗名媛!1949年韓菁清到香港,出演電影,之后又到臺灣繼續(xù)歌星之路。據(jù)稱,1967年,她在臺灣電塔唱片公司灌錄的《一曲寄情意》發(fā)行達(dá)一百萬張。然而,她也是個情路坎坷之人,在遇到梁實秋前,起碼有過兩次失敗的情感經(jīng)歷。對個人生活的前路感覺迷茫的韓菁清,面對梁實秋的攻勢,寫下回信:“親人,我不需要什么,我只要你在我的愛情中愉快而滿足地生存許多許多年,我要你親眼看到我的臉上慢慢地添了一條條皺紋,我的牙一顆顆的慢慢地在搖,你依然如初見我時一樣好奇的目光虎視眈眈,那才是愛的真諦,對嗎?”
未承想,梁實秋和韓菁清的愛情之火,竟然在20世紀(jì)70年代初的臺灣社會燒成了一把“滿城烽煙”。有評論認(rèn)為,這是“過氣明星嫁給‘國寶級大師”;梁實秋的友人也認(rèn)為他“一樹梨花壓海棠”太不像話;學(xué)生們成立“護師團”,稱韓菁清是“收尸團”一員,與梁先生在一起是圖謀錢財。更有人奉勸梁、韓最好懸崖勒馬。還有人給梁實秋介紹“相配”的女性。
1995年葉永烈著、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的一本書,索性名為《傾城之戀:梁實秋與韓菁清》。也就是說,在葉永烈看來,梁實秋和韓菁清的愛情,是沒什么不妥當(dāng)?shù)?,又是遭到世俗眼光所干涉的?/p>
“韓菁清成了新聞記者的聚焦點”,“她不敢開門,也不敢接電話,干脆,她把電話插頭全拔掉了。”葉永烈在書中記敘1975年初韓菁清的遭遇。顯然,無論梁實秋與韓菁清的私人生活是怎樣的,起碼,當(dāng)年那些臺灣狗仔記者們,做得太過分了。甚至已再次到西雅圖的梁實秋,都受到臺北記者的干擾。葉永烈寫道:“電視臺那個‘追、追、追節(jié)目的記者想打越洋電話到美國梁實秋家中,與臺北韓菁清通話,在電視節(jié)目中播出她與他通話的畫面,被梁、韓所拒絕?!?blockquote>
梁實秋曾稱,書信是“最溫柔的藝術(shù)”。一封封滾燙的情書,燙化了韓菁清的心,換來了他與她的一紙婚書。
梁實秋與韓菁清,兩人都是單身,又有什么不可以交往之處呢?1975年5月9日,梁實秋與韓菁清在臺北舉行了婚禮,新房設(shè)在韓菁清家。此時,在祖國大陸,葉永烈的名氣比梁實秋要大好多。1940年出生于浙江溫州的葉永烈,11歲起就發(fā)表詩作。1959年19歲時,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就出版了他的科學(xué)小品集《碳的一家》。1960年,他成為《十萬個為什么》的主要編寫者,1961年又完成《小靈通漫游未來》。這兩套書,影響了不止一代的中國大陸的少年兒童。自北大畢業(yè),又經(jīng)歷了“文革”,改革開放伊始,葉永烈一方面繼續(xù)科普文章的寫作,另一方面轉(zhuǎn)向紀(jì)實文學(xué)創(chuàng)作。1987年11月3日,梁實秋在臺北病故。葉永烈赴北京,采訪了梁實秋的長女梁文茜。1988年第六期《上海文學(xué)》刊登了葉永烈的文章《梁實秋的夢》。當(dāng)時,葉永烈將載有此文的《上海文學(xué)》寄給了臺北的韓菁清,請她指正。信寄出后,一年多沒有回音。直到1990年元旦剛過,1月2日21時許,葉永烈接到一個電話?!澳闶侨~永烈先生嗎?”原來,是時年59歲的韓菁清到了上海,住在衡山賓館。
衡山賓館距離葉永烈家不遠(yuǎn)。他馬上趕去,在總統(tǒng)套房見到了韓菁清。“她雖年近花甲,卻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只是化妝似乎太濃?!比~永烈曾在回憶文章《我為梁實秋編情書選》中如此寫道,“她會講上海話,講普通話時帶有一點湖北口音,所以總叫我葉‘允烈?!?/p>
韓、葉初會,韓菁清稱,自己早已收到葉永烈的大作,很喜歡,只是感覺反正自己要來上海,也就不給葉回信了。想不到的是,因為梁實秋去世前,她曾通過香港“悄然”來過大陸,而遭到臺灣當(dāng)局“禁足”,直拖了一年多才成行。
2008 年上海書展,葉永烈為讀者簽名售書。攝影/郭新洋
韓菁清找到葉永烈,希望葉幫他編輯出版梁實秋與她的情書集。1990年初開始,到1994年韓菁清在臺北去世,這4年多時間里,她15次到上海。除了葉永烈碰巧去美國不在上海的時候以外,每一次韓菁清都在上海與葉聚會。她在臺北時也會給葉永烈打電話,每次一打就是一個多小時。韓菁清去世后,葉永烈統(tǒng)計——她與自己的通信達(dá)61封之多。在同為文學(xué)家的葉永烈看來,梁實秋與韓菁清的結(jié)合,一點兒也不令人意外。在葉永烈眼中、筆下,韓菁清有著“名媛才女”之譽。她與梁實秋的相識,是因為一本《遠(yuǎn)東英漢大詞典》結(jié)緣。此后,梁實秋與之談古文,談書畫,談英語,談散文,直至談莎士比亞。梁實秋是中國少有的研究莎士比亞的專家。詩人余光中在20世紀(jì)70年代曾說:“莎士比亞只寫了20年,梁實秋先生卻翻譯了36年,不過我們不要忘了,莎士比亞是連續(xù)地寫,在太平盛世的倫敦連續(xù)地寫,而梁翁是時作時輟地譯,在多難的中國時作時譯,從二次大戰(zhàn)之前譯到二次大戰(zhàn)之后,從嚴(yán)寒的北國譯到溽暑的南海,且把昔之的秋郎譯成今之的梁翁?!?/p>
即便是梁翁,又如何?韓菁清告訴葉永烈,1974年到1975年那陣子,兩人在臺北即使天天見面,梁實秋在短短兩個月內(nèi)竟然給她寫了30多封情書!過慣夜生活的她,每日中午才起,剛拉開七樓的窗簾,就能看到梁已在樓下“仰望”。見到窗簾拉開,梁才上樓,面呈情書。這也是為何韓菁清帶給葉永烈所看那些情書信封上既沒有地址,也沒有郵票、郵戳的緣故。
梁實秋曾稱,書信是“最溫柔的藝術(shù)”。一封封滾燙的情書,燙化了韓菁清的心,換來了他與她的一紙婚書。也換來了梁、韓12年多的婚姻生活。在梁實秋故去后,韓菁清終于找到一個對的人——葉永烈,來編輯出版她與梁實秋的情書集。
今年5月15日,葉永烈去世。不久之后,傳出他生前所藏梁實秋、韓菁清情書流出。而在葉永烈生前,曾多次向上海圖書館等機構(gòu)捐贈私人檔案。2014年,他捐獻了采訪王力、韓素音、羅章龍等的檔案,與“四人幫”有關(guān)的檔案,還有40個書櫥的寫作參考書。當(dāng)時媒體報道稱,葉永烈捐了“一卡車”東西。
在上海圖書館,有 “葉永烈專藏數(shù)字化項目”,專門梳理、收藏葉永烈捐贈之物。葉永烈生前,也曾向上海淞滬抗戰(zhàn)紀(jì)念館捐贈其父所藏《申江戰(zhàn)焰圖》。
有收藏界人士向記者分析——也許葉永烈家屬在整理遺物的時候,專門挑選葉永烈的手稿加以收藏,而將非葉永烈手稿進行了處理。這才導(dǎo)致梁實秋、韓菁清情書選被賣到廢品站。而梁實秋與韓菁清也都已故去,這批手稿在產(chǎn)權(quán)上是否屬于葉永烈,已經(jīng)沒有對證。
可以說,名人書信該藏于何處,是個現(xiàn)實問題。梁實秋、韓菁清情書手稿終歸何處,是此類個案中比較典型的一個。有藏家告訴記者,他選擇是否買進藏品,首先要看產(chǎn)權(quán)鏈條清晰,否則就會比較麻煩。多年前,他還遇到過一批書札,看上去價值很高,對方要價也不高,可就是因為從產(chǎn)權(quán)鏈條方面考量,感覺會有相關(guān)人士出來討要,而最終沒有出價。
從收藏本身的角度衡量,這些20世紀(jì)的名人書札,如果想長期保存,還需要置放在適當(dāng)?shù)目臻g,譬如博物館級的場所。如果寄放在大學(xué)博物館等地方,也能增進研究。在國外,譬如美國的斯坦福大學(xué)胡佛研究中心等,做名人書札寄放、研究已有些成就。國內(nèi)一些院校,或可在這方面多下功夫。畢竟,中國名人書札資源還是較為豐富的——在西方普遍采用打字機的20世紀(jì)中期及以后,國人還在手書。
人非物是,倒是當(dāng)年的這一段火熱濃情,仍留跡于紙上。無論未來這批手稿的產(chǎn)權(quán)屬于誰,這一段情,總固定在那一段時空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