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
往日,日升三竿時,吳老爺可能早就坐上馬車,跟田九奔城里聽?wèi)蛉チ?。可今兒,他連早飯還沒來吃呢,大太太、三姨太她們都在小飯廳里候著。
吳老爺可好,他為內(nèi)衣上的一枚小紐扣,正在大太太房里四處翻找。
昨晚,吳老爺在大太太房里說話,后來看天色過晚,就在大太太房里睡下了。早晨起床,吳老爺忽而發(fā)現(xiàn)內(nèi)衣上的扣子少了一個。便喊住大太太身邊的丫頭蘭葉兒,拉開窗簾,抖開床單,幫他床上床下地翻找。
那時,大太太已經(jīng)先他一步,到廚房去幫吳老爺查看飯菜了。吳老爺卻為一枚小小的紐扣兒,在那兒上火心焦。
吳老爺那紐扣,是東洋玩意兒,他可在意吶。
民國中后期,東洋人已經(jīng)來我國東南沿海一帶經(jīng)商。各種各樣的花布、洋油、洋火等,隨船過海而來。東洋人制造的物件兒,樣樣都比較精美、細致。像吳老爺所說的那種紐扣兒,不光是式樣繁多,還分男女。
男扣,黑白兩種。
而女式的扣子,就顯得五花八門,紅的、綠的、黃的,長的、方的、圓的,還有各種小動物狀的,怪逼真,可好看呢!
可那個清晨,吳老爺為一枚小紐扣,把一家人吃飯的時光都耽誤了。三姨太親自過來請他去用餐,他還在那摸著衣衫,如同小孩子丟失了某個心愛的物件似的,痛惜而委屈地跟三姨太說:“我的紐扣丟了一個?!?/p>
三姨太說:“嗨,不就是一個扣子嗎,再換一個就是了。”
吳老爺一臉惋惜,要找。
三姨太嘴角凝笑,她知道吳老爺賭場上一擲千金,可持家過日子,他又仔細得連一片被蟲子嚼過的菜葉都舍不得扔掉。
三姨太說:“好好好,去找,去找,我這就叫人來找。”
三姨太問吳老爺這兩天都去了哪些地方,她想幫吳老爺思量一下那枚紐扣可能丟在何處。
吳老爺支吾了半天,說:“也沒去啥地方,無非是前院后院里走走,再就是來回的馬車上。”
三姨太說:“那丟不了。”
三姨太問他:“是內(nèi)衣上的扣子,還是外衣上的扣子?”
吳老爺說:“內(nèi)衣上的?!?/p>
說這話的時候,吳老爺可能也覺得為一枚紐扣而興師動眾,多少有些小題大做了,便跟三姨太說:“算了,別派人去找了,就你陪我轉(zhuǎn)轉(zhuǎn)看看,找不著,也就拉倒了?!?/p>
三姨太依了吳老爺。
接下來,三姨太便伴著吳老爺從大太太房里出來,兩個人就跟轉(zhuǎn)著玩似的,從后院里慢慢地來到前院。他們先看騾馬,又看工棚里伙計們的床鋪,好像無心去找那枚紐扣似的,一路上兩個人還悄聲說了些天氣呀、水井呀什么無關(guān)緊要的事兒,有意無意間,他們來到大管家陳三的住處。
陳三雖說也同伙計們一樣住在前院里??申惞芗业淖》肯鄬Ρ容^寬敞,里外兩間,臥室的那一間,還留有一個可以觀望到后院的小格窗。晚間可兼管前后院里的動向——防賊呢。
吳老爺說他昨天午后,到陳三屋里喝了杯茶,沒準那枚紐扣就掉到他房里了。
三姨太沒有吱聲,但三姨太提醒吳老爺,說:“這陣子,陳三怕是不在房里?!?/p>
陳三忙呀,家里家外都是他在張羅。尤其是鹽區(qū)那邊,每天收購上來的海鹽,堆成小山一樣高,陳三要在那兒指揮伙計們,天南地北地發(fā)貨。再者,就是吳家上下,上百口子家眷、奴仆、鹽工的吃喝,都離不開他陳三打理。應(yīng)該說,這些年吳家鹽田的生意越做越火,與陳三的操勞有著很大的關(guān)系。
吳老爺對陳三也不錯,隔三岔五地把他叫到后院,讓后廚炒上幾個小菜,有事沒事地陪他喝上幾盅。天氣冷了暖了,吳老爺總是第一個想到陳三該加被子了,或是該掛蚊帳了。
這些,說起來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可陳三打內(nèi)心里感激他的大東家。陳三盡心為吳家效力,為吳老爺效力。
陳三把吳家當(dāng)作他自己的家。在吳家莫大的家院里,凡是東家能去的地方,他陳三也都能去。陳三掌管著各個房門的鑰匙。而吳老爺只掌管陳三門上一把鎖頭。
吳老爺把陳三房門的鑰匙交給三姨太,讓三姨太把陳三的房門打開。三姨太接過吳老爺那串銅的、鋁的鑰匙,一連試了好幾把,都沒有把陳三門上的鎖頭打開。
吳老爺提醒她,你試試那把黃銅的小鑰匙。
三姨太按吳老爺所說的一試,那鎖頭果真是開了。
吳老爺坐到里間靠床邊的一把木椅上,讓三姨太幫他在陳三房里的地上、椅上、床上去找他那枚紐扣兒。
吳老爺說他昨天午后,在陳三的被垛上靠了一會,那扣子會不會掉到陳三的床上了。三姨太貓下腰,床上、被垛間、包括枕頭底下,她都仔細地找了。最終,還是沒有找到。
吳老爺一臉疑惑地站起身,并用手中的拐杖挑了挑陳三枕邊的毛巾,說:“這里呢,你找過沒有?”
三姨太驚詫了一下,但她很快又鎮(zhèn)靜下來,說:“找過了,沒有。”
吳老爺輕“噢”了一聲,說:“罷了,沒有就罷了!”說話間,吳老爺兩手往后一背,獨自前頭走了。
豈不知,剛才,三姨太在陳三的枕邊,確實是找到一枚小紐扣。但,那不是吳老爺?shù)目圩?,而是她三姨太?nèi)衣上掉下來的一枚花紐扣兒,驚詫之中,三姨太趁吳老爺沒有在意,悄然把那枚豆粒大的小紐扣吞進自個兒的肚里了。
一夜大雪,天亮以后,吳老爺想去海邊打鳥。
那時間,鹽區(qū)的溝壑、鹽田,還有通往海邊的道路,都被白茫茫的大雪所覆蓋,哪里去尋找可以獵殺的海鳥呢。可大東家吳三才吳老爺,偏要陳三陪他到海邊去散心。
陳三跟正在套馬的田九鼓嘴說:“這樣的鬼天氣,大海邊只怕是連只海鳥的影子都找不到?!笨蓞抢蠣斉d致來了,他陳三和田九,一個是吳府里的管家,一個是大東家的馬夫,東家要去打鳥,他們自然要陪著去樂呵樂呵。
結(jié)果,海鳥、野兔是一只沒打著,陳三的小命卻丟在海灘上了。起因是,獵槍走火了!
那一槍,原本是大東家抱著槍管,教田九去打一群棲息在一艘破漁船上的海鳥的。田九膽怯,他沒有玩過槍。吳老爺手把手地教他,槍托要抱穩(wěn),瞄準要盯緊,等到大東家教田九扣動板機時,只聽“統(tǒng)!”的一聲槍響,棲息在破船上的鳥兒掠起一片雪霧飛走了,身邊的陳三卻“撲通”一聲,栽倒在旁邊的水溝里。
事情經(jīng)過就是那樣。
田九當(dāng)場就嚇傻了!
大東家卻連呼:“田九,田九,你可惹下大禍啦!”
懵懂中的田九,感覺他沒有去扣動扳機,那槍怎么就響了呢?吳老爺卻大聲吼道:“走火,你弄走火啦!”
田九傻呆呆地戳在那兒。吳老爺呵斥他時,他還在那兒懷抱獵槍,兩眼發(fā)直,右手的食指正扣在扳機上。
死人的事,很快報到縣里。
縣里來了兩個衙役,當(dāng)場就把田九五花大綁地給捆扎起來。
臨上路的那一刻,大東家吳三才當(dāng)著田九的面,把兩個衙役戳到一邊,各賞了兩錠銀子,再三叮囑他們:“路上,別讓田九受了委屈?!?/p>
那兩位衙役接了銀子,點點頭,都沒有吱聲。
吳老爺說:“田九喜歡喝點烈酒?!毖酝庵猓飞嫌貌蜁r,可以適當(dāng)?shù)亟o他弄點烈酒喝。
吳老爺說:“出了鹽區(qū),你們可以把他身上的繩子松一松?!?/p>
吳老爺說,田九那人怪老實呢。言外之意,即使給他松了綁,他也跑不了??赡莾晌谎靡?,不管吳老爺說什么,他們始終黑著臉兒不作聲。
田九呢,在那兩個衙役捆綁他的時候,他很順從。他似乎早就知道縣里要來人抓他了。
此番,衙役們給他上了繩索,田九四處張望尋找大快。吳老爺從人群中把滿眼淚水的大快扯過來。
田九訓(xùn)斥大快:“你哭什么,好好聽吳老爺?shù)脑挕!?/p>
大快點點頭。
田九好像還想跟大快交代什么,卻被吳老爺用身板給隔開了,吳老爺告訴田九:“大快的事,你不用操心。”吳老爺沒好說,以后,大快那孩子,就包在他吳老爺身上了。
田九拿眼睛直瞪大快,并隔著吳老爺,訓(xùn)斥大快,說:“你好好聽話!”
田九說的“好好聽話”,顯然是讓大快好好聽吳老爺?shù)脑挕V?,大快在吳家犯過錯,吳老爺原諒了大快。田九打心窩里感激吳老爺。
說話間,街口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田九心里想,快點上路吧,沒準到了縣衙,或出了鹽區(qū)以后,那兩個衙役給他松松綁,他會好受一些。要不,那細細的麻繩兒,緊勒到他的肉里去,怪疼的!
田九知道,打死陳三的那一槍,不應(yīng)該算在他一個人的頭上,是大東家吳老爺教他那樣瞄準和扣動扳機的。可事情到了現(xiàn)在這一步,話就不能那樣講了。吳老爺塞了田九不少銀兩,并交代他把事情暫時攬過去,待以后事態(tài)平息了,他吳老爺會想辦法把他保釋出來。
所以,縣里來抓他的時候,田九不但沒有反抗,反而還十分配合。以至于那兩個衙役押他上路的那時候,他都覺得自己很快就會回來的。
在田九看來,他這樣慷慨赴刑,是對吳老爺?shù)囊黄艺\。
但是,田九始終沒有弄明白,吳老爺在教他打槍時,怎么就走火了呢?那一槍,原本是去打鳥的,怎么一家伙把陳三給擱在水溝里呢。
為這事,三姨太也曾起過疑心,三姨太拐彎抹角地問田九:“你打死陳三干什么?”
田九不語。
“有仇?”
三姨太知道,之前陳三帶人割掉了大快的半拉耳朵,但那也不至于以命來抵換。所以,三姨太問田九:“你打死陳三,就不怕抵命?”
田九呢,他不想跟三姨太多說什么。因為,有些話,吳老爺已經(jīng)交代他了。他只說,打死陳三,是他玩槍走了火。
可田九越是那樣說,三姨太越覺得這其中有詐。三姨太知道,田九從來就不會打槍。
現(xiàn)在,田九把一切罪責(zé)都應(yīng)承下了。
大堂上,幾乎沒用一棍一棒,田九便簽字畫押了。田九盼望的是吳老爺早點來保釋他,可他怎么也沒有料到,等待他的是秋后問斬。
行刑的當(dāng)天,田九一看,真是死到臨頭了,他想翻供??蔀闀r已晚,押赴刑場時,他脖頸上被人勒上了一根比筷子更細的細麻繩兒——讓他失語。
事后,三姨太托人打聽到,吳老爺為讓田
九“失語”,先后往縣衙里送了好幾百兩銀子。那一刻,三姨太驚詫了!
吠聲急促的時候,匪徒們已經(jīng)包抄了吳家的前后院落。
那幫匪徒,對吳家的情況好像很熟悉。他們上來先把吳家前院里的家丁們給控制住,呵斥他們:
“不許動!”
“誰動,就打死誰!”
隨后,那幾個蒙頭蓋臉的家伙,還教導(dǎo)被堵在被窩里的伙計們:“好狗,看好自家的門!”言外之意,眼下他們打劫的,是大鹽商吳三才,與他們下苦力的伙計們沒有關(guān)系。
說話間,有一個年紀尚輕的小土匪,走到伙計們睡覺的地鋪前,還很輕狂地用腳尖踢踢他們的枕角,呵斥道:“不許動,嗯!好好睡?!?/p>
可此刻,翻墻潛入?yún)羌覂?nèi)宅的匪徒,已經(jīng)開始破門、搗窗了。
正在睡夢中的吳老爺,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喊身邊的三姨太:“快,快起來!院子里進賊啦!”
說話間,吳老爺隨手摸過枕邊的短槍,沖著窗口,“咣!”的就是一槍。
吳老爺認為,盜賊們聞到槍聲后,就會抱頭后退。
豈不知,槍響以后,原先躲在墻角、蹲在檐口下的匪徒們,呼啦一下子,破門而入。
匪徒們早已知道吳老爺枕邊的那桿短槍里,平時只壓著一顆子彈。一旦吳老爺短槍里那顆子彈射出以后,再去拉動槍栓,重新按壓子彈,那是需要時間的。
匪徒們就是在吳老爺按壓子彈的間隙,呼啦一下子,涌入到三姨太臥室的,也就是吳老爺與三姨太睡覺的那間房子。
“不許動!”
一個眼尖手快的匪徒,上來先下了吳老爺手中的槍。
隨后,一個高個、黑臉的家伙(匪首),踩著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钠ば?,跨進三姨太的房中,但他并沒有急著進三姨太的臥室,而是進門劃一根洋火,先給自個兒點上一支煙,發(fā)現(xiàn)正廳的八仙桌上有盞洋油(煤油)燈,就手把那油燈也給點上了。
吳老爺沒想到會是這樣。
吳老爺被匪徒的槍管抵在床頭,待外間的油燈亮起以后,有兩個匪徒反擰著他的胳膊,將吳老爺擒到外間來。
油燈前,那個黑臉、高個的匪首,不緊不慢地走到吳老爺跟前,惡狠狠地瞪了他兩眼,二話沒說,上來就是“叭!叭!”兩記耳光,質(zhì)問吳老爺:“媽的,開槍打誰呢?”
吳老爺抖抖索索地說不出話來。
匪首一手捏住吳老爺尖瘦的下巴,一手晃動著他手中的盒子,問他:“你看看這是什么,大爺沒給你還手,是給你面子了,懂嗎?”
吳老爺抖動著他那有數(shù)的幾根山羊胡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哪路來的‘財神’?有話好說。”
匪首說:“少廢話,你知道大爺今夜登門,是來干什么的嗎?”
吳老爺說:“小老不知,小老不知?!?/p>
這時候,有人在里屋劃亮火柴,高聲喊道:“大哥,三姨太在這兒?!?/p>
那時候,三姨太已經(jīng)從床上起來,正端坐在床前的一把椅子上不緊不慢地系著內(nèi)衣上的花紐扣,她睬都沒睬眼前那幾個狂呼亂喊的匪徒。
外間的客廳里,匪首拿眼光威逼著吳老爺,問:“聽到了吧,三姨太可在你里間里,是不是領(lǐng)出來,給爺們瞧瞧?”
吳老爺知道他們要糟蹋三姨太,連連苦求,說:“使不得,使不得!”并問那匪首:“哪路來的弟兄,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吳老爺想問他們需要多少銀子。
那匪首卻打了個手勢,讓把三姨太帶出來。
三姨太呢,她嘴角咬著一根紅頭繩,正梳著蓬松的頭發(fā),斜披一件小花襖,從屋里出來時,可能是因為一時慌亂,襪子沒來得及穿,趿一雙紫花的紅繡鞋,面團一樣的腳面兒,迎著燈光走來時,一閃、一閃,可惹眼!
她撩匪首一眼。
匪首也看她一眼。但那匪首很快又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吳老爺,問:“我們那邊有點針線活,想請三姨太去辛苦一趟,你看怎樣?”
吳老爺一聽這話,立馬苦求,說:“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呀?!?/p>
匪首上來就是一拳,正打在吳老爺?shù)哪樕希R道:“給你留條老命,就算是對得起你了。還不知趣!”
說話間,匪首打個手勢,讓把三姨太帶走。
三姨太呢,她讓匪徒們閃開。她自個兒進屋,點亮一盞更為光亮的油燈,先是對著鏡子把眉眼描了描。接下來,她又里一件、外一件地穿戴整齊后,找出夏天的裙子、春秋的風(fēng)衣,還有冬日里她喜歡圍的那幾條粉的、白的、藍底白花的圍巾……一件一件疊展整齊,打進包袱,如同主人吩咐奴才一樣,讓左右的匪徒們,給她一樣一件地拎上。
最后,臨出門時,三姨太還把床頭兩張她喜歡的掛畫也取下來,卷了卷帶上了。
吳老爺不知道這些,三姨太收拾東西時,吳老爺被匪徒們用一塊黑布蒙上了眼睛,綁到當(dāng)院的樹上。
三姨太從屋里出來時,腳步很輕。吳老爺似乎沒有察覺到三姨太從他身邊走過。
后來,吳老爺聽到院外吠聲再次急促了,他這才知道匪徒們已經(jīng)綁走了三姨太。
那時刻,吳老爺急了,他不等家人們把他身上的繩索完全解開,便猛追出院落。期間,匪徒們發(fā)現(xiàn)后邊有人追趕,“咣!咣!”對天放了兩槍。
吳老爺知道,那是給他的警告。再追,可能就有危險了。
當(dāng)下,吳老爺與圍護在他身邊的家丁們,都很無奈地停下腳步。大伙兒一起望著遠處一群晃動的黑影時,吳老爺莫名其妙地罵了一句:
“騷貨!”
蘭枝在三姨太身邊歷練過。所以,三姨太走了以后,吳老爺就讓蘭枝把三姨太掌管的那攤子事兒暫且支應(yīng)起來。這也正是后人所說的——吳府里管事的是個丫頭。
最初,蘭枝、蘭葉,都是大太太房里的丫頭。后期,大太太吃齋念佛,不怎么過問家里家外的事了,蘭枝便被調(diào)到三姨太那邊去了。
而今,三姨太被土匪們劫去,蘭枝接管吳府內(nèi)務(wù),也算是輕車熟路。只是遇到大一點的事兒,蘭枝不敢做主,她還要去請示大太太拿主意。
大太太時而點頭,時而搖頭,時而心煩了,一句話也不講。
所以,三姨太被土匪劫走以后,大太太就跟吳老爺嘀咕:“家里丟只小狗小貓,還要出門去召喚召喚,你怎么不去打聽打聽三太太的下落呢?”
吳老爺心里正憋著一股氣呢,他本不想去過問三姨太的事。
吳老爺覺得三姨太此番離去,不像是被土匪給劫去的,倒像是與土匪們里應(yīng)外合,而另求新歡。這其中,也不外乎陳三吃了槍子以后,三姨太受到驚嚇,她似乎意識到她與陳三的事,吳老爺已經(jīng)覺察到了。所以,三姨太要離開吳老爺了。
而今,大太太既然那樣說了,吳老爺思量再三,那就找個黑道上的人,打探打探三太太的下落吧。
于是,吳老爺想到了張大頭。
張大頭是什么人?地痞、無賴、鹽區(qū)這邊有名的混混??赡羌一锬X子活套,什么人在鹽區(qū)耍得開,他就往誰的身上靠。他手下糾集著一伙子人。名義上是維護鹽區(qū)的一方平安,實則是吃大戶、搶財主,盡干些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但是,此人精通于黑白兩道。吳老爺找到他時,還專門擺了一桌酒席。
酒宴前,吳老爺讓蘭枝丫頭先呈上兩塊銀錠。言下之意,那是探路錢。
張大頭吞慣了大戶人家的錢財,看到吳老爺呈上來的銀子,眼珠子瞬間一亮,隨之,蒲扇般的大手一揮,沖著他身邊的王副官,說:“這事情,就包在王副官身上了?!?/p>
王副官滿臉堆笑,他一邊幫張大頭收下銀子,一邊向吳老爺承諾,說:“小事情,小事情。”聽他那口氣,好像他立馬就能把三姨太給找來似的。
吳老爺也覺得,爾等小事,只要他張大頭用用心,應(yīng)該不在話下。
果然,事隔兩天,王副官來吳府稟報,說三姨太被太陽山上的錢三爺給掠去了。
錢三爺是蘇北、魯東南一帶,最大的一股土匪,他手上有一百多號人,長年盤踞在太陽山上,專挑鹽區(qū)的大戶打家劫舍。而太陽山,顧名思義,太陽升起的地方。它是大海中的一座孤島,周邊懸崖陡立,易守難攻,官府想緝拿他們,可一直沒找到可行方案。
吳老爺想不明白,三姨太怎么去了那樣一個鬼地方。
在吳老爺看來,三姨太此番被劫,應(yīng)該步入一家更為敞亮的高門大院。吳老爺甚至想到,三姨太換了個環(huán)境,沒準她會更加光鮮靚麗!
現(xiàn)在好啦,王副官打探到的結(jié)果是,三姨太上了太陽山。
吳老爺覺得這很意外。一則,三姨太不適應(yīng)那種孤島求仙的日子;再者,那天晚上,劫走三姨太的那個黑臉、高個的匪首,好像不是傳說中的錢三爺。
但是,吳老爺當(dāng)著王副官的面兒,他不想把話都挑明了。吳老爺跟王副官打哈哈,問:“你看到三太太啦?”
王副官支吾了一句,說:“只是遠遠地打了個照面?!彪S后,王副官報出錢三爺所要的贖金——五百現(xiàn)大洋。
吳老爺沉思良久,搖搖頭,說:“罷了,隨她去吧?!毖韵轮猓幌牖莻€冤枉錢。
吳老爺覺得三姨太此次離家出走,不是金錢能贖回她的心的。
可王副官不曉得這其中的內(nèi)幕,他順著三姨太被劫的思路往下說。王副官告訴吳老爺,錢三爺只給了三天的期限。
三天以后,吳老爺若拿不出五百現(xiàn)大洋,對方可就要撕票了。
果然,三天以后,王副官再來吳府時,帶來了一個香煙盒大小的小錦盒,吳老爺一層一層地打開以后,里面包裹著的,是三姨太的一根小手指頭。
王副官說:“錢三爺有話,隔一天,還會有更新的物件呈送到吳府來?!币簿褪钦f,隔一天,你吳老爺再不把五百現(xiàn)大洋捧出來,對方就要割三姨太的耳朵、鼻子了。
吳老爺知道那是土匪們的要挾,但他依舊搖搖頭,說:“隨她去吧!”
這下好啦,土匪有土匪規(guī)矩。他們說到做到。第二天給吳老爺呈來的,果然是一個更大一點小錦盒。
但這一回,吳老爺沒有急著去打開。吳老爺有一搭、沒一搭地與王副官聊起三姨太在那邊的事。
王副官一看吳老爺關(guān)心起三姨太,面部的表情,頓時凝聚起一片陰云,他長吁短嘆地說——
“那罪遭的,可真不是人受的!”
說到痛心處,王副官的淚水都快要掉下來了。
吳老爺也跟著難過了一陣子。但吳老爺在王副官愈說愈傷心的時候,他順手從茶幾底下,摸出前一天王副官送的那個小錦盒,輕輕地推到王副官跟前,問:“你幫我看看,這是三太太的斷手指嗎?”
王副官當(dāng)即把臉貼到那錦盒上,好半天,他都沒好抬頭去看吳老爺。
原來,那錦盒里的半截斷指,是王副官從亂葬崗的小死孩身上割來的,粗細與三姨太的纖指差不多。但,三姨太那指甲似小鳥的蛋殼,而錦盒里那頑童的指甲,卻薄如蟬翼。
至于三姨太此番在哪,她跟著什么人跑了,王副官壓根兒就沒有打探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