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彥
我跟薛保勤先生認(rèn)識很多年了。最密切的接觸,還是在西安市雁塔路南段10號院的那些日子。我與他的辦公室緊挨著,隨時就能串門。到餐廳吃飯,也都叫上一路,湊在一桌。說工作,也說寫作。說著說著,也會走進他的辦公室,研究起某首歌曲來。這些歌都是他作的詞。作曲和演唱,有時是身邊熟悉的人,因此,談完意見不久,又會聽到新的一版。他創(chuàng)作的好多歌,我都是這個時期熟悉起來的。
再就是他的詩。那幾年,每每在中午休息時分,微信會咯咯響幾下,一看,是他傳來的新作。我就知道,他中午沒休息,還在“推敲”那些讓他無法“瞇瞪一下”的詩句。
在這個院子,忙碌完會議、文件、公務(wù),一般會談些干部升遷、流轉(zhuǎn)、約談、罷免的信息,而說歌、說詩、說文學(xué),有點不搭界。因此,我跟他就說得很低調(diào)、很“內(nèi)部”。常常大院發(fā)生了驚天動地的事,我一般只會在開大會了才知道,他大概也不會比我知道得更早。因為業(yè)余時間,他老在搗鼓那些“警句”。后來他走了,我也走了,見面就顯得越來越奢侈。
庚子年鬧新冠肺炎的時候,有一天,他突然來電話,說要出一本書,囑我作序。說這本書里的一些作品,我都熟悉。并且還謙虛地說:有些歌,是我與他當(dāng)時“內(nèi)部研討”時,給過他壓力才寫的。我知道,這都是客氣話。讓我作序,重要的,是我們有那么一段“密切接觸者”的歷史。薛先生比我年長,但溫良恭儉,君子謙謙,讓我學(xué)到很多東西。他寄大作《風(fēng)從千年來》,無非是讓我加強學(xué)習(xí)、繼續(xù)提高而已。
《風(fēng)從千年來》
最近手頭的活兒和要讀的書,的確很多,但薛先生的大作不能不讀,并且得認(rèn)真拜讀。這是一本真正的詩歌集,有詩有歌。并且很多詩,也是可以作歌的。從最早的勞動號子“杭育杭育”開始,詩就有音樂性,能傳唱。后來越寫越澀,當(dāng)然,體量也日漸龐大,詩與歌,就截然分開了。可在薛先生的筆下,我始終覺得,它們還是渾然一體的。即使是長篇敘事詩,任意抽出一個段落,也是可以作樂作歌的。
《風(fēng)從千年來》,還真是拉開了一個很大的切面,從詩經(jīng),到屈原,再到李白、杜甫;從高原,到草原;從井岡,到延安;從星空,到池魚;從胡楊,到睡蓮……生命意向繁復(fù),隱喻指涉多重。薛先生每每希望用最小的文字量,去撬開文字背后的山河歷史、人文累進。因而,短章斷篇,也見靈魂拷問,引頸遠(yuǎn)方。中國古代很多文人都在官場,志于“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他們希望做“往圣”,因而,無論何時何地,升遷貶謫,或明升暗降、或擠兌出局,都要寫幾句詩,以安放靈魂。
我的家鄉(xiāng)鎮(zhèn)安縣,清代從湖南調(diào)來一縣令,叫聶濤。其實只管了100多戶、2000多口人丁,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一個村主任的角色。但他努力穩(wěn)住精神陣腳,不以“職小卑微”而懶政,8年把人口發(fā)展到7000多,翻了三倍半。那就是當(dāng)時全部的GDP綜合效應(yīng)。他滿意卸任,留有大量詩文,讓今人看到了一個縣令和一個縣域的精神高度與靈魂。我想官員治轄,理該如此由表及里,不僅興旺人丁,發(fā)達經(jīng)濟,也要開出一點文明的花朵來。這大概就是薛先生反復(fù)叩問《一個丑惡的靈魂能夠走多遠(yuǎn)》《把靈魂放到高處》《給靈魂一個天堂》《把靈魂打掃干凈》的來由。
當(dāng)然,官員不一定非得像薛先生那樣能寫詩。但官場生活一旦離開詩意、詩性、詩的牽引,縱然位高,也給人以味同嚼蠟感。鄭板橋也是一區(qū)區(qū)縣令,卻用心和情捻弄出“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的句子,且知行合一。因而,一個其貌不揚的怪老漢,便有了200多年來,一想起就覺得可愛得要命的官場形象。這就是詩與遠(yuǎn)方給一個人注入的生命溫度。扯得遠(yuǎn)了。
再說說《青春的備忘》。我們這一代人,從愛上文學(xué)那天起,就在接觸“知青題材”。幾十年過去,“知青題材”也并沒有成冷門話題。薛先生就是知青。我與他飯?zhí)?、文案之間,也多有涉及“知青話題”,每他都十分嚴(yán)肅。從不簡單二元對立,非此即彼。他是用自己的生命,丈量過這段“過往”的人,因此,我比較看重他的詮釋。他說痛苦,他說折磨,他說情懷,他說意義,我都點頭。因為他始終在叩問、在質(zhì)疑、在反芻。當(dāng)然,任何一個生命個體,對于一個大的歷史事件,都只能是單鋒面的攀爬或目測,其意義恰恰在于“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yuǎn)近高低各不同”的角度合成。
我從薛先生的“青春備忘”中,看到了他橫看、側(cè)看、遠(yuǎn)看、近看、高看、低看的多維視角轉(zhuǎn)換。我想文學(xué)藝術(shù)的價值,不外乎于給人提供更多更豐富的認(rèn)識世界的角度而已。一切單鋒面的偏執(zhí),都與事無補,于世無益。太單向的突進、陡峭、高聳,甚至容易造成更危險的斷裂與崩塌。人類對歷史教訓(xùn)的最好汲取,就是永遠(yuǎn)都在多維度地探測并“旁征博引”、綜合考量不息。我覺得他的這組詩,也是能歌的。甚至可以用秦腔的“苦音慢板”,讓一個須生,一板一眼地去蒼涼詠唱。
薛先生是一個行吟詩人,也是一個“坐唱歌手”。行吟詩人不難理解。而“坐唱歌手”,我們過去會常在某個地方陡然相遇。他們沒有什么經(jīng)濟利益,也沒有什么演唱目的,就是需要唱。即使沒人聽,也會自個唱。他們不唱新詞,只唱前朝后代,興衰更替,生死恒常。過很多年,你仍然覺得詞是那么明白曉暢、意味深長。反而太花樣翻新,也就連皮帶瓤都浮在水面,轉(zhuǎn)瞬即逝了。薛先生作歌,有撇掉時尚的故意。而好深水打撈一些沉積已久的“冷藏”。我們能從他的歌里,隨意抽出許多“干貨”,做一種細(xì)嚼慢咽的品嘗。
像“那張鉛灰色的臉,透過秦掃六合的煙塵,回望焚書坑儒的慘淡,一問兩千年”的《問天》;還有“樂游原,悟終南,空靈有幽蘭。仙峰道谷覓捷徑,心靜即為仙”的《遐思》;尤其是“一城文化,半城神仙”的《送你一個長安》,弄得滿城人好客如古,拱手皆“送”,已然是長安的形象代言詞了。他在努力行吟、“坐唱”著屬于自己的面貌和自己的一片詩歌天地。
詩與歌,既可以深邃峭拔,鐸聲陣陣,把劍向天。也容易趨時媚俗,浮光掠影,扭捏作態(tài)。而薛先生沉潛積厚,靜水深流,不媚俗、不輕佻、不趕潮、不誑語,詩里行間飽蘸著自己的精神與生命修為。其個性面目,也便越來越清晰地呈現(xiàn)在讀者和聽者面前了。
人類從來沒有像現(xiàn)代這么自信,以為能解決一切棘手問題,而所向披靡。然而,一個新冠肺炎病毒,整個社會就猛然都按下了暫停鍵。我們也突然發(fā)現(xiàn),缺失的東西很多很多,包括常識,包括平常特別講究的文明與優(yōu)雅、合謀與共進等。甚至在大難面前一些仇恨遍地、拳腳相加、飛沫四濺。說明文明的交響,還遠(yuǎn)遠(yuǎn)沒有解決人類前進中的基本面向和節(jié)奏、節(jié)律問題。還需要很多行吟和“坐唱”詩人、歌者去杜鵑啼血般地訴說常識與規(guī)律。
詩與歌,都是感性的,可以激起沖天巨浪,讓生命搏擊出無盡的彩虹。但詩與歌,也是理性的,應(yīng)根如磐石、縱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我想這是真正的詩歌力量。我的朋友薛保勤先生,就是在努力做著這樣經(jīng)世致用的生命長歌,精衛(wèi)填海、推石上山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