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啊，請你疼疼她

■丁鵬

聽姥姥說，媽媽嫁給爸爸以前的綽號是“小胖妹”，后來她瘦下來是因為跟我爸吃苦吃的。

我說才不是，她的綽號應(yīng)該叫“愛哭鬼”，淚點低，遇事就哭唧唧，像個還沒長大的小女孩。

小時候，我夜里鬧騰不睡，我媽從軟硬兼施到無計可施。某天深夜，我突然看到墻上因漏雨形成的水漬，就跟她說：“你看那墻上像不像一個老爺爺和一個老奶奶？”沒想到，她聽后，被嚇得“哇”地一聲大哭。到現(xiàn)在她還時常跟人說我小時候特厲害，能見“鬼”。我沒想到自己用來嚇唬人的一句話，能如此深刻地沖擊了我媽的世界觀……

后來我長大些，能幫忙干農(nóng)活了。我家西邊有片蔥地，到了夏天，碧綠的蔥葉上落了許多紅蜻蜓，非常好看。某天，我媽拉我去蔥地拔草。拔著拔著，我說：“媽，你身上怎么有只毛毛蟲??？”她被嚇得一激靈，待把毛毛蟲抖下去，我說：“媽，你袖子上怎么有半只毛毛蟲啊，等等，那只袖子也有?！庇谑俏覌屔宪f下跳，邊抖邊哭，那是我對“抖音”這個詞最初的理解。當(dāng)然，“拔草”這個詞在我媽心里絕對種下了陰影。

記憶里，從年關(guān)到春季蔬菜成熟，是我家青黃不接的時候。從種子、農(nóng)藥、化肥、煤炭、人工，到每兩三年就要替換的大棚的松木桿、塑料布、草簾子，都需要錢。爸爸臉皮薄，急需錢的時候就得靠媽媽去鄰居家借。待從家庭的不睦講到農(nóng)事的艱辛，慢慢切入“借錢”正題時，媽媽總要哭。童年的我在一旁跟著，見她和鄰居簽下借條，上面寫著利息。

小學(xué)時，我玻璃球彈得特好，作為戰(zhàn)利品，我有各種各樣的玻璃球，大號的、小號的，花心的、水晶的，裝滿了好幾個裝泡泡糖的塑料盒，堪稱大榆樹小學(xué)玻璃球收割機。后來，我決定戒球，就把鄰居家小朋友叫過來，很有儀式感地把我的全部家當(dāng)傳給了他。

我和我媽說：“我把玻璃球都送人了?！彼龁枮槭裁?，我想提升我這一行為的道德高度，就沒說想戒球，我說：“因為我們家總向他們家借錢，我要和他家小孩搞好關(guān)系?！蔽覌尵鸵詿o比嚴(yán)肅的語氣和我說：“借錢是我們大人之間的事，和你們小孩沒有關(guān)系?！?/p>

那一刻，我覺得我媽成熟了，她懂得保護(hù)孩子的自尊心。

說到我媽的不靠譜，還數(shù)她和我爸分居后一走了之。

那時，我即將上初中，處在一個覺得自己特獨立、特成熟、特能扛事的年齡。她隔幾個月會給我打一次電話，問我想不想她。我說一點不想，你忙你的，不用擔(dān)心我。那時我同時暗戀兩個女孩，我們班的學(xué)霸和隔壁班的體委，每天為到底該追哪個女孩發(fā)愁，的確沒時間想我媽。

初中時，我在學(xué)校寄宿，兩周回一次家，生活費常常在回家那天就花得一分不剩。沒錢坐公交，我只能打車到家，然后進(jìn)門管家長要錢。那是個夏天，雨后剛剛放晴，放學(xué)的我準(zhǔn)備去找姥爺撈魚，就打車到姥姥家。進(jìn)門看到我小姨和我媽同時坐在那，我那時很久沒見過我媽，覺得不好意思開口，就管我小姨要打車錢。

小姨說，那天我媽覺得很尷尬、很內(nèi)疚，也很放心，大概看到我和小姨要錢那么硬氣，覺得我應(yīng)該被照顧得挺好。小姨還說，我媽那段時間租了一個路邊攤賣水果，她對杧果過敏，沒賣幾個月胳膊上就都是疹子。

再看見她是高中時。一天小姨來接我，說我媽住醫(yī)院了，讓我去看看。她剛做完手術(shù)，看上去顯得比同齡人更老，也更憔悴。痊愈以后，她想見我的班主任，問我她穿什么衣服好看，但她并沒什么值錢的衣服，我說隨便穿就行了。

上大一時，她邀請我去她住的地方過寒假。她住在城中村，沒獨立衛(wèi)浴，更別提暖氣。自來水堿性很大，而且冬天水管會凍住，只能從一站遠(yuǎn)的地方扛桶裝水回來。狀況和我爸描述的“吃香喝辣”有所不同。她白天騎著電動車去租的攤位賣內(nèi)衣襪子手套，有一次騎車摔得不輕，后來就不騎電動車了。

再次和她一起過年，那時她一個人拉一車干果在路邊賣。我?guī)退栖嚨臅r候，她憤憤不平地說已經(jīng)被城管沒收了一車貨。后來，她在路邊租了一個一平方米大的地方，才終于有地兒可以擺攤了。進(jìn)出大門她都和門衛(wèi)打招呼，她說偶爾也會給他們送一點干果，這樣出入大門時門衛(wèi)能幫她開門，對門衛(wèi)而言是舉手之勞，對于她卻能節(jié)省不少力氣。

她的皮膚曬得黝黑，攤開的手掌傷痕累累，割了很不自然的雙眼皮，讓她顯得潑辣了幾分。她和周圍擺攤的人吹噓我爸也在這個城市，此外她還有很多親戚朋友，顯得特有勢力。她叮囑我不要說漏嘴，因為她害怕別人知道她孤身一人會欺負(fù)她。這是她在人前的“強硬”形象，背地里她體弱多病，每天吃一大堆藥。但她不得不忍受著膝關(guān)節(jié)炎帶來的疼痛，爬上爬下搬運貨物，大過年也堅持出來擺攤，不過是想給她的兒子多攢些學(xué)費。

我想起我媽年輕時那么膽小，又那么好騙，怕“鬼”、怕毛毛蟲；那么軟弱，受了委屈就只會哭唧唧；又那么絕望，陷在生活的蛛網(wǎng)中無法自由動彈，其中最主要的阻力是我，我是她在這世上最牽掛的人。

想想我出生時她也是第一次做媽媽，在為人母和為人子這件事上我們有著相同的起點。不只是她看著我成長，我也看著她成熟。我看著她從依賴到獨立，從軟弱到堅強，從清秀到粗俗，不知不覺間也從青春到老去。她經(jīng)歷了離異、漂泊和喪母，又體弱多病，多想歲月能替我好好疼疼她。

走在奔三的路上，當(dāng)我開始考慮是否結(jié)婚、要小孩的時候，我就會想到我媽為養(yǎng)育我付出了多少愛和忍耐，承受過多少罪與冷眼。我至今無以為報。

媽，感謝你帶我游歷人間，給我看貧瘠生長出爛漫，給我嘗苦澀過后有回甘，讓我知道，平凡的世界里處處是奇跡。

作家簡介：

丁鵬，1991年生于吉林梅河口，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碩士，現(xiàn)任《詩刊》編輯。曾獲第二屆恩竹青年詩歌獎、首屆陜西十佳校園詩歌獎等獎項。出版隨筆集《所謂歲月靜好，不過是敢向命運叫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