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xiàn)平
疫情的春天
櫻花開了的時候,我一個人站在樹下仰望。這玲瓏的花朵,在風(fēng)中抖著花瓣,像是一個個的女嬰兒,不,像她們的眼簾或者眼睫毛。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都和人有關(guān)。一如我,站在櫻花樹下,四周無聲,只是這花朵的香味好像是垂直向下深入的,也好像是向上噴發(fā)的,但沒有彌散,我始終確信,櫻花乃至所有的花朵,都是不迷人的,而是對人的視覺和嗅覺乃至內(nèi)心的一次次的撞擊和喚醒。
這是2020年春天,新冠病毒疫情仍舊不容小覷,各個小區(qū)都以驗證健康碼,并進(jìn)出測體溫的方式,進(jìn)行管控。好些天之后,我們才得以出門,盡管如此,街道上的車輛和人還不是很多。而在小區(qū)前后,街道兩邊,花朵們已經(jīng)開得姹紫嫣紅了。最先的應(yīng)當(dāng)是桂花,這暗處的幽香,大都藏身在茂密的綠葉之中,以米粒大的、成群結(jié)隊的黃色花朵,用蜜香的方式堵人鼻孔。每一次從它們身邊路過,我都一陣驚異。盡管,很多次聞到和迷醉,但花朵的香味也似乎是變化著的。
就像隨風(fēng)而至的梨花,在府城大道的各個綠地乃至小區(qū)的某個角落,忽然間就舉出來一片潔白,即使路燈不亮的夜間,滿樹的梨花,也像是獨自的一個世界。我才知道,所有的花朵也都是有光的,它們照耀的是自身,還有自身之外的一切。從它們身上,我覺得了一個淺顯的奧義,即,無論是哪一種事物的生發(fā)、盛開與寂滅,其實都是在自鍍金身之外,也映照了更多的存在。這世上的任何事物,都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一種相互間的溝通、互助與簇?fù)怼?/p>
隨之而來的黃晶菊花堆在小區(qū)最偏僻的地方進(jìn)行自我開放,相比于紫荊、紫葉李和三角梅等,黃晶菊更像是落寞而芬芳的原野或者某一些僻靜的山谷,它們成群結(jié)隊地開,但花朵和花朵之間又有些距離。它們金黃但卻又區(qū)別于黃金的媚俗,與大紅大紫的紫荊也不構(gòu)成合作關(guān)系。其中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獨立于群草或者躋身于荊棘之間,一朵一朵地,自我地開,不舍晝夜地開,同時也不站隊地開。對于它們,每一次看到,我都會心生憐愛,也想到,這廣大熙攘的世界,總是有獨立于眾的事物存在,它們不爭、不怒、不怨,順乎自然秩序,聽命于時節(jié)律令,專注自身的存在而罔顧其他的繁華與喧囂。
我最喜歡的,還有木瓜花,它們也艷麗,可總也有一絲落寞;它們成群地開在一起,卻每一朵和每一朵不盡相同,有的向外張開,有些則向內(nèi)合閉;有些身上落著灰塵,并且已經(jīng)構(gòu)成斑點,有些則一身清爽,纖塵不染。從前,我每一次見到,都要拍幾張照片,存在電腦硬盤里,以至于在它們業(yè)已消失的某些時節(jié)忽然打開,心中卻總是溫暖的,我相信,木瓜花的紅,也是有溫度和力量的,它們以飽滿而有些妖嬈的顏色,給人給萬物一種無聲的觸摸與報答。
與之顏色相同的,還有枸骨,這種亦花亦果的植物,看起來像是微縮的腰鼓,靜止在亂草叢中,艷花之下,有些不顯眼,但它們自身的那種緊致與飽滿,總是令我有一種被鼓舞的感覺。有一次,和家人在府城大道散步,隨處可見的花朵當(dāng)中,蝴蝶蘭好像有些嬌嫩,不勝風(fēng)寒的樣子,大都在一些花店或者茶館可以見到,它們蝴蝶的外形,看得久了,視覺也就有了燕燕于飛的靈動與曼妙。
我還注意到,成都的各個地方,還有楊槐花,這種北方的樹木及其花朵,在我南太行老家尤其多,每年四月份,漫山遍野地開放,沖天的蜜香在山谷峻嶺之間軍團(tuán)一樣奔蕩,我沒想到,在成都也有楊槐花,盡管數(shù)量很少,可只要它們的花朵一開,蜜蜂就神魂顛倒,千里奔襲而來。
到三月中旬,日光的暖意就開始增幅了,隨著疫情的有效控制,人和車輛也逐漸地多了起來。昔日有些冷清的成都,又恢復(fù)了她激越與繁華的景象。有些傍晚,我們散步,在府城大道周邊,專門循著花朵和它們的香味行走。盡管,有很多聲音持續(xù)傳來,花朵雖然看起來寂靜無聲,可它們由自身色彩和香味構(gòu)成的聲音,本身也是一種強(qiáng)力的牽引與美妙的號令。在花中,在春天,府城大道之于成都,或者成都之于府城大道,甚至整個四川、西南地區(qū),以及中國和世界,在花朵之中,在春天,無論人還是萬物,其實都是相互之間吸引、照耀、簇?fù)?、相悅的過程。
傍晚的街市上
疫情有所減弱,至少在成都是這樣的。日暮將近的時候,外面還是涼了一些。趁著最后一抹血紅與輝煌,我們出門。在高樓反射的夕陽光照中,沿著街邊的人行道,不緊不慢行走。此時,正是下班高峰期,轎車和商務(wù)車在主干道上奔馳,電瓶車和共享單車在非機(jī)動車道上,蜂擁如搶食的魚群。還有幾個擺小攤的,專門尋在公交車站旁邊售賣。也有很多人買著吃。其中多數(shù)是女孩子。她們大都是剛下班,或者提著新買的衣服和首飾之類的。女人這種動物,寧可餓肚子,吃最差的,也要穿自己喜歡的,而且樂此不疲,態(tài)度堅決徹底。
人們都在尋找和回歸自己的生活。此時的仁和新城,這個府城大道比較繁華的購物中心,顯得更為熱鬧。最惹眼的是那些僅僅穿了短褲,大幅度露著肉身的美艷女子。有的是漂亮,凡是正常的男人,大抵都會想入非非的。這不是什么丑事或者邪惡,而是一種天性和本能的反應(yīng)。人只要不違背其他的意愿,采取暴力和不當(dāng)?shù)氖侄危M(jìn)行、實施破壞和傷害性的行為,就不存在道德不道德,犯罪與否等問題。
但可以看出,諸多的美艷女子,是帶有炫耀意味的。司馬遷“女為悅己者容”仍舊說到了古今女人的本性當(dāng)中。她們或許只是炫耀,向周邊的男人展示自己的肉身之美,用于獲得一種心理上的自足與安慰。但也不排除,其中有一些是懷有另外的心思的,如邂逅富家公子、上流人士等等?;蛟S,這個時代的女人們需要的,比任何時候都要現(xiàn)實,也更迫切。那種甘于柴米油鹽小日子,日出而出日落而歸的平淡生活,大抵是被諸多的女性自覺摒棄了的。
盡管其中也有這樣的女子??墒?,在我們當(dāng)下的城市中,這樣的有著傳統(tǒng)思維與美德的女子,顯然鳳毛麟角。也可能,男人也是如此。在年少的時候,渴望一種物質(zhì)豐足和名貴的生活,當(dāng)然也是正常的。我當(dāng)年也是如此?,F(xiàn)在,則覺得無所謂了。一個人的財哪怕富可敵國終究也是有限的。就像生命。世間的諸多事情,都是有長度的。而長度也都不會是無限的。即使有無限的長,如宇宙和世間,也都會有斷裂的時候。有了這樣的想法,走在紅男綠女當(dāng)中,再好看的肉身,其實也都是肉身。不過是一種幻象。對她們自己如是,對看和擁有的人亦然。“物壯則老”是一個殘酷的法則,也是一個公平的規(guī)律。對誰都一樣,萬物也包括其中。
我在看著,一個個,一溜溜。我還注意到,其中一些女子的神色是有意味的,走走停停,左顧右盼。她們的臉上都飄著一些說不清的意味,其中有惶惑,更有期盼;有猶豫,更有決然。這種心態(tài),我想是極其復(fù)雜的。從生物角度說,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做適當(dāng)?shù)氖虑?,在可以的時候進(jìn)行可以的事情,這是天賦的律令??闪钊诉z憾的是,無論是物還是人,天地之間的生命過程總是不可預(yù)測的。“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之類的規(guī)律性的箴言,大抵是一個時刻籠罩和統(tǒng)攝的龐大魔咒。
夕陽徹底完成了它一天的工作量,關(guān)燈休息了。人造的光亮代替了太陽。這種虛假的照耀,落在人身上,始終是不真實的。尤其肌膚上的光澤,賦予了更多的欺騙性。此時的街道上,人比剛才減少了很多,但凡在街道上溜達(dá),看起來無所事事的,大都是悠閑階級。我也注意到,一些趾高氣揚(yáng),對誰都保持輕蔑眼光的女人,手腕大都套在一個穿著華貴的男人胳膊上。這令我想起夫貴妻榮、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以及老家的一句諺語,即“養(yǎng)女嫁漢,穿衣吃飯”。盡管,這句話在這里顯得詞不達(dá)意,但這句話的弦外之意可能會傳達(dá)一種“只可言傳不可意會”的微妙意味。
在幾家銀行的地面停車場上,一邊排列著賓利、保時捷、勞斯萊斯、奔馳、寶馬之類的,另一邊是長城、奇瑞、長安、江鈴等。這種對比鮮明的情景,在城市中大致是司空見慣的。對于普通人來說,人和人的差距,根本上是物質(zhì)擁有量和支配力強(qiáng)弱大小的區(qū)別。這么多年以來,我唯獨對車不感興趣,不會開,也不想去學(xué)。也覺得,汽車和世上的所有物質(zhì)都一樣,終究是消耗,看起來是身份和榮耀,實際上,它就是一個漂亮的玩具,不愿意走路的時候,開著它們,到一些地方去而已。但若是沒有它們,這個年代,想去什么地方,方式當(dāng)然很多。就像我在這個夜晚的街市上,穿著拖鞋走了一圈,最終還是回到自己的蝸居。洗澡躺下,關(guān)閉燈光之后,睡著再醒來,又是一個明亮或者灰暗的日子。
環(huán)衛(wèi)工人
總是和他們不期而遇。還都是特殊時候。我下班,拖著一身的疲倦。這時代乃至整個人類的歷史,都是一個江湖。大的小的邪的正的。我們都在其中。累的當(dāng)然是身體,更累的,則是心。以前我常在文殊院和天府廣場、萬福橋一帶活動,當(dāng)我覺得孤獨或者悲苦、荒涼與凄愴的時候,就會看到環(huán)衛(wèi)工人,他或者她,在某個墻角坐著打盹,下雨天氣,他們會在某個屋檐下避雨。
坐在潮濕、陰冷抑或稍微熱一點的水泥地、瓷磚上,再或倚靠在掃把把子上,他們的臉上幾乎沒有笑意。他們低著頭,任自己的身體蜷縮,腦袋垂直向下,進(jìn)入短暫的睡眠。我相信,這樣的睡眠是不會做夢的。因為,這種睡眠已經(jīng)擯棄了對人世和人生的所有期望和幻想。
這不是在說環(huán)衛(wèi)工人就是悲慘的。恰恰相反,這些老人,顯然已經(jīng)到了耳順之年或者從心所欲了,一生的命運(yùn)已經(jīng)昭然若揭,苦難和不幸,幸福和愉悅,似乎都再難令他們感覺新鮮了。再者,按照傳統(tǒng)的孝義,人這樣的年紀(jì),早該過那種頤養(yǎng)天年的悠閑生活了??伤麄儯€是要風(fēng)雨在外。雖然活兒都不重,可整天都在街上,連一個休息的空檔都沒有,也是極為殘酷的。我常常想,各管理和用工單位,應(yīng)當(dāng)修建一處供環(huán)衛(wèi)工人臨時休息的設(shè)施。哪怕是一間只有幾張床的房子,尤其是中午時候,讓這些老人家能找個地方睡一會兒。
有幾次,下著大雨,我淋了個落湯雞,到公交車牌子下面避雨,有幾個環(huán)衛(wèi)工人也在避雨。有的干脆坐在濕漉漉的地上,有的則靠在桿子上。那一刻,我覺得心疼。看著他們堆滿怨艾或者出奇地平靜的表情,忽然想起自己的父母親、爺爺奶奶。按照階層劃分的話,他們無疑是屬于同一階層的。我也知道,但凡家里條件允許的,也不會讓老人出來繼續(xù)工作。盡管,勞動是美德??稍诤芏鄷r候,勞動這一美德在具體人身上顯得不協(xié)調(diào)甚至有些殘酷。還有一次,是秋天,我步行,在某個街道一棵大的銀杏樹下,看到一位環(huán)衛(wèi)工人坐在下面打盹。我心顫了一下。走近,卻發(fā)現(xiàn),這個人長得特別像我父親。
那一瞬間,我想喊爹,那個字的發(fā)音已經(jīng)到喉嚨里面,才覺得,這不可能。我的父親已經(jīng)去世十年了。怎么會在這里?不可能。我走過去,在他身邊停留了一會兒。先是覺得溫暖,之后是悲愴。
很多的危險來自于日常當(dāng)中那些看起來很正常的瞬間。瞬間,這個詞,對于人來說是一個具有嚴(yán)重意味的特定時刻。比如,車子出事,往往在一兩秒中完成。很多的死亡也都是瞬間。瞬間之中,含納了諸多的不確定。這種不確定,反映的是生命的無常。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及其自然分割的空間之中,潛藏了多少生死無常與悲歡離合?真是叫人心生絕望和慈悲。
宵夜與我這個素食主義者
人頭攢動,桌子上全是蝦皮、魚刺、啃光的骨頭,紅艷艷的湯汁、七零八落的盤子和碗筷等等。燈光巨亮,照耀著一堆堆的人,也照耀著一根根慘白的骨頭。這種情景,在北方似乎不多,即使燒烤比較盛行的西北地區(qū),這樣的情境大抵也只有旅游城市常見。而在川渝之地,不論是大城市還是小城市,吃夜宵既是一種習(xí)俗,也是川渝人由來已久的一種文化。其根本的支撐點,還是物產(chǎn)比較豐富的結(jié)果。我初來之時,覺得這樣的消費景象很新鮮,也覺得,這種飲食習(xí)慣,是我不能或者不愿意接受的。
我出生的南太行鄉(xiāng)村,別說肉食了,蔬菜也極少。那里的人們似乎沒有吃飯炒菜的習(xí)慣。即使在蔬菜較多的春夏秋季,也都是稀飯里放南瓜、土豆、紅薯、豆角等,一起熬出來吃,單獨炒菜的人家,大都是家境殷實的。不講究吃,是我幼時最覺得沒趣味的一件事。及至走出家門之后,我理想中最好的飯菜就是一碗米飯,一個炒菜(葷素不限),再加一碗雞湯蛋。就是最大的滿足了。
到成都生活之后,眼見這種夜夜胡吃海塞的景象,從內(nèi)心里覺得不舒服,甚至還有些厭惡。除非是外地朋友來,不得已而為之,參與到吃喝大軍當(dāng)中,一個人,寧可吃一塊面包或者饅頭之類的,也絕對不出來坐在耗兒魚、小龍蝦、火鍋店、冒菜、燒烤、油炸果子、烤餅、鍋盔、抄手、三大炮等等小吃攤子前。在我的潛意識中,多余的吃,是一種罪孽。這大抵是我小時候所受到的教育和身邊人的影響有關(guān)。我爺爺就一直說,人這一輩子,能吃多少,能掙多少,能花多少,都是有定數(shù)的。吃好的人,吃夠了,也就走了。提前花夠錢了的,也是同樣。那時候,我以為這是一種迷信說法,不可采信。
偶爾去云南、貴州等地,情況也和川渝之地相似。人們也都喜歡在入夜時分,坐在各種攤子前或者小店里,喝啤酒,吃各種東西。我則喜歡一個人待在房間,在手機(jī)上看個電影或者有意思的短視頻等,如果可以,喝茶倒是很好,我也極其喜歡??Х纫残?。只要不吃東西,不喝酒。
這一晃,在成都也十年時間了,我卻始終對火鍋這東西沒有好感,哪怕是再高檔的火鍋。有時候,看電視播放著各種美食節(jié)目,主持人那種夸張的吃相,作秀式的表演,讓我看得倒胃口。人們吃其他稀奇古怪的肉,如鱷魚、松鼠、地鼠、貓和狗的肉,我就本能地覺得惡心,只想吐。
我十六歲之前基本上沒吃過肉,家窮是一方面,即便是逢年過節(jié),家里有肉,我也不吃。記憶中最深的,小時候吃過一次羊蛋,即公羊的睪丸。每年春天,都要把不需要它們以后發(fā)揮生殖本能的公羊的睪丸割下來,相當(dāng)于人類的宮刑。然后有人收集起來,洗凈、切開,炒了滿滿一鍋。父親和奶奶讓我去吃,我去了。
許多人在圍著吃,而且吃得不亦樂乎,口水直流。我也嘗了一塊,不覺得肉有什么好吃的,更不覺得,肉比蔬菜的滋味好在哪里。反而覺得很難受,想吐,又怕被罵,囫圇吞下去之后,一晚上都好像是有只羊在我胃里來回走動。另一次,是村里某人打死了一條狼,拿回來,也炒了一大鐵鍋,請村人來吃。我也去了,也只吃了一塊,覺得騷氣滿天,弄得整個人都好像被那種騷味貫穿了。
及至我離開鄉(xiāng)村,到外面,人類的世界里,到處都是肉。我也開始吃,但只吃豬牛羊和雞肉,其他動物的肉也不吃。到四十歲,忽然覺得肉不好吃,一點味道都沒有。在街上吃早餐時候,就要稀飯和素包子。最多再加一個鹵雞蛋。中午,吃一碗豆花,也覺得很好吃。
可我也知道,我們每一個人,都生活在一個肉食世界里,無處不肉,成了全人類的一種普遍性的生活習(xí)慣。晚上散步時候,看到商業(yè)點人山人海的吃攤,心里總是無端地生出一些說不清的情緒。我的飲食習(xí)慣,大致是和巴渝之地的土著們格格不入的,也是和這世上絕大部分的人是不相同的。
地鐵上
地鐵上的眾生相大致是有階級的,也大抵是工薪階層的人才會日復(fù)一日地坐地鐵,還有一些外來打工的人。真正有錢的,肯定不會經(jīng)常坐地鐵,甚至連地鐵站在哪里,怎么乘坐地鐵都不知道。當(dāng)然也有外地的游客。夏天時候,地鐵上的風(fēng)景還是穿著很少的女性,她們所呈現(xiàn)的肉身的姿態(tài)及其成色,大抵是有意思的。多數(shù)的女子腿是白色的,一般的白或者煞白的白。當(dāng)然,也有一些黑,黧黑的黑。
這樣說,可能有淫邪的嫌疑,可事實如此。這個年代,無論美丑正邪,都開始肆無忌憚地在人前上演了。有幾次,我在成都地鐵一號線,驀然見到幾個奇裝異服,且男性著女裝的人。還有一次,見到兩個女的,一個剪短發(fā),穿男裝,另一個則正常,在地鐵上表現(xiàn)出親昵的樣子。我們生活的年代,許多禁忌開始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人們主觀意識上的我行我素和旁若無人。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好事。
像我這樣不愿意學(xué)車的人,大抵是地鐵的??汀T诔啥歼@樣的城市,地鐵最快是顯而易見的一個事實。以前常坐一號線和三號線,現(xiàn)在則是五號線和三號線。每一次坐地鐵,遇到的人都不相同。但多數(shù)人都是驚鴻一瞥,擦肩而過。這樣的一種過程,細(xì)想起來,是很有意味的。如,一個人怎么能和這么多人同在一趟車上呢?甚至同一個車廂,一條長長的座位上。其中的偶然和必然,都是一個人一生當(dāng)中的小概率。我也發(fā)現(xiàn),無論你乘坐多少次地鐵上下班,除了上車點和下車點之外,都不會再遇到同一個人。
文殊院
坐在街邊,一張?zhí)僖?,一張茶桌。我不會打牌,大多?shù)時間就喜歡一個人坐著??慈?,看手機(jī),再看天,看周邊。有時候則什么也不看,喜歡冥想。西蒙娜薇依說:“人生有三個任務(wù)或者說重點:思考、冥想和行動?!笨上У氖牵铱偸且粋€冥想的人,缺乏行動力,思考也不深刻獨特。還有的時候,我會上對面的鹽茶道,茶水要貴一些,街邊的一杯素茶也就十塊和十五塊錢,上面的要二十八或者五十八。
環(huán)境也是可以賣錢的。我喜歡的是,鹽茶道外面的小陽臺,有木質(zhì)欄桿,還有小桌子。坐在那里,一杯茶,一包煙,一只手機(jī),一本書,是很逍遙的生活。后來,鹽茶道換了一個承包者,也改了名字。飯菜超級貴,茶水也貴得匪夷所思。
2011年到2015年,我多數(shù)時間一個人,在文殊院周邊轉(zhuǎn)悠。兒子跟著我在江漢路讀小學(xué)的時候,晚上吃完飯,我也會帶著他,到文殊院走走。那時候,他很喜歡看放生池的烏龜和魚,還有很大的蟾蜍。喜歡在文殊院后面的小路上溜達(dá)。我牽著他的手,他會問我一些問題,或者自己跑去看各種花草。即使在菩薩面前,我和兒子也不主動燒香,不跪拜。我還總是覺得,宗教好像和自己無關(guān)。也對兒子說,宗教是一些人的信仰,可能會安慰心靈。
有一次,我在一個熟悉的茶葉店偶遇兩位僧人,問了他很多關(guān)于佛教的問題。他回答得也好。我覺得修行是一種超然物外的靈魂行為,有人篤信是好的,這世界會增添許多的和平與慈悲的亮色。人也可以不信。那位僧人告訴我,寺廟的圍墻內(nèi)里是黃色,外面卻是紅色的原因,其中有隔斷紅塵,一為喧囂,一為清凈的意思在內(nèi)。
文殊院確實莊嚴(yán)肅穆,佛陀安坐,面容慈祥而又豐潤,儼然是超越了生死,看穿了萬千色相的莊嚴(yán)與智慧。其中一副對聯(lián),大抵是赫赫有名的?!皝砹司妥鲎隽司土?,了了有何不了。慧生于覺覺生于自在,生生還是無生?!蔽艺b讀之間,覺得智慧、空明。佛家之大智慧,在日常尤其是歷史的演變進(jìn)程中,常常表現(xiàn)出超乎尋常的力量。如朱棣奪位的真正策劃者道衍和尚姚廣孝。但道教對于王朝更迭的促進(jìn)與挽救,可能更大一些,如姜子牙,張良、蕭何、諸葛亮、李泌、劉伯溫等等,似乎都與道教有著深刻的關(guān)聯(lián)。
走在文殊院街上,一邊的仿古建筑里,多的是賣各種器玩和衣服的店面,再向內(nèi),還有小吃之類的。朝向北大街的街道兩邊,多的是公墓辦事處以及售賣和承攬各種喪葬制品的店。當(dāng)然,還有幾家高消費的場所,如以前的成都會館,現(xiàn)在也改名了。還有一家比較豪華的洪鼎火鍋,2016年也改弦更張,現(xiàn)在是一家名中醫(yī)館。再一邊,也還有一座寺廟,叫愛道堂,大抵是一座佛學(xué)院,好像女性修行者多。有幾次,我也到其中去,其中有磕長頭的虔誠信徒。我也去了幾次,面對佛陀,我俯身下拜。
這種轉(zhuǎn)變,大抵是2016年,我抑郁癥嚴(yán)重的時候才有的。人在病患和危難中,尤其是遭遇到不可解的身心困厄之事,可能會引發(fā)思想的轉(zhuǎn)變。這世上,所有的智慧都是值得學(xué)習(xí)和尊敬的。教人向善的一切行為,都是美好的和崇高的。尤其在這個年代。也有很多次,外地朋友來,我也選擇文殊院一帶請客吃飯,然后坐在某個茶館里喝茶。我記得,那里有一家山子茶坊,他們自己做的一款川紅茶,味道還不錯。老板好像是重慶人,姓周。我抑郁癥最嚴(yán)重的時候,炎熱的夏天,也都不到空調(diào)下去坐著,而是在成都的溽熱中,尋一處樹蔭坐下來,堅持喝熱茶,以便多出汗。抑郁癥病人,最好是多曬太陽,不去太陰涼的地方。有一段時間,我一個人在七八月的日光下猛走五千多步之后,頭暈得不行,看到某個按摩店或者茶館,就鉆進(jìn)去,坐下來或者躺下去,緩上幾個小時,才覺得舒服一些。另一家名叫一覽風(fēng)情,面積倒是很大,但有些簡陋,氣氛也不是太好。
夜里,我坐到很晚的時候,才起身離開。有幾次的午夜,路過文殊院的時候,看到幾個乞丐睡在路邊。他們睡得很安靜,也很舒心的樣子。其實,人的貧富貴賤,真是一個表象的東西。七月半的夜里,文殊院四周的墻根下,都有人在燒紙錢,虔誠跪拜。我想,城市太大了,很多人到這里來,生活幾十年以后,就斷了自己的血脈。曾經(jīng)的祖地沒了親人,只能老死城市。而慎終追遠(yuǎn)的傳統(tǒng),還是根深蒂固的。每當(dāng)祭奠親人的時節(jié)來到,大多數(shù)人還是能夠想起自己的具體出處和生養(yǎng)自己的人,并以燃燒香燭紙錢的方式,表達(dá)自己的緬懷之情。
這種方式也是傳統(tǒng)的,與儒釋道的思想吻合和相近的。人們相信,化成灰燼的香燭紙錢,具有一種非凡的靈性,也是生者和死者之間的橋梁,能夠?qū)⒆约旱乃寄钪楹托⑿膫鬟f給逝者。人類文明發(fā)展到今天這種狀態(tài),科技已經(jīng)籠罩了我們生活各個方面,但人們的心靈依舊是原始的。有幾次的清明節(jié)和七月半,我也曾經(jīng)如法炮制,買了香燭紙錢,燒給已經(jīng)去世的爺爺奶奶和父親的亡靈。那時候,我也篤信,雖然遠(yuǎn)隔千里,可我逝去的親人們,依舊能夠收到我給他們的紙錢,也知道我對他們的孝心與追懷的情意。
記夢,或者與故鄉(xiāng)的關(guān)系
2020年7月12日,周日。短短一小時的午休,居然做了一個夢,我又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即南太行鄉(xiāng)村。夢中人事依舊,只是眾多人聚在一起,只有一個議題,那就是我們這些快奔五十的人,卻和當(dāng)年的孩子們聚在了一起。當(dāng)然,他們也無可奈何地長大了,還都在農(nóng)村。其中,有一個年輕人好像和我挨著很近,顯得還很親熱。他父親一直在村里耍愣充橫、喜好暴力和暗算。對于他,我還是有些發(fā)憷。在鄉(xiāng)村,這樣的人家對本分的人家還是有威懾力的。這幾千年來,鄉(xiāng)村一直有著非常強(qiáng)韌的暴力傳統(tǒng)。
在夢里,我對他說,我結(jié)婚的時候,你好像才出生。記得某一次,我還在你家門口抱著你,跟你爹你娘說話。如此等等。即便是在夢里,我還是覺得自己的話中有著一種諂媚的意味。后來,話題又轉(zhuǎn)到馬上奔五十歲的恐懼。好像我們當(dāng)中有人說,人上五十歲的年紀(jì),就會有一個不可避免的災(zāi)難。
至于到底是什么樣的災(zāi)難,我卻不清楚。
倏然醒來,覺得這個夢有意思。也想到,一些像我們這樣進(jìn)城的農(nóng)村人,終究是百無一用的。第一,無法為故鄉(xiāng)做謀利益的事兒,也不愿意違心地說故鄉(xiāng)如何好和美。它確實有時候很美,但只是自然環(huán)境和極少數(shù)具備美德的人,諸如行為方式、地域思維和人性惡的過多暴露與演繹,是和美與好絲毫不沾邊,甚至背道而馳的。第二,個人的力量對故鄉(xiāng)毫無影響力。因此,故鄉(xiāng)是嫌棄我的,也是不在乎我的。
在今天的各個城市里,像我這樣的人何其多?那些進(jìn)城之后,沒有謀取到更大權(quán)勢與資本的鄉(xiāng)村人,無論在城里如何光鮮,對于故鄉(xiāng)的人而言,都不過是一些傳說。而傳說這個詞用在這里,也是毫無生趣的。不如說,在故鄉(xiāng)人眼里,進(jìn)城的人,不過是從他們的陣營里逃逸而出,爾后又進(jìn)入到另一個與他們境地相同的群體當(dāng)中,庸俗生活,茍且活著而已。
觀察一個女人
新街里一個小店,主要售賣煙酒。剛開了不久,我就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大抵是煙民的好處,凡住在一地,很快就摸清了周圍的環(huán)境。這個煙酒店,酒的品種可能少些,但煙的品種算是這一帶最全的了。我第一次去,他們夫婦都很熱情。尤其是那個女的。不到三十歲的年紀(jì),有著四川女子的傳統(tǒng)身材,眼睛圓,顴骨高,說話一口一個哥。你買他幾包煙,哪怕是一包煙,都會送一個打火機(jī)。
至今說不清原因,在這個女的面前,我一直有一種怪異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每次到她店里,或者在路上遇到,我立馬就會覺得渾身不舒服。當(dāng)然,為了買煙,我還是經(jīng)常會去她店里。她丈夫也是典型的四川男人,根本談不上個子和身材,長方臉,看起來就是十分精明甚至奸狡的那種,留著一個大背頭。一來二去,相互加了微信,為的是買和賣方便,她說他們可以送貨上門。后來有一次,陪妻子去新街里洗頭,我在店鋪外面等候的時候,又轉(zhuǎn)到她開的小店。她依舊很熱情,說,哥,好久不見了。今兒個抽哪種的?然后逐一介紹新到的香煙品種。
我選了一包新的黃鶴樓,好像五十塊一包。她依舊送了一只打火機(jī),又熱情地說,下次再來啊哥,慢走啊哥。到理發(fā)店外,我繼續(xù)等妻子,坐在一張木凳子上。正在抽煙,她過來了,牽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吹轿?,她的眼睛斜了一下,然后很驕傲,不,應(yīng)當(dāng)是很陰冷、殘酷地從我身邊走過。要說起來,我和她只是主顧關(guān)系,而且還是極其生疏的,絕對不會有任何一絲其他瓜葛的關(guān)系,但她帶給我的怎么是這樣一種感覺呢?
這里需要說明的,我不是責(zé)怪她沒有笑著給我打招呼,說客套話的緣故。
多少次以來,無論在她店里,還是在周邊的其他地方遇到,我總覺得有一種極其糟糕甚至有些害怕的感覺,有點像“磁場不對”,或者說“極度相斥”,但也不夠恰切。
在成都這座城市,我生活了差不多十年時間,幾乎每一天,都要與上百人相互路過與看見,但從沒有人像她這樣,一見面就令我心生不適。事實上,如此說一個陌生人,是不道德的行為,可是我總是會這樣以為,甚至,一想到要去他們店里買煙,心里就會忽然產(chǎn)生出以上的一些不安和不適來。為此,我也想了很久。
那些年,在故鄉(xiāng)的城市以及村里,我遇到了不少這樣的人。這樣一來,我反而釋然、豁然了。人間有多少人,就有多少顆心。有多少遭遇,就會體驗到多少種人心人性。如此而已。
〔責(zé)任編輯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