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的心

高爾基

古時候地面上就只有一族人，他們周圍三面都是走不完的濃密的樹林，第四面便是草原。這是一些快樂的、強壯的、勇敢的人?？墒怯幸换乩щy的時期到了：不知道從什么地方來了一些別的種族，把他們趕到林子的深處去了。

那兒很陰暗而且多泥沼，因為林子太古老了，樹枝密密層層地纏結(jié)在一塊兒，遮蓋了天空，太陽光也不容易穿過濃密的樹葉，射到沼地上。然而要是太陽光落在泥沼的水面上，就會有一股惡臭升起來，人們就會因此接連地死去。這個時候妻子、小孩子們傷心痛哭，父親們靜默沉思，他們讓悲哀壓倒了。他們明白，他們要想活命就得走出這個林子，這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路是往后退，可是那邊有又強又狠的敵人;另一條路是朝前走，可是那兒又有巨人一樣的大樹擋著路……

丹柯是那些人中間一個年輕的美男子。美的人總是勇敢的。他對他的朋友們這樣說：“你們不能夠用思想移開路上的石頭。什么事都不做的人不會得到什么結(jié)果的。為什么我們要把我們的氣力浪費在思想上、悲傷上呢？起來，我們到林子里去，我們要穿過林子，林子是有盡頭的，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有盡頭的！我們走！喂！嘿！……”他們望著他，看出來他是他們中間最好的一個，因為在他的眼睛里閃亮著很多的力量同烈火。

“你領(lǐng)導(dǎo)我們吧！”他們說。

于是丹柯領(lǐng)著他們走——他們相信他。這條路很難走！

四周是一片黑暗，他們每一步都碰見泥沼張開它那齷齪的、貪吃的大口，把人吞下去，樹木像一面牢固的墻攔住他們的去路，樹枝糾纏在一塊兒;樹根像蛇一樣地朝四面八方伸出去。每一步路都要那些人花掉很多的汗和很多的血。他們走了很久……樹林越來越密，氣力越來越小。人們開始抱怨起丹柯來，說他年輕沒有經(jīng)驗，不會把他們領(lǐng)到哪兒去的。可是他還在他們的前面走著，他快樂而安詳。

可是有一回在林子的上空來了大雷雨，樹木兇惡地、威脅地低聲講起話來。林子顯得非常黑，好像自從它長出來以后世界上所有過的黑夜全集中在這兒了。這些渺小的人在那種嚇人的雷電聲里，在那些巨大的樹木中間走著;他們向前走，那些搖搖晃晃的巨人一樣的大樹發(fā)出軋軋的響聲，并且哼著憤怒的歌子，閃電在林子的頂上飛舞……這條路的確是很難走的，人們給弄得疲乏透頂，勇氣全失了。可是他們不好意思承認(rèn)自己的軟弱，所以他們就把怨恨出在正在他們前面走著的丹柯的身上。他們開始抱怨他不能夠好好地領(lǐng)導(dǎo)他們——瞧，就是這樣！他們站住了，又倦又氣，在樹林的勝利的喧響下面，在顫抖著的黑暗中間，開始審問起丹柯來。

他們說：“你對我們只是個無足輕重的、有害的人！你領(lǐng)導(dǎo)我們，把我們弄得精疲力盡了，因此你就該死！”

“你們說：領(lǐng)導(dǎo)我們！我才來領(lǐng)導(dǎo)的！”丹柯挺起胸膛對他們大聲說。

“我有領(lǐng)導(dǎo)的勇氣，所以我來領(lǐng)導(dǎo)你們！可是你們呢？你們做了什么對你們自己有益的事情呢？你們只是走，你們卻不能保持你們的氣力走更長的路！你們只是走，走，像一群綿羊一樣！”

可是這些話反倒使他們更生氣了。

“你該死！你該死！”他們大聲嚷著。

樹林一直不停地發(fā)出低沉的聲音，來響應(yīng)他們的叫嚷，電光把黑暗撕成了碎片。丹柯望著那些人，那些受夠了苦的人，他看見他們現(xiàn)在跟野獸完全一樣。許多人把他圍住，可是他們的臉上沒有=點高貴的表情，他不能夠期望從他們那兒得到寬恕。于是怒火在他的心中燃起來，不過又因為憐憫人們的緣故滅了。他愛那些人，而且他以為，他們沒有他也許就會滅亡。所以他的心又發(fā)出了愿望的火：他愿意搭救他們，把他們領(lǐng)到一條容易走的路上去，于是在他的眼睛里亮起來那種強烈的火的光芒……可是他們看見這個，以為他發(fā)了脾氣所以眼睛燃燒得這么亮，他們便警戒起來，就像一群狼似的，等著他來攻擊他們;他們把他包圍得更緊了，為著更容易捉住丹柯，弄死他?？墒撬呀?jīng)明白了他們的心思，因此他的心燃燒得更厲害了，因為他們的這種心思使他產(chǎn)生了苦惱。

然而樹林 一直在唱它那陰郁的歌，雷聲隆隆地響，大雨依舊在下著……“我還能夠為這些人做什么呢？”丹柯的叫聲比雷聲更大。

忽然他用手抓開了自己的胸膛，從那兒拿出他自己的心來，把它高高地舉在頭上。

他的心燃燒得跟太陽一樣亮，而且比太陽更亮，整個樹林完全靜下去了，林子給這個偉大的人類愛的火炬照得透亮;黑暗躲開它的光芒逃跑了，逃到林子的深處去，就在那兒，黑暗顫抖著跌進(jìn)沼地的齷齪的大口里去了。人們?nèi)珖槾袅?，好像變成了石頭一樣。

“我們走吧！”丹柯嚷著，高高地舉起他那顆燃燒的心，給人們照亮道路，自己領(lǐng)頭向前奔去。

他們像著了魔似地跟著他沖去。這個時候樹林又發(fā)出了響聲，吃驚地?fù)u動著樹頂，可是它的喧響讓那些奔跑的人的腳步聲蓋過了。眾人勇敢地跑著，而且跑得很快。他們都讓燃燒的心的奇異景象吸引住了?，F(xiàn)在也有人死亡，不過死的時候沒有抱怨，也沒有眼淚。可是丹柯一直在前面走，他的心也一直在燃燒，燃燒！

樹林忽然在他們前面分開了，分開了，等到他們走過以后，它又合攏起來，還是又密又靜的;丹柯和所有的人都浸在雨水洗干凈了的新鮮空氣和陽光的海洋里。在那邊，在他們的后面，在林子的上空，還有雷雨，可是在這兒，太陽發(fā)出了燦爛的光輝，草原一起一伏，好像在呼吸一樣，草葉帶著一顆一顆鉆石一樣的雨珠在閃亮，河面上泛著金光……黃昏來了，河上映著落日的霞光，顯得鮮紅，跟那股從丹柯的撕開的胸膛淌出來的熱血是一樣的顏色。

驕傲的勇士丹柯望著橫在自己面前的廣大的草原，——他快樂地望著這自由的土地，驕傲地笑起來。隨后他倒下來——死了。

充滿了希望的快樂的人們并沒有注意到他的死，也沒有看到丹柯的勇敢的心還在他的尸首旁邊燃燒。只有一個仔細(xì)的人注意到這個，有點害怕，拿腳踏在那顆驕傲的心上……那顆心裂散開來，成了許多火星，熄了……在雷雨到來前，出現(xiàn)在草原上的藍(lán)色火星就是這樣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