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
1991年,我在青海電視臺專題部工作,還是個大學(xué)畢業(yè)沒多久的毛頭小伙子,就跟著我的老師、專題部的胡小平編導(dǎo)一起離開了省城西寧,去青海北部的祁連山銅礦采訪拍攝一部紀(jì)錄片。
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的青海電視臺在全國頗負(fù)盛名,拍出了中國紀(jì)錄片經(jīng)典之作《西藏的誘惑》《天駒》和《蘇園六紀(jì)》的劉郎老師正是在青海臺工作。青海臺專題部還參與了《黑頸鶴》和中日合拍大型紀(jì)錄片《唐蕃古道》等許多央視紀(jì)錄片的拍攝。
那時候青海臺專題部人才濟濟,前輩王懷信、常立剛、岳立青老師,辦公室的程大姐,比我大一些的胡小平、孫鐵健、樓剛、魏吉雅、田新禮等各位大哥,還有張秀華、王海燕等各位小姐姐,都是從北師大、復(fù)旦、北廣、北電畢業(yè)的精英,拍攝過很多優(yōu)秀的電視紀(jì)錄片、專題片,我當(dāng)時就是個毛頭小子,跟在他們后面邊干邊學(xué)。
胡小平老師畢業(yè)于北師大中文系,是手把手帶我的師父。那次,我跟著胡小平老師去祁連山銅礦采訪,是我唯一一次下礦井采訪的經(jīng)歷。
時值初夏,我們驅(qū)車從西寧出發(fā),顛簸了一整天才到祁連山銅礦。銅礦在祁連山脈的深處,在如此高海拔的地方開礦,高寒、缺氧給采礦帶來很大的困難。到礦區(qū)時,天還下著雪。礦道口的礦車上都積滿了白雪,一車車的礦石就從礦口運出來。
晚上,礦上請我們喝酒。礦上的人都能喝。他們說,在這里不喝酒身上太寒,會生病,所以必須能喝。我不記得自己那天喝了多少,只記得喝的酒叫“黃果樹”——大概是因為在白雪皚皚的祁連山,喝著亞熱帶風(fēng)味的“黃果樹”,感覺很魔幻吧。
第二天一早,我們跟礦工一起下井。
我們領(lǐng)了工作服、安全帽和礦燈,然后和他們一起坐著礦車下井。隨著礦車離開礦井口,向著地下下降,我看著頭頂?shù)亩纯谠絹碓叫?,光亮漸漸消失。周圍都是沉默的礦工,他們像巖石一樣沉默。
黑暗從四面涌來,我第一次感到黑暗是有重量的,它覆蓋著你的感官,讓你感到窒息和壓抑。所有的感覺都被壓向身體的內(nèi)部,身體變得沉重而敏感,像是要炸裂一樣。
多年以后,我在電影院里看吳飛躍和秦曉宇拍攝的紀(jì)錄片《我的詩篇》,礦工詩人陳年喜的詩句一下讓我想起了那次在礦井中的經(jīng)歷:“我不太敢看自己的生活/它堅硬炫黑/有風(fēng)鎬的銳角/石頭碰一碰就會流血/我在五千米的深處打發(fā)中年/我把巖石一次次炸裂/借此我把一生重新組合?!?/p>
《我的詩篇》里,所有的詩人都是工人、打工者,他們是我們這個社會中沉默的大多數(shù)。他們在勞動中寫下的那些動人的詩篇,是這個群體中真實而生動的聲音。
但更多時候,像陳年喜這樣的礦工如巖石般沉默。在礦車?yán)?,他們擠在我身邊,就像會行走的巖石一樣。
我們進(jìn)入礦井的巷道,其間給我們帶路的向?qū)бフ野嘟M的人,一拐彎進(jìn)了另一條巷道,結(jié)果我眼前一下失去了所有的光亮,把手放在眼前也完全看不到。那雖然是很短的時間,但給我的內(nèi)心帶來了巨大的恐懼,那是一種完全被黑暗吞噬的恐懼。
我們在礦井的作業(yè)面、巷道拍攝礦工們工作的情景。在黑暗的地下,那些男人在和巖石搏斗,用風(fēng)鎬、鐵锨、鉆頭、爆破來征服地下的巖石,讓它們破碎、崩坍、粉身碎骨,而勞動者的生命、汗水和力量也消耗在黑暗的洞穴中——那種勞動的場景是人類與世界之間的博弈。
我們用鏡頭記錄的那些畫面如今已不知在何處,但那次在礦井下的體驗讓我終生難忘。陳年喜在《宿命》中有句詩:“再低微的骨頭里也有江河?!?/p>
在那些沉默的礦工身上,我看到了他們骨頭里流淌的江河。
從祁連山銅礦返回西寧的時候,雪停了,但祁連山仍被白雪覆蓋。多年以后,我讀到了陳年喜的詩《愛人》,那情景就是我從祁連山回城時的情景——
我水銀一樣純凈的愛人
今夜,我馬放南山,繞開死亡
在白雪之上,為你寫下絕世的詩行
那些深山中的人們,在地下敲打著巖石的聲音,仿佛來自大地深處的歌唱。
一米陽光? 摘自《新華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