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程明
托扎敏的由來
托河,其實鄂倫春語發(fā)音為“托”。我出生于諾敏河下游莫旗境內(nèi)的一個達斡爾族鄉(xiāng)村,小時候?qū)ν泻拥淖畛跤∠?,緣于有個最疼愛我的大姑居住在很遠很遠的托河。記得那時候大姑每次回娘家都不忘給包括我在內(nèi)的侄子侄女們帶回半口袋狍子肉干或者犴肉干什么的。那肉干越嚼越香,別提有多好吃了。在物資匱乏的年代,好吃的食物自然是小孩子們最大的誘惑,大姑自然成了父母之外最親的人,就這樣孩子們從小都親切地用母語稱呼大姑為“托乃訥沃”(托河的大姑之意),在幼小的內(nèi)心世界里常常熱烈地盼望著這位托河的大姑帶著肉干?;丶铱纯础4蠹s1972年春季,我們一家投奔大姑搬遷到了托河,這一住,就是四十七年。將近半個世紀過去了,而托河,從此成了我的第二故鄉(xiāng)。
托河,也叫托扎敏,是鄂倫春自治旗托扎敏鄉(xiāng)所在地,坐落在大興安嶺南麓諾敏河上游北岸。在群山環(huán)抱中它遠離塵囂,寧靜而祥和。這里天高云淡,山清水秀,是一個以鄂倫春族為主體的少數(shù)民族鄉(xiāng)。1965年托扎敏公社駐地由斯木科搬遷到托河以來,尤其是改革開放四十年以來,托河可謂是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昔日閉塞落后的獵鄉(xiāng)如今交通便利、信息暢通,人民安居樂業(yè)。而我,很幸運地成為了這片熱土上發(fā)生的偉大變革的見證者之一。
諾敏河古稱“屈利水”、“越河”,發(fā)源于大興安嶺東麓內(nèi)蒙古庫都爾林業(yè)局小九亞林場,地理坐標為東經(jīng)121°55'07'',北緯49°56'05'',海拔975米。諾敏河總長467公里,流域面積25704平方公里,主要支流有格尼河和畢拉河。多少年來,諾敏河兩岸的鄂倫春、鄂溫克、達斡爾三個少數(shù)民族和其他兄弟民族和睦相處,唇齒相依,共同建設著美麗家園。
據(jù)村里老人講:1965年之前,斯木科以東80華里的希日特奇曾是當時自治旗領導騎馬從旗首府阿里河到斯木科下鄉(xiāng)半路休息的宿營地。附近“庫日批罕”大溝塘的馬鹿很多,是斯木科獵民春秋兩季打鹿的獵場。后來旗委考慮斯木科距離旗首府阿里河路途太遠,不方便管理,經(jīng)征求獵民同意后將托扎敏公社駐地遷到了希日特奇,即現(xiàn)在的托河。托扎敏一詞,據(jù)當?shù)孬C民的說法乃是當時建立托扎敏努圖克時由附近的托河、扎文河、諾敏河各取一字而來。
希日特奇罕
六月的清晨,我坐在希日特奇罕(鄂倫春語托河鄉(xiāng)一條山谷名稱)高山之巔,俯瞰腳下這片曾經(jīng)的獵場,淚水悄悄模糊了雙眼……太陽快出來了,濃霧漸漸散去,蜿蜒曲折的希日特奇河靜靜流淌,河邊草地上幾棵可憐的小白樺稀疏挺立——過去這里也是狍子最愛出沒的地方呀,是什么時候變成了一片片耕地呢?機器的轟鳴取代了布谷鳥清脆的叫聲,千年的獵場即將消失在這代人的視野中,一條鄂倫春馬道彎彎曲曲,若隱若現(xiàn),與旁邊拖拉機新壓出的車轍是多么的不和諧。想到這里,我不禁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山腳下一棵松樹旁,埋葬著我的愛犬,那是一條灰黃毛色的非常優(yōu)秀的獵犬,陪伴著我狩獵多年,最后被野豬挑傷倒下,長眠在這里。
拴在路邊的老白馬瞇著眼睛靜靜地等待著我,一動不動,它好像也很享受在這樣陽光明媚的早晨,呼吸著如此清新潮濕的空氣,站在開滿鮮花的山路邊愜意地小憩片刻。忽然,老白馬抬起頭,沖著獵犬小小的墳包咴咴兒叫了兩聲。
前些天吃晚飯的時候,聽鄰居說他去希日特奇罕找馬的時候,看見林場在那幾片私自開荒的耕地上插了“禁止耕種”的牌子?!熬G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這是習近平總書記很早說過的。
神指峰巖畫
神指峰巖畫在托河西南查巴奇河運材公路吉文——木奎干線92公里、查巴奇河與西木奎河嶺頂分界點公路左側(cè)大約200米處,距離托河約30公里。砂石路年久失修,崎嶇難行,本應半個小時的車程有時需要足足開上一個小時。我們第一次去的時候,到了嶺頂把車停在路邊,人下車步行。山上的積雪很厚,陰坡上甚至達到一尺多深。三月下旬,當南方早已是桃紅柳綠、春意盎然的時候,大興安嶺依然慵懶地沉睡在皚皚白雪中,這樣的情形恐怕還要持續(xù)一陣兒。松樹和楊樹的枝頭上絲毫沒有發(fā)芽的跡象,唯有那登上山頂時照在臉上的幾絲暖陽能讓人感覺到些許早春的氣息。
我在前面帶路,順著林業(yè)工人留下的足跡仔細搜尋,很快就看見在一處院子大的平地上凸起一塊兒直徑四五米的巨大巖石,足有十幾米高,猶如一根神仙巨指直挺挺指向天空。我大聲喊來跟在后面的幾位同伴,大家走到巨石前面上下打量,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此時仿佛透著一種神秘的力量,大家的神情不由得肅穆起來……我后退幾步,仔細端詳這塊巨石,忽然覺得,如果把大興安嶺比作巨人,那么這根神仙巨指在茫茫林海中櫛風沐雨,已經(jīng)昂然挺立了千年萬年。石壁朝南一人高處,零零散散地分布著一塊塊暗紅色的圖案,那就是巖畫。站在這些歷盡滄桑的巖畫前,一種古樸久遠的歷史感撲面而來,帶給我們內(nèi)心強烈的震撼——很難想象我們智慧的古人類是如何調(diào)制出這種特殊的巖畫涂料,深深地嵌入這些堅硬的巖石中,歷經(jīng)千年萬年的風吹雨打,至今依然清晰可辨。
透過樹林間的縫隙,查巴奇河源頭牛爾坑河方向的崇山峻嶺中,有一座高高的山峰隱約可見,它就是大興安嶺地圖上著名的“賽浪果格達”,鄂倫春語“黃色的高山”之意。不過鄂倫春語更為準確的發(fā)音應該是“夏仁古格大”,兩者謬誤之大,令人無語。北方很多少數(shù)民族語言用漢字直接音譯難免常常出現(xiàn)這種不太準確的情況。
關于這座高山,獵民中過去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說很久很久以前村里一位叫做扎爾噶布的獵人曾經(jīng)為追逐一只被打傷的野鹿,騎馬爬了很久很久才爬到了“夏仁古格大”山頂。到達山頂后,發(fā)現(xiàn)山頂有一個巨大的洞穴,洞穴四周全是犴、鹿等大型動物的骨頭。晚上天黑了,扎爾噶布就在山洞邊燒了一堆篝火準備宿營。過一會兒,山上起風了,遠處無邊的林海傳來海浪般一波緊接著一波的松濤聲,夾雜著一陣陣忽遠忽近、驚心動魄的類似虎嘯龍吟般的聲音,獵狗們不安地狂吠起來,最膽小的狗緊緊地貼在主人身邊瑟瑟發(fā)抖,獵馬也嚇得豎起耳朵不停地噴著響鼻來回轉(zhuǎn)圈,幾乎要掙脫韁繩的樣子。扎爾噶布不敢大意,用快斧連砍了好幾根“站干”木頭加在篝火上,抱著獵槍坐了一宿。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扎爾噶布顧不上繼續(xù)攆那只受傷的鹿,趕緊騎馬下山回了家……多少年來,這個故事流傳了一代又一代,似乎從來沒有誰從科學的角度質(zhì)疑過大興安嶺是否真的曾經(jīng)有“塔夏”(鄂倫春語:老虎)的存在。每次講故事的人講得聲情并茂,圍坐旁邊的孩子們聽得津津有味,明明剛講完一遍,孩子們卻七嘴八舌喊著爺爺再講一遍唄。狩獵民族子孫后代流淌在血液里的基因讓他們從小就對高山、森林、野外狩獵生活充滿無窮的想象和迷戀,崇尚自然,敬畏自然。
我第二次去神指峰是在夏天,到了那兒發(fā)現(xiàn)巖畫被一圈鐵欄桿圍了起來,旁邊還立了一塊牌子,寫著“文物重地,禁止挖掘破壞,違者必究”的標語。
諾敏河上放排人
一張老照片看得我心頭一熱,勾起了我很多童年的回憶。穿越時空,我仿佛又看見了父輩們在諾敏河上放排的身影,看見他們夜晚靠岸休息時在河灘上燃起的熊熊篝火。達斡爾人素有放排的傳統(tǒng)。放排人在激流中默契配合,險境中生死與共,長久以來與諾敏河兩岸的鄂倫春、鄂溫克族獵民兄弟結(jié)下了深情厚誼。春天,放排人趕著馬車溯河而上,到諾敏河上游的森林里采伐原木,用達斡爾獨有的大轱轆車吊到河邊,結(jié)成木排,等到夏天雨季到來,河水大漲的時候順流而下。一隊放排人中必有一位德高望重、經(jīng)驗豐富的掌舵人,俗稱“口爺”。放排時“口爺”站在木排上用雙手牢牢地抓住長長的木舵,穩(wěn)穩(wěn)地操控木排漂流的方向,在激流險灘中一次次躲過兇險無比的河底暗礁,其他人則齊心協(xié)力,各負其責。有時風大浪急,對面聽不見喊話,大家只能靠手語比劃?,F(xiàn)在我可以想象放排人當時放排的場景,還真有幾分小學課文《早發(fā)白帝城》里李白寫的“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意境,只不過有所不同的是,兩岸傳來的不是猿聲,而應該是諾敏河兩岸的布谷聲聲或者呦呦鹿鳴了。
我小時候,伯父放排一走就是好幾個月。我和奶奶每天倚門而望,直到他風塵仆仆地歸來。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伯父到家后從包里拿出一臺外殼是木匣子的“春雷”牌收音機,從此,每天晚上躺在炕上翹著一條腿聽收音機成為他最大的樂趣。
原木順諾敏河漂流賣到了齊齊哈爾市拉哈鎮(zhèn)一帶,放排人分了錢回來養(yǎng)家糊口,或者按干活天數(shù)頂生產(chǎn)隊工分。記得有一年冬天,公社還曾組織包括伯父在內(nèi)的一批社員到畢拉河林業(yè)局施業(yè)區(qū)承包過采伐任務,過年都沒能回家。
后來我長大了,上了中學,在課堂上大聲朗讀:“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記憶再次被喚醒,我不由得又想起了我的達斡爾族父輩們在諾敏河上游伐木放排的情景。
2015年4月1日起,內(nèi)蒙古森工集團(林管局)所屬各森工公司全面停止天然林商業(yè)性采伐,宣告內(nèi)蒙古大興安嶺林區(qū)長達63年的木材采伐生產(chǎn)作業(yè)成為歷史。
卡達罕渡口
卡達罕渡口是過去獵民打獵的必經(jīng)之路,在托河以西大約十公里處的諾敏河上,因為大河邊有一段高聳陡峭的山崖而得名(鄂倫春語峭壁發(fā)音“卡達”)。以前每次我路過這里,總會習慣性地勒住馬韁,停留一會兒。春去秋來,四季更替,不管是在凜冽的寒風中,還是在炎炎烈日下,卡達罕峭壁永遠是一種冷峻的表情,有一種無言的力量。它像一位歷史老人,默默地見證著諾敏河邊發(fā)生的一切。
據(jù)傳,侵華日軍占領托河流域期間,派駐在這里的指揮官用欺騙和拉攏的手段娶了一位當?shù)囟鮽惔鹤骞媚餅槠蕖?945年日本戰(zhàn)敗撤退之時,指揮官意欲強行帶鄂倫春族妻子回國。而此時的鄂倫春人早已徹底認清了侵略者的真實嘴臉,豈能讓日本鬼子得逞?他們派出部落里的神槍手埋伏在渡口附近的樹林里,等到指揮官和幾名隨從騎馬渡河走到大河中央的時候果斷開槍擊斃了他們,搶回了女子。
我想,當那個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日本指揮官中槍翻身落馬的一剎那,他臉上的表情一定是驚恐萬狀而且錯愕不已的……
“你可以一時欺凌我們,但絕不可能永遠征服我們”——這是鄂倫春人對侵略者最好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