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華
1
奶奶在世時,臨過春節(jié)前幾乎每天都會重復那句話:“年快到了啊。年就快要到大門口啦!”有時她會自言自語,有時則對著我們說。說時老人家的眼睛并不望向哪里,依舊戴著老花鏡忙著手里的針線活。
在奶奶敘述的聲音里,我仿佛看到一個十二三歲的淘小子,趕著一輛馬拉爬犁,馬蹄聲得得的響著,狼皮帽系在腦后,馬拉爬犁已經(jīng)跑得飛快了,年卻依然揮著鞭子。我感覺年就是個調(diào)皮的孩子,正活蹦亂跳地往這兒趕呢,他要趕過來湊湊熱鬧,分享一下家家戶戶除夕的年夜飯。
年不僅是個喜歡熱鬧的家伙,更喜歡當主角,喜歡為他放炮仗,喜歡瞧瞧滿桌盛宴。他若來了,千家萬戶就會喜笑顏開,煎炒烹炸,大放煙火。他若不到,誰敢開席呢?
年的氣場真不是一般的強大,不發(fā)指令就有本事讓孩子們都能穿到喜氣洋洋的新衣服新鞋。孩子們在院里跑來跑去,踩雪進屋弄臟了地,大人也不會訓斥,小女孩子還可以在額頭點紅點兒再涂上夸張的紅臉蛋兒,把自己打扮得跟演員似的也不會有誰來笑話。年來了。人人有理由狂歡,年若不來大家就得過平平常常的日子,所以,都昐望著年的到來呢。
為迎接這位大牌主角,家家戶戶紛紛使出渾身解數(shù)開始各種準備。
剛?cè)肱D月,年豬早早就給殺了。分段切割好的塊塊豬肉被潑上一層又一層水,凍結(jié)實了,用冰塊堆擺出一個大圓坑,把準備過年才享用的排骨、里脊、后臀之類的精品貨依次碼入冰坑里,當然一時半會兒輪不上吃的頭蹄和其他雜碎也要放進去,然后再往上堆些冰,潑些水上去,一個天然的大冰柜就做成了。
臘月二十三小年之前,戶戶的壯勞力開始揮鎬刨出這些凍肉,家家的院子崩濺出一地冰花,不小心踩踏上去,會讓人一下子就滑倒,誰若滑倒了肯定會引發(fā)出一陣哄堂大笑聲。我們像一只只小老鼠幫大人把這些凍肉一趟趟地搬進倉庫備著的大缸里,那大缸太大,我們夠不著底,就把肉塊隨意一丟,咚的一聲就響在我們的身后。大缸不透氣,上面扣個舊鐵鍋,凍肉一時半兒不會化,每天拎出一塊切上幾刀,佐餐菜肴里的肉香便引著你的筷子伸向肉塊;吃到二月龍?zhí)ь^,差不多就只剩下豬頭和苦腸了??蓜e小瞧豬苦腸,配干柳蒿芽燉卻是天然搭味兒,保你吃完一碗還想再來一碗。
過年前,爸下班回來不是像變戲法般拎出兩只凍野雞,就是掏出一個紙包,打開一看,是幾只凍沙半雞,有的是愛打獵的朋友送的年嚼咕,有的是從市場買的,那會兒沙半雞五角錢一只,五塊錢能買十只回來。媽推開外屋門帶入一縷寒冷空氣,交給我們的會是幾條凍魚,說漢族人都講究在除夕宴上燉條魚,討個連年有余的吉利。院子里奔跑的雞也讓爸挑著抓幾只給抹脖子,褪毛后變成了白條雞。大缸里儲存的食物越來越豐盛。
沙半雞比較多,不必非要等到過年才吃,我們時常扯只出來揪掉毛做沙半雞湯,在滾沸的熱湯中揪面片兒吃,放點蔥,放點鹽,其他什么調(diào)料都不用放,就著媽媽拌的青椒胡蘿卜大頭菜拌的碎花咸菜,吃得汗水淋淋,滿面紅光。
如果趕好了,還會有鄉(xiāng)下親戚送塊狍子肉過來,爸媽上班后我們會偷偷割點狍子肉串起來在灶膛里燒烤,狍子肉滿屋飄香,我們顧不上揩去上面的柴灰,狼吞虎咽三下二下就撕咬進肚,留下一嘴角的柴灰,互相盯著笑。
2
奶奶的手從不閑著,不是拍打著那些喜藏她熱炕頭不時亂竄的蟑螂,就是戴著老花鏡給我們的新衣縫上幾針,時不時往長杠煙袋鍋里按滿煙末兒,點燃后屋里就彌漫起一圈圈灰蒙蒙的煙霧。她老人家邊吸煙解乏邊氣喘吁吁地指揮我們掃掃屋地,搬筐干牛糞進屋;要下雪了,出去把羊草苫好,落雪淋濕的草牛不愛吃。奶奶眼里有永遠干不完的家務活。趕上我們心情差就會耍耍脾氣,沖她嚷嚷:“一會兒也不讓人閑著啊!你比地主周剝皮還狠哪!”她就揮起手中的長杠煙袋,做出要打我們的架式,我們?nèi)鐾染团埽邢?,追不上我們?/p>
早些年能出去串門時,逢年奶奶會帶著我去走訪親戚,她去看望的都是年紀比她大的親戚,奶奶特意告訴我備條干凈手帕帶著,如果人家送你糖果可別都吃掉,包上帶回家給你姐姐吃點。奶奶是位講究的女人,平日里她外衣領(lǐng)口露出的襯衫領(lǐng)沿總是干干凈凈的,每晚臨睡前她都要把脫下的衣服疊得方方正正。出去串門她當然要穿得比平時更整齊莊嚴了,藏藍禮服呢長袍,底邊和開襟的邊沿露出一圈白色的羔皮毛,云錦圖案的盤扣兒系得嚴嚴實實,腋下系條白白的帕子。
隨奶奶出去串門,若趕上飯口,親戚會留我們祖孫倆吃飯,記得吃過熱湯水餃,手扒肉,還有炸果子什么的。奶茶是家家必備的,進屋早有人把熱奶茶給你端過來了,那會兒我才知道,每家熬的奶茶味道很不相同。達斡爾人沒有給小孩子壓歲錢的習俗,所以我的小手帕包回的大多是些糖果,還包回過一個讓我啃了一半兒的鮮蘋果,親戚家送我一個吃,那會兒鮮蘋果在北方的冬天是極新鮮的年貨,一般人根本見不著影,所以我忍不住啃了一半兒,想起奶奶的話,就忍住沒有一口氣吃光,給姐姐留一半兒帶回來。
年紀越大,奶奶的哮喘越發(fā)厲害,于是,她很少出屋,坐在熱炕頭訓練我們?nèi)绾未蚶砩?,如何為人處事,我們?nèi)舫鋈ネ?,她老人家就陪著小妹。小妹伴著奶奶長大,所以從她嘴里經(jīng)常吐出奶奶平時的話語,什么“我的腰要斷了??!”還會裝模做樣地弓著腰去拍打后腰,逗得我們哄堂大笑。
奶奶說,她在鄂溫克旗那邊時,每到過年之前,家家都會在大門外攏個用碎牛糞碎草屑堆成的草堆,點燃后,那個火堆會冒出緩緩飄動的濃煙,這濃煙會趕走一些想來搗亂的心腸不好的鬼怪,保佑家里過上太平“年”。
我家一直養(yǎng)著牛,并不缺少碎牛糞和碎草屑??晌腋改笇δ棠痰陌凳境涠宦?,從不接她老人家的話茬,他們暗暗地抵觸著,不愿意點這種迎年火堆,他們感覺那樣做很傻也很土氣,讓所有人看到這家人害怕鬼怪會讓他們很沒面子。他們都是國家干部,不能這樣干!如果奶奶再強調(diào)要點這樣的火堆,爸媽就會敷衍著說:“哪有那么多的鬼怪啊!點那樣的火堆其實是在清理垃圾,碎牛糞和碎草屑無處可扔,燒成灰就可以隨風飄走了??!”
3
忘了是從何時開始的,爸媽開始讓我和姐姐去辦年貨,糧食本戶口本都歸我倆管理,還會留下足夠的錢。我倆屁顛屁顛地忙碌開來,去街道小組領(lǐng)回各種供應票,早早去旗里唯一的糧店排隊先買回最重要的物資——糧食。那時旗糧食局下設單位比較少,只有糧油加工場、糧庫和國營一糧店。不知為何,每到春節(jié)前買糧的人特別多,人人穿戴臃腫。我倆一個排在開票的隊伍里,一個排在領(lǐng)取的隊伍里,等開出了細糧票和油票,憑票取貨那邊也差不多就到了。如果趕上按戶口本供應每戶二兩香油、五斤花生什么的,我倆就有點手忙腳亂了。家里沒自行車,所有買好的東西都由我和姐姐扛回家。姐姐怕我背不了重的,就讓我拎稍輕的,我倆像勤勞的倉鼠一步一滑地往家里搬運著年貨。
姐后來回憶說背二十斤面粉回家時總感到就要背不動了,于是就在心里數(shù)電線桿子,默默鼓勵自己到了前面的電線桿子就放下歇一會兒。歇是歇了,等再把那二十斤面粉送到姐姐肩膀上,我們就得想各種計謀了。盡管力量不足,我們卻沒丟落一樣東西在路上,全都背回家里了。
買年畫兒是讓人比較頭疼的事情,旗里那會兒只在新華書店賣年畫兒,生意紅火的不得了,柜臺前總是圍著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各個扯著嗓門喊著掛在高處的樣畫編號,都想引起售貨員的注意,早點賣給自己。我們還沒長大,擠不過大人,常常是好不容易輪到自己買畫了,看好的樣畫卻已經(jīng)賣光了。聽到售貨員說過兩天還能再上的話語后,就一趟趟往書店跑,恐怕會再次失手。過年總得貼上自己喜歡的畫兒,養(yǎng)養(yǎng)眼。
我們都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的不停地往街里跑,買回凍梨、凍柿子、粉條、食鹽、白糖、紅糖、糖球、西洋糕等,打回醬油、醋;蠟燭、火柴和手電筒也是一定要購買的,那時經(jīng)常停電,說不定正炒著菜就給停了。當然,炮仗也是必須要買的,雖然放炮往往是男孩子呈現(xiàn)勇敢的事,但家里的炮仗都由我來放,姐姐對此非男非女的行徑從來不屑一顧。
4
達斡爾人管除夕叫“卜通”,意為“圓滿”,此語不僅隱喻一年歲月的更迭已然完滿結(jié)束,更意味著家家都會在這一天聚于各自家里守著年夜飯而團圓。
有年豬可殺的時侯,父母會在“卜通”這天煮上滿滿一鍋手抓肉,吃飯前撈出幾份熟的豬“瓦其”(連著尾巴的一塊豬后臀肉)或“搭勒”(肩甲骨連皮帶肉的正方型肉塊)端到倉庫的神位前先來供神,那神像畫在紙上,裝在一個小木箱里,平時蒙著布,過年時才會掀開那塊布讓他們露出真容來。供案上還會配上平時少見的點心、果酒、白酒之類的供品,父親燃香念叨著一些感謝神靈的話語,感激他們護佑自己一家在過去的一年中老少平安、收獲豐饒。神靈受用過了,才能輪上我們享用呢。供神時一般不讓我們跟著進倉房,而是讓我們在院子里把風——破四舊的年月供神是不被允許的,爸媽像地下工作者般偵察好是否會有人發(fā)現(xiàn),覺得安全時才悄悄而迅速地進行這樁儀式,否則讓人發(fā)現(xiàn)并揭發(fā)出去將是很麻煩的事情。
我和姐都穿著新衣新鞋,手拿自制的彩紙風輪在院子里跑來跑去,為彰顯小辮兒上系的彩綢蝴蝶結(jié),寧愿忍著凍也不愿戴上帽子或圍上頭巾。鄰家的淘小子們丟出一根根鞭炮此起彼伏地炸響著,煮肉的香味兒飄滿屋里屋外,我饞得不停咽著口水,急不可待地盼著父母早點做好年夜飯喚我們開始吃飯。這天,無論我們淘出什么花樣,大人也不會責罵我們,不能讓自己的孩子們流著眼淚過年,那不是好兆頭。
東西兩院的鄰居都是漢族人家,他們的外屋門都四敞大開著,白花花的熱氣由門往房頂竄去,爆炒、油炸、蒸煮的各種香味飄入院兒里,我聞到了蔥、姜、蒜、肉及濃濃的醬油味兒。他們吃年夜飯的炮聲總會比我家的炮聲早響些。
見鄰居家已經(jīng)開始吃飯了,我們就有點急,可媽媽不急,她動作節(jié)奏一向慢,她不急不忙地把備好的韭菜花和用小石磨碾成的白菜心辣椒末放進一個個小碗里,再調(diào)制出有蔥末兒的鹽水湯,這些都是用來蘸肉吃的。媽媽的每一個動作都慢條斯理,誰也別想讓她手忙腳亂。掃完院子的爸爸介入后,家里的年夜飯桌才會迅速擺放周全。
香噴噴熱乎乎的排骨就那樣被媽端上來,那是我的最愛,撕條肉下來,蘸點鹽水湯送進嘴里,頃刻間就讓肚子里的饞蟲給拽進去了,自己好像豬八戒吃人參果什么味道都還沒吃出來呢,只好狼吞虎咽地再來一塊,一條一條,不停地吃下去,吃得滿嘴流油,直到那根排骨裸露出稍稍彎曲的光骨頭。餐桌上還會有被切成塊或片兒裝在盤子里的肉,大家誰想吃哪樣便吃哪樣,“卜通”是可以讓人任性的時刻。
達斡爾人沒有守歲的習俗,等有線廣播播完天氣預報,放完“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曲子就是晚上八點半了,全家人再坐著說會兒話,差不多到九點半左右就鋪好被褥睡下了。媽媽在我們睡前反復叮囑,大年初一一定要早早起來,抓緊吃飯,收拾好房間,如讓來拜年的親戚壓住飯桌,自家的運氣也會被壓住的。
可是不管我們怎么努力,年年都會讓大舅一家人給壓了飯桌,大舅帶著兒女進院就高聲喊著“拜年的來啦”,笑呵呵地開門進屋,帶入一股鮮味冷氣,每個人都喜氣洋洋,裝扮也光鮮。這時侯的我們正在吃餃子,大舅一家人進來就先給奶奶磕頭,給我爸媽請安,男的行單膝禮,女的則行雙膝禮,我們也免不了要跳下炕給大舅和舅媽請安拜年,端出瓜子和糖果來招待親人,可大舅他們并不坐下來吃,說要趕去別家拜年,帶著兒女呼嘯而出。
吃過餃子,爸備瓶老山頭牌白酒,揣著小細腰的錫質(zhì)小酒壺領(lǐng)著我們?nèi)ソo長輩家拜年了,拜到哪家,哪家的長輩就送些吉祥的祝福語給我們,遞給爸爸一杯清酒,待返家時爸就已經(jīng)醉了。
每年正月初一,媽都會慢條斯理地告訴我們,昨夜風向如何,是否有嘈雜之聲,年景將會怎樣,她在世時一直習慣從除夕夜開始直至初七在夜深人靜時去外面聽聽什么,好像她是一名會預測未來的薩滿。
自從我嫁給了漢族丈夫,他把漢族人的守歲習俗融入到我們的生活之中,我們也開始半夜吃餃子,也在餃子里包塊硬幣,看看誰在新年財運會比較好,也會在正交子時的時侯隨著眾人祈福的洪流燃放煙花爆竹。媽媽當年反復叮囑我們的“初一要起早,別讓拜年人壓了飯桌”的話語早被我們置之于腦后。
雖與漢族丈夫離異多年,守歲的習俗卻像生命力頑固的藤蔓般一直跟隨著我。若干年來,已把通過電視與全國人民共同聆聽新年鐘聲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在主持人和演員們興奮的歡呼聲中,感覺自己也融入其中了。關(guān)掉電視,上床去睡新一年的第一個安穩(wěn)覺。我不會像媽媽那樣留心去“聽年”預測新一年的年景好與差,也多年不住火炕了??蛔肋@個老物件早已不知去向。過年時擔心會被別人壓炕桌壓運道的習俗已然遠遠淡出我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