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蘭肯斯坦（節(jié)選）

瑪麗·雪萊（1797-1851），英國著名小說家，英國著名浪漫主義詩人珀西·比希·雪萊的繼室，因其1818年創(chuàng)作了文學(xué)史上第一部科幻小說《弗蘭肯斯坦》（或譯《科學(xué)怪人》），而被譽為科幻小說之母。

“你這個該詛咒的創(chuàng)造者啊！我為什么還要活著？我為什么不在那個時候，把你如此草率制造出來的生命就此毀滅呢？我真不明白啊。但是那時候，我并沒有完全陷入絕望，但是當(dāng)時我的心里充滿憤懣和報復(fù)的心理。我當(dāng)時本可以摧毀他們的小屋，殺死他們?nèi)?，心滿意足地看著他們發(fā)抖、慘叫的樣子。

“天一黑，我便離開棚子，在樹林里面奔走徘徊。此刻我不用再擔(dān)心被發(fā)現(xiàn)了，我發(fā)出一陣陣可怕的狂吼，以宣泄我郁積在心頭的怨憤。我就像沖破牢籠的野獸，要把所有攔路的障礙都碾得粉碎，我又像一頭雄鹿在樹林中發(fā)瘋似的狂奔。啊，那個痛苦的夜晚我是怎樣熬過來的啊！天上的寒星一閃一閃的，似乎在嘲弄我，光禿禿的樹枝在我頭上晃來晃去，時不時地會有一兩只鳥兒發(fā)出悠長的鳴叫，劃破天地間的寧靜。除了我以外，世上的萬物要么在酣睡之中，要么沉浸在歡樂之中。而我就像一個魔鬼，內(nèi)心在承受著地獄般的煎熬，而沒有人會同情、憐憫我。我真恨不得把所有的樹木都連根拔起，把周圍的一切夷為平地，然后再坐下來欣賞這一片廢墟。

“但是這只屬于感官上的發(fā)泄和刺激，是不可能持久的。由于自己體力消耗過度，我疲憊不堪地癱倒在潮濕的草地上，心中充滿絕望。世界上的人有成千上萬，但是誰會來可憐我，誰能來幫助我??？難道我有必要對自己的仇人大發(fā)慈悲嗎？不！從那個時刻起，我就向人類宣戰(zhàn)，發(fā)誓永遠與人類—特別是和那個制造了我，卻又把我推入這無底深淵的人—為敵。

“太陽冉冉升起。我聽到了人們的說話聲，我知道在大白天是不可能返回我自己的藏身之處了。于是，我就在樹林深處找個地方躲了起來，決定用接下來的時間好好考慮一下自己的處境。

“和煦的陽光和清新的空氣令我稍稍恢復(fù)了些平靜。當(dāng)我反復(fù)思量了一番在農(nóng)舍里發(fā)生的事情之后，我不禁覺得我下的結(jié)論未免太倉促了些。我的行事也過于莽撞了。

“很明顯，我的那番表白已經(jīng)引起了老人的興趣，他已經(jīng)站在我這邊了。我自己太傻了，無論怎樣也不能讓自己暴露在年輕人面前，讓他們?nèi)绱梭@恐啊。我應(yīng)該讓老德拉賽漸漸對我熟悉，然后到了一定程度時，當(dāng)他的家人對我的出現(xiàn)有了思想準(zhǔn)備之后，再讓他把我引見給他們。不過我并不認(rèn)為我的錯誤已經(jīng)無法挽回了。我左思右想之后，決定回到他們的農(nóng)舍，找到那個老人，向他解釋清楚，爭取把他拉到我這邊來。

“一想到這兒，我的心情就漸漸平靜下來。下午我竟然沉沉地睡著了。但是我重新燃起的希望并沒有辦法讓美夢光顧我的夢鄉(xiāng)。前天發(fā)生的那可怕的一幕始終在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兩個姑娘飛奔逃命，而狂怒的費利克斯把我從他父親的腿邊拼命扯開。等我從夢中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此時夜幕降臨，我從藏身之處爬出來，去找了點吃的。

“填飽肚子之后，我踏上了那條熟悉的小道，直通向鄰居的農(nóng)舍。天地間萬籟俱寂。我爬進草棚，安靜地守侯著，等著鄰居們起床?？墒撬麄兤綍r起床的時間已經(jīng)過了，太陽也升得老高了，可是鄰居們卻一個也沒有出現(xiàn)。我渾身打著寒戰(zhàn)，擔(dān)心發(fā)生了什么可怕的不幸。農(nóng)舍里面漆黑一片，什么動靜也沒有。這種懷疑、擔(dān)憂的感覺實在難以言表啊。

“過了一會兒，兩個農(nóng)夫路過這里，他們路過農(nóng)舍的時候，停頓了片刻，說起話來，還用手夸張地比畫著什么。但是我一點也聽不懂他們說的話。因為他們說的是當(dāng)?shù)氐恼Z言，和我的鄰居說的語言不同。不過很快，費利克斯和另一個人也過來了。我很吃驚，因為早晨我并沒見他從農(nóng)舍里出來。我迫不及待地想從他那里得知這不同尋常的變化。

“‘您有沒有考慮清楚，和費利克斯一塊兒來的人說，‘您必須得支付三個月的房租，而且菜園里種的菜也收不回來了？我可不想占你們?nèi)魏伪阋?，所以我請您再考慮幾天，然后再做決定。

“‘完全不用，費利克斯回答道，‘我們永遠不可能再在您的房子里住下去了。我已經(jīng)對您說了發(fā)生的那件可怕的事情，家父的生命受到最嚴(yán)重的威脅，我妻子和妹妹恐怕永遠也無法從驚恐中恢復(fù)過來了。我懇求您別再勸我了，把您的屋子收回吧，這個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再呆下去了。

“費利克斯說話的時候，身體都在發(fā)抖，他和那個人一起進了屋，在里面只逗留了幾分鐘，就匆匆離開了。從此，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德拉賽一家人了。

“在那天剩下的時間里，我一直待在窩棚里，陷入徹底的絕望。我的鄰居們走了，把我與這個世界相聯(lián)系的唯一的紐帶給掐斷了。我的胸膛里第一次完全被復(fù)仇和仇恨的烈火所充滿，而我也不想去克制它們，而是任憑自己被這股情感的急流左右著，甚至可以讓我的思想朝傷害和死亡方向發(fā)展。但是當(dāng)我想到我的朋友們，想到德拉賽和藹的話語、阿加莎溫柔的雙眼、莎菲的國色天香，這些念頭馬上就消失了。不斷滴落的淚水多少緩解了一點我的痛苦。但是，當(dāng)我再次回想起他們那樣粗暴地對待我，并且拋棄了我時，憤怒再次涌上心頭。因為沒有辦法去傷害任何人，我就把怒氣全都發(fā)泄到那些沒有生命的東西身上。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在農(nóng)舍四周放上了各種易燃物品，又搗毀了菜園里所有的農(nóng)作物。然后按捺著自己的怒火，一直等到月亮落下后才開始自己的計劃。

“當(dāng)夜色漸深的時候，從樹林里升起了一股強風(fēng)，很快吹散了天空中漂浮的云朵?？耧L(fēng)以排山倒海之勢呼嘯而過，而我的胸膛里也開始興風(fēng)作浪，令我拋開了一切理智和約束，讓瘋狂恣意引導(dǎo)著我。我點燃一根枯枝，繞著這座像祭品一般的農(nóng)舍，發(fā)瘋地手舞足蹈。而我的雙眼還緊盯著西方的地平線，此時月亮的輪廓差不多快要接觸到地平線了。當(dāng)月亮的一小部分已經(jīng)落到地平線下面時，我不斷揮舞著手中的火把。等到月亮完全沉入地平線之后，我尖叫著點燃了堆在農(nóng)舍周圍的干草、石楠和灌木。風(fēng)助火勢，農(nóng)舍很快被熊熊大火包圍了?；鹈缇o緊纏繞著屋子，瘋狂的火舌像刀叉一樣把農(nóng)舍給燒毀了。

“等我確信農(nóng)舍已經(jīng)被燒得片甲不留，什么東西都救不出來的時候，便離開那里，進樹林另覓藏身之所去了。

“現(xiàn)在，我的眼前天大地大，而我又該何去何從呢？我決定遠遠離開這個傷心地，但是對我來說，到哪里都會受到憎恨和歧視，那么到哪個國家不都是一樣悲慘嗎？最后，我突然想到了你。我從你的筆記里面得知，你是我的父親，我的創(chuàng)造者，我與其向別人乞憐，不如向給我生命的創(chuàng)造者求情?。≡谫M利克斯給莎菲上的課程里，有地理這門課。我從中了解到世界各國相互間的地理位置。你在筆記里曾經(jīng)提到你的家鄉(xiāng)叫日內(nèi)瓦，所以我決定朝這個地方進發(fā)。

“但是我該朝什么方向走呢？我只知道，我要到達目的地必須朝西南方走，而太陽是我唯一的向?qū)?。我不知道我要?jīng)過的那些城鎮(zhèn)的名字，也不可能向任何人問路，然而我并不絕望。雖說我對你并無半點好感，唯有仇恨在我心中。但是我只有從你這里找到解脫的辦法。你這個冷血無情、沒心沒肺的人啊！你賦予了我知覺和情感，卻又把我拋棄，任我在異國他鄉(xiāng)遭受人類的各種欺凌和虐待。但是我只有從你那兒，才能索取到憐憫和補償。我打定主意要從你那兒獲得公正的待遇，因為我已經(jīng)不能從任何其他人類那里得到這種公正了。

“長路漫漫，我此間忍受了各種各樣的嚴(yán)酷折磨。當(dāng)我離開那個我居住了很久的地方時，天氣已轉(zhuǎn)至深秋。因為生怕會碰到別人，所以我只能在夜間趕路。大自然在我的周圍凋零衰敗，我感受不到太陽的熱量，雨雪紛飛，大河凍結(jié)，地面變得又硬又冷，荒蕪一片，我連一個棲身之處都找不到。噢，天哪！我有多少次祈求蒼天降禍于那個造成這一切苦難的源頭??！那時，我溫和善良的天性早就煙消云散了，內(nèi)心取而代之的完全是惡毒的咒怨。越靠近你的家鄉(xiāng)，復(fù)仇的念頭就在我的心頭扎根越深。雪花漫天飛舞，河面都結(jié)了厚厚的冰層，但是我始終一刻不停地趕路。沿途偶爾會碰到一些事情幫我辨認(rèn)方向，我還搞到了一張這個國家的地圖，但是，我還是經(jīng)常會走冤枉路。我的內(nèi)心始終被痛苦的感覺困繞著，難以得到片刻的安寧。沒有任何事情發(fā)生，可以緩解我心頭的憤怒和悲哀。當(dāng)我進入瑞士國境的時候，太陽又開始變暖，大地再次綠意盎然?？墒?，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更加劇了我心靈的痛苦和怨恨。

“我通常在白天休息，而等到夜幕降臨，人們看不到我的行蹤時，我才上路?？墒怯幸惶煸绯?，我發(fā)現(xiàn)我要穿過一片茂密的叢林，我決定冒一次險，在太陽升起后繼續(xù)趕路。當(dāng)時正是初春時節(jié)，陽光明媚，空氣清新，甚至連我也感到一絲快意了。我覺得我的心頭泛起一陣溫和、愉悅的情緒，這種情感曾經(jīng)在我的心頭冰封已久，但是此時又復(fù)蘇了。我居然會產(chǎn)生這種高尚的情感，這令我自己都感到有些吃驚了。我任由這種情緒在心頭泛濫，逐漸忘卻了自己的孤獨和丑陋，并終于體會到了一絲幸福。我的面頰再次灑滿了溫情的淚水，我甚至淚眼朦朧地抬起頭，感激地仰望太陽，是它再次賜予我歡樂。

“我沿著叢林中蜿蜒的小道前行，最后走到了叢林的盡頭。叢林的邊緣有一條湍急的小河，河水很深。很多樹木的枝杈都伸向河面，樹枝上已經(jīng)暴出嫩芽，春意正濃。

“我停在那兒，不知該往哪兒走。這個時候，我聽到了人聲，便趕緊躲到了一棵柏樹的陰影里。我剛剛藏好，就看見一位年輕姑娘笑著朝我藏身的方向跑來，好像正在和另一個人玩追人游戲。她沿著突兀的河岸繼續(xù)奔跑，可是突然她的腳下打滑，掉進了湍急的河里。我趕緊沖出來，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她從急流中救了出來，并拖上岸邊。她已經(jīng)失去知覺了，我盡力想使她恢復(fù)知覺?？墒俏业呐Ρ灰粋€突然沖出來的莊稼漢打斷了。

“我想他大概就是和姑娘追著玩的那個人。他一見到我，立刻沖了過來，從我懷里奪過那個姑娘，朝著樹林深處急匆匆地跑去。我快步追他，我也不知為什么會這么做。但是那人看到我快攆上他了，立刻舉起隨身帶的槍，瞄準(zhǔn)我就放了一槍。我被打倒在地，而開槍的那個人加快速度，逃進林子深處去了。

“他就是這樣來回報我的見義勇為的！我救了一個人的命，而我得到的回報就是一顆打得我皮開肉綻的槍子。我疼得在地上直打滾。我不久之前才復(fù)蘇的那種善良和溫情馬上被咬牙切齒的憤怒和仇恨所取代。疼痛激怒了我，我發(fā)誓與全人類不共戴天，一定向他們復(fù)仇。但是我的傷勢非常嚴(yán)重，我的脈搏停止了跳動，人也昏了過去。

“此后幾周，我在森林里受盡煎熬。我試圖治愈所受的槍傷，但是子彈打中了我的肩膀，我不知道彈頭是留在里面，還是打穿了飛出去了。我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把子彈取出來的。而且這種恩將仇報的不公正待遇不斷壓迫著我的靈魂，令我更加痛苦。我每天都發(fā)誓要復(fù)仇—一次徹底的、痛快的報復(fù)，足以償還我所受到的所有侮辱和痛苦。

“幾周以后，我的傷口愈合了，我便繼續(xù)上路。此后，不管是明媚的陽光，還是和煦的春風(fēng)，都無法緩解我旅途的勞頓;所有充滿生機的快樂景象，對我來說都像是一種諷刺，似乎在嘲諷我的孤獨凄楚，而且讓我更痛苦地領(lǐng)悟到，自己生來就與歡樂無緣。

“不過我的苦難終于快到頭了，兩個月后，我來到了日內(nèi)瓦郊外。

“到那里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我在附近的田野里找了個藏身之處，然后盤算著我該如何向你求助。我當(dāng)時又累又餓，心中充滿憤懣，根本無暇享受習(xí)習(xí)的晚風(fēng)，欣賞雄偉壯麗的朱拉山脈的落日美景。

“后來，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暫時把我從痛苦的思索中解脫出來。這時，一個漂亮的小男孩驚擾了我的美夢。他正好跑到我休息的那塊空地上，蹦蹦跳跳，好不頑皮。我直勾勾地盯著他看，突然，腦子里蹦出一個念頭：這個小東西還沒有沾染上任何偏見，他年紀(jì)太小，也沒學(xué)會厭惡丑陋的東西。所以，如果我能抓住他，把他培養(yǎng)成我的伙伴和朋友，那么我在蕓蕓眾生之中，就不會那么孤獨了。

“在這種沖動的驅(qū)使下，我趁那小孩跑過我身邊時，一把抓住了他，并拖到我面前。他一看見我的樣子，馬上用雙手捂住眼睛，大聲尖叫起來。我用力把他的手扒開，說：‘孩子，這算什么意思？我不想傷害你，聽我的話。

“他拼命地掙扎?！砰_我，他放聲大叫，‘怪物！丑八怪！你想吃掉我，把我撕成碎片。你是個怪物。放開我，否則，我就去告訴我爸爸。

“‘小東西，你再看不到你爸爸了，你得跟我在一起。

“‘大怪物！快讓我走，我爸爸是個市政官—他是弗蘭肯斯坦先生—他會懲罰你的?？茨阍趺锤易ノ易撸?/p>

“‘弗蘭肯斯坦！那你就是我仇敵家的人了—我和他有深仇大恨、不共戴天。那我就先要了你的命。

“那小孩仍在掙扎，還用各種臟字辱罵我，最后真把我逼急了，我一把掐住他的喉嚨，不讓他出聲。一會兒，他就倒在我腳邊，沒氣了。

“我注視著我的第一個犧牲品，心中泛起一陣狂喜和惡毒的快意。我拍著手大叫，我也能叫讓別人嘗嘗什么是孤寂和凄涼！我的仇敵也不是堅不可摧的，這孩子的死也會讓他痛不欲生。還有上千種災(zāi)難在等著他，折磨他呢，直到把他摧毀。

“我盯著孩子看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他胸前有什么東西閃閃發(fā)亮。我取下那個東西，原來是一位非?？蓯鄣呐康男は瘛ｋm然那時我心中充滿怨毒，但是這張肖像還是讓我的心變得溫柔了一點，我被那張肖像吸引住了。我出神地凝視著那雙動人的黑眼睛，長長的睫毛投下美麗的陰影，還有那雙嬌艷的嘴唇似乎就要說出話來。但是，憤怒又立刻重新襲上心頭。我記起自己已經(jīng)永遠被剝奪了享受這些美人所賜予的歡樂的權(quán)利，而且我也很明白，我現(xiàn)在正在端詳?shù)倪@張臉只要一見到我，那種溫柔圣潔的表情就會立刻變成厭惡和憎恨。

“這樣的想法讓我怒不可遏，你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而我只是奇怪，為什么當(dāng)時我只是用痛苦的叫喊和呻吟來發(fā)泄自己的怨恨呢？我為什么不干脆沖到人群里，摧毀他們，然后和他們同歸于盡呢？

“我心里充滿了怨恨，憤憤然離開了殺人現(xiàn)場，打算尋找一個更僻靜的藏身之處。我走進一間看起來像空著的谷倉，卻發(fā)現(xiàn)里面有個女子在干草垛上睡覺。她很年輕，雖然沒有我手里拿著的那個肖像上的婦人美麗，但是也長得很動人，還煥發(fā)出一種青春和健康的美。她也屬于那一類人，她們對所有人展開迷人的微笑，惟獨對我冷面相向。

“我朝她彎下腰，輕聲叫她：‘醒醒，美人兒。你的情人就在你身旁—他愿意為你舍棄生命，只要你能溫柔地瞥他一眼。我親愛的，醒醒！

“她動了一下。我立刻嚇得一哆嗦。她會不會真的醒來，看見我之后詛咒我，痛斥我這個殺人兇手？不錯，只要她睜開眼看到我之后，一定是會這么做的。這個想法令我發(fā)狂，它令我惡向膽邊生—受苦的應(yīng)該是她，而不是我。我之所以殺人還不是因為我被永遠地剝奪了她能給予我的一切。她才是我犯罪的根源，要懲罰就懲罰她好了！

“多虧費利克斯上的課！我已經(jīng)知道人類殘忍的法律，也懂得如何嫁禍于人了。

“我朝她彎下腰，把那副肖像偷偷塞在她衣裙的口袋里。她又動了一下，我嚇得趕緊逃走了。

“一連幾天，我都在事發(fā)地點附近游蕩，有時我真希望能見到你，有時我則決心要辭別人世，永脫苦海。最后，我朝著群山進發(fā)，在無邊的山嶺中徘徊躑躅，渾身被一股火一般燃燒的欲望折磨得筋疲力盡，而只有你才能讓它得到滿足。今天你休想擺脫我，除非你答應(yīng)我的要求。

“我孤苦伶仃，境遇悲慘，沒有人愿意與我交往。但一個同我一樣面容丑陋、體形嚇人的女子是不會回絕我的。我的同伴必須和我是同類，也具有同樣的缺陷。你一定要造出這樣一個人來?！?/p>

那個家伙說完之后，便用眼睛直視著我，等待我的回答。但我的腦子亂成一鍋粥，根本理不出什么頭緒，也無法理解他的真正意思。他接著說：“你得給我造個女人，這樣我就可以與她相依為命，共享禍福。這個只有你才能辦到，我向你提出的是我應(yīng)有的權(quán)利，你絕對不能拒絕我。”

當(dāng)他講述在德拉賽家旁的草棚里度過的寧靜生活時，我胸中的怒火漸漸平息下來，可是聽到后面的那些事，我的胸口重新燃起了憤怒的火焰。此刻，他又對我說了上面那番話，我便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了。

“我不會答應(yīng)你的?！蔽一卮鸬?，“你再怎么折磨我，我也不會同意的。你可以使我淪為世上最不幸的人，但你永遠都不能讓我成為連我自己都瞧不起的卑鄙小人。我怎么可能再造出一個跟你一樣的東西呢？你們倆肯定會狼狽為奸，把整個世界都給毀了！滾吧！這就是我的答復(fù)。你可以來折磨我，但我永遠也不會答應(yīng)你?！?/p>

“你錯了，”那魔鬼回答道，“我并不想恐嚇你，而是想跟你好好講道理。我之所以邪惡，是因為我悲慘。全人類不都躲避我、仇視我嗎？別忘了，你—我的創(chuàng)造者，不也是恨不能把我撕成碎片而后快嗎？請你告訴我，如果人類對我沒有絲毫的憐憫，那我為什么要憐憫人類呢？如果你把我推進冰川的深淵，把你的親手杰作毀尸滅跡的話，你絕對不會認(rèn)為這是謀殺的。如果人類作踐我的話，我怎么會再去尊重人類呢？如果人類能與我和平共處，互相交好的話，我不但不會傷害任何人，相反，如果人類能夠接受我的話，我一定會感激涕零、涌泉相報的。

“但是這已經(jīng)不可能了。人類的感官是我們之間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礙。但是我也有感覺，我絕不會甘居人下，供人差遣的。我要為我受到的傷害向你報復(fù)。如果我的內(nèi)心不能激發(fā)出愛心，那我就要制造恐怖，而且我會主要針對你的，因為我已經(jīng)發(fā)誓和你，我的創(chuàng)造者，勢不兩立，不共戴天。你小心點！我一定要把你摧毀，直到把你折磨得痛不欲生，后悔為什么你媽要把你生出來才罷休?！?/p>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滿臉橫肉，青筋暴跳，一副兇神惡煞的摸樣，簡直讓人無法目睹。但是，他很快平靜下來，接著說：“我本來想和你講道理的。但是你實在把我惹毛了，因為你到現(xiàn)在還不認(rèn)為是你把我逼到這一步的。如果任何人曾經(jīng)對我發(fā)發(fā)慈悲的話，我都會百倍、千倍地報答他。而且就算看在他一個人的分上，我也會從此與人類和平共處！

“但是，這只不過是我一相情愿，白日做夢罷了。我向你提出的要求是合理的，恰當(dāng)?shù)摹Ｎ抑灰蟮玫揭粋€異性，但是要長得和我一樣丑陋。這并不能給我?guī)矶啻鬂M足，但是這是我能得到的全部了，我也該知足了。不錯，我倆將是一對怪物，被整個世界所摒棄。然而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會更加依戀對方。我們的生活雖然不會多么幸福，但是我們不會傷害別人，而且不會遭受我現(xiàn)在正承受的苦痛。噢，我的創(chuàng)造者，讓我快樂吧。讓我好歹對你心存一絲感激之情吧。讓我看到我終于激發(fā)出了一個人的同情心吧。請別拒絕我的要求?！?/p>

我被他的話打動了?？晌蚁氲揭坏┪彝饬酥罂赡軙a(chǎn)生的后果，又不禁毛骨悚然，但是我也覺得，他的話里有公平的一面。他的故事，以及他剛才表達的感情都證明他是個感情細(xì)膩的家伙。而我作為他的制造者，難道我不該力所能及地盡量使他幸福嗎？

他見我的態(tài)度起了微妙的變化，便補充說：“如果你同意我的要求，那么無論是你還是別的人類，都再也不會見到我們了。我們將隱居在南美廣闊的荒野里。我不會和人類吃同樣的東西，也不會捕殺羊羔和嬰兒來填飽肚皮。橡樹果和漿果將提供足夠的營養(yǎng)。我的伴侶的習(xí)性將和我一樣，會滿足于同樣的生活條件。我們將以枯葉為床，而太陽在照耀人類的同時，也會眷顧我們，并且讓我們的食物成熟。我向你描繪的圖景是如此寧靜、充滿人性。你要是不想濫用你的權(quán)力，泯滅你的良心的話，你一定會覺得難以拒絕我的要求的。你對我始終是鐵石心腸，可是現(xiàn)在我卻從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絲憐憫。讓我抓住有利的時機，說服你允諾給我我熱切盼望的東西吧?！?/p>

我回答說：“你打算離開人類的聚居區(qū)，而到只有野獸與你為伍的蠻荒之地居住。那你又怎能受得了這種流放式的生活呢？因為你是那么渴望獲得人類的愛和同情。你一定會回到塵世，再次企求人類的善心，結(jié)果肯定又會遭到他們的嫌棄。然后你又會心生惡念，而且那時你還有一個同伴與你勾結(jié)起來共同作惡。當(dāng)然這種事不會發(fā)生，想都不要想，因為我根本不會同意?！?/p>

“你的感情真是反復(fù)無常。一分鐘前你還被我的述說打動，怎么一轉(zhuǎn)眼又對我硬起心腸？我以我居住的地球的名義向你起誓，只要你賜予我伴侶，我就離開人類的領(lǐng)地，在最荒蠻的地方定居。我邪惡的念頭會煙消云散，因為我要對得起我得到的同情。我的生命將靜靜地流逝，在我臨終之時，我也不會詛咒我的制造者！”

他的話對我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影響。我同情他，有時甚至想安慰他幾句。但是當(dāng)我的目光一接觸到他，看到他臉上那堆橫肉在挪動著、說著話，我就直打惡心，憐憫之情馬上就變成嫌惡和憎恨。我竭力想抑制住這些想法。我想，雖然我無法同情他，但是我也無權(quán)把我能力范圍之內(nèi)能夠提供給他的那一小部分幸福捏在自己手里。

“你發(fā)誓說不會再傷害人，”我說，“但是你在一定程度上不是已經(jīng)暴露了你邪惡的一面了嗎？我完全有理由不相信你。難保這次不是你耍的花招，你想借此擴大你報復(fù)的成果，這樣你就可以獲得更大的滿足感了?！?/p>

“這是怎么說的？我可不想被人耍，我只是要求得到一個回答。如果我沒有家庭紐帶，沒有精神寄托，那我一定會心懷歹毒和邪惡。但是另一個人的愛心會消除我犯罪的根源，而我將從此銷聲匿跡，不為人所知。我的邪惡是我所痛恨的，而且是強加于我的孤獨生活的產(chǎn)物。但是如果我能和我的同類心心相印地共同生活，我的美德就一定會顯露出來。我將會感受到一個富有情感的生命的深情厚誼，那么我才會和這個世界產(chǎn)生某種聯(lián)系，而現(xiàn)在，我是被所有生命排斥在外的?！?/p>

我默然無語，心里權(quán)衡著他所說的每一句話，和他的辯解之辭。我想到，他剛踏入人類世界的時候，還表現(xiàn)出一些善良的品格，可后來由于他的鄰居們對他表示出極度的反感和憎惡，他的那些善良本性全都被扼殺了。我也沒有忘記他所具有的力量和對我發(fā)出的威嚇之辭。他能在冰窖內(nèi)生存，也能在人類無法攀援的懸崖峭壁上奔走如飛，躲避別人的追蹤。他具有別人無法對付的能力。我考慮良久，最后得出結(jié)論，無論對他還是對我的同胞來說，公平的做法是我應(yīng)該答應(yīng)他的請求。

于是，我轉(zhuǎn)過身對他說：“我同意你的要求，但是你必須立下重誓，等我把你的女伴交到你的手里，你必須帶著她立即離開歐洲，永遠離開人類居住的地方?！?/p>

“我發(fā)誓，”他大聲喊著，“以太陽、蒼天，和我心中熊熊燃燒的愛情之火的名義鄭重起誓，如果你兌現(xiàn)了我的懇求，那么，不到天荒地老，愛情泯滅，你永遠都不會再見到我的。快回家去，開始你的工作吧！我?guī)еy以表達的焦急心情，關(guān)注你工作的進展。你不用擔(dān)心，只要你不完工，我就不會露面的。”

說罷，他突然拔腿就走。也許是怕我改變主意吧。我眼看著他以比蒼鷹還快的速度飛奔下山，很快便消失在曲折起伏的冰海之中了。

（摘自譯林出版社《弗蘭肯斯坦》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