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史的精神對話

張德明

彭志強近些年一直在嘗試做一件事，那就是用新詩演繹古代歷史和文化，2015年以來接連出版的《金沙物語》《草堂物語》《武侯物語》《秋風破》等幾部詩集，無不反映著詩人在此方面的積極探索和不懈努力。前幾年詩集《金沙物語》出版后，詩壇就有評價說彭志強的創(chuàng)作使“詩歌又多了一種功能：讓過去的歷史重新說話”，這是余秀華的評語，很有見地的觀點。確切地說，在彭志強這里，過去的歷史“重新說話”，用的是新詩這種特定的“說話”方式，并且歷史也不是在自說自話，而是與當下現(xiàn)實、當代人進行持續(xù)的精神對話。詩人最近創(chuàng)作的《二十四伎樂》，即是他在詩與史之間展開文本交流與精神對話的最新成果。

詩集《二十四伎樂》由長詩《將軍令》、組詩《風吹永陵》和《二十四伎樂》三個部分構(gòu)成，在這三個部分中，詩人分別對蜀皇帝王建傳奇一生、中國首個地上皇陵永陵以及唐末五代前蜀宮廷樂舞進行了解密，既展示了古代歷史中獨具詩性特色的一面，又讓人在遠逝的過往里窺探到曾經(jīng)歲月的芳華，咀嚼歷史煙云的余韻，并啟迪人們用歷史來映照當下，從而獲得更為豐富而新鮮的現(xiàn)實認知。

用新詩這種現(xiàn)代文體來演繹古代歷史，并非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因為新詩的現(xiàn)代性指涉與歷史攜帶的古典性精神特質(zhì)之間，有著不小的抵牾與隔閡。不過，歷史總是多義性的，這意味著歷史與現(xiàn)代之間并非勢不兩立，而是存在著溝通和對話的極大可能。為了成功實現(xiàn)詩與史的精神對話，彭志強合理采用了幾種行之有效的表達策略，首先是以現(xiàn)代人的眼光和思維解讀古代歷史。如述前蜀皇帝王建少時“盜驢”事：“暗疾，來自一次盜驢。/月亮是他的作案工具。//聽說有人在白天指鹿為馬，/他就偏偏在夜晚讀鹿成驢。//賊，這個字，他并不認識，/更離心臟很遠。//有黑夜這件寬大的外衣掩護，/順手牽驢，心虛，卻不虛空。//英雄多是自尋出路。/日出之前，他得完成正常的心跳。//因為一日三餐，鍋里碗里瓢里/全靠這只驢來拯救失眠的鹽。//偷別人的驢，讓別人無驢可吃。/他用鹽的無辜發(fā)明另一個無賴?！保ā侗I驢》）詩人將王建小時的無賴成性解釋成“讀鹿成驢”，解釋成并不認識“賊”這個字，還說他“偷別人的驢，讓別人無驢可吃”，這些都是現(xiàn)代人的機智與幽默在解讀歷史時的靈活體現(xiàn)，生動折射著詩人審視歷史時的現(xiàn)代眼光與思維。在《二十四伎樂》這部詩集里，體現(xiàn)現(xiàn)代人機智與幽默的詞匯與詩句比比皆是，幾乎可以說，以現(xiàn)代機智和幽默重述古代歷史，一定程度上構(gòu)成了彭志強詩歌詩意生成的某種內(nèi)在機制，這種內(nèi)在機制，也處處凸顯了詩人解讀歷史時的現(xiàn)代視野、現(xiàn)代眼光和現(xiàn)代思維。

意大利美學家、歷史學家克羅齊有句名言：“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边@句話提示我們：當今天的人們重返歷史、重讀歷史的時候，是可以從歷史中發(fā)現(xiàn)它與當下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挖掘出歷史素材中潛藏的當代價值的。在古代歷史中尋找和發(fā)現(xiàn)當代意義，也構(gòu)成了彭志強在《二十四伎樂》中重釋歷史、進行詩史對話時的基本著力點和重要思維指向。在《近水》中，詩人寫道：“近朱者赤，就在于近。/赤紅捷徑，是朱砂繁衍的近水。//近墨者黑，也在于近。/黑夜這個大硯臺，是墨汁磨出的近水?！边@就是對一段史實的感嘆，也是對一個成語的現(xiàn)代賦意，同時也警醒人們：要與那些是是非非的東西保持適當?shù)木嚯x，否則就將受其浸染，污毀自身。再如“花蕊夫人在詞里開的窟，浮華。/蜜蜂唱戲：王建只是她的一只。//還有更多蜂蝶，停泊/在流水落花處。//陶制井圈和木制亭柱，傻呆不語。/誰去水井撈月，誰就是一口深井?！保ā抖及簿罚拔覅s還在花蕊夫人的宮詞里，掂量徘徊。/像是迷失在宮殿里的吹葉伎，無葉可吹。//一張報紙字立不穩(wěn)。/半杯茶水漸涼人心。//茶壺打太極。翻滾著一種聲音：/花有花的生活，葉有葉的命數(shù)?！保ā队榔教谩罚┑鹊龋荚跉v史的述說之外，還能延伸某種弦外之響、言外之意，從而挖掘歷史對現(xiàn)實的啟迪價值。

《二十四伎樂》是對歷史的詩意讀解，但詩人述說歷史時的時間設(shè)置，并不是簡單的、一維的，不是將時間維度一味局限于古代，而是多維的、立體的，是在古代與現(xiàn)代的雙重時間維度中隨意穿梭，自由往來。歷史與現(xiàn)實由此產(chǎn)生了頻繁對話和交互作用，詩歌的意義空間和人文景深也得到了全方位拓展。在我看來，詩人對時間所作的如此設(shè)計，是不乏深意的。我們知道，歷史總在不斷流變，歷史劇中的人物也如走馬燈般地在不停更換，但有些東西是不變的，比如人類喜怒哀樂的情感經(jīng)驗、人類被欲望和期待所糾纏的心靈世界，這些總是在歷史的風云變幻中一以貫之的?！抖募繕贰分?，詩人有意要在古今交互的雙重時間維度中來重述歷史，正是為了借助古與今的多把尺子，立體地丈量人類情感的幅域和人類心靈的深廣度，有力地塑造人類精神空間。如《琵琶伎》《吹葉伎》《吹笛伎》《吹簫伎》《吹貝伎》等詩，詩人既述這些伎樂工原有的工作情貌，又想象他們曾經(jīng)的宮廷生活，同時也描繪他們留給今人的歷史陳跡，顯得格外豐富而立體。在古今的互照與互釋之中，借助對古代宮廷的伎樂群像所作的精彩演繹，詩歌對人類情感世界與人類心靈空間加以藝術(shù)的呈現(xiàn)。余音繞梁，蘊意深遠，給人不盡的咀嚼和回味。

附：彭志強的詩二首

拍板伎一

把火還給鉆。再鉆木，取出宮商角徵羽

另外五味火。

重新拍板一場蜀宮夜宴

得刀削面一樣鎮(zhèn)定，拍黃瓜一樣自若

講究酒消失的節(jié)奏。

萬馬奔騰的蹄印，用來紅燒血

輕輕飄飄的細雨，用來清蒸魚

讓它們重疊。統(tǒng)一。變幻成上等的國運

和滾燙的家事。

我，一個用手調(diào)試宮廷歡樂的人

不敢讓歌苦，

不敢讓舞澀。

任何一個雜音，落下來

皆是國破家亡。

木的坦蕩終究自燃，擊散成灰。

我的笑臉定然虛構(gòu)，不來真情。

木板拍成拍板的名字，是手的決定。

也只有血性的手，

才認得出它的悲喜與虛實。

人未成精，石已成妖，活了一千一百歲

仍然替代不了

我跟木有關(guān)的木訥。

吹葉伎

銜葉一嘯。滿城銀杏樹紛紛放下屠刀。

躺在紙上的字，突然站立起來，

異常陡峭。

鎖在深宮的寂寞，一一落下來。

很快被聞聲趕來的馬蹄，踏破，搗碎。

一地繁華，從此被碎石拆分。

石棺之上又裂開新生的靈魂。

在永陵，前蜀皇帝王建的江山早已崩塌。

這一次穿堂而過的秋風，只能吹向虛空。

她的唇語，要用嘰嘰喳喳的鳥語解釋

不明來路。

要是停不下來，就讓天空也長滿雀斑。

我站在楊柳枝下，白居易的詩歌旁邊。

一個下午，竟然沒有一個可靠的古音，

從嘴唇調(diào)出來。

我的不安，是微弱的光構(gòu)成的吹葉伎

被暗室冰凍的口哨，

越來越模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