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靜波
在我寂寞的時候,我會拿起話筒,給他打電話:“你看,咱倆以前總是在一起喝酒,這么久了,我一直沒有對你說一聲謝謝!”
告訴人如何去躲避它和減少犧牲
9年前的3月11日,日本發(fā)生了9級大地震,海嘯高度30余米。
大地震、大海嘯和隨后發(fā)生的福島第一核電站的核泄漏,幾乎毀滅了日本東北靠近太平洋的沿海地區(qū),1.9萬余人死亡和失蹤,40萬戶房屋被毀,好幾座城市沒了。
地震發(fā)生時,我剛好在北京采訪。一個星期后趕回東京,隨后搭乘日本航空的救災貨機,飛抵了當時災區(qū),并去了災區(qū)的三個城市——陸前高田市和氣仙沼市、石卷市。
陸前高田市是一座兩萬人的城市,大地震并沒有把這一座城市震倒,但是隨后而來的海嘯,把整座城市席卷而去,2394人死亡和失蹤。
整座城市,只留下兩棟建筑,一棟是海邊的6層樓酒店,一棟是旅游物產(chǎn)中心。
我走進了這棟叫“駅の家”的旅游物產(chǎn)中心,看到了被海嘯撕裂的慘狀。據(jù)說,當時的旅游物產(chǎn)中心只有3個人爬到最高處,幸存了下來。
海邊7萬棵松樹被沖刷一空,只留下一棵,孤傲地挺立在廢墟中。
氣仙沼市是日本最著名的漁港,盛產(chǎn)魚翅和秋刀魚。但是,大海嘯,把整座城市的70%的區(qū)域毀了,1434人死亡與失蹤,整個漁港被海嘯沖毀。
9年過去,災區(qū)重建進行得如何?我去了一趟陸前高田和氣仙沼市。
災后,陸前高田市實施了一項很了不起的百年工程,為了避免以后再次遭遇同等規(guī)模的地震與海嘯的襲擊,整個城區(qū)的地基統(tǒng)一墊高5-10米。這一愚公移山的工程,持續(xù)了整整8個年頭?,F(xiàn)在,整個城區(qū)呈現(xiàn)三個臺階。沿海地區(qū)地勢最低,建設為地震公園和市民體育中心等非居住區(qū)域。第二個臺階,墊高5米,建設為商業(yè)區(qū)和商務區(qū),作為市民日常的主要活動區(qū)域。第三個臺階,在原來基礎上再墊高10米,建設為住宅區(qū)。
同時,沿海地區(qū)建設了一道長2公里、高12.5米的防浪大堤。防浪堤外面,又建了一座3米高的小防浪堤,以最大程度減弱海嘯的沖擊。這兩座堤壩總投資300億日元(約20.2億元人民幣)。
兩座防浪堤之間,有100米的空地,已經(jīng)種植了2萬多棵小松樹,這就意味著,陸前高田市要重建一個沿海松樹林,恢復大地震大海嘯之前的松林景觀。
在廢墟上,一座漂亮的白色建筑格外引人注目。這是新建成的“東日本大震災海嘯傳承館”。
我很好奇,它為什么不叫“紀念館”,也不叫“博物館”或“資料館”,而叫“傳承館”呢?
陸前高田市復興推進課課長佐佐木學先生告訴我:“建這一個設施,我們不是為了宣揚,也不是為了記住痛苦,而是要告訴后人,海嘯是什么?它的威力,它的破壞性,然后我們?nèi)绾稳ザ惚芩绾稳ケ苊饣蛘邷p少犧牲?!?/p>
走進這一傳承館,看到的展品中,最為震撼的是兩大實物:一輛被海嘯撕裂的消防車,一塊被海嘯扭曲的大橋鋼板??赐曛?,不僅可以知道2011年東日本大地震的慘烈,更可以知道,海嘯那不可抗拒的威力。
給親人說一句:我很好,別擔心
回到東京,我去拜訪了日本復興大臣田中和德先生。田中大臣說:“災后重建,比原來想象的艱難,而且情況依然在流動變化?!倍鳱HK電視臺近日實施的災區(qū)民意調(diào)查結(jié)果顯示,96%的人覺得災區(qū)經(jīng)濟還沒有走出困境。有74%的人認為,家庭生計依然受到影響。有73%的人認為,社會活動還沒有恢復到以前的狀態(tài)。這就意味著,大地震大海嘯過去9年,災區(qū)人民依然覺得自己還是一位“災民”,還沒有走出犧牲的陰影。
其實,災后重建不只是城市重建、經(jīng)濟振興,還有數(shù)百萬災民心靈創(chuàng)傷的療愈。
在陸前高田市大槌町的山丘上,有一座開滿鮮花的西式花園?;▓@里有一個白色的電話亭,在那里可以看到大海。不斷有人來到這里,進到電話亭里面撥打電話,敘說著什么。
實際上,這是一部沒有電線的電話,是一部“通向天堂的電話”。
人們來到這里,向在東日本大地震大海嘯中失去的親人傾訴心中的思念。如今,這部電話已經(jīng)成為災區(qū)人民療愈心理創(chuàng)傷的一個重要東西。
這是一座私家花園,主人叫“佐々木格”,今年75歲,是一名園藝師。他的花園有7000平方米,西洋格調(diào),種植上百種的花草,免費向人們開放。
為啥要安置這么一部電話?佐佐木先生告訴我們——
我有一位老朋友住在大槌町海邊,他經(jīng)常給我打電話,約我去喝酒。每次叫我時,我總是裝作很生氣的樣子,說:“哎,你老是這么突然叫我,打亂我的生活節(jié)奏。”其實,我打心里高興。我們有時甚至從晚上聊到天亮。
9年前突然襲來的大地震,20米高的海嘯肆虐了我們的城市。那一天我聯(lián)系不上他,我心里很慌,期盼他會像平常一樣給我電話。但是,始終沒有他的音訊。人們找到他的遺體時,發(fā)現(xiàn)他的身體完全變形,根本無法辨認。但是,在他貼身的口袋里找到一張紙條,紙條上面寫著我的電話號碼。
這種突然的別離,有一種絕望和空虛感一直襲擊著我,每每想起他,我都會不由自主地顫抖。
我多想跟他說一句“嗨,我們再聊哈”??墒撬麤]有留給我這個機會。于是,我在院子里安裝了一部黑色的撥碼電話。在我寂寞的時候,我會拿起話筒,給他打電話:“你看,咱倆以前總是在一起喝酒,這么久了,我一直沒有對你說一聲謝謝!”
這部電話,如今有了一個很美的名字,叫“清風電話”。自從2011年設置以來,已經(jīng)有4萬多人來到這里,給在天堂的親人撥打電話,說一句:我很好,別擔心。
電話亭的留言本上,寫著很多這樣的留言:
“爸爸,我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和您通話的地方了。我隱隱約約能感覺到,您一直在守護著我們。謝謝您爸爸,一直陪伴著我們。我會一直照顧好媽媽?!?/p>
“女兒,你好嗎?媽媽好像聽到了你的笑聲?!?/p>
“爸爸,您好嗎?媽媽也走了,弟弟也走了。我和哥哥在。過會兒我去媽媽的墓前送花,我要告訴媽媽我給您打電話了?!?/p>
……
徐俊東摘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