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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懷念二姑

    2016-03-07 15:59黃鎮(zhèn)邦
    山花 2015年24期
    關(guān)鍵詞:二姑布依族姑父

    黃鎮(zhèn)邦

    二姑走了,這已是姑父去世12年之后的事了。

    2013年夏,南寧市的某個醫(yī)院已經(jīng)確診,二姑的病屬于癌癥,按照常規(guī),離開醫(yī)院最多能夠堅持半年。沒想到她憑著樂觀的心態(tài),依然與家人一起生活了兩年。

    我的家鄉(xiāng)樂康村在貴州南部的紅水河邊,距紅水河只有十多公里的山路,那是一個400多戶的布依族村莊,是望謨縣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大寨子之一。全寨分上院、中院和下院三個住戶群,一條小河自北向南,將河西的上院和河?xùn)|的中院、下院分隔開來,河水淌過中院對面的山腳,又急轉(zhuǎn)向北,到中院底腳的“鍋底潭”才緩緩向東,將中院和下院環(huán)抱在一個大大的“幾”字之中。

    為了珍惜土地和防洪,祖先依山建房,河邊平坦的壩子都開墾為農(nóng)田。我還依稀記得隔壁的叔公家是一座三層木瓦結(jié)構(gòu)的房子,地面一層為馬廄和牛圈,二層住人,最上一層裝稻谷、苞谷、豆類和南瓜。那時,吊腳樓的房子在我們那一帶比比皆是。河流、田壩和樹木將村莊有序分塊。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參天的楠竹、斑竹以及四季常青的大葉榕和小葉榕。我們家鄉(xiāng)大家都說布依話,無論是花草樹木,還是鳥獸蟲魚,都有其布依語名稱,地名精細(xì),而且形象,如貓兒山、馬坡、薅鋤灣、柴刀田等等,只可惜布依文出現(xiàn)太晚,而許多古話早已不用,多少地名只能叫出來,卻不知道它的來龍去脈了。

    樂康寨上共有十多個姓氏。其中,王、黃、韋、岑、農(nóng)幾姓人口最多,雖然是同一個姓氏,卻不一定是同一個祖宗。我家屬于中院黃氏家族,我們家族經(jīng)過世代分支,戶數(shù)占中院一半以上。我們這一支,我家是長房,20世紀(jì)70年代,二叔公和幺叔公都還跟我們一起住老房,那時一棟五間的大屋,兩側(cè)各有一個廂房。我的父輩有五兄妹,父親排行老大,中間是三個姑,叔叔最小。

    二姑于1950年農(nóng)歷4月11日出生,那是一個動蕩的年月,我的爺爺奶奶背著她躲避土匪。第二年3月底,解放軍到達(dá)我們寨子,因為害怕打仗,寨子里的人都躲到上山。我父親回憶說:“那幾天,我們躲到馬坡一帶的鴨子坪,結(jié)果被喊回來,回到家中,看到二十幾位解放軍在老房門前搭帳篷,其中一位軍官姓梅。我們都把解放軍當(dāng)作客人。那天,河里漲水,父親從下游的瀑布那里打來幾斤魚,煮給客人吃?!?/p>

    二姑是在我家老房長大的,當(dāng)時家里生活還過得去。二姑的童年是很幸福的,少年時代,她才開始受苦,十歲那年,她跟大人到中院附近的“大食堂”吃大鍋飯,之后,受饑挨餓,她還上山挖過野菜。跟大多數(shù)布依族姑娘一樣,她從小就跟著她的奶奶和母親學(xué)針線活兒。我的奶奶經(jīng)常有意無意提一些往事,告訴孩子們不會做針線活兒的人出嫁之后如何不受婆家歡迎,無形中影響了我的姑姑。她十一二歲就會做布鞋,十三四歲就會織格子布。

    布依族具有強烈的祖先崇拜特征,我們每個節(jié)日都要祭祖,祭品就是五色花糯米、枕頭粽之類的食品。一種食品就是一門學(xué)問,以我們黃姓的枕頭粽為例,做法是這樣的:需要精選一些稻草,燒成灰,拌與糯米,取兩片粽葉,平整重疊,用碗舀取三四兩拌好的糯米,將一塊肥瘦參半的已經(jīng)調(diào)配好棗果粉和食鹽的豬肉放入其中作為餡,包成枕頭狀,再用稻草捆扎結(jié)實,要捆三圈。草灰、棗果、鹽的調(diào)配要恰到好處,否則做出的粽粑就不可口。各個姓氏做法不一,上院的三槐王姓的粽子要捆五圈,里面不用稻草灰。除此之外,大人還要教一些最基本的要求和忌諱,如包粽子時該面向何方,包前一兩個粽子不能跟人說話,等等。二姑十五六歲就掌握這些技藝和領(lǐng)會這些習(xí)俗。布依族的點心——米花,蒸、晾、舂、炒和調(diào)配紅糖都是全手工,那是二姑的拿手活兒,能做到色、香、味俱全。

    都說布依族是百越人種,我卻認(rèn)為我們布依人頗有幾分馬來人種的血統(tǒng)。二姑是典型的布依族村姑長相,臉龐稍寬,雖然前額和顴骨突顯,但是圓潤的膚色幾乎淡化了這一切,布依族民歌贊嘆女性身材修長、楚楚動人,讓人可望而不可及,就說“縱然阿妹扁擔(dān)頸,也早已是他人妻”,二姑不乏“扁擔(dān)頸”般的身姿。姑父雖是中等身材,卻長得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小有一股帥氣。

    土司制度是中國古代羈縻制演變成的,樂康一帶在清雍正五年(1727年)以前隸屬廣西泗城府,樂康土目是泗城土司治下的一個自治管理機構(gòu)。雖然后面“撥粵歸黔”。但是,土目仍然存在,直到民國年間才真正結(jié)束。姑父王建立是王氏土目后裔,父輩還當(dāng)過舊政府的“鄉(xiāng)長”。1950年,全國農(nóng)村開始劃分成分,土目家庭因為“占有土地,自己不勞動”,被劃為“地主”,姑父家自然就是“地主”了。當(dāng)時,地方上在執(zhí)行政策的過程中是比較混亂的,我家因為多幾塊良田,也被人們稱為“地主”。這樣,二姑和姑父階級成分都很“高”,寨上青年男女都不愿意跟他們談戀愛。于是,他們就“門當(dāng)戶對”地結(jié)合到一起了。二姑和姑父1973年結(jié)婚,他們都已是23歲,屬于晚婚。姑父曾在望謨縣大觀鄉(xiāng)讀完初中,他和寨上兩位同齡人一起考取紫云師范學(xué)校,因為家庭成分問題而被取消錄取資格。二姑夫婦自小沒有享受一天舊時代地主人家的奢華生活,但在人生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卻享受到了地主子女的“待遇”。

    布依族的諺語“魚是渡口邊的才肥,媳婦選寨子里的姑娘才好?!蔽业臓敔敽湍棠潭际呛軅鹘y(tǒng)的,除了我母親是從外面的寨子嫁過來之外,我的姑姑和叔叔都是寨內(nèi)通婚,嬸嬸從上院嫁到我們家,姑姑都嫁到上院。兩位老人都贊同二姑的婚事,我奶奶還在世的時候常說: “姑娘‘貼在身邊,大小事情都有個照應(yīng)?!薄?/p>

    20世紀(jì)80年代初,我們那里開始實行計劃生育,盡管政府抓得很緊,但是百姓“多子多福”的觀念根深蒂固,當(dāng)?shù)匾灿姓匈樀牧?xí)俗。但是,人們總覺得“女婿終究是客,不如親生骨肉可靠”。為生兒育女,幾乎全家總動員,老人找摩公“解邦”,驅(qū)除各種干擾新婚夫婦生育的“鬼魅”,還要找梅臘到家里坐堂,舉行各種儀式,求生育之神送“花”。人們認(rèn)為,巖石也有靈性。布依族的民間宗教典籍——摩經(jīng),敘述一位母親求“花運”的過程,其經(jīng)文里有:“……阿母身疼痛,跪拜各巖石、母匍匐在地……”樂康及周邊方圓十里的百姓還把樂康小學(xué)后邊的解放軍墓視為生育神,以致這里香火旺如寺廟。年輕人則想方設(shè)法躲避計劃生育,多少人家里喂養(yǎng)的牲畜屢次被上繳當(dāng)罰款,我曾看見我的堂叔奶從鄉(xiāng)政府廚房“搶”回幾斤豬肉,有的干部在執(zhí)行計劃生育政策時十分過“左”,將超生戶房上的瓦片嘩嘩刮下來,弄得地上一片瓦礫,猶如戰(zhàn)爭洗禮之后的廢墟。姑父和二姑都有“養(yǎng)兒防老”的情節(jié),我的三個表妹出生后,姑父和二姑躲躲閃閃,1982年,他們終于盼來了我表弟,取名“望春”,本想生第二個男胎,最后卻生下我的幺表妹。

    二姑是大江表哥的嬸嬸,我的表弟出生之前,表妹家和大江表哥家同住那棟雕梁畫柱的老房。自清中后期,我們寨子里陸續(xù)產(chǎn)生一些文人,特別是民國時期,飽讀詩書的人更多,他們給孩子取名,有的直接引用中國四大古典名著人物的字號,例如一位長輩名字叫“玄德”,還有的從《幼學(xué)瓊林》等古書中提煉出一些名字來。也許是依山傍水的緣故,60年代,大人們又轉(zhuǎn)而流行用“江”“河”“?!苯o孩子取名,寨上的哥哥姐姐們的名字便如此,遺憾,卻沒有取名為“小溪”的。大江表哥就屬于“江”系列,我稱他“哥江”,表妹們屬于“海”系列,我直呼其名“海航”、“海練”、“海底”、“海傘”。

    比我稍長的那一輩,一些人的名字還是布依語,附近的壩若、平翁、從丈幾個村寨,布依語名字的人就更多了,人口統(tǒng)計部門只能用漢語諧音來記錄這些名字。按照語言譜系分類,布依語屬于漢藏語系壯侗語族壯傣語支,壯侗語有幾個音在漢語里很難找到相近讀音,布依語名字常常令鄉(xiāng)派出所戶籍科和人口普查工作的干部干瞪眼,第一次人口普查時,平翁村一位老鄉(xiāng)開懷大笑,說:“剛開始的時候,大筆一揮一揮的,到了我的兩個兒子,找不到字來記,終于眼睛翻白了?!?/p>

    漢文名字后來成為一種時尚,樂康人取漢文名字很快被附近村寨模仿,另一個村寨的一戶人家也生有兩男兩女,孩子性別排行跟大江表哥家一模一樣,表哥家四姊妹的名字就被原封不動地搬到這戶人家。布依族最忌諱重名,弄得我二姑父哭笑不得。

    姑父還是一個善于接受新鮮事物、敢闖的人,1985年望謨到蔗香的公路正在建設(shè),他就干起了包工頭,攬了幾個路段的活,還與廣東的工程老板打交道,他運籌帷幄。丈夫在工地上忙碌,家中大小農(nóng)活都落到二姑身上。幾個孩子都上學(xué)讀書,開支是很大的。但是,作為父母的都這樣勤奮,在寨子里,表妹家的生活也算中上水平。

    布依學(xué)界一些學(xué)者有一個默契,認(rèn)為布依族的女性很有氣魄,有主見,敢擔(dān)當(dāng)。雖然二姑說話也很有號召力,她卻是一個任勞任怨的農(nóng)村婦女。在掌握家里大權(quán)的問題上,她處處謙讓姑父。二姑家從老屋搬到新屋基,幾乎是白手起家,可是她沒有怨言,她跟丈夫同心協(xié)力建了一棟兩丈多的磚瓦結(jié)構(gòu)房子,含辛茹苦把孩子們拉扯大。2003年,姑父病逝,二姑中年守寡,此時,前三個女兒都已經(jīng)出嫁。兒子結(jié)婚生子后,她既當(dāng)祖母又當(dāng)媽,極力支持兒子創(chuàng)家業(yè),并于2011年推掉老房子,建起了磚混結(jié)構(gòu)的新房。

    2013年初,二姑最終積勞成疾,住進(jìn)了醫(yī)院。

    紅水河一帶的布依族,每年農(nóng)歷三月初三開始上墳祭祖,布依語叫“善繞”,直譯為“三楓”,“三”指“三月初三”,“楓”即“楓葉”。祭祖的前一天,家家戶戶的門口和外墻都插上楓葉,祭祖用的五色花糯米飯,其中的深青色就是用楓葉染成的。上墳當(dāng)天,要在墳山上生火做飯,然后在祖宗墳前聚餐,象征與祖宗“團聚”。我最感興趣的是聽大人在墳前跟祖宗“說話”,其目的一來是打招呼,“告訴”祖宗大家上墳來了,二來是表達(dá)心愿,希望祖宗保佑子孫百業(yè)興旺等。一次“說話”就是一篇口頭作文,許多沉默寡言的人就是年復(fù)一年操作變得十分嘴巧的,他們知道只有這樣做,才能潛移默化兒孫們,要不祭祖的薪火傳遞就會停止。多年未給爺爺上墳,今年4月,我回家過傳統(tǒng)節(jié)日“三月三”。那天,爺爺?shù)奈鍌€孩子都來到墳前,給爺爺和爺爺?shù)淖婺笩慵腊荨?/p>

    這幾年,我一直忙于譯注清末民初由寨上幾位文人改編的《王玉連》抄本,“玉連”故事原本是漢族故事,在陜西、四川、云南和貴州都有流傳,經(jīng)王廷彬等開明士紳仿照“六書”造字法造字改編,變成一篇動人心弦的布依語敘事長詩。本故事在樂康流傳了近百年,寨子里有人能夠唱讀其中的一些小片段。由于我多次在家鄉(xiāng)做訪談,每次鄉(xiāng)親們都熱情支持我,他們知道我已經(jīng)能夠完整講述“玉連”故事。那一天,在大家的要求之下,我講給大家聽。我的爺爺黃道生和寨上的李建明先生,都是前文提到的王廷彬的學(xué)生,他們兩位常在逢年過節(jié)或生產(chǎn)生活之余給鄉(xiāng)親們講“玉連”故事。二姑自小受“玉連”故事熏陶,爺爺和李公去世之后,她時常和李公的女兒一起為大家講“玉連”,也算是“玉連”故事的傳承人之一了。我講故事當(dāng)晚,二姑也來,還跟大家說說笑笑。

    “六月六”,我受邀參加新屯鎮(zhèn)組織的布依族文化節(jié)。借此機會,我回家探親,第一站就去了二姑家。此時,她已經(jīng)很瘦,在我回貴陽之后不久,便聽到她已臥病在床。單位上的事接二連三,直到9月10日,父親給我電話,說:“你二姑估計都過不了今晚了,從她的‘八字上看,今天走是不吉利的,希望她能夠熬過晚上十二點”,我依然難以啟程。其間還得感謝現(xiàn)代科學(xué),村醫(yī)將供氧器材借給我表弟,二姑因此又得以堅持了幾天。與其說這是回光返照,還不如說她在等待我這個不孝的侄子。我的愛人在11號那天說:“二姑肯定要見你一面才走”。母親在電話中也曾告訴我,二姑心里很矛盾,一會兒說想讓我回去,一會兒又說路途遙遠(yuǎn),叫我不要回。妻子這句話似乎給我敲了警鐘,我銘記于心,催促自己盡快把手上的工作做完,周末無論如何都要回樂康一趟。

    說來也巧,9月17日星期四早上,我剛買好18日早上第一班到望謨的票,我的好友黃經(jīng)榮就給我電話,叫我下午搭他的順風(fēng)車回望謨,路上有個伴。我于是到車站把票退了,下午下班之后,我和愛人一起跟朋友匆匆趕路,到達(dá)望謨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早晨,等待妹夫在望謨辦了一些事,我們在街上遇到大觀鄉(xiāng)的表叔娘,她說:“二姑能不能等你回去喲?你趕快哦!”我堅定地說:“一定能等,她就是專等我的?!毕挛缢狞c,我們回到樂康,剛放下行李,就馬不停蹄趕到表弟家去了。

    二姑的臥室在祖宗堂背后,我第一個步入房間,一眼就看見二姑,她瘦骨嶙峋,眼睛嚴(yán)重深凹進(jìn)去了。由于身體過分虛弱,她已經(jīng)眼花了,但是,從話音中能夠聽得出是我們回來了,她輕輕動了動嘴,發(fā)出微弱的招呼。房間里有兩張大床,其中一張是二姑的病床,另一張就是孩子們和親戚朋友照顧她的時候用來休息的。我們靜靜坐在床邊,神情凝重。

    20世紀(jì)60年代以前,我們寨子里很少有女孩子讀書,如1940年,寨上的國民公學(xué)中就只有一個女學(xué)生,很多女性連書名都沒有。在無旁人的時候,我問二姑她是否有書名,她告訴我,叫黃德珍。此時,我才真正想起她曾經(jīng)讀過書。十幾天之前,在寫《王玉連》一書的后記,我還在用二姑的小名“丹娥”呢,此次回去,能夠親自告訴她,我心里也不再遺憾。我用手機當(dāng)錄音筆,以此來記錄二姑的話,我奶奶出身于末代“太爺”家庭,我一直想從親屬稱謂人手,調(diào)查地方頭人的社會生活,多次想問二姑,真沒想到我的訪談會在她的病床邊。考慮到二姑很虛弱,我簡要地問她一些最基本的問題。我問她:“過去,大家是怎么稱呼奶奶的?”她告訴我,奶奶是大小姐,嫁去平洞村的姨奶是二小姐,嫁去拉洋村的是三小姐,平春表叔的媽是四小姐。但是,當(dāng)我問到寨上人如何稱呼她外公時,她太累了,就告訴我說這個要問老人才知道。

    二姑和姑父是很幸福的,四女一男,一個個都孝順父母。二姑生病這兩年來,嫁到興義和望謨其他鄉(xiāng)鎮(zhèn)的三個女兒多次回家看望她,我的表弟更是無微不至照顧她。二姑臥床這兩個月,孩子們輪流伺候,我看得出表弟表妹們已經(jīng)疲憊不堪。我和愛人都想到一處:無論如何也要陪二姑一晚。我的妻子是漢族,過去,在我們家鄉(xiāng),娶漢族媳婦是無能的表現(xiàn),說明你不會唱本民族的歌,至少不善言談,才打動不了本民族女孩的芳心。這種偏見一直到20世紀(jì)80年代才有所改變,人們漸漸認(rèn)為外出有出息,而在外地工作又能娶“外來”媳婦,父母的臉上也就自然有光了。

    二姑很喜歡我的愛人,我們結(jié)婚期間,她忙里忙外,樂呵呵地做糍粑,臉上露出的喜悅不亞于我的父母。此時,為了讓我照顧她這個遠(yuǎn)方的侄媳,二姑執(zhí)意讓我回去休息。送走愛人之后,我返回她的病床邊,心想這也將是我陪二姑的最后一晚了。我叫表弟表妹都好好休息,由我一個人來照料二姑,因為每隔幾分鐘就要給她換一個靠位,表妹們和我堂妹喬娜擔(dān)心我支撐不了整個晚上。雖然有我在,每每聽見二姑的喊聲,大表妹都要過來,協(xié)助我為二姑挪動位置,或是給她喂一兩口水。晚期的癌癥病人,其痛苦可想而知,唯一能夠給他們帶來安寧的,就是杜冷丁。在我斷斷續(xù)續(xù)為二姑扶正之后,凌晨2兩點,大表妹走進(jìn)屋來,說:“媽媽是不是太難受了,打一針,明天實在沒有,我再想辦法找人幫忙買”。二姑答應(yīng)了,她知道,找藥不容易,但是,痛苦難耐,另外,她可能還考慮到床邊的我也需要休息。

    喬娜為她打針之后,二姑睡著了,可是我卻久久不能人眠。童年、少年時的生活歷歷在目。

    還是二姑家和大江表哥家同住在老房的時候,我經(jīng)常到他們家去玩。我最喜歡在那里看夕陽,至今還清楚記得當(dāng)時的情景——落日余暉灑在西邊的云霧山上,給人一種蒼涼的感覺,猶如后來在電影里看到的前蘇聯(lián)或南斯拉夫的農(nóng)村晚景。當(dāng)時,沒有公路,從林樓外婆家回來,我們也要路過二姑家,母親會帶我們在那里歇腳。二姑要么為我們熱一鍋甜酒,要么就用涼水沖幾碗香甜可口的米花。

    我們這一帶,娘家常常是一個天然的托兒所,每到農(nóng)忙季節(jié),二姑三姑就將孩子甩給我奶奶,表弟表妹們就這樣和我們一起長大的。大姑家雖然有老人帶孩子,但是表哥表弟也常到我們家來玩。逢年過節(jié),三個姑姑都要給我們家送糍粑,春節(jié)送枕頭粽、端午節(jié)送發(fā)糕、七月半送褡褳粑。每當(dāng)此時,家里常常座無虛席,其樂融融。

    春節(jié)剛過,青年男女就成群結(jié)隊跟著大人走村竄寨,這就是布依族社會生活中的“走親隊”,樂康寨子大,嫁出娶進(jìn)的也很多,“走親隊”更是一批又一批,每個“走親隊”都有兩三個歌唱能手。望謨縣一帶曾流傳“若要樂康人唱盡歌,除非木棉樹絕了刺,如要樂康人唱錯歌,除非廣東不開鋪”,多少歌手都向往到樂康對歌。姑父多才多藝,既是個砌磚上瓦的能手.又是寨上出名的男歌手。每當(dāng)寨上來了“走親隊”,姑父就被主人家邀請出場對歌,他最擅長十二部歌,能連續(xù)唱幾天幾夜。女人天生固有的醋意早在我幼小的心靈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二姑常常在姑父對歌入迷之時將孩子帶到對歌現(xiàn)場,當(dāng)著大家的面將孩子交到丈夫的懷中,惹得旁人陣陣哄笑。

    我還幼小,我的父母經(jīng)常生病,父親曾兩次因為腸梗阻住進(jìn)縣醫(yī)院,因為都是山路,又不能騎馬,只有坐滑竿。寨上各位鄉(xiāng)親都來幫忙。但是,總得有個主心骨,七個小時的山路,抬滑竿的事就主要落到三個姑父的肩上,二姑父一路精心照料我的父親。從縣城回來之后,二姑和姑父既要忙家里的農(nóng)活,又要照顧我們家打田、插秧。我家磚木結(jié)構(gòu)的老房是1983年建成的,燒磚、燒瓦,鋸檁條、椽皮,砌磚、上瓦,二姑他們都未曾丟下我們。

    80年代初,生產(chǎn)隊解散了。水碾劃歸到組,我家所在的組有20戶,每三家自行組合為一個班輪流守中院的水碾,負(fù)責(zé)維護(hù)水壩、水溝和收糧,每碾谷子100斤收谷子5斤,收到的糧食三家平均分享。樂康寨上和周圍村寨的人家都會過來碾米,碾客絡(luò)繹不絕。二姑父經(jīng)常外出,帶來一些雷管炸藥,在河里炸魚。我和奶奶守水碾,每當(dāng)聽到炸魚聲,奶奶就帶我到河里,以期待上面飄來一些魚兒。每撿到魚,她就很自豪地對我說:“這是你二姑父在上面炸的嘞”。二姑家后來搬到下面街邊來,隔著一條街和公社大壩,對面就是公社的辦公樓。20世紀(jì)80年代中期,二姑家辦了一個代售點,父親經(jīng)常讓我到那里去買酒,去的時候帶的是上面印有“云巖”字樣的小膠壺,回來卻是一個大膠壺。或者,給的錢只夠買半壺,回來卻也是滿滿的一壺。公社后來改為鄉(xiāng)政府,政府常在大壩上舉行各種公益活動,放電影、對歌,等等。二姑家常??蜐M,由于自己消費過大,這個代售點幾年之后就倒閉了。

    二姑和姑父都是樂觀派的,很少見到他們唉聲嘆氣。唯一見到他們憂心忡忡就是我小學(xué)畢業(yè)那一年。紅水河一帶屬于亞熱帶氣候,村村寨寨都種甘蔗,家庭作坊,自己榨糖、制糖,自古以來,制糖是農(nóng)民的支柱產(chǎn)業(yè)。紅糖與人們的生活休戚相關(guān),生活處處離不開糖。如婚禮上,紅糖是重頭彩禮,訂婚之后,女方家要將本家親戚多少告訴給媒人,由媒人轉(zhuǎn)告男方去準(zhǔn)備紅糖,女方家收到紅糖后,贈送各路親戚,一家1到2塊不等,親戚就會在女方婚禮上送被子、自織的格子床單、毛巾等禮物。1986年,望謨縣建成了平郎糖廠,政府下令,公路沿線的村寨停止個人熬糖,還鼓勵大家多種甘蔗,由政府支持復(fù)合肥等。樂康的老百姓都積極響應(yīng)政府號召,紛紛賣掉微型榨糖機。二姑父經(jīng)常干大事,這次,他認(rèn)為也可以大干一場,于是,找來幾家外來戶,開荒種蔗,一種就是幾十畝。沒想到,種出的甘蔗,就只得了一年收成,第二年,由于機器故障,望謨糖廠斷斷續(xù)續(xù)停工,縣城周邊的甘蔗已經(jīng)基本飽和,除了極少數(shù)司機特別想吃樂康當(dāng)?shù)丶冋幕鸹鹌惫啡?,沒有人愿意到33公里之外的樂康來拉甘蔗。姑父家已經(jīng)砍下的兩三車甘蔗堆在公路邊,只好眼睜睜看著它們漸漸枯干。最后,送給人家當(dāng)柴火燒磚燒瓦。地里,未砍下的甘蔗在節(jié)上又長出枝葉來。二姑和姑父欲哭無淚。從那時起,樂康人就很少種蔗制糖了,再過幾年,“退耕還林”,寨子上家庭式作坊制糖就畫上了句號。

    這些兒時的記憶與此情此景,將成為我對二姑永久的思念。

    不知不覺天亮了。

    因為想到晚飯的時候叔娘曾囑咐我,要早起回家一下,我把心里話給二姑說了:“表弟表妹們一個個都是有家有室了,孩子們也在一天天長大……”沒等我把話說完,二姑打斷了我的話,說:“我唯一擔(dān)心的就是你!”我情不自禁淚如泉涌,二姑將不久于人世,還如此牽掛著我。我為表弟表妹過早失去雙親感到心痛,我說:“下午我出發(fā)之前,一定過來看你”。二姑說:“不要來了,來來回回,累?!?/p>

    我?guī)状翁こ龆媚情g小屋,又走回去,在二姑多次用眼神示意之下才依依不舍離開了她。沒想到這竟然是二姑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下午2時,當(dāng)我們來到她的床邊,她再也說不出話了,但還是微微挪動嘴唇,這個動作告訴我,她知道我們到來,也知道我們即將返程。

    下午4時30分,當(dāng)我們回到縣城,大妹淑邦就來電告訴我,二姑已永遠(yuǎn)離開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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