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關(guān)不上的窗

修瑞

母親是在父親過世五年后的一個大雪初霽的傍晚離開的。那天后，便是新的一年了。我跟哥哥住進(jìn)祖父母家里，開始了和祖父母長達(dá)十八年的共同生活。

一天下午，我正在屋子里擺弄積木，忽然感覺有東西飛進(jìn)屋子，隨后又有東西跟進(jìn)來，并且在屋里盤旋了好一會兒。我仰頭看向屋頂，發(fā)現(xiàn)是一對燕子正圍著屋頂垂下的燈泡上端的燈座不停地扇動著翅膀。一只燕子嘴里銜著一截兒稻草，另一只緊閉著嘴，嘴角掛著干了的泥。等它們一前一后飛出屋子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那兩只燕子只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就在電燈的燈座上，用田泥和稻草搭了一個窩。

祖母見我在屋子里待了許久都一聲不吭，便進(jìn)屋看我在做什么。我指著燈座上的那個燕窩，帶著驚喜的口氣跟祖母說，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燕窩，剛剛搭好的。從那一晚開始直到燕子再度飛往南方，家里的那扇窗就一直開著。

那年夏天的蚊蟲格外多。那個時候的農(nóng)村，根本沒有什么蚊香，防蚊的唯一辦法就是在窗框上釘一層紗。然而祖母為了讓那對燕子能夠隨時自由出入，便沒有將那扇窗釘上紗。于是，白天除了燕子能自由出入屋子之外，還有成群結(jié)隊的蒼蠅也肆無忌憚地出入。到了夜晚，尤其是屋里亮起燈光之后，燕子還沒有回來，飛蛾和各種趨光的飛蟲便搖搖晃晃、不緊不慢地進(jìn)了屋，滿屋子亂飛。最可惡的還是蚊子，半夜里我常常被蚊子咬醒。我曾與祖母商量，能否將那扇窗子關(guān)上，或者給那扇窗釘一層紗。祖母說，如果關(guān)上了窗子，或者釘了窗紗，燕子晚上就回不了家了。

一天早上，我在燕子窩正下方的地面上，發(fā)現(xiàn)了一只破了洞的空蛋殼和一小攤跟往常不大一樣的燕子糞便。我知道，燕窩里已經(jīng)孵出新燕了。我搬來一把椅子和三只板凳，放在燕窩下方。趁祖母去鄉(xiāng)里趕集的時候，我偷偷爬上搭建好的“凳塔”，將燕窩里的情形看了個清楚。四只雛燕張著乳黃色的嘴巴，一邊叫嚷著，一邊緊緊擠在一起。它們身上的羽毛不多，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們稚嫩的皮膚。我想，那些雛燕一定很冷，它們的毛那么少，它們一直在發(fā)抖，萬一感冒了怎么辦？我從“凳塔”上下來，找了一小塊棉布，又爬了上去。

我給雛燕蓋“被子”時，祖母回來了，看到站在凳子上的我。她高高舉起雙手，將我從凳子上抱下來。她沒有責(zé)備我。

多年后，我和祖母說起這件事，她說我那時的舉動不叫傻，而是天真。一個孩子出自本心的舉動，不應(yīng)該被取笑。那一年，我見識了一對燕子父母養(yǎng)育孩子的艱辛。它們每天起早貪黑地外出捕捉昆蟲，再將昆蟲喂給始終仰著脖子張嘴喊餓的雛燕。

那年盛夏的一天，那只公燕沒有回來。之后的幾天，我都沒有再見到那只公燕，只有母燕飛進(jìn)飛出地給雛燕找食物。我想，那只公燕大概再也回不來了，它或許被鷂鷹捉了去。這讓母燕的處境更加艱難。我常能聽見日漸長大、胃口也越來越大的雛燕因為饑餓而拼命叫喊的聲音。

我為失去公燕的燕子一家感到擔(dān)憂。祖母看出了我的擔(dān)憂。她將我手里拿著的準(zhǔn)備喂給雛燕的米飯奪了下來，放上一些跟稻米粒的形狀、大小差不多的螞蟻卵。母燕外出覓食時，祖母就幫我搬來凳子，逐一搭放好。我爬上“凳塔”，偷偷地將藏在指縫間的米粒喂給雛燕，它們會毫不猶豫地將米吐出來；喂它們螞蟻卵，它們卻連咀嚼都省了，直接吞咽下肚。

母燕飛回來時，雛燕已經(jīng)吃飽了，沒有哪一只還張著嘴向它們的母親爭要食物。我躲在一旁，感到無比自豪。之后，每天我也像母燕一樣，出去為雛燕尋找食物。我翻開許多石頭，掰開許多枯木，一顆一顆地從掘開的螞蟻窩里撿著螞蟻卵，積攢了小半瓶。母燕外出后，我就爬上“凳塔”給雛燕喂食。

一天一天過去了，雛燕嘴角的乳黃色漸漸淡了。一個清晨，母燕外出時，四只雛燕也跟了出去。它們笨拙地扇動著翅膀，飛飛停停。有一只雛燕不小心撞到玻璃，摔在了窗臺上。它爬起來，抖了抖翅膀，又飛了起來。

又過了幾周，母燕和它的四個孩子沒有回窩。祖母走到我身邊，輕聲說了句，“把窗子關(guān)上吧?！蔽彝蝗灰庾R到，它們或許已經(jīng)在飛往南方的路上了。終于可以關(guān)窗了。我呆呆地站在窗口，心里酸酸的。祖母站在我身邊，輕輕地?fù)崦业念^。

選自《參花》，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