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安：古村與樟林的山水氣質(zhì)

從撫州市沿撫吉高速一路向西南出發(fā)，大約一個小時便能到達到樂安縣。這是一座以丘陵、山地為主，盆地、谷地廣布，略帶平原的典型江西縣城，與地形圖上先入為主的紙上形態(tài)完全符合。沿途最常見的便是曲線柔和的溪流，讓我這個北方人大開眼界，而那些海拔高度只有幾百米的小山，遠遠望去連綿不絕，走近一看在緩崗?fù)莸氐谋纫r下仍顯偉岸。登上石橋寺后山山頂，這片歷史悠久、開合有度的土地盡收眼底。中國民間風(fēng)水之術(shù)始于江西，而有著千年歷史的、倡導(dǎo)“快樂安康”的樂安又何嘗不是一塊風(fēng)水寶地，一處仙居之所呢？我要講的關(guān)于樂安的故事，便要從這里開始了。

千古第一村 山河造就的沉潛與通達

流坑村位于樂安縣西南部，距縣城38公里。我們很早便出發(fā)，駕車沿鄉(xiāng)間公路行駛40分鐘左右就到達了目的地。遠遠望去，淡墨色勾勒出群山的形狀，背景是單純的藍天和白云，古村林木蒼翠，彌漫在清晨既輕又薄的霧中，宛如仙境一般，“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大概就是眼前這個樣子吧。看到古村的晨景，我這才明白為什么當(dāng)?shù)嘏笥呀ㄗh我們一定要趕早而來：村頭地勢較高，就在一座小山包上，此時數(shù)棵高大的香樟庇蔭下的古屋飄起縷縷炊煙，輕盈繚繞，裊裊搖曳著向上空散去。大家紛紛拿起相機——這真是絕佳的拍攝題材，而古村平常的一天也在這晨煙中開始了。

緣何是千古第一村

從衛(wèi)星地圖上看，流坑的祖山雩山山脈自贛南蜿蜒而來，在樂安西南境內(nèi)跌而復(fù)起，圍成數(shù)個群山環(huán)抱的小盆地，流坑便占據(jù)了其中之一。它背靠金鼓峰，從東南方奔流而來的烏江又對它形成三面合圍之勢，村盤就錯落有致地分布在這東南北三面環(huán)水、西側(cè)一面依山的“半島”之上，抱水枕山，自成天地。

在江西探訪古村時間久了，每到一村我總喜歡問“這村子姓什么”。村子自然是沒有姓的，可村民有姓，村子越古老，村姓越單一。它是村子的血脈傳承、文化符號，也是村民最終的精神歸處和共同的靈魂之龕。譬如流坑，就姓董。

一千多年前的五代南唐異元年間，一位叫董合的人來到這里，慕其風(fēng)水形勝，率族人在此定居，成為流坑的開基祖，自此流坑也成了董氏單姓聚族而居的血緣村落。董氏尊西漢大儒董仲舒為始祖，又認唐代宰相董晉是他們這一脈的先祖。族譜有明確記載，董晉之孫董清然為避唐末戰(zhàn)亂，由安徽遷入江西撫州的宜黃縣，其曾孫董合又遷至流坑。相較于中原的動蕩紛擾，這青山綠水、沃野良疇的流坑自然是棲息耕讀的理想之地。后歷數(shù)代經(jīng)營，逐漸擘劃出一處規(guī)模龐大的村落，在贛中腹地的青山綠水之間寫下了極有中國味道的古村故事。

行走在鵝卵石鋪成的古村道上，一路盡是古樸蒼勁的老宅。一堵堵磚墻依然是原生“膚質(zhì)”，伸手仿佛就能觸摸到歷史的印記。遙想當(dāng)年，徐霞客也曾像我一般行走于這些細巷，流坑的規(guī)模之大、人煙之稠、建筑之規(guī)整、商業(yè)之繁榮、董氏之顯赫與富庶讓這位一生探幽尋秘的旅行家驚訝不已，反手便在游記中點了一個贊：“其處阛阓（huáhuì，即街市）縱橫，是為萬家之市，而董氏為巨姓，有五桂坊焉?！?/p>

如今，那樣的風(fēng)光已成過日艮煙云，但流坑的精華仍在——各類建筑遺址300多處，其中明代建筑就有19處，重要文物321件。狀元樓、翰林樓、“理學(xué)名家”宅、文館等不少紀念性文化建筑，再加上數(shù)量眾多的匾額楹聯(lián)和家藏文物，使流坑古村成為一座珍貴的歷史文化寶庫，被專家譽為“中國古代文明的縮影”。這也就難怪我沒走幾步就辨不清方向，如進入迷宮一般。村民介紹說，村子的格局是從南向北延伸的，七條東西向的巷道與龍湖旁一條南北向的豎巷彼此相連，形成七橫一縱的梳子形狀，其間又分布著許多密如蛛網(wǎng)的小巷，形成了棋盤式格局。從前，董氏族人是按房派宗支分巷居住的，七條橫巷，東建碼頭，西設(shè)望樓，既可接納江風(fēng)、阻隔來自北方的冷空氣，為村域營造溫暖宜人的小氣候，又具有防御外敵的功能。碼頭邊，幾個孩子正光著屁股在打水仗，老奶奶們邊拉家常邊捶洗衣裳，這是一座“活”著的古村，煙火氣十足。

流坑其名

樂安縣有不少的地名中都含有“坑”字，其意義為溪澗、山谷。樂安水系發(fā)達，逐水而居、依“坑”聚落是早期移民的主要選址方式，流坑也不例外。初建村時，因村后河中有一大石頭，故取名瑤石村，明代時村民根據(jù)地勢改今名。古人認為水是財富的象征，流水入坑，想來也具有“財富匯聚”的美好寓意。

村中的民居皆為一層半的磚木結(jié)構(gòu)，其格局多為二進三開間，一堂一廳，堂前都有一方天井，既可采光通風(fēng)，又取四水歸堂之意，也就是俗語所說“肥水不流外人田”。站在院落的天井中抬頭仰望，青色磚瓦中的藍天白云顯得格外分明。而最吸引我的還是隨處可見的各類木雕、磚雕與石雕，其中有麒麟、鳳凰、花卉、瓜果等吉祥式樣，大小不一，疏密有致，色調(diào)典雅，都帶著一種和諧的美，透露著村落往昔的富庶昌盛。除民居外，村中還有宏偉大氣的祠堂，有精致小巧的廟宇，有牌坊、樓閣、戲臺、書院、橋梁、古井等設(shè)施，甚至還有村墻門樓可供守望，所以說它是一座微縮版的城池也無不妥。在這些古代建筑之中，貯存和傳承著的是千百年的文化、藝術(shù)、信仰、技藝，這樣歷經(jīng)滄桑的傳承，大概就是一座地處偏僻的古村能被稱為“千古第一村”的原因，也是人們不遠千里蜂擁而至的緣故吧。

意趣盎然的理水智慧

聽村民講，當(dāng)?shù)厝撕芟矚g在天井內(nèi)放養(yǎng)烏龜，烏龜經(jīng)常在溝渠里活動，可起到天然的疏通作用，所以不管下多大的雨，匯到天井的水都能快速排出。

原來，看似平實的巷道下，還有著錯綜復(fù)雜、自成體系的暗溝暗渠，它們環(huán)環(huán)緊扣，共同組成了實用的“生態(tài)理水系統(tǒng)”。按著村民指點，我找到了水系匯集之處——村中人工挖掘的龍湖。龍湖側(cè)壁上有許多排水孔洞，便是出口，雨水、污水經(jīng)過龍湖的自凈系統(tǒng)，由南而北流去，最終排入烏江。這套奇特的結(jié)構(gòu)稱為“活水排形”，不僅有效避免了村內(nèi)水澇，讓整座村莊始終處于清流暢通，與自然相親相近的良好環(huán)境之中，同時也減少了對烏江的污染，至今仍在發(fā)揮作用。

提到龍湖，就不能忘記一位被民間半神化了的“學(xué)者”楊筠松。他是唐末五代人，以豐富的地理堪輿學(xué)說為世人所敬重。正是在他的指點下，董合才舉家搬遷到了“負陰抱陽、背山面水、藏風(fēng)聚氣”的流坑，同時他也指導(dǎo)董氏家族利用南高北低的地勢在村中安置下一方池塘。龍湖就是在明朝后期，董燧率族人在原池塘的基礎(chǔ)上整修的人工湖，由于它彎彎曲曲像條龍，所以叫龍湖。它起到的作用是消防、排污和調(diào)節(jié)溫度。由于流坑古村的房屋均為明清古建，古建內(nèi)部均設(shè)有天井，天井里面有下水道，污水通過下水道流入龍湖，經(jīng)生物凈化后再匯入烏江，有效地保護了江水免遭污染。龍湖可以說是一座天然的污水處理廠，是古代勞動人民智慧的結(jié)晶。我隨手拍了一張照片，溪水、汀步、黛巒、老樹、古屋、深院、幽徑、野花全部同框，畫面中幾位村民坐在湖邊閑敘——這樣的濱水空間正是此間世代相傳的精神場所;流坑也因水而靈，成了類似王安石筆下“平岸小橋千嶂抱，柔藍一水縈花草，塵不到，時時自有春風(fēng)掃”一樣的世外桃源。

農(nóng)商耕讀文化的榮光

在以古村落眾多而著稱的江西省中，出過30名以上進士的村子僅有4個，流坑德是其中之一，且是唯一一個文物遺址保存如此完好的村落，其輝煌歷史在全國也屬罕見。

流坑的歷代先民，均以農(nóng)耕為基礎(chǔ)，因科第而勃興，憑攻讀才顯達，歷經(jīng)商則致富，所以流坑歷史上一直都是仕宦鼎盛，人才輩出，有“一門五進士、兩朝四尚書、文武兩狀元、秀才若繁星”和“歐（歐陽修）董（流坑董氏）名鄉(xiāng)”之美稱。史料記載，全村共出過文、武狀元各1人，進士34人，舉人78人;官至副宰相的1人，尚書4人，知府11人，知縣36人，登科入仕者更是不計其數(shù)。而這其中，又數(shù)兩宋為高光時刻，出進士26人，特奏名（即多次不中特賜者）21人，舉人68人，還有其他名堂的顯貴50多人，所謂仕途大開，達到極致。文天祥曾有詩題流坑：“金鼓峰前草木齊，流坑原是古流溪。大宋老僧何處去？壁上東坡畫者誰？”對兩宋人文薈萃的流坑向往不已。到了明清時期，流坑村利用烏江的水上交通便利經(jīng)營竹木貿(mào)易后，財力雄厚，富甲一方，但捐官、興教、辦學(xué)依然是村民最熱衷之事。后人稱，論學(xué)殖深厚，董氏一族不在撫州王（安石）、樂（史）、晏（殊）等名家望族之下，甚至還有所超出，即所滑“江以右稱文獻世家，必以樂安董氏為最”。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從宋初到清末，村中書塾、學(xué)館歷朝不斷，明萬歷時有26所，清道光時更是達到了28所之多。大家可以想象一下，一個村子有28所學(xué)校是一個怎樣的概念。龍湖畔的文館是村內(nèi)最大的書院，它的門前豎立著兩對旗桿石，歷經(jīng)時光的溝溝坎坎，驕傲地將往日的家族尊嚴傳遞給我們。大門上高懸著“儒林發(fā)藻”的牌匾大門，我跨過高高的門檻走入館內(nèi)，董氏輝煌的家族歷史在我面前徐徐展開。整個文館雅致、莊重，懸掛著董氏家族300多位名人的畫像和簡介，從開山始祖董合、第一位舉人董文廣、進士董淳一直到新中國成立后的國家副主席董必武，這些先賢的事跡可謂光耀史冊。

99歲高齡的進士

清朝時流坑村人董光乾屢試不中，卻越挫越勇，當(dāng)他以99歲高齡再次踏入考場時，同治皇帝感其年邁志堅，特賜進士。如今在流坑村的“進士光榮榜”上他依然保持著兩項紀錄——流坑村最老、最后一個進士。

儺舞

流坑的“儺文化”始于北宋年間，在當(dāng)?shù)厥且环N驅(qū)鬼辟邪的活動，具有珍貴的民間文化意義。相傳，在900年前的北宋元祜年間，身任監(jiān)察御史的董敦逸奉旨出使契丹議和，返朝時，他把當(dāng)?shù)氐奶鴥畠x式帶回京城。不久，敦逸被奸臣讒言中傷，罷官回鄉(xiāng)，回鄉(xiāng)時把儺具帶至流坑，并向村民傳授跳儺儀式，一直相傳至今，被村民視為一種驅(qū)邪祈福、強身健體的活動，同時也為研究我國早期儺舞提供了標本。

帶著神秘符號的流坑儺舞

我正在龍湖邊拍照，忽然遠遠地飄來一陣鼓樂聲，甚是熱鬧。循聲而至，原來是村內(nèi)的古戲臺正上演傳統(tǒng)的儺舞。

由于儺舞特殊的功能性，所以表演起來也有著極強的儀式程序和規(guī)范，絲毫不能出錯。演員穿著厚重的戲服，頭戴實木面具，手持與角色相匹配的兵器和道具，演出前燃燭上香，點炮祭拜，不會因天氣冷暖而有絲毫怠慢。儺班有一支由管弦樂和打擊樂器組成的完整的樂隊，整場儺舞也在不同曲牌音樂的伴奏中完成。這種短小的地方戲借助夸張的面具和獨特的唱腔竟然表現(xiàn)出了相當(dāng)令人震撼的效果。雖然戲文看得不是很明白，但神仙賜福、天兵天將緝拿小鬼、善良的老和尚規(guī)勸頑皮的小和尚之類情節(jié)卻大致能理解，也不枉臺上大汗淋漓的演出了。

儺舞是流坑景區(qū)的表演項目，只要觀看的游客達到一定數(shù)量，演員就開演。儺班中甚至有年過古稀的老人，他們認真而執(zhí)著地堅守著自己的角色，或敲擊著鑼鼓，或揮舞著兵器“上陣殺敵”，或吹奏著前輩傳下來的笛子和嗩吶。演出結(jié)束，他們早已汗流浹背，但在與我們的閑敘中依然饒有興趣地講述著自己的學(xué)藝故事和關(guān)于儺舞的傳說，還一遍遍地強調(diào)：這都是老祖宗留給我們的珍貴遺產(chǎn)，千萬不能丟啊。當(dāng)然，儺班里也有中青年的后輩，他們自覺地擔(dān)負起了傳承儺戲的重任，努力向老師傅們學(xué)習(xí)，用實際行動踐行“一定不讓儺舞失傳”的諾言。如今，樂安儺舞已被列入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guān)注和研究它，也在為它的傳承出謀劃策，貢獻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