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澤
一、沸水之甕
1
“兄弟們,我的詩歌得獎了,我要出名了?!毙」碓谛@詩人的QQ群里發(fā)的一條消息,炸出了潛水的二十幾個人。
“恭喜恭喜?!憋L(fēng)盈袖立刻祝賀道。
“恭喜恭喜?!笔瘶?、二狗也紛紛+1。
QQ群里的人都是詩歌愛好者,學(xué)生,他們素未謀面甚至不知道彼此的真實姓名,在不同的詩歌群里互相發(fā)現(xiàn),最后匯聚到了一起。
“恭喜,能讓我們看看得獎的詩嗎?”半路打破了隊形。
小鬼曬出了詩,小鬼雖然名叫小鬼,寫詩用的筆名卻是老鬼。老鬼的詩是浪漫的抒情詩,甚至不少字句直指性愛。生殖器在他的詩里屢見不鮮,字里行間充斥著荷爾蒙。老鬼的詩雖露卻不淫,就算是女同學(xué)也很喜歡他的詩。沒有卑鄙下流只有純粹的愛,把握這個神奇尺度的小鬼僅僅是個高中生。所以小鬼的才華在群里很受大家的欣賞。
小鬼雖然被大家欣賞,但是在學(xué)校卻是令老師頭疼的分子。可以想象一個即將高考的高中生,不好好學(xué)習(xí),竟然寫詩,寫的還是“小黃詩”。小鬼被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扣上了不務(wù)正業(yè)的帽子。
作為詩人的小鬼自然不會輕易屈服,他不理會老師和同學(xué)們的看法,他堅持寫詩,堅持讀詩。他讀艾略特,讀博爾赫斯。語文考試寫作文的時候他沒有寫文章而是寫了首長詩。結(jié)果當(dāng)然是被老師嚴重警告。
老師不待見,小鬼干脆逃課;父母不支持,小鬼直接離家出走。詩人的叛逆與灑脫神跡般地出現(xiàn)在了這個少年身上。
除了小鬼,群里的每一個人都是個性十足的校園詩人?;蛟S外人看他們是瘋子,但是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他們當(dāng)中的每一個靈魂都是多么有趣。
“嗯,不錯,是好詩?!卑肼房戳死瞎淼脑娦姆诜?。
“對了,你得的是個什么獎?”石橋問了一句。
“是這個?!毙」砩蟼髁巳龔堈掌粋€大信封,里面裝著一個大獎牌,一封邀請函,還有一份活動介紹。每個文件上都蓋著幾個鮮紅的圓章。
“國際詩歌大獎?”半路的臉黑了。
這么浮夸的名字,半路心里已經(jīng)有了個大概,他又仔細看了看活動介紹和邀請函。活動介紹里有一條寫著,每個獲獎?wù)咝杞y(tǒng)一繳納1500元的會費。半路順便百度了一下邀請函上的單位名稱,沒有這個公司。
“小鬼,你要去嗎?”半路還是說出了口。
剛才還在一起祝賀的群友們此刻也安靜了下來,他們有的也看出了些門道,有的有些疑惑。
“去啊,為什么不去?”小鬼激動地答道,“我已經(jīng)和家里人說了,他們不太支持我,因為需要給錢。這簡直是在扼殺一個詩人的夢想?!?/p>
“嗯,其實我覺得你也不該去。”半路猶豫著發(fā)出了消息。
其他人也安靜了下來,有的人看出些門道,但是猶豫著是否應(yīng)該說。
“為什么不去?”小鬼很驚訝,他以為其他人不懂,群里的朋友們應(yīng)該會支持他。
“這個比賽好像不太正規(guī),哪有去領(lǐng)獎還得得獎的人自掏腰包的?!笔瘶蛞舱f話了,他見過的比賽多一些,獲獎?wù)咭话愣际鞘苎I(lǐng)獎包食宿的。
群里的氛圍變得有些微妙,很多人已經(jīng)了然,這個比賽八九不離十又是一個打著“文學(xué)”的幌子圈錢的活動。
大家很有默契,從開始的祝賀慢慢地轉(zhuǎn)變?yōu)閯裥」聿灰⒓颖荣悺?/p>
“可惜了,你的這首詩。”二狗感嘆道。
“就算它是假的我也要去。我看了往年的獲獎?wù)咝畔⒘?,去年得獎的是一個地區(qū)的作協(xié)主席,他都去了,我為什么不去。文學(xué)活動本來就蕭條,獲獎?wù)呓恍╁X也說得過去?!毙」韴?zhí)意要去,他的態(tài)度很堅決。
“1500對你來說不是個小錢吧,就算去,錢呢?你從哪兒弄?”半路扼住了小鬼的要害。
半路是個大學(xué)生,他也是個狂熱的文學(xué)愛好者,以為去了大學(xué)就可以交到志同道合的朋友。結(jié)果讓他失望,同專業(yè)的同學(xué)大多是被調(diào)劑過來的,真正自愿學(xué)文學(xué)的沒多少。文學(xué)創(chuàng)作氛圍更是慘淡,半路看了看文學(xué)社往期的社刊直接丟掉了,“廢紙!”這是半路對文學(xué)社說的最后一句話。
就連半路的代課老師在課堂上都對他們說,曾經(jīng)自己有個學(xué)生喜歡寫詩,大學(xué)寫了很多詩,結(jié)果一畢業(yè)去賣鴨脖了。老師再遇到那位同學(xué),那個同學(xué)說早就不寫詩了。
文學(xué)成了一種被嫌棄的東西,大家似乎對它都很不屑。少有喜歡它的,即使有也很羞怯,不敢拿出來,只是自己自娛自樂。
半路很失望,于是他不再上課,而是跑到其他學(xué)校,有的學(xué)校氛圍很好,有的學(xué)校也和他們的情況差不多。半路知道不是他們不愛文學(xué),而是他們從小就沒有接觸到真正的文學(xué)。半路干脆退出了學(xué)校的文學(xué)社,很快加入了一個民間詩社,他們常去書店義務(wù)為小朋友講詩歌。
這些對詩歌好奇的小朋友燃起了半路對文學(xué)的希望。
除了小朋友也有一些“成功”的中年人來找過他們。這些“成功人士”,工作穩(wěn)定,生活富裕,卻飽受“無趣”的折磨。所以他們需要文學(xué)的裝點,想借助半路他們的幫助。
半路回絕了,文學(xué)不是為了滿足任何一個人的虛榮心。這些年自詡為“大師”的騙子他見過太多太多了。美其名曰“圓夢”實則“圈錢”的比賽,他見得也太多太多了。
半路和石橋一挑頭,大家都議論了起來,紛紛拉小鬼不要掉坑,還交流自己的“受害”經(jīng)歷?;硕嗌馘X就可以上刊,買個會員證進入什么詩社從未有任何好處云云。
就在大家都以為小鬼不會去的時候,小鬼突然說道,“就算被騙我也心甘情愿,即使花錢我也必須走出去,讓大家看到我,我必須出名。我不光要去,我還要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去,穿著西裝,打著摩絲,我要做最靚的仔?!闭f完,小鬼就退群了。
(2017年9月)
2
群里慢慢安靜了下來。半路開始給小學(xué)生輔導(dǎo)課業(yè),他除了補數(shù)學(xué)、語文,還補詩歌,當(dāng)然詩歌是免費的。半路自己也寫詩,深夜寫。抽著煙,成宿成宿地失眠,他不知道自己為了什么苦惱,失眠的時候就讀詩寫詩。
過了一段時間,半路接到了原來學(xué)校文學(xué)社的邀請。文學(xué)社請了幾個本地很有名的老師,打算辦一次詩歌朗誦會。文學(xué)社里成員的詩歌水平不行,就找半路來幫忙。
半路本不想?yún)⑴c,但是看到出席老師的名單,他心動了。半路覺得這是個機會,他好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詩稿,全部打印了出來。打完自己的詩稿后,半路覺得還不夠,于是就把詩歌群里石橋等人的詩也打印出來,認真地署上他們的名字。
訂了厚厚一本,半路拿著訂好的詩集自己看,看到滿意的就圈出來,不滿意的就撕掉。一本詩集被半路搞得面目全非??粗破茽€爛的詩集,半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第二天打算重新打印一本,想了想還是算了。于是,他請了假,拎著本破詩集去參加朗誦會。
朗誦會在當(dāng)?shù)氐囊粋€旅游景點墨山。墨山是新開發(fā)的旅游景點,主打人文。因為地處偏僻,又是新開發(fā)的,所以鮮為人知。為了提高知名度,一場青年詩人朗誦會就這么攢了出來。
文學(xué)社之所以會接這個活動,是因為主辦方允許免費游覽景點,還包當(dāng)日的午餐。當(dāng)然這些半路是不知道的,也是他不關(guān)心的。他期望的是參加活動的老師可以看到他的詩。
活動十點開始,半路穿著皮鞋和正裝,打車早早到了墨山下。
文學(xué)社的負責(zé)人九點多才到,人員到齊大家一起爬山,爬到一個半山腰的臺子,大家停住了。臺子上搭了一個紅地毯舞臺,舞臺上立著兩個麥克風(fēng),拉著“墨山杯校園詩人朗誦會”的橫幅。
舞臺下拉來幾個長條桌和一些凳子。墨山雖然剛剛開發(fā),知名度有點低,但還是有一些游客。游客的年紀普遍偏大,穿著足力健的運動鞋,或許他們是從哪個報紙的小廣告里發(fā)現(xiàn)的這個新景點。
老人們爬到半山腰剛好累了,看到一排排的凳子直接坐在上面休息。朗誦會還沒開始,底下的觀眾就坐了大部分。
半路的裝扮混在其中顯得有些可笑,文學(xué)社的同學(xué)們在嘮嗑、玩手機,老人們扇著扇子,看著穿西裝的半路以為是工作人員,讓他介紹這個旅游景點,真是吵鬧的人群。心心念念期望結(jié)識的老師還沒來,半路就已經(jīng)汗流浹背了。
等待,漫長的等待,正午的陽光把樹影裁得越來越短,老師們終于來了。朗誦會開始,景區(qū)負責(zé)人尷尬地“驅(qū)逐”老人們。休息的老人們被趕走,嘴里嘟囔著,拄著拐杖看了看橫幅,“這不是休息的地方呀,朗誦會,什么朗誦會?山頂有休息的地方嗎……”
老人們離開,朗誦的同學(xué)和老師入座,半路和文學(xué)社的同學(xué)不熟,索性站到了一邊,看著主持人蹩腳的開場。
朗誦會開始,同學(xué)們拿著詩稿上去朗誦,四四方方的詩稿擋在臉前面,不知道是為了擋住老師還是為了擋住陽光。有的同學(xué)甚至沒有準備詩稿,拿著手機直接上陣。
音響的聲音有一搭沒一搭的,同學(xué)們顯然沒有提前排演朗誦,念得磕磕巴巴。臺下的老師甚至開始偷偷聊天。
半路在這個糟糕的現(xiàn)場有點暈,甚至有點后悔來這里。不一會兒輪到了半路上場朗誦,半路朗誦了一首自己的原創(chuàng)詩歌,還交代了一下關(guān)于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故事。
半路皺著眉聲情并茂地對著老師朗誦,突然有個老師舉起了手,半路的心里有點激動。結(jié)果那個老師是示意景區(qū)人員來給老師們支個帳篷,太陽太曬了。
上臺朗誦的幾分鐘是半路人生中最尷尬的幾分鐘,臺下人群中的太陽刺得他睜不開眼,他被曬得口干舌燥。挨完了這幾分鐘,半路下臺直接往山下走。文學(xué)社的負責(zé)人追過來讓他等等,活動快結(jié)束了。活動結(jié)束就會聚餐,還可以游覽景點。半路一刻都不想多待,揮著手匆匆離開了。
快走到山下的時候他似乎聽到山上的人在鼓掌,可能是活動結(jié)束了。
半路摸了摸口袋沒有帶煙,走到車站,準備坐公交回去。公交站牌下,他看到旁邊一個蓬頭垢面穿著破爛的人在擺攤。
擺攤?cè)说拿媲皩懼百u詩,一首十元。”攤位上空空如也,零散的只有幾支煙。半路從懷里掏出他同樣破爛的詩稿,丟在了擺攤?cè)说臄偽簧?,然后取走了一支煙?/p>
擺攤?cè)藳]有阻攔,也沒有翻看半路的詩稿。
(2019年7月)
3
一個踩著滑板的人經(jīng)過擺攤?cè)说拿媲?。玩滑板的也是個學(xué)生,他叫福少,喜歡音樂和文學(xué),他自己是這么說的。
福少寫詩,但是寫得不是太好,好在家里人支持。福少的父母文化水平不高,但是對福少玩的這些卻是很支持,他的父母相信,福少如果能把這些玩好了就不會有人管他們叫暴發(fā)戶了。
福少停在擺攤?cè)嗣媲?,撿起了半路留下的詩稿,翻看幾頁,摘下了耳機。然后蹲在地上對著擺攤?cè)苏f“這個,我買了?!备I俳o了擺攤?cè)硕賶K錢,拿著詩稿滑著滑板走了。
福少要回家,他的父母晚上幫他約見了一個有名的詩人,說是要讓這個詩人看看福少的詩,引薦引薦他,帶他入門。
福少自然很重視,原本想著自己的詩怎么能拿得出來,沒想到在外面買了本詩稿。福少找來一個本子,把詩稿上的詩認真地謄抄下來。晚上福少見詩人的時候,福少的父母怕他們在一旁礙事,只留福少和詩人在場。詩人開始和福少聊天的時候沒多少好感,但是當(dāng)他看過福少抄來的詩稿后,兩眼放光,瞪著福少說,“這是你寫的?”
福少有點心虛,他以為詩人見過這些詩,結(jié)結(jié)巴巴的,被詩人問了好幾遍才敢點點頭。詩人大笑拍著福少的肩膀說,“好小子,你這徒弟我收了?!?/p>
詩人嚷嚷著帶著詩稿就要走,夜里很晚了,公交車都停運了,詩人就直接騎著摩托揣著詩稿去了外省。詩人說他要讓他的朋友們看看這些詩,福少一夜之間將會變成詩壇的拿破侖。
“喂,少爺?”福少打電話給他的發(fā)小。
“怎么了?大詩人。”
“沒啥大事,我有個老師會穿你們的廠子抄個近路,你讓他過去就行,騎個摩托。”
福少匆匆忙忙地趕到車站,想找到那個流浪的乞丐,但他已不在那兒。路燈亮著,街上沒幾個人。福少突然想起看過的一句詩:
詩人定要在黑夜中熱情高歌,
以免被誤會在死后才看到壺中之水沸騰。
———杰西卡·萊瑟《法扎納》
(2019年7月)
4
半路下樓去超市買煙,發(fā)現(xiàn)關(guān)門了。煙癮上來了怎么也忍不住,一連往黑暗深處走去,想找一家便利店。他還得買幾個創(chuàng)可貼,手背被貓撓傷了。貓似乎不太喜歡他抽煙,每當(dāng)半路抽煙就過來蹭他的腿,撓他的手背。
(2019年9月)
5
“你的筆名為什么叫半路啊,是因為半路出家寫詩的嗎?”半路的女朋友躺在他的懷里問道。
“我第一個喜歡的女孩名字里有璐,所以我取名叫伴璐,后來發(fā)生了很多事。我丟掉了一些東西,也找到了一些東西……”
(2020年2月)
二、知患
1
“暑假你回家嗎?”家里人問道。
“回吧?!贝笕?,即將升大四。在這個備戰(zhàn)考研最緊要的當(dāng)口。暑假的去留似乎成了一個重要的選擇。
半璐聽過很多成功的學(xué)長學(xué)姐說過暑假學(xué)習(xí)時間的重要性。“這個暑假是考研學(xué)習(xí)最后的黃金階段?!笨佳械暮芏嗤瑢W(xué)也是這么認為的,所以他們大多選擇了留校,以保證較高的學(xué)習(xí)效率。
但是半璐選擇回家,原因很簡單,不是在家學(xué)習(xí)效率高,而是家里落著一本書沒看完。雖然計劃回家,半璐心里除了家人沒打算告訴其他人,他狡猾地沒發(fā)一條動態(tài),沒和任何一個發(fā)小聯(lián)系,QQ頭像一直設(shè)置成灰色。
半璐回來了,悄無聲息地回來了,他“潛伏”在家里。父母也很配合他的“狡猾”,幫助半璐閉關(guān)學(xué)習(xí)。
回到家里,半璐和在學(xué)校里一樣,三點一線,臥室———廁所———餐廳。半璐甚至不用像在學(xué)校里那樣花費時間排隊打飯、洗衣服、打掃衛(wèi)生。省錢省時間,在家似乎比在學(xué)校更節(jié)約時間。
父母時不時會來他的臥室里“串門”,收拾衛(wèi)生,開窗,澆花。半璐用睡懶覺的方式抗議,在家里只有一個人,睡過頭的概率比在學(xué)校高很多。
半璐的懶惰讓父母來串門的頻率也越來越高,他有時候甚至發(fā)現(xiàn),他的書似乎有被翻動過的痕跡。
半璐開始叛逆地看閑書,看專業(yè)以外的書。上次落在家里的那本,其實上次不是忘帶了,而是被家里人扣下了。
“這個箱子里的東西你還要嗎?”媽媽指著半璐床下的箱子問道。
“要?!?/p>
媽媽退出了半璐的房間。
半璐打開落滿灰塵的紙箱。紙箱里是半璐以前的“玩意兒”:機器人、棋牌、笛子,還有桌游牌……
半璐和發(fā)小們以前最愛玩“三國殺”。
“你得信我,我真的是忠臣,只要殺了坤咱們就贏了?!眰M眼的真誠,恨不得快點結(jié)束游戲。
“主公,冤枉啊。他就是自己血殘,挑撥離間,他是內(nèi)奸?!崩に坪跽f得很客觀。
“殺?!卑腓础皻ⅰ钡袅藗?,偉亮出身份牌———忠臣。偉滿臉的不甘,大有比干蒙冤致死的絕望。
“你為什么要殺我呢?”
“我只是從游戲出發(fā),殺坤很簡單。但是殺你不容易,機會只有一次。不管你是不是忠臣,先殺掉風(fēng)險最小。如果是誤殺,我也還有實力殺坤。”半璐冷靜地分析著,像一個機器開始布局和坤的決戰(zhàn)。
半璐拍了拍“三國殺”盒子上的灰塵,他和發(fā)小們已經(jīng)很久沒玩過了。后來都是在翔家玩撲克或是麻將。
他不想和家里人說話,和家里人吃飯也越來越快,吃完就回自己的房間。他不再收拾書桌,學(xué)習(xí)資料堆得到處都是,甚至不再注意個人衛(wèi)生,胡子好幾天都不刮。他就像一棵樹扎在家里,任由枝葉亂長。
一次半璐在書桌前打盹的時候,來房間里拖地的媽媽說,“出去走走吧?!?/p>
半璐愣了一下,像一棵樹睜開了眼。轉(zhuǎn)眼一個月,半璐沒出過一次門。
“家里的雞蛋沒了,你去買點吧。”媽媽給了半璐一個似乎只有他才能完成的任務(wù)。半璐欣然接受,甚至來不及換腳上穿的拖鞋就出門了。
黃昏了,夕陽在水泥路上,暈光像一個老花鏡。半璐的眼睛有點重影,他看路上的行人像是一個個模糊的字。感受著從腳底傳來的堅實與舒坦,半璐輕松了許多。
一個月來的學(xué)習(xí)時光,他從未覺得自己像是在活著,他就像一只面包蟲,在啃食一個不知比他大多少的面包。
半璐和超市老板簡單招呼著,手里握著一顆顆雞蛋把它們放在袋子里。塑料袋慢慢填滿,他的心情也越來越好。在買雞蛋的短短幾分鐘里,半璐感覺到莫名的快樂。
為了延長這種舒適。半璐在回家時選擇穿過一個小廣場。半璐是不必繞遠的,可就是鬼使神差,像是一顆杏,不安分地落在了果園。
“砰砰砰?!毙V場里籃球的聲音傳到了半璐的耳朵里。
籃球場是小廣場上所有少年心中的圣地,在籃球場上打球可以展現(xiàn)他們絕對青春的力量。
小廣場里只有一個籃球場,是十八九歲少年們的絕對主場,他們是球場的主力軍,他們比任何人都更有理由占據(jù)籃球場。
半璐和他的發(fā)小們也曾占有過,不過現(xiàn)在屬于他們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半璐想起籃球的觸感,就像是一小塊獸皮。手掌上的血液開始沸騰,和發(fā)小們一起打球的記憶不斷在腦子里涌現(xiàn)。
半璐的目光往球場里瞟著,任他也不會相信,偉現(xiàn)在正在和一群小朋友們玩得不亦樂乎。
半璐不想撞見發(fā)小,撞見他們就意味著他的“潛伏”生活結(jié)束了。尤其是在這個階段,半璐更舍不得。半璐選擇不打招呼,低著頭繞過了球場。
半璐回到臥室發(fā)呆,有時候他也會想自己這樣是不是有點太冷漠了。半璐和發(fā)小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
從小學(xué)到初中再到高中,最后是大學(xué)。還在讀書的人越來越小,最后只剩半璐一個人。他們這群人被一層一層地剝開,半璐成了最里面也是最小的一瓣。
中途剝下的發(fā)小,他們有的打工,有的讀中專,讀技校,還有的啃老,大家散落得越來越遠。能聚齊所有人的機會是過年,過年的時候他們會把插科打諢、拉家常作為正事來做。
晚飯后,半璐打開臺燈,準備和文學(xué)史酣戰(zhàn)。手機里收到了一條訊息。
“回來了?”是偉。
好巧不巧,看來他是看見了。半璐說不出是輕松還是有點不樂意。
“嗯。”
“出來逛逛吧?!?/p>
(2018年8月)
2
半璐關(guān)了臺燈出門,腳上還是穿著拖鞋,見到偉,偉換成了半袖,不是下午打球時候穿的背心。
半璐和偉都默契地沒提下午球場的事。
“回來多久了?”
“有段時間了吧?!?/p>
“怎么不說一下?一個人在家干啥呢?”
半璐苦笑,如果他說自己在家看了一個月書,一定會被偉說裝,并且被當(dāng)作異類。
“在家看直播?!卑腓催x擇了一個他們喜歡的方式接近他們,事實上他也的確在家看了一個月的網(wǎng)課。
“你還真的是一個宅男啊,你看什么直播呢?”偉高興得笑了出來。
“張大仙?!卑腓从浀蒙嵊颜f過這個主播。
“哦,他呀……”偉打開了話匣,滔滔不絕地和半璐說著話。
半璐聽著,松了一口氣,似乎對之前的躲避和長期的失聯(lián)彌補上了一點。
偉是和半璐最后“脫離”的發(fā)小,從小學(xué)他們就同校,一直讀到高中。可惜,偉高中落榜了。偉沒有復(fù)讀,選了個??茖W(xué)校。半璐和偉聊的話題也是最多的,讀書、生活、電影、娛樂、新聞都可以說一些。
“對了,你的駕照考完了嗎?”
“還沒?!卑腓磳擂蔚匦α诵Α?/p>
偉有點得勝的意思,“我比你考得遲,咱們這一小撮人除了你好像都有駕照了。雖然有車的還不多。走,去找他們吧?!?/p>
“去找誰呢?也不知道誰在?!?/p>
“都在。”
(2018年8月)
3
“哎,你養(yǎng)貓了?”半璐看到從偉的房間里躥出一只藍貓。藍貓看上去有點憂郁,個頭很大,沒看見他們倆似的自顧自走著。
“不是我的,是坤的。他上班忙,我先幫他養(yǎng)著?!眰ミ^去摸了摸貓的頭,貓沒有抗拒但是也沒有多少親近。
“這貓的來歷挺有意思的。本來是少爺從網(wǎng)上買來給對象的。他的新女友特漂亮,而且喜歡貓。買的時候以為是四五個月的小母貓,收到后發(fā)現(xiàn)竟然是只一歲的大公貓。找商家商家還不認賬。少爺想把貓丟掉。對了,你知道少爺換對象了嗎?”偉笑了笑,給貓倒了點剩飯,“花小貓的錢買了只大貓,虧。也幸虧這貓聽話,不鬧。坤把貓收了,丟給了家里。坤的父母挺喜歡這貓的?!?/p>
“嗯,知道。沒貓糧嗎?”半璐問。
“再后來這貓到了我這兒,就得‘入鄉(xiāng)隨俗,我可沒閑錢給它買貓糧。它原來在坤家用的是貓砂。來我這兒就只有報紙了?!眰ヒ彩菬o奈地笑了笑。偉養(yǎng)過狗,土狗。這是他頭回養(yǎng)寵物貓。
半璐也試著過去撫摸了一下貓的頭,貓沒有抗拒,甚至還乖順地搖了搖尾巴。半璐想象著這只貓經(jīng)歷了多少奔波,又經(jīng)歷了多少人的轉(zhuǎn)手。
偉和半璐出門,路上給坤打了個電話?!昂?,這個暑假和過年一樣,大部分人都在呢?!?/p>
坤之前一直在北京的一個酒店工作,有時候過年都舍不得回來。
“坤在德那兒,咱們直接去找他們?!眰ピ诼飞险f坤早回來了,然后在附近找了個地方工作,一直沒走。
“除了坤還有誰呢?”
“還有少爺?!?/p>
“少爺也在?”半璐心里有太多的話想要質(zhì)問少爺。
到了德家門口,德家外邊停著兩輛小轎車。德一輛,他爸一輛。德家是開酒鋪的,德當(dāng)兵回來后,他爸就給他也買了一輛車,雖然是二手的。
德小時候長得瘦小,很容易被人欺負,所以從小脾氣有些古怪。當(dāng)兵回來后硬氣了不少,身體被訓(xùn)練得很強壯,走起路來虎虎生風(fēng)。
“呦,大學(xué)生來了?!卑腓春蛡ヒ贿M門,德就叫著。
“大學(xué)生畢業(yè)了。”偉推了推眼鏡打趣到。
德找來兩個小板凳,放在了他們坐著的小茶幾邊上。
德喝的是茶,坤和少爺面前是兩杯酒。
德給偉遞了一根煙,半璐不抽煙,德干脆沒發(fā)。
半璐和偉的加入并沒有攪亂德、坤、少爺三個人的小劇場。坤喝著酒繪聲繪色地講述著他在北京打工的趣事。繞來繞去和他之前講過的差不多。大致都是除夕夜北京的地鐵上空無一人,還有就是北京人民不愛喝好酒,不管腕兒多大,大家都喝牛欄山。
大家捧場聽著,偶爾搭幾句話。半璐挨著翔(也就是少爺)坐著,沒說話也沒有眼神交流。
坤的段子講得差不多了,偉說,“找個時間,咱們?nèi)タ纯磋窗?。?/p>
“她怎么了?”半璐問。
“喝酒喝住院了?!?/p>
坤舉起酒杯喝了口酒,少爺沒有說話,德笑了一聲。
半璐直勾勾地看著少爺,半璐記得在過年的聚會上,翔舉著酒杯說自己準備在自己讀的學(xué)校旁邊開個酒店,然后帶著大家一起掙大錢,而且還要讓璐當(dāng)老板娘。當(dāng)時,翔和璐是男女朋友。
但是現(xiàn)在,半年過去,少爺坐在這里喝酒,璐卻去了醫(yī)院。半年足夠發(fā)生太多事,時間的浪花足夠把一個年輕人的熱血打退,足夠把他們?nèi)看虻竭@里。半璐缺席了這半年,半璐缺席了太多半年。
“璐這是咋了?”坤說著,似乎他也不知情。
德拿抹布擦了擦桌子上淋的茶水,“哼,她爸都那樣了,她還喝酒,還是個女孩子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哎,我聽說她好像還做那種事。你說當(dāng)初咱們追她的時候她那么矜持,原來是沒給錢啊?!?/p>
“夠了?!卑腓唇裢砦ㄒ灰淮未舐曊f話。
璐家最近幾年運氣不好,嗜酒如命的父親在一次酒醉摔倒竟然直接摔出了腦梗。璐原本在外邊打工,父親出事后只能回來照顧。璐的媽媽身體不好一直在家,璐的爸爸倒了,家里一下子失去了收入?,F(xiàn)在璐的爸爸情況比以前稍微好點了,璐出去打工沒多久,沒承想也出事了。
璐是他們一群人的童年女神,而且男孩子性格,和他們很合得來。但是璐后來變成了交際花,在和少爺在一起之前,和每個人都有點不清不楚的情愫。另外,半璐和璐還沾一點遠房親戚,璐一直對半璐都很照顧。
“璐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嗎?”半璐問。
“嗯嗯?!?/p>
“不知道嚴重不,打電話過去沒人接,聽說已經(jīng)住了兩天院了?!?/p>
“那咱們應(yīng)該去看看?!?/p>
眾人沉默了幾秒。
德說,“少爺有空了,開車帶咱們?nèi)グ伞!?/p>
“我晚上才有空,哪有晚上去看病人的?!?/p>
“那怎么辦,再挑個時間,等到都有空了?!?/p>
“兄弟們現(xiàn)在都有駕照了吧?!鄙贍攩枴?/p>
“嗯?!?/p>
“駕照那不是有手就能學(xué)出來嗎?”
“就是,閉著眼睛都能過,科一麻煩了點,睜了一只眼。”
“嘿,我都沒出手,直接買過的?!?/p>
“就是有車的不多。”少爺點了根煙。
一趴聊過去,開始聊下一趴。
一群人在屋子里哄得越來越熱,時間也不早了,就散了。
臨走前,半璐對偉說,“去看璐的話,叫上我?!?/p>
半璐回了家,問他爸,“爸,聽說璐病了,你知道嗎?”
“嗯,知道。喝酒喝的。聽說是頭怎么了?!?/p>
“那你怎么不和我說?!?/p>
“大人的事和你們小孩說什么?!?/p>
“我和發(fā)小們打算去醫(yī)院看看她?!?/p>
“你就別和他們摻和了,咱們兩家是親戚。她出院了,你媽會去的?!?/p>
“就是,你別去了,花兩份錢。”媽媽補道。
半璐回了房間。
(2019年8月)
4
偉給半璐打來電話,“走,咱們看璐去?!?/p>
“都有誰呢?”
“就咱倆。”
“就咱倆?其他人呢?”
“他們,他們沒時間,不用等他們了。你忘了以前在球場那會兒他們就和咱們站的不是一隊的?!?/p>
“好?!卑腓纯戳丝磿r間,九點。半璐去廚房告訴家里人他中午不回來吃,然后就出去了。
半璐和偉都沒車,有車的不去,他們只能自己去。兩個人跑到公交站,給璐的電話終于打通了,璐轉(zhuǎn)院了,轉(zhuǎn)到了市里。
“市醫(yī)院?”
“嗯,昨天剛出重癥監(jiān)護室?!?/p>
半璐心頭一沉,想起自己初中住院的時候。聽說重癥監(jiān)護室每天的開銷特別大。
經(jīng)過一個多小時的顛簸,半璐和偉顛到了市里。“咱們先去找華,他在市里工作,有車,讓他拉咱們?nèi)??!?/p>
半璐跟在偉的后邊,偉輕車熟路地找到了華工作的地方,是一家二手手機店。半璐和華只是小學(xué)同學(xué),華是典型的問題學(xué)生,從小他們倆就是兩條線的人,私下聯(lián)系不多。華早早出來打工,現(xiàn)在比印象中發(fā)福了,而且膀大腰圓。華的脖子兩側(cè)一左一右文著“仁”“義”。
“怎么樣,你能走開嗎?”
“怎么走不開。我叫了一個人幫我看店。咱們走。”
“嗯,那就行?!?/p>
華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煙,給偉發(fā)了一支,也要給半璐發(fā)一支。半璐擺擺手,“我不抽煙。”
“不抽煙,那喝酒嗎?”
“喝一點?!?/p>
“哎,至少得沾一樣?!?/p>
華開著車帶著半璐和偉去買東西,華的車是一輛二手的手動擋小轎車,華自己買的。
華很精干,開車也利索。車舊了點,油門和剎車都有點硬。市里的車多、信號燈也多,華左右手不停,操作起來行云流水。
“咱們?nèi)齻€買點水果,再買一箱奶吧。”
“可以,我知道哪里的水果實惠一點?!?/p>
華開車到了一個集貿(mào)市場。
他們?nèi)齻€進了一個水果批發(fā)店,批發(fā)攤里分類陳列著各種新鮮的水果,一進門就聞到了濃濃的果香。
華、偉、半璐三個人分別在不同的區(qū)域買了蘋果、香蕉、葡萄。他們說好讓華先結(jié)賬最后算錢。
當(dāng)所有的水果打包在一起,華今天剛好出了一單生意,有現(xiàn)金,付了錢就趕快出來了。十一點了,他們得快點去。
華用手機開了導(dǎo)航,半璐在后座抱著水果,偉在副駕上放音樂。三個人說著話,華按了按喇叭。
“半璐,你也學(xué)駕照了吧?!比A向后扭頭看了看,往外開車。
“嗯,不敢開。”
“哎呀?!比A叫了一聲。車剛發(fā)動往外撇了一下,就立馬剎住了。華開門探出半個身子,“阿姨,沒事吧?!?/p>
華是沖著車前邊四五十米停著的一個電動車喊的。一聲未果,又喊了一聲,聲音更大了些。
車沒熄火,華下車走了過去。騎電動車的是一個中年女人,帶著兩個孩子,前邊站一個,后邊坐一個。看樣子車在往外開的時候,刮了一下電動車。
半璐和偉也下了車,半璐觀察了下四周,沒有攝像頭。這一切都發(fā)生得太快,短短幾秒鐘,一輛電動車和他們的車就發(fā)生了交通事故。
女人的兩個孩子一左一右地站在女人身邊,扶著女人,女人不住地揉著腳踝,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說什么。
“阿姨,你傷哪里了?”華弓著身子低著頭跟女人說話,女人還是不理,兩個孩子睜大了眼睛看著。
華又大聲問了一遍,女人還是不理,這時候女人的孩子說,女人有聽力障礙。
華和半璐他們互相看了一眼。華回去把車熄了火。
偉去附近的藥店想買個冰袋給女人敷一下,華努力地在和女人溝通。
“哎呀,不行,腳踝疼,不能走,不能走?!迸巳嘀?,不斷重復(fù)著。
半璐湊上去對華說,“看來是想要錢。只是擦了一下應(yīng)該沒那么嚴重吧,而且是她自己撞上來的?!?/p>
華點了根煙,抽了幾口,對女人說,“我開車的時候打喇叭了,還往后看了看,沒看到你。車動了你才騎車出現(xiàn),帶著兩個孩子騎電動車,還那么快?!?/p>
“哎呀,不行,不行,腳疼,走不了?!迸俗灶欁缘卣f著,不想溝通。
華想了想,大著嗓門說,“腳疼的話,我們先帶你去看看?”
“不行,不行,腳疼,走不了?!迸税欀?,女人的孩子在打電話叫人。
偉回來了,沒買到冰袋,買了兩袋冷飲敷在了女人腳上。
華看了看表,十一點半。“阿姨,我們著急有事。如果你的腳沒大問題的話,我們給你點錢,放我走。如果實在腳疼,我們帶你去看看,行不?!?/p>
這時候女人的孩子已經(jīng)打完電話,接到指示的孩子說不讓他們走,還跑到華的車那里拍了幾張照片。
“行吧,你們不讓走,那就報警吧。讓警察來處理,給這場事故定一下責(zé)任。我的責(zé)任,你要我干啥我就干啥。要是你的責(zé)任,你給我賠車。”華這是在虛張聲勢,他們實在不清楚這女的究竟是真腳疼,還只是想要錢。
女人的孩子打電話報警,說哪里哪里出了事故,小轎車的全責(zé),讓趕緊過來。
華聽到孩子說他全責(zé),就和孩子開始理論,“我開車的時候示意行人避讓了,明明是你們騎得快,自己撞上來的,還說是我們?nèi)?zé)。帶著兩個孩子還騎那么快。”
“怎么不是你們?nèi)?zé)啊,你們開車不注意。你看你們停車不是停在停車位呢?!?/p>
華看過去,這塊地方的確沒停車位,非機動車道和人行道挨著,來這里辦事的人多,大家都把車停在了路邊。偏偏也是倒霉,停了一溜的車,偏偏就他的車開出來撞到了人。
華和女人堵在路上,這條路上通行的自行車、電動車、汽車不得不繞道。看著這兩撥人對峙的樣子,以為出了什么大事。兩邊不斷地指責(zé)對方,收集對方不安全行車的證據(jù)。
孩子報了警,兩撥人的意見統(tǒng)一了,等交警過來處理,按交警的意見解決。
華、偉和半璐蹲在路邊抽煙?!翱磥硪粫r半會兒是走不了了。你說這女的真的有事嗎?”
“誰知道,帶她去醫(yī)院看她也不愿意去,非得等人。”華有些煩躁了,人是他撞的,他比誰都懵。
“我和偉都沒看見怎么出事的。這種事你就不該下去問。她都騎了好遠了才停下,能有多大事?你一過去問,有事沒事都有事了。而且這個女人看起來還不清不楚的。再說這附近似乎沒監(jiān)控?!卑腓催呎f邊踩著地上的煙頭。
“這事咱們有責(zé)任,不過不應(yīng)該是全責(zé)吧?,F(xiàn)在車在那兒停著,來回過那么多人沒一個出事。上次我和同學(xué)騎車過馬路,一個小轎車拐彎沒剎住,都把我同學(xué)撞倒了,停都沒停,直接走了。我那同學(xué)只能自己爬起來再騎車離開?!眰ヒ舱f著。
“如果不是我剎住,她也早就被撞到地上了。騎得太快,來不及反應(yīng)。唉,今天剛賺了點小錢,看來是要破財消災(zāi)了?!比A想了想給自己的店長打電話,店長說有事來不了。
偉說坤也在市里,就給坤打了電話。坤開車趕了過來。
“哎,你的車里怎么還有貓?”華看到坤車里的貓籠子,籠子里的正是半璐見過的那只藍貓。
“啊,我爸在市里,想看看貓,就帶過來讓他看看?!崩た戳丝窜嚕戳丝磁说那闆r。給華打了個預(yù)防針,說華的責(zé)任大一點,因為女人騎的是電動車,還受了傷,他是事故方。
華有點不服氣,偉也有點不服氣。半璐想起了自己初中時騎單車出車禍的事情。
也在十字路口拐彎被小汽車撞了,事后的確是小汽車帶著半璐又是看病又是賠錢的。半璐躺在病床上的時候和母親說,被車撞是他的責(zé)任,他拐彎的時候圖快,在綠燈換紅燈的時候拐彎的。母親摸著半璐的頭,讓他別操心好好養(yǎng)傷。
半璐嘆了一口氣,心里想著他們還真是倒霉。事故發(fā)生前有那么多事,如果他們買水果的時候能慢一點,或者找零的時候快一點,又或者他們在車上多說幾句話,錯過了事故發(fā)生的那幾秒,事故或許也就不會發(fā)生了。
“誰又能說得準呢,你下車查看的初心也是不希望女人出事?!卑腓窗参恐A,也是在安慰自己。
自己初中時候的車禍,璐的酒醉出事,華現(xiàn)在的事故,這些事也都是由一些小事情引發(fā)的,誰都無法改變,誰也都無法逃避。
交警和女人家里的人都來得很難,十二點半了,他們才像是約好的一樣都來了。
交警是兩個大叔,大叔查看了現(xiàn)場,簡單做了筆錄,不理會兩邊醞釀已久的證詞,說先扣下華的駕駛證,不扣車。讓華帶女人去醫(yī)院看腳,看腳的情況再進行調(diào)解。
女人的家里人來了,是一對老人,原來女人是騎車帶孩子回娘家的,沒承想路上和他們出了事故。
女人的父母看上去似乎也有點殘疾,說話聲音很大,動作也很粗魯,兩只手架著,保衛(wèi)著自己的女兒。
交警處理完后,華的語氣緩和了許多,沒有交警來之前爭鋒的銳氣。而且和他的車相撞的也是一個苦命的家庭。女人和他的父母都是有點殘疾的,好在女人的兩個孩子看上去挺健康的。
事故處理完,事情也變得簡單。華把車停好,讓坤開車送半璐和偉以及女人去醫(yī)院看病。女人的父母和孩子都沒跟來,女人的父母說叫了女人的妹夫去醫(yī)院。
一點多,華他們就近帶女人去了醫(yī)院,不是璐住的醫(yī)院,看璐的事也只能先放放了。
(2019年9月)
5
坤的同學(xué)剛好在附近的醫(yī)院實習(xí),坤幫華掛了一個急診。偶爾去醫(yī)院的華看病都是排隊,這次為了節(jié)省時間掛了急診。
華、半璐、偉他們把女人架上了推車,首先給女人拍了個片子。接著等結(jié)果,等女人的家里人來。
“希望不是個大問題,開點藥再去交警那里?!比A想抽煙,可是在醫(yī)院只能忍著。
漫長的等待,片子和診斷結(jié)果很久之后才出來。
“輕微骨裂,需要打石膏。”醫(yī)生的話潑了華一盆涼水。
“你們先去買兩條打石膏用的毛巾吧?!贬t(yī)生吩咐道。華被叫去交錢,半璐和偉去買毛巾。坤跟華說,“打石膏的話,這就不是看看病能解決的事了。說不定還得賠錢。你最好托人問問交警隊的處理情況,能少花錢盡量少花錢。對了,你這車有保險嗎?”
“交強險上個月月底剛到期,這才沒隔幾天就出事了。”
醫(yī)生帶著兩個實習(xí)生為女人打了石膏,實習(xí)生的手法還有些笨拙,弄的得女人躺在醫(yī)療床上支支吾吾地叫著,華的臉上有些疲倦。
“你們倆下午有事嗎,有事的話別耽誤你們?!比A問半璐和偉。
“沒有?!卑腓春蛡ザ紦u搖頭,半璐在這里沒幫上什么忙,主要幫忙照看坤的藍貓。華、偉、坤在醫(yī)院的各個科室奔走,他們熟于人事。半璐看著藍貓,就像這藍貓一樣,有些事華他們自己也無法左右。半璐不禁想,如果今天出事的是自己,把他換到任何一個位置,他可以處理好嗎?
石膏打好,女人的妹夫和老公終于來了。妹夫很正常,還戴著眼鏡,女人的老公走路搖搖晃晃的,似乎是有小兒麻痹一類的病。妹夫帶著從外面買的麻花給女人吃,女人的老公一見到華就質(zhì)問,你們是怎么開車的?
三點半,華、偉、坤、半璐陪這個女人在醫(yī)院已經(jīng)兩個多小時了,折騰了一中午他們都有些累了。華忍不住了,出去抽了根煙。
華不想告訴家里這件事,一直自己硬撐著,處理完醫(yī)院所有的事,華探了探女人家里人的口風(fēng),他們表現(xiàn)得很冷漠,不想輕易地解決這件事,也不想去交警隊。
六點,坤載著華、半璐、偉去看璐,坤說,“開車最怕碰到撞到騎自行車、電動車的人,破敗消災(zāi)看開點吧。前段時間叫你和我去廟里燒香,你也懶得不去。”
華不說話,只是順著開著的一點玻璃縫向外吐著煙圈。
“沒事,你先賴著吧。只是扣著個駕駛證,大不了先不開車。翔前陣子開車也出事了,本兒也被扣了。人家嚷著要他賠錢,他就說沒錢,到現(xiàn)在都沒解決呢,都好幾個月了?!崩ね:密?,一起去買了些禮品。
天黑了,四個人終于到了璐的病房。璐的個子不高,可是好像把病床占得滿滿的,整個人陷在床里,見到有人來了,眼睛里才有了點光亮。
璐的精神不太好,說話有氣無力的,手背上插著輸液的針,胳膊有些浮腫,還有些擦傷結(jié)的痂。不止胳膊上,腿上也有。
“不是說喝酒喝多了嗎,身上怎么那么多外傷?”
“記不清了?!辫瓷踔劣洸坏盟稍诖采隙嗑昧耍灿洸磺逶趺磥淼尼t(yī)院。璐的母親憔悴地坐在旁邊,握著璐的手。
“什么時候能回家呢?”
“快了,快了?!辫吹哪赣H一直說著。
“你最近怎么不寫詩了啊,你在朋友圈發(fā)的那些詩我都有看哦。我很喜歡?!睆蔫吹牟》砍鰜?,半璐一直想著璐的話。坤、華、偉、半璐,坐下來吃了個晚飯,晚上他們都喝了一點,微醺,坤沒有講段子,說晚上會留在醫(yī)院。坤的爸爸在住院,有段時間了,和璐住同一個樓。
“哎,咱們要不來把‘三國殺?”偉提議。
“怎么玩?沒牌啊?!卑腓脆?。
“你out了,有app,手機上就能玩。咱們聯(lián)機,開黑。”坤打開手機給半璐把app發(fā)了過去。半璐和坤基本沒聊過天,坤記得列表里有半璐。半璐、坤、偉、華,又加了兩個云玩家。
“來,你們都是什么身份?他絕對不會想到,咱們可以通牌?!崩るy掩高興,這把牌的快樂難以估計。
“有一個路人是主公啊?!眰シ治鲋?,“我是反賊?!?/p>
“我也是反賊。”
“同?!?/p>
大家的目光看向半璐,他們四個不可能全抽到反賊的。
“我抽到了忠臣,不過我要跳反?!卑腓春桶l(fā)小們眼神交會,仿佛找到了以前一起打桌游的時光。
偉和半璐和坤分了手,他倆打車從市里回家,兩個人連同一只貓?!叭绻裉炷闶侨A,你會怎么辦?”半璐問偉。
偉抽著煙把煙圈吐到窗外:“我不知道?!?/p>
偉的手機響起,是家里打的,問他怎么還沒回家?!翱炝?,快了,馬上回去。你們等我回去再上夜班啊,我沒帶鑰匙。”
偉的電話還沒掛,半璐的手機也響了。內(nèi)容一樣,半璐也保證說馬上回去。
“偉,今晚你回不去的話。去我家吧,帶上這只貓?!卑腓凑f。
“嗯嗯,這只貓跟了你一天,好像還挺喜歡你的,要不我就托付給你吧。對了,坤家里的事先保密?!?/p>
“好。”
貓的眼睛在黑暗的車里來回閃著,安靜、迷人。
(2019年9月)
三、腎水亭紀事
1
夜里十二點,在桌邊趴著睡覺的伴璐被房間里熱鬧的氣氛吵醒了。保安制服因為出汗,黏膩地貼在他身上。他揉揉眼看了看一起值夜班的這幾個人。這是他第一次值夜班,因為他白天請了假,需要補夜班。
少爺躲在角落里鼓搗他的3D眼鏡盒,余海紅著臉瞇著眼睛在抽煙,胡蝶托著腮,轉(zhuǎn)著一根圓珠筆。余海還想說些什么,被胡蝶制止了。余海很不盡興,很顯然伴璐的突然醒來,打斷了他們的游戲。
伴璐起來扭了扭身子,伸著懶腰匯報說要上個廁所就走了。廁所?這荒郊野地的哪有什么廁所。這小小的保安室不過是安在后山口的一個活動板房。除了房頂上的一個燈,路口升降桿上的一個燈,剩下全是一片黑。
出了保安室一路往北走的確有個廁所,不過是個活動板房,里面有個坑,四面墻倒了三面。伴璐第一次進去的時候被里面的穢物和臭味惡心到了??杉幢闳绱?,他還是愿意去廁所里解手。在其他人眼中的傻子行為在伴璐這里,閉上眼忍一忍就過去了。
伴璐一出門,余海就迫不及待地和胡蝶繼續(xù)著游戲。
“上衣下面有什么?”
“內(nèi)衣?!?/p>
“內(nèi)衣下面有什么?”
“胸罩?!?/p>
“胸罩下面有什么?”
“……”
保安室里傳出一陣爆笑,這不是他們第一次開葷段子了。開始的時候介意伴璐是個孩子,只是偶爾說幾句。但是當(dāng)伴璐聽懂了刻意回避時,他們開始故意挑逗伴璐。伴璐的閃躲為他們的游戲又多添了一份樂趣。
出來的伴璐好好舒了口氣,涼風(fēng)包圍了他,黑暗處的蟲鳴讓他愉悅。在他看來,那個保安室和廁所其實沒有差別,他很抵制和里邊的人在一起。伴璐根本不愿意待在這里。
伴璐管這個保安室叫腎水亭,因為那里邊和人的體液一樣,有好的有壞的,他執(zhí)著要做里邊的清流。另外,就是這個保安室其實是這個廠子的“腎”,至關(guān)重要。廠內(nèi)廠外所有煤、焦炭等的資源流通都得通過這里。
雖然臟,但是這個保安室也的確有很多權(quán)力。很多從外地風(fēng)塵仆仆拉了一大車煤炭的司機想要進廠掙錢,必須得過這第一道關(guān)。保安負責(zé)登記所有進出的車輛,每天的車流量都很大。光是排隊、插隊就能生出一堆事。
這里的保安學(xué)會了吃拿卡要。本地的司機對這里的保安都是客客氣氣的,說點好話塞點香煙飲料就順順利利過去了。外地的司機莽撞,不知道拉貨竟然也有這么多規(guī)矩。不小心惹到他們了,就會被偷偷擺一道,讓他們在外面排隊等一天又或是以插隊為由扣下司機們的駕駛證。
腎水亭至關(guān)重要,腎水亭里的保安也都是精兵悍將。少爺是初中輟學(xué)的小霸王,家里條件好,就只想著吃喝玩樂。來這里做保安,完全是被家里人趕出來混日子。
他干的是最清閑的保安,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做,因為他的舅舅是這里的科長。也因為這點,他時常和這里的司機發(fā)生沖突,少爺?shù)撵鍤夂苤?,一點就著。還有幾回打了拉貨的司機,本來這個保安室是配備有警棍的,因為少爺,警棍被全部收回了。
余海是這里的百事通,廠里的人下到員工上到領(lǐng)導(dǎo)他都認識,也都能說上話。每天來來往往的司機他也認識很多,司機們也愿意找他閑聊。不過最讓人稱道的是,他娶了一個俏媳婦。余海長得普通,工作一般,竟然討個美女做老婆,讓很多人都很羨慕。媳婦也是余海的心頭肉,他每天下班就回立馬回家,生怕媳婦被人拐跑了。
胡蝶是這個保安室的組長,她原本是廠子里的職工,因為身體原因被調(diào)到了這里,也是為了管住這幾個“大爺”,不讓他們闖禍。胡蝶會說話,做事也漂亮,自她來了腎水亭后,的確很少出事。
保安室上邊還有一個大隊長老鮑,廠子里所有的保安都歸他管。老鮑不是本地人,在這兒工作,也住在廠子里。老鮑長得很魁梧,理著寸發(fā)。伴璐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正在員工宿舍里穿著背心煮方便面。
老鮑一個人住,收拾得卻是井井有條。他穿的保安制服永遠是最干凈的。做隊長是個累活,得滿廠跑,他騎的摩托卻永遠是干干凈凈的。腎水亭的保安少,事多。老鮑經(jīng)常往腎水亭跑,也和腎水亭的保安最熟。
老鮑極其護短,一次腎水亭的保安和外地司機起了爭執(zhí),司機喝了點酒,提著酒瓶就來腎水亭鬧事。那天少爺不在,大家只好躲在腎水亭里,趕緊用對講機聯(lián)系老鮑。
老鮑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騎著摩托上來,一把把鬧事的司機揪進了保安室,好好幫他醒了醒酒。這事傳開后,再有想鬧事的司機就得掂量掂量能不能比過老鮑的這兩把刷子。
伴璐在外面涼快了會兒,回到了保安室。保安室已經(jīng)過了熱鬧勁兒,過了十二點,大家的困意慢慢就要上來了。胡蝶說去外面巡個夜然后睡覺。值夜班是不能睡覺的,可又沒人能扛一整夜。
“小帥哥,走?!庇嗪=邪殍闯鋈パ惨?。伴璐拿著手電跟了出去?!澳帽咀訂??”伴璐問道?!安挥?。”余海向伴璐眨了眨眼。
夜里,廠子是不讓放車進來的。所以白天趕到廠門口來不及進廠的司機們都會在廠外邊排隊。留出一側(cè)通行,另一側(cè)幾十輛車一輛接一輛地排,能從山腰排到山腳。
保安出去巡夜,一是看外面的車有沒有沒停好占道的,二是給外面的車子登記順序,防止插隊。方便白天車子按順序進廠。
余海領(lǐng)著伴璐慢慢悠悠地溜達出廠門,看著一輛輛大貨車,拽著伴璐說,“今天我教你點新東西。”
伴璐沒吭聲,伴璐很同情這些司機,因為他們每跑一次貨都很累。有的外省的司機跑一次貨甚至得花費半個月。半個月里大部分時間都在貨車上,伴璐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忍受的。所以伴璐也不愿意為難他們。
余海領(lǐng)著伴璐,看到有亮光的貨車就過去。這會兒已經(jīng)一點多了,駕駛室里有光的車不多,但是有光的絕對有蹊蹺。
咣咣咣,余海敲了一個貨車的門。隔了半天車上的人才下來。車門打開,下來三四個司機。余海湊到他們跟前聞了聞,手指著他們的鼻子罵道,“好啊,我要舉報你們,你們竟然敢吸……”
一個司機立馬拿了盒煙堵到了余海手上。余海摸了摸,“嗯,我不說。但是除了我,這個小帥哥也看到了啊?!?/p>
“哦,明白明白。”另一個司機給伴璐的手里也塞了盒煙。“我不抽煙,我不要?!卑殍瓷焓志鸵褵熯€回去。余海一把截住,“人家給你就收著?!?/p>
伴璐不想說話,順勢直接把煙給了余海。余海把兩盒煙揣兜里,“走”,示意伴璐繼續(xù)往前走。
“你做壞事不要帶我?!卑殍磻崙嵉卣f?!拔鄣乃緳C能好到哪兒去,我這是帶你學(xué)本事,別那么軸。就算你不抽煙,你不能先替我拿著,司機給咱們方便,你給我方便,我肯定也會給你方便的?!庇嗪E牧伺陌殍吹募绨?,“在外面你不能還用學(xué)校的那一套,不靈光,沒那么簡單的?!?/p>
(2019年7月)
2
余海帶著伴璐走著走著,看到了路邊停著的三輪車。這個三輪車是白天賣飯女子璐的車。
這個廠子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司機來了得吃飯,于是就有了騎三輪賣飯的人。璐騎著三輪,白天來回賣飯,能賺到不少錢。
璐賣飯的時候,在路上來回開也是個膽子活,路上車多,拐彎的時候得多留神,稍不注意就得出事。也因為這個原因,廠里不讓璐在這里賣飯。
司機們吃了璐的飯,把餐盒、垃圾順手丟到了路上。廠外的路邊壕里有很多垃圾無人清理,領(lǐng)導(dǎo)檢查的時候總會提這個事情,分不出其他人來管這個事情,保安被命令去當(dāng)這個惡人。都是為了生活,璐要吃飯,司機要吃飯,保安也要吃飯。雖然一直趕,但是璐從來都沒有被真正趕走過,有人說璐和廠子里的人有關(guān)系,趕不趕的就是做做戲。
余??吹脚说娜嗆噳男χ?,“都這個點了,這女人還真是勤快。又是一個局?!庇嗪娜嗆嚨母浇庹?,找到一個有動靜但是沒亮光的車。咣咣咣,余海又是一通敲車門。
這次門沒開,車玻璃搖了下來,司機露出個膀子來,“咋了?”
余海手摸著下巴,“兄弟,可以啊,出來還帶著老婆?!?/p>
司機沒說話。余海摸著下巴,“兄弟有煙嗎,給個煙抽?!彼緳C轉(zhuǎn)了個身,扔下來兩盒煙。余海揣了煙滿意地走了。
“這……”這次輪到伴璐愕然了。
“這什么?人家這是在做生意。這女人不容易,家里出事了,全指著她一個人掙錢,所以她拼了命賺錢,你以為她只是個賣飯的?”
伴璐沉默了。來這里當(dāng)保安,他吃不慣食堂的飯,買過璐的盒飯,和璐閑聊過幾句。璐說和少爺分開了,她不是小孩子了。璐說他也不是孩子了,懂事了,知道出來掙錢了。伴璐記得那天明明沒有和璐告別,可自那之后他們就很少見面了。伴璐有時候懷疑,他看到的那個女人到底是不是璐。伴璐的心里有點刺痛,不為什么,夜很黑,車還沒有巡完。
余海在前面走著,收了好幾盒煙很得意。走到一個貨車的后邊看到車后留著一個車位的空位。余海一下子笑出聲來,“送錢的來了。大學(xué)生你在這兒守著,我去后邊看看?!?/p>
伴璐站在空位里,空位后面停著一溜車。留著的這位置很顯然是給插隊用的,胡蝶說過晚上要尤其注意這些插隊的人。
余海跑到空位后邊的車邊上,哐哐哐開始敲車門。車門開了,司機露出頭來,手里拿著煙。
“你這前面留著地方干什么啊。”余海插著手問道。司機給余海遞煙,“我有個一起跑車的兄弟,后半夜才能到,所以先……”
“不行,我們是不讓插隊的。趕緊把車頂上付去?!庇嗪Uf著,把男人給的煙推開,“這可不是兩盒煙的事?!庇嗪S盅a了一句。
司機懂了余海的意思,裝了煙,掏出五十塊錢塞到了余海手里。天黑,余??床磺迨嵌嗌馘X,拿到眼前好好看了看?!安恍胁恍?,不要你的錢。”余海抓著錢往司機的胸前杵。
司機咬了咬牙,又抽出一張一百,“通融通融,來一趟不容易?!?/p>
余海又把錢湊到眼跟前看了看,裝了錢,“嗯,讓你兄弟快點來?,F(xiàn)在還沒登記順序?!?/p>
余海朝著伴璐揮了揮手,伴璐當(dāng)然看到了他們的交易過程。“給,你的。”余海給了伴璐五十塊錢。
“我不要,這事你做的,我不要錢?!卑殍春軋詻Q。“嘿,你這孩子,哪有白給錢不要的人。那你回去別亂說啊。”
伴璐扭頭開始往回走,他不想再巡夜了,沒勁。余海見伴璐往回返,他也不往前走了,不巡也沒關(guān)系了,今晚收獲不少。
“呦,大學(xué)生回來了?!崩硝U問著伴璐。余海也趕快進了門,生怕伴璐告狀。伴璐沒想到老鮑會在。老鮑有時候會過來查夜,看看他們有沒有睡覺,不過一般都是兩三點來,這次來早了。伴璐是想向胡蝶說插隊的事的,但是看到老鮑一下子怯了?!班?,回來了。”伴璐坐到了角落。
余海后腳跟進來也看到了老鮑,表情收斂了一些。“怎么你這師父又去帶徒弟了?”大家都知道余海平時騙煙的本事,不過插隊是不被允許的。插隊動靜太大,司機們眼雜,真有好事的司機找上來他們不占理。
“沒有沒有,來,給你盒煙抽。”余海給老鮑甩了盒煙。老鮑沒有拆,把煙裝了起來。老鮑沒有穿保安制服,穿著白色半袖,里面是白背心,依舊干干凈凈的。余海注意到老鮑的反常,從腎水亭里看到外面停著的老鮑的小轎車,沒有騎摩托。
余海壞笑了一下,又給老鮑遞了支煙,老鮑接過煙沒有抽,別到了耳朵后面。余海知道了,老鮑今晚這是要去幽會。
胡蝶看到老鮑遞煙,就也和余海要煙。“你又不抽煙,要煙干什么?”
“怎么,我不能給我男人帶回去。”胡蝶反問道。胡蝶知道余海在試探老鮑。少爺全程沒摘下來他的3D眼鏡盒,自顧自地玩著,也就他敢這么對老鮑。
簡單交代一下,老鮑就開車出去了?!吧贍?,我走了?!鄙贍敳缓屠硝U說話,老鮑最后和少爺說了句話。少爺點點頭,玩得正當(dāng)緊,顧不得摘下眼鏡。
老鮑一走,胡蝶和余海就聊了起來,今晚可以踏踏實實睡覺了,老鮑不會來查夜了。老鮑走了,伴璐心里那股勁也過去了,懶得再說話。
“靠?!鄙贍敶蠼兄卵坨R盒。“怎么,輸了?”胡蝶問道,少爺竟然難得摘下了眼鏡。“沒電了,老鮑不回來了?”少爺在找充電器?!叭ヵ吖褘D家門了會回來?”余海說著。
少爺沒找到充電器,“充電器放家了,那我直接回家了,回去還得喂貓。”少爺走,沒人敢不讓。
腎水亭恢復(fù)了安靜,兩點多了,胡蝶、余海、伴璐都困了,他們各自趴在桌子上睡了過去。不多一會兒就聽到廠門口有人在按喇叭。胡蝶驚醒過來,“老鮑,他怎么又回來了,快醒醒?!焙贿吔兄嗪:桶殍?,一邊給老鮑打開升降桿。
老鮑開車進來,把車子停在離腎水亭很遠的地方,把胡蝶叫了出去。胡蝶帽子都沒戴就跑了出去,老鮑也沒說其他,罵他們睡得太死了。這是他,如果是領(lǐng)導(dǎo)回來沒人開門,都得完蛋。說完老鮑就走了。
“老鮑咋回來了?沒去約會?!庇嗪R彩呛芤馔?,更多的是驚嚇過度。
“哼哼,是把人帶回來了。我看到轎車后座有人?!焙χ?,把食指比在唇邊做“噓”的動作。
半夜被驚了這么一下,三個人都睡不著了。伴璐看了看外面稀稀拉拉的星星,天上的星星還沒這里的燈光亮。
“反正睡不著了,你們?nèi)ネ膺叺怯洶伞!焙麑χ殍凑f。“不,我不想去?!卑殍赐嶂^看著余海。
“組長讓你去,你就得聽話,走,咱倆出去登記?!庇嗪F饋碜е殍?。
“不,我就是不想去?!卑殍葱睦镔€著氣,如果余海還要硬抓著他去,他就說出他允許司機插隊的事。
胡蝶以為伴璐是介意余海要煙的事,也勸伴璐和余海出去。保安室的組長是不能出去登記的。
他們?nèi)齻€人說著,突然有人敲保安室的玻璃。胡蝶打開窗,司機氣沖沖地說他要舉報有人插隊。
“那么大的一個車啊,唰的一下就開過去了,像瘋了一樣,停在我們大前面。我們白天就在排隊,這怎么半夜來的車一下子插到了我們前面?!彼緳C手舞足蹈地說著。
余海站出來了,“哎,你這司機怎么進來的,這個點了,別在保安室門口。”
胡蝶當(dāng)然懂了,司機不會平白誆假話,多半是余海出去巡夜的時候收錢給人家辦事了。
“你先回去,我們這就出去看看。”胡蝶先把告狀的司機哄了回去。司機一彎腰從升降桿的底下鉆了出去,消失在了夜色里。
“余老板,這怎么辦啊,有人告過來了?!焙|(zhì)問著余海?!笆裁丛趺崔k,沒有的事,凈聽司機瞎扯。這人我都沒見過,絕對外地的。這外地人啊,心眼多。”余海狡辯著。
伴璐靜靜地看著余海表演。
“好,我就問問是不是你。不是你就好,那我就通知老鮑了,讓他來處理?!焙テ鹆藢χv機。
余海笑了,“別嚇唬我,這會兒你呼老鮑,那不是壞他好事,你敢嗎?”
胡蝶提溜著對講,她沒說話,對講那邊反而傳來了聲音,老鮑說有司機打電話向他舉報有人插隊,他馬上上來看看。
“壞了?!庇嗪5哪樅诹讼聛怼?磥聿恢挂粋€司機告狀,有司機直接報給老鮑了。老鮑也是盡心,竟然還要親自過來看看。
胡蝶也笑了,“你不是說不是你嗎,插隊是司機的事,你怕什么。”
不允許司機插隊是廠里三令五申強調(diào)過的,也是老鮑和科長反復(fù)叮囑過保安的。
“組長,你這得幫我啊。我沒想到會弄到隊長那里。”余海有點慌了,老鮑早就看余海整天不安心工作不順眼了,這次撞槍口上,他說不定會被停職。
伴璐看著余海遭殃,說不上來的痛快,他希望余海受到小小的懲治,但不要太嚴重。腎水亭的人本來就少,余海就是沒那么勤快,其他倒也還好。
“姐,你就幫幫他吧。我沒勸住他,我也有份?!卑殍撮_了口?!皩?,我和大學(xué)生一起的,如果一下子停職兩個人,這保安室你可就難管了。”余海抓住了機會。
“嗯?!焙饝?yīng)著,腦子里盤算著怎么和老鮑說。不一會兒老鮑就上來了,騎著摩托,依舊穿著白半袖,這次里面沒有白背心。
“他娘的,一晚上不讓老子消停,怎么回事?!崩硝U是帶著火進來的。余海和伴璐都不敢說話。
胡蝶笑著,拉著老鮑,“走,出去說。”胡蝶和老鮑在外面說了半天,余海在腎水亭的窗子里看著老鮑在外面抽完了一根煙。
后來,老鮑騎著摩托走了,胡蝶也進來了。
“怎么樣?”余海著急地問道。
“解決了?!焙亓宋蛔樱拔艺f是我家親戚插的隊,老鮑給了個面子。再說,今天晚上他出去的事被咱們撞見了,互相給個方便。今晚的事大家就都忘了吧。”
“好?!庇嗪K闪丝跉??!斑@會兒先別出去登記了,等天亮了再出去?!焙D(zhuǎn)著圓珠筆,翻開了值班手冊,在值班人員那里為每個人打上了勾。
余海換下保安制服,穿上了普通衣服說,“我騎車出去一趟。”
“還算你有良心。”胡蝶應(yīng)著。
“他要去哪兒?”伴璐問胡蝶。
“分贓。對了,余海收了多少錢?”胡蝶問伴璐,胡蝶覺得伴璐能替他說話是收了錢的。
“夜太黑,我沒看見。他去談的,我沒參與。”伴璐低著頭沉默了。
“你這孩子。對了,你怎么了。請假回來以后上班就心不在焉的,玩得不開心嗎?”胡蝶知道伴璐是個“筆桿子”,搞過創(chuàng)作。
“沒有,就是有點累?!卑殍捶笱苤?,手指在手機上不停地亂畫。
“我孩子也好寫東西,非要去北京找什么‘老鬼,聽名字怎么可能是個好人。你說是不。哎,你也有筆名吧。叫啥?我看看能不能搜到你。”
一會兒余?;貋砹?,他從夜市里買了一大包燒烤,還有啤酒。胡蝶把桌子收拾了一下,她和余海坐在桌子前吃燒烤。
“伴璐,你過來啊,燒烤一會兒就不好吃了?!焙兄殍础?/p>
伴璐摳著手恍惚間聽到一句詩,“在夜色中,我有三次受難:流浪,愛情,生存”。伴璐拖著凳子坐了過去吃燒烤。燒烤很多,他們?nèi)齻€吃完就都飽了。收拾了垃圾后,三個人還都睡了一小會兒。
第二天清晨,伴璐是第一個醒過來的。
他一個人出了門,走到腎水亭后邊的一棵樹那兒撒了泡尿,尿是黃色的。
(2019年7月)
3
“大學(xué)生,少爺打電話說如果有個摩托車出去,給放行?!?/p>
“可是,晚上不是不讓放車嗎?”
“哎呀,沒事,你放吧。”
“大學(xué)生,我聽說昨天前門出車禍了,走,去看看,下班順路?!庇嗪_厯Q衣服邊說,“好像是兩個摩托車撞了,有個是A廠的,喝酒了。”
伴璐和余海順著下班路線走。伴璐看到路邊扔著本破書,撿起來看了看,是本詩集。
伴璐驚訝了一會兒,因為那本破詩集上面的詩正是他寫的詩!
(2019年7月)
4
伴璐辭去了保安的工作,用“半路”做筆名,寫詩。
(2019年10月)
責(zé)任編輯楊睿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