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純
2019年11月17日下午,廣西某地,志愿者在魚塘、蝦塘等水域發(fā)現大面積捕鳥網(野生動物保護志愿者供圖)。
針對當前媒體和社交平臺上流傳的關于新冠病毒起源的各種猜測,世界衛(wèi)生組織發(fā)言人于4月21日公開表示,現有證據表明新冠病毒源自動物,目前來看蝙蝠最有可能是這類病毒在自然界中的貯主,但肯定還存在中間宿主,也就是說,是由另一種動物將這種病毒從蝙蝠傳給了人類。目前世衛(wèi)組織正在召集各國科研人員尋找病毒的確切來源。
2003年的非典疫情至今讓人心有余悸,而今又一次傳染源來自野生動物的新冠病毒蔓延全球,它帶來了比非典疫情更大的災難,每天不斷刷新的死亡數字令人不寒而栗。
新冠病毒的肆虐,是大自然對人類貪婪行為的又一次報復。在武漢因疫情“封城”的當天,許智宏、周琪等19位院士學者聯名發(fā)出《倡議書》稱:目前有超過70%的新發(fā)傳染病來源于動物,近年出現的H7N9禽流感、埃博拉、亨德拉、尼帕等病毒,以及中東呼吸綜合征(MERS)等都和動物有關,為此強烈呼吁杜絕野生動物非法交易和食用。
2020年2月24日,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關于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動物交易、革除濫食野生動物陋習、切實保障人民群眾生命健康安全的決定》,全面禁止食用陸生野生動物。
修訂《野生動物保護法》需要一個較長的過程,在疫情防控的關鍵時期,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一個專門決定的方式,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完成立法程序,可見其十分必要、十分緊迫。
“《決定》的出臺是修法的前奏。”北京市公益法律服務促進會副會長張凌霄說,其實關于動物保護的立法和修法已經呼吁多年,但一直未能落實。由于我國《野生動物保護法》在禁止和限制食用野生動物方面沒有明確規(guī)定,相關部門對馴養(yǎng)繁殖野生動物審批許可的程序和管理上存在一些漏洞,從業(yè)者超范圍經營的情況非常普遍,名為保護、馴養(yǎng)或者養(yǎng)殖,實為非法收購、販賣、食用野生動物。
早在刑法修正案中,就把獵殺、販賣、運輸珍貴瀕危野生動物及制品的行為列入打擊范圍,但是關于“是否全面禁止食用野生動物”一直處于爭議中。在我國的民事法律里,動物是“物”,被歸為“財產”范疇,“但是瀕危的野生動物屬于國家財產,個人無權占有。”張凌霄說。
他認為,疫情當下有必要盡快修法,健全野生動物交易和食用的監(jiān)管機制,在制度上補齊野生動物保護管理的短板和不足。
蔣天明(化名)是一家野生動物保護公益機構的工作人員。他說:“這些年得罪了不少盜獵分子和販子,所以請你們媒體在報道的時候不要寫我的真實姓名?!?/p>
去年5月9日上午,蔣天明和幾位同事在山東濰坊某花卉城的一家店鋪里,看到這里有店鋪售賣多種鳥類標本,包括禿鷲、紅腹錦雞、勺雞、鴛鴦、白冠長尾雉等國家二級保護物種,還有蒼鷺、白鷺、伯勞、鳳頭麥雞等10余種“三有”保護鳥類(即國家保護的有重要生態(tài)、科學、社會價值的陸生野生動物——注)的標本。
“我判斷店家極有可能超范圍經營,而且野生動物來源不明,于是立即打電話向濰坊森林公安舉報,得到的答復是,讓我先到發(fā)證機關(自然資源規(guī)劃局)去核查,待確認屬于刑事案件之后再移交給森林公安?!?/p>
在隨后與自然資源規(guī)劃局的聯系中,對方回復說“這家我們知道,有證的,肯定合法”,拒絕到現場核查。
聯系了一上午無果,蔣天明和同事無奈之下撥打110報警。派出所民警到達現場后,店家拿出了野生動物經營利用許可證,但店面中在售的野生動物標本幾乎都不在允許經營的范圍內,包括國家重點保護物種的標本,顯然這已涉嫌刑事犯罪。
當派出所把該案移交給森林公安時,他們還是要求由自然資源規(guī)劃局先核查,在確認屬于刑事案件后再移交。
“當天下午,自然資源規(guī)劃局幾名執(zhí)法人員來到標本店。店家悄悄向我提出‘給你2000塊錢,這事別追了,我當即嚴詞拒絕,最終執(zhí)法人員只是進行了行政處罰。我看到這家標本店還掛著‘濰坊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牌子?!笔Y天明說。
去年8月10日下午,他和另外3名志愿者來到廣西桂林某花鳥市場,那里售賣野生鳥類的店鋪之多、鳥類種類數量之多,讓他們這幾位行家目瞪口呆:10余家鳥店公然售賣八哥、畫眉、繡眼、麻雀、斑鳩、紅嘴相思鳥、綠翅金鳩、黑領椋鳥、斑文鳥、竹雞等,還有等同于國家一級和二級保護動物的非洲灰鸚鵡、亞歷山大鸚鵡。一家水族館還有重點保護物種緬甸陸龜、平胸龜,更有不少店鋪公開售賣捕鳥網、獵套、麻雀膠、獵夾等獵捕工具。
8月12日一大早,4位志愿者直接去森林公安和林業(yè)部門如實反映了情況。當天,林業(yè)稽查和森林公安共8人前往鳥市,但當時根本控制不住現場,市場經營人員混亂嘈雜,并且至少有四五家販賣野鳥和捕獵工具的店鋪提前關了門,沒關門的那些店鋪,執(zhí)法人員只是清點了鳥類數量和種類,原地封存。林業(yè)執(zhí)法人員說,這些鳥要等專家鑒定,因為有很多他們也不認識。
8月14日,鑒定專家來到了現場?!拔覀儼l(fā)現野鳥數量比清點封存的時候少了很多。隨后商販自行將野鳥‘合籠(為了方便運輸,將許多野鳥集中在很小、很扁的裝麻雀的籠子里),此舉必然造成大量鳥類因恐懼而撞籠,互相攻擊,當場畫眉鳥就開始大量死亡,這些鳥最終活下來多少,就不知道了。當時鳥販子人多勢眾,在現場還謾罵威脅我們?!?/p>
蔣天明說,其實根據司法解釋,非法收購“三有”保護動物達50只就能以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罪定罪處罰,但卻很少有鳥販子會因此獲刑。鳥市上的商販非法收購超過50只的情況很普遍,甚至店內就有幾百甚至上千只。
近年來,一直有人在宣傳各類野生動物的營業(yè)價值、藥用價值,“合法”野味的存在,不斷鞏固現有需求并培育新的需求。
愛德基金會下的“讓候鳥飛”專項基金項目,旨在保護我國野生鳥類及其棲息地,讓鳥類免于殺戮和滅絕。2014年起項目組成立了公眾護鳥響應中心,在堅持做獨立調查的同時,對公眾提供的候鳥傷害線索以及護鳥志愿者的求助予以響應,通過這些幫助和服務,團結社會力量共同保護野生動物。
“我國對于野生動物的觀念正處于一個轉變期,一方面,像我這樣的80后城市新生代群體,已經完全不存在吃野味的觀念和習慣;另一方面,一些相對經濟落后的區(qū)域,包括北京和上海這樣國際都市的郊區(qū)地帶,仍然存在野味消費。這個變革的過程之所以緩慢,是因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相關主管部門錯將野味消費市場視作需要迎合的經濟市場,試圖以養(yǎng)殖野生動物來滿足市場經濟的需求,因此沒有完全禁止野生動物交易,這種‘又管又放的矛盾行為,令盜獵洗白這樣的違法形態(tài)大行其道。”該項目執(zhí)行人劉慧莉說,人類文明已經發(fā)展到今天,在物質生活足夠豐富的當下,如果還繼續(xù)鼓吹食用野味的種種“好處”,那么再多的野生動物也不夠消費。
如今,人們對于野生動物及其制品的需求已呈現多樣化,野味需求、寵物需求、標本需求、中醫(yī)藥需求等,每種需求的背后都存在非法產業(yè)鏈,而監(jiān)管部門無人力、無動力、無壓力,現行的《野生動物保護法》的漏洞又給盜獵洗白留下了空子。盜獵洗白本就不易發(fā)現,發(fā)現了也不容易取證和查實,而監(jiān)管不力又進一步降低了不法分子的法律風險。
違法犯罪成本低、利潤大,再加上野生動物保護的理念遠遠沒有深入人心,導致非法販賣野生動物的行為難以被有效打擊?!坝行┑胤降陌l(fā)證機關工作人員和違法經營者之間認識甚至熟絡,從核發(fā)證件,到平時的例行檢查,甚至到最后的違法查處,都是由發(fā)證機關自己主導。”劉慧莉說。
《決定》全面禁止食用所有的陸生野生動物,但水生野生動物并未被列入“禁食令”。
那么是不是以后食用這些水陸兩棲的野生動物,可以不叫“吃野味”,而叫“吃水生野生動物”?一直以來備受大眾喜愛的牛蛙以后還能吃嗎?
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副研究員盧靜說:“水陸兩棲動物并不能完全豁免,但可以確定的是,牛蛙能夠食用。目前的牛蛙一般是指兩種蛙,一種是非洲牛蛙,一種是美國牛蛙,它們之間的親緣關系其實很遠,只是因為個頭都比較大且好斗而都被叫成‘牛蛙。人們現在吃的通常是美洲牛蛙,非洲牛蛙在野外數量也很多,也同樣可以食用。但我國原產的虎紋蛙和林蛙這兩種野生蛙都不是我們通常所說的‘牛蛙,并且都不允許捕捉和食用?!?/p>
據稱,目前國家林業(yè)和草原局正在協調相關部門專家評估、研究調整陸生、水生野生動物劃分方案問題。待方案確定后,一些水陸兩棲野生動物有可能被歸為水生野生動物,從而成為“漁業(yè)資源”而獲得“禁食令”的豁免。
值得關注的是,4月8日,農業(yè)農村部發(fā)布《國家畜禽遺傳資源目錄(征求意見稿)》,其中擬將梅花鹿、馬鹿、馴鹿、綠頭鴨、鷓鴣、雉雞等物種的“養(yǎng)殖個體”列入,當作“特種畜禽”看待。
劉慧莉說,只要變成“特種畜禽”,就不再被視為野生動物,自然也不在禁食之列了。但是這會有一個很大的問題:這些野生動物的“養(yǎng)殖個體”和“野生個體”并無任何本質的、明顯的區(qū)別,也還談不上被人類“馴化”,僅僅是被馴養(yǎng)、圈養(yǎng)了幾十、上百年而已,專家尚且很難分辨人工和野生個體,更別說普通公眾和消費者了,此舉背后藏著很大的安全隱患,以后有人可能會打著吃“特種畜禽”的名義繼續(xù)吃野味。
由此可見,無論是國家畜禽遺傳資源目錄,還是陸生、水生野生動物的劃分方案,都將會對野生動物野外種群的生存安危帶來影響。
在奢侈消費觀念的刺激下,我國野生動物特色養(yǎng)殖規(guī)模不斷擴張,涉及行業(yè)年產值數千億元,從業(yè)人員上千萬人,野味消費市場和貿易量巨大,灰色產業(yè)鏈屢禁不絕。此次新冠肺炎疫情再次敲響警鐘,在獵奇、奢侈的偏好和波及人類安全的巨大社會風險之間,我們必須作出明智的抉擇。
令人欣慰的是,隨著“野味禁食令”的頒布,我們即將迎來對《野生動物保護法》的修訂,但是修法并不容易,涉及飲食習慣的改變和各方利益的考量。希望今后食用野生動物的行為不再僅僅是個人的愛好和陋習,而是會受到法律的約束,同時,我們還應謹防野生動物換個“馬甲”重新回到餐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