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天衡
此三國魏的純金印,重138 克。魏晉前的純金官印,至今僅見60 鈕左右,少量早先流出海外,大多在重要的博物館。如故宮也均闕如,足見其珍貴。金不為他物浸蝕,一如新出,故能知彼時工匠鑿印之法,于吾等篆刻大有裨益。
1995 年,友人介紹有此關(guān)中侯金印,細(xì)審是國寶級物。物我兩望,歡喜無量。再一思忖,此該是出土物,購入恐不妥當(dāng)。我告售家心思,并加了一句:“如是仿品我倒是可買的?!睂Ψ秸f,他請某大省的博物館專家鑒定過,他們言之鑿鑿,說是假的。我告其,能請該館出一證明否?兩周后,售家捎此金印及定其為偽品之字據(jù)來滬,一切妥帖,時以一萬多美金歸我豆廬。7 年前我一并捐給國家矣。今在韓美館3 樓展出,可一睹其金燦燦的真容。也許是金燦燦如新出,我在巡館時,就聽到過幾次議論:這么新,一定是假貨!
又是一個海外淘寶的故事,也是近幾年在東京發(fā)生的故事。在南青山有幾家古董店,跟我至少有20 年的交往,他假不充真,我付錢不誤,我與兒子跟老店主都成朋友了。去他店里小坐,每次總是一碗抹茶,一碟精巧可口的日本點(diǎn)心,禮儀周到。這次茶后,他則取出一木盒,內(nèi)為宋代白覆輪茶盞一對,品相如新出,成對也少見?!鞍赘草啞睘槿毡救藢Ρ狈胶谟园走叴杀K的稱謂,是宋代極簡審美的體現(xiàn),明之后無出品,國人識者無多。此時,店主翻開一本香港蘇富比拍賣圖錄,也有相似的一對,標(biāo)明起拍價120 萬。我剛想說買不起。他說:“韓先生,你不是做生意的,聽說把很多的藏品都捐了,隨你付點(diǎn)錢即可,算是送你的?!边@情景,如今想想還很感動。
戊戌初春,是乾隆時性靈派詩人、文學(xué)家、評論家、美食家袁枚逝世220 年,特刊發(fā)一方他的銘硯以志紀(jì)念。出身錢塘的他,少時即有文名,24 歲登進(jìn)士,春風(fēng)得意,懷濟(jì)世之志,但仕途不順,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在南京周圍做了7 年七品芝麻官,情何以堪。聰明人,看得穿,借父歿、養(yǎng)母辭官,在江寧的小倉山建一隨園,做了個著書立說的隱士、名士。隨園雖是私家花園,他不筑墻,任百姓游覽賞玩,也可說是中國出現(xiàn)的最早的公園。有自撰門聯(lián):放鶴去尋山鳥客,任人來看四時花。豁達(dá)。
細(xì)數(shù)下他的人生,自34 歲辭官,閑云野鶴般地給自己放了48 年的長假,到82 歲逝世,夠灑脫、滋潤。
這是15 年前在東京都榮豐齋所得。店主相熟,問庫房有無佳硯,稱有一方,他人寄售,索價較貴。不多時,取來乾隆犀皮硯盒,內(nèi)竟是袁枚銘硯,文:大道為公吾是之,背公為私吾恥之。的是真品,此文義與其為官時的清正言行倒也是吻合的。詢價,稱60 萬日元,時合人民幣四萬余,購歸我豆廬。
古代文人多好石,崇山峻嶺,可游賞,卻不足以臥游;而形狀奇異的石,有山之壯美,又有移置之便,可樹于庭院,可置之居室,大有歷昆侖、游天姥之樂。此風(fēng)始于唐相李德裕、牛僧孺,至宋則蔚成風(fēng)尚。所謂室無石不雅,文人善思量、耍筆墨,故而石無題不文。石奇、詞雋、字佳,集三美于一身,自是玩出了新意和高度。此為廣東英德所產(chǎn),俗稱英石,高近60 厘米,上有明代松江籍書畫大家孫克弘的題銘“石何丑、米公拜”,大有來歷。某日,松江的學(xué)生劉君散步時,在即將被鋪水泥地基的礫石工地上偶見此物,出于好奇,端詳再三,遂被發(fā)現(xiàn),從而避免了被永久埋葬的厄運(yùn)。
君知我好石,運(yùn)來豆廬貽之。即以書畫各一為報。17 年前事矣,石猶堅,君已逝,悲哉。
從我策劃的“文心在茲—?dú)v代硯文化特展”里,最早可以稱為石硯,并附有石研棒的,當(dāng)數(shù)6000 年前的紅山文化期的硯了。當(dāng)時,最古老的甲骨文遠(yuǎn)未誕生,硯是用來研磨顏料,涂寫器物的。
文人的好硯、賞硯之風(fēng)濫觴于北宋,歐陽修、蘇軾、米芾都好硯,據(jù)載,東坡僅三硯,米芾也就26 種,然風(fēng)氣一開,名士蜂擁,使硯文化從材質(zhì)、制作、銘記、賞玩、輯譜諸方面,都“一條龍”地日趨欣欣向榮。
在雍正、乾隆時,八怪之一的高鳳翰就是集收硯、制硯、撰銘、鐫刻、輯譜于一身的“發(fā)燒友”。他生平收硯1000 多方,刻銘的硯大致也不下300 方,特別是在雍正丁巳(1737)右臂痹廢后,依舊樂此不疲。生前曾輯有《硯史》四卷,收硯拓一百余,呼其“硯癡”似不為過。本人孤陋寡聞,這書里的實物,幾十年間竟然睹一硯的緣分皆無。
物常聚于所好。一次,偶然在舊鋪里見到此硯。有斷紋的黑漆蓋,殘蝕支離的僅剩中斷一截,知為雍乾時物,再品硯石,為米芾所稱之紫金石。色典雅有致,可喜者,硯側(cè)是熟悉而跌宕的高氏隸書銘:“厚重而方,詩酒徜徉。雍正二年小春。南阜左手?!蹦酥谄溆冶郾詮U前即能左手刻銘,足補(bǔ)史料之缺。尤可喜者,另一側(cè)為嘉慶二十三年翁方綱拜觀手書款,翁氏也正是這年以86 歲高齡而壽終。買文玩最高興的莫過于店主不識貨,不還價,不強(qiáng)索,心平氣和,兩心相悅。他說:“破東西,儂歡喜,算六百五。”付錢走人,時在1991 年。
“兩寓花橋”印為鄧散木刻贈柴丈之英者。柴丈精于印學(xué)之研求,自野史中挖掘出不少新鮮的古印人的資料,有功印林,沙孟老對其也每有贊許。此丈暮年所見贈。鄧氏刻印師趙古泥,沿其印風(fēng),有出藍(lán)之譽(yù)。篆刻有名于時之外,真、草、隸、篆四體皆擅,足堪與我?guī)燅R公愚匹敵。朱復(fù)戡翁晚年多次與我說一笑話:二十年代中,鄧散木知朱氏之名而未見其人,更不知其年庚,乃托馬公愚先生作介,執(zhí)意拜朱氏為師。請飯時,鄧見朱與其年齡相仿,遂打哈哈,竟不言拜師一事。對鄧之瞬間“飯局變卦”事,朱翁暮年與我聊及時似局外人,頗見坦蕩。
1978 年冬,陸儼少先生應(yīng)邀赴北京外交部作畫,得暇游潭柘、戒臺寺,值我探示,陸公作《兩寺松檜圖卷》見贈。我即乞李可染先生題寫引首,李老極認(rèn)真,書兩紙供我選其一。陸公聞?wù)f,竟向李老索來另一紙,復(fù)作一卷自存。對于陸公而言,先得引首再創(chuàng)作收卷也平生僅有,足見陸公對李老的敬重和青睞。惜他的自存卷曾在拍賣行的圖錄中見到,惋惜。
近今在北京嘉德拍賣行又見一件書我的《兩寺松檜圖》引首待拍。知李先生當(dāng)初至少是書寫了三紙。由此,也可知其書畫創(chuàng)作之謹(jǐn)嚴(yán)、慎重。作品不應(yīng)酬,應(yīng)酬不動筆,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受眾,純是高風(fēng)亮節(jié),此風(fēng)在老輩中也屬罕有。也更玩味到他告誡我“寫意畫要加精心”中“精心”兩字的深義。
這件小橫披很有趣。是遺老沈曾植(寐叟)的書件。說的是吳昌碩在其病中去看望他,并捎去了新刻的沈氏齋館“海日樓”的小印,令其喜出望外。前撰寫的兩首詩是對吳氏印藝的贊頌,然而不治印的學(xué)者書家去評騭印藝總是隔靴搔癢,講不到點(diǎn)子上。讀了這兩首詩,吳氏作何感想,則不得而知了。好在吳氏是高明的太極拳圣手,好歹都不會上心的。老輩曾告訴過我:缶翁如遇到畫家,則說你畫得比我好,我只會寫寫字;遇到寫字的,他說你字寫得比我好,我只會涂鴉;遇到刻印的,他會說你印刻得好,我是寫字畫畫的。謙遜得真誠又讓你溫暖。態(tài)度決定人脈,性格決定命運(yùn)。名震海內(nèi)外的缶翁這本事,叫你看得懂,學(xué)不到,真高明。
這橫披沒署年款,推算當(dāng)是1917 年前后的事。彼時吳氏的印名已登峰造極,沈氏故而“得隴望蜀”又提出了再請缶翁刻方“乙盦”小印,好事成雙。沈寐叟,嘿,此老狡猾狡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