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魯 光
對崔子范其人其畫,眼下已有了定評,他是中國畫壇的一位大師級人物。中國寫意畫,從八大山人到吳昌碩到齊白石是一個高峰,崔子范植根傳統(tǒng),突破傳統(tǒng),以獨具的畫風,異軍突起,形成了齊白石之后的又一個高峰。有評論家稱他是中國畫壇的一位里程碑式人物。這個共識的形成,經(jīng)歷了漫長的七十年。
崔子范出身貧寒,上中學時,結識了家鄉(xiāng)的一位中學美術老師張子蓮,得到畫畫啟蒙。張子蓮畢業(yè)于上海美專,曾受業(yè)于吳昌碩。崔子范學畫起步便是傳統(tǒng)的寫意一路。畫家夢剛開始,便被日本侵略者的炮聲打碎了。1938 年2 月,在萊陽老家孫受村當小學老師的他,投筆從戎,奔赴延安,參加抗日戰(zhàn)爭,開始了他的戎馬生涯。從1939 年底到1940 年7 月,整整走了七個月,他們一行人才到達延安。他當過大隊政委、民運科科長、山東膠東區(qū)南海專員。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調北京醫(yī)院當政委,后又調到國家統(tǒng)計局、城市建設勘測局當局長。盡管他干一行就認真干好一行,但他內心一直企盼干一份自己喜歡的事。1951 年,熱心的裱畫師劉金濤帶崔子范拜見齊白石。齊白石說,不要照我的畫,你的畫是真大寫意。鼓勵崔子范堅持畫下去。一代宗師的肯定,使崔子范堅定了從事繪畫的決心。1956 年,聽說北京要成立畫院,他主動跑到文化部找劉芝明副部長。他們是延安中央黨校的同學。錢俊瑞副部長也在場。他開門見山提出:“我想到中國畫院工作?!眱晌桓辈块L挺高興,說:“真的來?我們正缺人手呢!”他又去找當時的頂頭上司萬里請求放他走。他還帶去一幅《鷹送萬里》,讓萬里知道他確實喜歡繪畫藝術。萬里留他,但看他執(zhí)意想走,就說:“那就隨你的愿吧!”
崔子范 六合同春
放著堂堂官道不走,去畫院當個籌備處秘書長,算個什么級別的官呀!但人各有志,他就喜歡畫畫,去干與畫畫沾邊的事。人們議論紛紛,很難解開這個謎。崔子范給自己刻了一方印“崔止煩”。丹青勝似烏紗情。從此往后,丟掉一切世俗煩腦,一心干自己喜歡的事。
后來,給他加了兩個頭銜,黨委書記、副院長。一干就是二十三個年頭。1976 年免去畫院職務,但隨后又給他掛了一個北京市文化局顧問。不顧也不問,他擺脫了一切雜務的束縛,自由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解脫,使他處于一種亢奮的心態(tài)中。革命一生,身上殘留著敵人的子彈,付出了應該付出的一切。往后的歲月,都屬于自己,可以自由地畫畫,耕耘自已的硯田。
在北京畫院的二十多年中,雖雜務纏身,但他如魚得水,得空便沉醉書畫。天天在報紙上畫和寫,一疊疊寫畫過的舊報紙堆滿了辦公室。人們說他是“吃報紙”吃出來的畫家。人們還給他一個綽號“畫畫苦行僧”。畫院里有不少名家,如王雪濤、婁師白,都常找他聊畫。心得體會一套套的,崔子范很少打斷他們的高談闊論。有益的,吸收。但他執(zhí)著地走齊白石為他指引的“真大寫”的路子。人們說他當畫院領導培養(yǎng)了多少青年畫家,他不無幽默地說:“與其說我在畫院培養(yǎng)了多少人,還不如說我在畫院培養(yǎng)了一個崔子范?!?/p>
從1980 年開始,崔子范擔任了北京花鳥畫研究會會長。他在北海畫舫齋舉辦了一次中國畫展。這是倡導創(chuàng)新的畫展。前言寫得很明白,“藝術貴在創(chuàng)新。每一個時代都應有自己時代的藝術高峰。藐視前人所創(chuàng)造的成就,是無知的表現(xiàn):重復和模仿,走別人的老路,只能使藝術失去生命力。在中國畫的發(fā)展和繁榮中,如何展示新的面貌,這是一個值得我們深思和探索的問題?!贝拮臃端腿ト鶆?chuàng)新之作。誰知惹來一身罵。崔子范的一位鄰居告訴他:“快去北??纯窗桑^眾罵你呢!罵得可厲害,可難聽啦……”崔子范到展廳,沒有找到留言本。工作人員把留言本藏起來了,怕崔子范看到太受刺激。后來,崔子范還是聽到了那些非議。有人說,觀眾不喜歡他的那幾幅粗獷的水墨畫,認為他和黃永玉的畫,是亂涂瞎抹,根本不能算中國畫。還有人說,一個工人觀眾看完崔子范的畫,當場就哭開了。說:“這算什么中國畫呀!把紙都浪費了?!庇行┊嫿缛耸空J為,崔子范愈畫愈離譜,是在糟蹋中國畫。也有人說,工筆畫才稱得上真正的中國畫。
作者(左)與崔子范(右)
這是一場暴風雨。憑他的經(jīng)驗和閱歷判斷,這些議論不會是普通觀眾的意見,而是出自同行的非難。創(chuàng)新是一場藝術革命!才拿出三幅新作,就招來這么多非議,要是推出一批創(chuàng)新之作呢,還不掀起更大的風浪。在這重要關頭,他就想起齊白石的鼓勵,“你的畫是真大寫意”。崔子范沉思之后,決計不理這些非議,繼續(xù)走自己的真大寫意之路。
崔子范六十七歲當文化局顧問,他不顧不問,算正式離休。他說,離休前都是業(yè)余畫畫,包括在北京畫院的二十多年,都是打基礎,只能算為專業(yè)搞創(chuàng)作做理論和技藝上的準備。
在延安時期,崔子范跟艾思奇學過哲學,有一個哲學頭腦,無論人生安排還是繪畫事業(yè),都有哲學思考。他讀中外美術史,通曉美術發(fā)展大趨勢。一次去中國美本館看他捐贈的作品展時,他給我說過他對世界繪畫藝術的見解。他說:“世界上的畫可分三種。一種是白種人的畫,講科學。一種是我們黃種人的畫,講文學和哲學。還有一種是黑種人的畫,講情感?!贝蘩险f:“我是以哲學入畫。”他潛心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東方與西方、水墨與色彩、意境與構圖、簡約與夸張、哲理與幽默等方面的探索和實踐,形成了獨樹一幟的子范風格,拙樸、厚重、濃烈、簡約、現(xiàn)代。從1979 年到1982 年,他已經(jīng)把過去留在腦海中的生活都畫了一遍,他決定離開北京的小院,回膠東半島的老家住,回歸自然,去百姓和原野中吸取新的養(yǎng)份。
崔子范 天增春滿七言聯(lián)
崔子范 群雞圖
故鄉(xiāng)的一切,都那么孰悉,那么親切。村舍、木輪車、鄉(xiāng)間小道、濃濃鄉(xiāng)音……一切的一切,都勾起了無限的回憶。這兒是萊陽梨的產(chǎn)地,成片的梨樹林,綻放著一片片雪白的花朵,風一吹,香氣撲鼻。一方方荷塘,一年四季變換著景色,更是迷人。崔子范每天清晨都漫步穿行田野。他說:“回到老家,能產(chǎn)生種種藝術聯(lián)想。農(nóng)村鄉(xiāng)情鄉(xiāng)土味濃,民間藝術豐富。無論是人是物都熟悉,常常能誘發(fā)我的靈感,產(chǎn)生創(chuàng)作沖動。同時,也便于我觀察熟悉一年四季景觀的變化。比如,年年畫荷塘,頭一年不足的第二年就可以補上。一樣東西只有多畫幾回才能畫好。年復一年的悉心觀察,我了解了季節(jié)變化時大自然的變化。比在北京城里更能畫出有民間味、鄉(xiāng)土味、生活味的畫來。說實在的,離開城市回農(nóng)村,還有一個最大的好處,躲開了應酬,遠離名利場,可以潛心藝術?!蓖梭w后,起先,崔老京城、老家兩地跑兩地住,到晚年干脆住老家不回北京,直到96 歲壽終。躲開鬧市,回到鄉(xiāng)下,回歸自然,是崔子范藝術突破傳統(tǒng)樊籬進入新境界的一個至關重要的原因。
崔老常說:“藝術發(fā)之于愛?!睂枢l(xiāng)的愛,濃濃的家國情懷,融入崔子范的畫。崔子范說:“其實,我畫的題材,與前人相比,也沒有多少新鮮的,但我畫的花鳥又與前人不同。我的每一幅畫都不冷,都流動我的愛戀、我的情感。但這種愛和情,只有回到我的故鄉(xiāng),才更濃烈更真切?!彼砭余l(xiāng)野,卻思考著世界。他愛·高,卻又思考著如何超越凡·高。他新創(chuàng)作的一批畫一問世,就在國內外產(chǎn)生了轟動效應。瑞典著名評論家拉斯·貝格隆德教授評說:“崔子范的畫不僅具有西方的形式美,而且還具有西方繪畫所沒有的豐富內涵。”
崔子范 池塘清趣
崔子范 花鳥圖
崔子范為作者畫展題字
1986 年初,正當崔子范處在創(chuàng)作興奮期,中國畫研究院劉勃舒為他辦了一個個展。展出崔子范從1982 年到1985 年畫的130 幅作品。崔子范自己寫了一篇前言:“人生是短暫的,道路是曲折的,創(chuàng)業(yè)是艱難的,革命事業(yè)是這祥,美術工作也是如此。”
就我的繪畫而言,幾十年的業(yè)余時間不算,單從1979 年8月12 日專事創(chuàng)作至今,六年多的時間,既無中年人的煩瑣家務,也無老年人的疾病干擾,可謂心情舒暢,定有不少作品吧?誰料竟不超過一千幅畫。其中值得一看的,最多不超過三分之一。真是何其難哉!
近年來,文藝界理論研究很活躍,想定能探討出新時代文藝發(fā)展的規(guī)律來。特別是中國畫,怎樣才能創(chuàng)作出既有民族傳統(tǒng),又有時代精神、時代風貌的新作品,誠是我們美術界需要共同努力的歷史使命。
個人的聰明才智是有限的。展覽的目的就是要聽取廣大觀眾和美術界朋友們的寶貴意見,以明確方向,在有之年再為美術事業(yè)做點貢獻。
展覽有轟動效應。因為南京藝術學院研究生李小山發(fā)表了一篇《當代中國畫之我見》的文章。開篇頭一句話就是“中國畫已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此文引發(fā)了中國畫壇的大論爭。時任中國畫研究院常務副院長的劉勃舒專門召開一個討論會,明辨是非,同時推出崔子范畫展,用事實證明中國畫發(fā)展的新態(tài)勢。崔子范沒有與會,但他用一個畫展作了發(fā)言。全國各地的畫界人士都關注這場討論,都跑來觀展。崔子范和他的大寫意鳥畫,成為人們關注的熱門。
時任中國畫研究院院長的李可染說:“崔子范很重視作品的生活情趣和民族風格,立意新穎,構圖簡練,用筆樸實,設色鮮艷,有獨特的個人風格,為大寫意花鳥畫的繼承和發(fā)展做出了貢獻?!?/p>
崔子范 春長在
崔子范 清風明月天上人間
吳作人認為,崔子范的大寫意給中國畫壇帶來了新的生機。他說:“崔老的畫是大家風度,從中國名家中演變出來的。”老藝術家蔡若虹認為,“崔子范的畫,齊白石、吳昌碩、八大山人的味都有了,但是又不是他們的,是崔子范自己的。”華君武則說:“味道最足,最有自己。”畫家張廣說:“崔老的畫簡到無法再簡了,他已站在懸崖邊上,再簡就要掉下去了……”有位老畫家感嘆:“花鳥畫大老崔第一。”評論家孫克評說:“崔子范的花鳥寫意畫,色彩強烈絢麗,墨彩濃厚潤澤,用筆拙重渾淪,幾乎略去物象的一切細節(jié)?!勺久朗撬麑ι畹挠^察、感受的情感濃縮的結果,是心靈的返璞歸真的奉獻,一片天真,一片童心。不論評者如何褒貶,自己只管放筆畫去,無意中走入大自然的境界。這是崔子范的藝術與眾多步齊氏后塵者相對照,畢竟一出頭地的地方。”這位評論家得出的結論是,“崔子范的畫是齊白石藝術的一個發(fā)展”。中央工藝美院副院長阿老則說:“齊白石是中國畫的一個高峰,崔子范又把中國畫推到了一個高峰。”吳冠中推祟崔子范,他對筆者說:“你老師崔子范的畫,盡管市場價位還沒有上去,但我一直認為,在中國花鳥畫壇,他是鶴立雞群?!?/p>
在理論上,他提出“四追求”“五結合”。四追求:民族化、時代化、理想化和個性化。五結合:現(xiàn)實與浪漫相結合,具象與抽象相結合,畫法與書法相結合,傳統(tǒng)與時代相結合,水墨與色彩相結合。有實踐又有理論,崔子范開辟了一個藝術新天地。
在中國畫壇處于迷茫的重要時刻,崔老以獨具一格的大寫意藝術,顯出了英雄本色。對于大家對他藝術的肯定,他打心眼里高興,說:“我老崔在八十年代,也當了一回中國寫意畫的領頭人?!彼錆M自信地感嘆:“世界萬物都是發(fā)展的。從哲學上看,發(fā)展是絕對的。中國畫也一樣?!睉撜f,這位老八路出身的畫家,從實踐到理論,對這場中國畫壇的論爭,交出了一份出色的答卷。
作為老師,他的畫品和人品,皆是我們當之無愧的楷模。
為了心愛的繪畫藝術,當年他止步官場。當人們爭當大師,熱衷名利場時,他卻主動請求不當大師。
崔子范 寥廓江天
崔子范 蘆塘槍聲
崔子范 龍門嘆
評大師是一件很難很難的事,因為想當大師的人太多太多。大師還未評,坊間就吵得很熱鬧。沒有定評的或自封大師的畫家處處可見。有一天,崔老很苦惱地對筆者說,有人拿幾幅畫,指責我,“崔子范的畫哪夠大師……”崔老說:“我從來沒說我是大師。要批我也可以,應該拿我的真畫批,不能拿幾幅假畫批。”正逢“315”打假,崔老生氣地寫了聲明。我勸他,社會上什么人都有,別理他們。當時,文化部正在評選大師。北京市文化局已推選崔子范為候選人。得知這個消息,崔老急了。他知道,“藝術大師”,是政府授于畫家、藝術家的最高頭銜。但由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頭一次評定這個高級職稱,名額有限,應評上的人多。崔子范主動給有關部門寫了一封信。他在信中寫道:“藝林巧匠眾多,山外青山樓外樓,人貴自知之明。我的作品,如被美術界和人民群眾所喜愛,我就心滿意足了,何須金榜題名,衣錦還鄉(xiāng)……”但是藝術大師的桂冠還是落到他的頭上。他內心依然那么惶恐不安。其實,國內名家們都承認他,就連審美觀念與東方有極大差異的西方美術評論家們也認可他。他們認為崔子范的藝術是時代的藝術,是藝術上的一次解放。他們稱崔子范是中國后現(xiàn)代派杰出大師和抽象表現(xiàn)派寫意大師。
崔老是位一生不炒作自己的畫家。他只顧畫自己的畫,大畫送國家,小畫換柴米。1989 年秋天,他就寫了“遺囑”。
“聽說人死前要留個遺囑,免得死后兒女鬧糾紛。但我既沒有家產(chǎn),而子女又都通情達理,還要留什么遺囑呢?又一想,人真不知什么時候就要走了,況且我也有點家產(chǎn)。因此,真的要留個遺囑了?!?/p>
一、我的畫和我收藏的畫,一律交給國家。家中不準私分。
二、家中其余財物,皆由我老伴李宜絢接管。兒女皆無權過問。
三、如果我老伴走在我前頭,當然家中的一切,就由我處理了。
一九八九年月十日 崔子范
崔子范對人生是有規(guī)劃的。畫分三份,分別送給中國美術館、山東老家和工作過的單位北京畫院。他活得長壽,96歲仙逝。幾次大的捐贈,都是他自己親手經(jīng)辦的。把畫留給國家,是他最大的心愿。國家領導人喬石會見崔子范時,贊揚了他:“你的舉動體現(xiàn)了無私奉獻精神,帶了一個好頭?!贝蘩系某绨菡弑榧昂韧?。學生也不少,但沒有統(tǒng)計過。他是一位很開明而且眼界很開闊的名師。他給學生們都有要求。雖然也悉心教授筆墨技法,但更多的是著眼大處的指點。他讓我們訂計劃,每階段、每年都定努力目標。二十世紀,我退休前夕,他對我說:“這下好了,退了就有時間了。找個生活點。著眼下個世紀?!彼f:“你可以喜歡我的畫,但在藝術上要遠離我,背叛我,離得愈遠愈好?!睂σ晃粡拿绹騺碓窖箅娫挼睦蠈W生說:“不要找我了。走到一起是雙輸,各奔前程是雙贏?!弊詈笠淮坞x京時,他很嚴肅地考問過我:“你跟前輩老畫家比怎么樣?跟你同代的畫家比怎么樣?跟年青一代畫家比怎么樣?”我懂子范先生問話的分量,一一做了回答。他對我的最后一次叮囑,是這樣說的:“你起步晚,高峰還在后頭!你當過記者,又是作家,經(jīng)歷多,修養(yǎng)好,有發(fā)展前途。我寄厚望于你?!?/p>
名師應該出高徒。但我是一個半路出家的另類畫家,只能做到活到老努力到老,做一個不讓老師失望的學生。編輯部約寫此文,為避嫌,本欲推辭。我知道,對崔子范的大寫意藝術雖有定評,但不同的議論時有耳聞。其實這種現(xiàn)象亦很正常。歷史是最公正的,讓最后的定評,留給歷史去做吧!
弘揚老師的大寫意藝術,是學生的責任和義務。老師一生不炒作,我遵師教,只如實地記述他的藝術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