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諫逐客書》中說到戰(zhàn)國時期各地交往的密切及物產(chǎn)的流通,使得“僻在雍州,不與中國諸侯之會盟,夷翟遇之”(《史記·秦本紀》)的秦國君王熱切追求各地高等級生活消費品的情形。其中可見“宛珠”“阿縞”等標志地方優(yōu)勢的商品品牌。作為紡織業(yè)產(chǎn)品,戰(zhàn)國秦漢時期還有“魯縞”“齊紈”“蜀錦”“襄絮”等名聞天下?!妒酚洝匪姟笆癫肌边h銷至西域的情形,是絲綢之路史研究者應當珍視的重要信息。地方品牌較為密集地出現(xiàn),可以理解為生產(chǎn)史、交通史、商業(yè)史進入較成熟階段的標志。在新的交通條件和文化背景下,地方名牌產(chǎn)品的經(jīng)濟作用和民生影響,值得秦漢史及中國古代經(jīng)濟史研究者矚目。所有關心中國歷史文化的人,也應該對這種現(xiàn)象有所注意。而《史記》保留了反映相關歷史變化的重要文化信息,體現(xiàn)出太史公對經(jīng)濟與民生的關心;《史記》從多方位反映社會生產(chǎn)與生活的史學價值和文化意義,也因此而有所體現(xiàn)。
以記述秦名相李斯事跡為主題的《史記·李斯列傳》,對于秦史研究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明代學者茅坤曾評價“此是太史公極用意文,極得大體處”(《史記鈔》卷五五)。其中李斯所作名篇《諫逐客書》,或有“先秦文章”第一,“絕工之文也”的贊譽([明]陳仁錫:《陳評史記》卷八七)。此文收入《古文觀止》,成為歷代散文寫作的標范。清人方溶頤感嘆其“善于辭令,援古證今,竟能歆動祖龍”(《書李斯(諫逐客書)后》,《二知軒文存》卷三)。
據(jù)司馬遷記述,李斯至秦,任為客卿。因韓國人鄭國策動秦發(fā)起鄭國渠工程的陰謀敗露,也受到即將被驅逐的威脅?!皶n人鄭國來間秦,以作注溉渠,已而覺。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日:‘諸侯人來事秦者,大抵為其主游間于秦耳,請一切逐客。李斯議亦在逐中?!庇谑巧蠒岢霎愖h,言“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指出“使秦成帝業(yè)者”,“皆以客之功”。其中一段生動的文字,說到物質消費方面秦王對“不產(chǎn)于秦”者的需求:“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隨、和之寶,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乘纖離之馬,建翠鳳之旗,樹靈鼉之鼓。此數(shù)寶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說之,何也?必秦國之所生然后可,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為玩好,鄭、衛(wèi)之女不充后宮,而駿良駃騠不實外廄,江南金錫不為用,西蜀丹青不為采。所以飾后宮充下陳娛心意說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則是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不進于前,而隨俗雅化佳冶窈窕趙女不立于側也。夫擊甕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者,真秦之聲也;《鄭》《衛(wèi)》《桑間》《昭》《虞》《武》《象》者,異國之樂也。今棄擊甕叩缶而就《鄭》《衛(wèi)》,退彈箏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快意當前,適觀而已矣?!崩钏闺S即批評“逐客”決策的不合理。他指出:“今取人則不然。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為客者逐。然則是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內制諸侯之術也?!币詾槿绱藢⒂绊懬貜妵藬?、制勝“海內”的大業(yè)。
除去“色樂”,則言“珠玉”,都是秦國君王直接的物質消費需求。秦王“快意當前”之“寶”,“翠鳳之旗”“靈鼉之鼓”“犀象之器”等,應出自南國;“纖離之馬”“駿良駃騠”等,則應出自北邊;“昆山之玉”“江南金錫”“西蜀丹青”等礦業(yè)資源,雖明示產(chǎn)地,但地域指向比較寬廣。而“隨、和之寶”之“隨”,是具體的出產(chǎn)地點。所謂“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形成了堪稱“絕工”的對仗語式。后者“阿縞之衣,錦繡之飾”,則體現(xiàn)了東方絲綢紡織生產(chǎn)的杰出成就。
關于“阿縞”的理解,古來就有不同的意見。裴駟《集解》引徐廣的解說,認為“阿縞”因出自“東阿”而得名:“齊之東阿縣,繒帛所出?!比欢硪环N意見,則將“阿”解釋為細繒。王念孫《讀書雜志·史記雜志》發(fā)表了這樣的判斷:“徐以上文云‘江南金錫、西蜀丹青,故以‘阿縞為‘東阿所出之‘縞也。今按:‘阿縞之衣與‘錦繡之飾相對為文,則‘阿為‘細繒之名,非謂‘東阿也?!彼J為,“阿”可能指“練”?!啊⒆只蜃鳌蛋?,《廣雅》日:‘系阿,練也?!薄蹲x書雜志·余編》又寫道:“阿,細繒也?!焙髞硪灿袑W者指出,王夫之《楚辭通釋》卷九寫道:“阿錫,輕毅也。”斷定“‘阿縞之衣的‘阿字,不是指‘東阿,而是指‘細繒”(嚴修:《釋‘阿縞之衣和‘越葛錢絹》,《學術月刊》1984年第10期)。
《水經(jīng)注》卷五《河水》說到“東阿縣”的地理人文條件:“河水又東北與鄧里渠合,水上承大河于東阿縣西,東徑東阿縣故城北,故衛(wèi)邑也。應仲瑗日:有西,故稱東。魏封曹植為王國。大城北門內西側,皋上有大井,其巨若輪,深六七丈,歲嘗煮膠,以貢天府?!侗静荨匪^阿膠也。故世俗有阿井之名??h出佳繒縑,故《史記》云:秦昭王服太阿之劍,阿縞之衣也?!蓖ㄟ^“阿膠”名義的理解,則“阿”即“東阿”是當然的判定。酈道元同時說“(東阿)縣出佳繒縑”,并且明確聯(lián)系到“《史記》云:秦昭王服太阿之劍,阿縞之衣也”,以為“阿縞”之“阿”即“東阿”,這個態(tài)度是非常明朗的。
對于李斯《諫逐客書》所謂“阿縞”究竟是否與“東阿”有關,肯定的意見似乎是占上風的。如《太平御覽》卷一六0引《圖經(jīng)》日:“東阿,春秋時齊之柯地也?!庇忠犊尽啡眨骸捌涞爻隹暱V,故秦王服阿縞?!?/p>
李斯《諫逐客書》,《文選》卷三九載錄,題“李斯《上書秦始皇》”。注家就其中的“阿縞之衣”有不同解釋。張銑注是這樣說的:“以宛珠飾簪,傅璣飾珥。珥,珰也??c,繒帛也,出阿縣?!崩钌苿t寫道:“徐廣日:‘齊之東阿縣,繒帛所出者也。此解‘阿義,與《子虛》不同。各依其說而留之,舊注既少不足稱。臣以別之,他皆類此?!彼^“《子虛》”所說,即《文選》卷七司馬相如《子虛賦》:“被阿緆,揄纻縞?!崩钌谱ⅲ骸皬堃救眨骸?,細繒也。緆,細布也。揄,曳也。司馬彪日:‘縞,細繒也。善日:‘《列子》日:鄭衛(wèi)之處子衣阿錫?!稇?zhàn)國策》:魯連日:君后宮皆衣纻縞。緆與錫古字通?!睆堛娙眨骸鞍⒕k,細布投空引也。纻縞,繒也?!笨磥?,將“阿縞”之“阿”作地名理解或作織品理解,兩種意見的分歧很早就已存在?;蛟S可以存異,“各依其說而留之”的態(tài)度是正確的。
然而不容忽視的是,“齊之東阿縣”確實是“繒帛所出者也”。簡單地判定“‘阿縞之衣與‘錦繡之飾相對為文,則‘阿為‘細繒之名,非謂‘東阿也”,似顯生硬。如以為李斯前句“宛珠之簪,傅璣之珥”亦“相對為文”,也是缺乏說服力的。如理解“宛珠”與“阿縞”是“相對為文”,或許合理。則“阿”適宜解釋為地名。
此外,《金匱要略》“阿膠”一詞凡24見,《傷寒論》“阿膠”6見,作為著名藥材品牌的“阿膠”已經(jīng)為社會所熟知,也說明當時是可以用“阿”字作為標識符號代表“東阿”地名的。
前引王夫之解釋《楚辭》“阿錫”,有“阿錫,輕毅也”的說法,也許可以參考《列子·周穆王》“衣阿錫,曳齊紈”,楊伯峻所謂“阿錫與齊紈對文”,“阿確指東阿”的意見。也就是說,“阿緆”的“阿”和“齊紈”的“齊”,都是質量優(yōu)異的絲織品的出產(chǎn)地點。
或許可以得出這樣的判斷,《史記》記錄的李斯《諫逐客書》中的“阿縞”,是較早出現(xiàn)的明確標識地方紡織業(yè)生產(chǎn)優(yōu)勢的商品名號。
將“阿縞”理解為“東阿”地方出產(chǎn)“繒帛”的代號,是有其合理性,也具備一定說服力的?!鞍⒖c”作為紡織業(yè)品牌,于民生尤其體現(xiàn)出重要意義,可以看作戰(zhàn)國晚期手工業(yè)生產(chǎn)、交通效能與商品流通達到較高水準的標志。
“阿縞”作為“東阿”紡織品的影響,與齊地盛產(chǎn)絲綢的地方經(jīng)濟優(yōu)勢有密切關系?!稘h書·元帝紀》記載罷“齊三服官”事,顏師古注引如淳日:“《地理志》日齊冠帶天下。胡公日服官主作文繡,以給袞龍之服?!薄稘h書·哀帝紀》說“齊三服官、諸官織綺繡,難成,害女紅之物,皆止,無作輸”,如淳注引胡公日“服官主作文繡,以給袞龍之服”,也記錄了同樣的事實。從《后漢書·章帝紀》中“詔齊相省冰紈、方空毅、吹綸毅”可見,到了東漢,齊地長期是高等級絲織業(yè)生產(chǎn)的重心(王子今:《西漢“齊三服官”辨正》,《中國史研究》2005年第3期)。如淳所謂“《地理志》日齊冠帶天下”,見于《漢書·地理志下》:“(齊地)號為冠帶衣履天下?!鳖亷煿抛ⅲ骸把蕴煜轮斯趲б侣?,皆仰齊地?!闭f“齊地”紡織業(yè)產(chǎn)品流通“天下”,可以全面滿足各地“冠帶衣履”的需求。其實,這一說法在《史記》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妒酚洝へ浿沉袀鳌穼懙溃骸褒R冠帶衣履天下,海岱之間斂袂而往朝焉?!彼抉R貞《索隱》:“言齊既富饒,能冠帶天下,豐厚被于他邦,故海岱之間斂衽而朝齊,言趨利者也?!敝赋鳊R地“冠帶衣履”生產(chǎn),以“趨利”文化,改變了禮俗傳統(tǒng),也強化了區(qū)域經(jīng)濟實力,同時能夠“豐厚被于他邦”,帶動了其他地方消費生活水準的提升。
《史記》中11次出現(xiàn)“冠帶”一語,密度是不低的。在司馬遷筆下,“冠帶”有時象征中原地方較高的文明程度,如《史記·天官書》“內冠帶,外夷狄”?!肮趲А庇袝r又指代東方國家較為發(fā)達的經(jīng)濟、文化,如《史記·秦楚之際月表》說秦史:“秦起襄公,章于文、繆,獻、孝之后,稍以蠶食六國,百有余載,至始皇乃能并冠帶之倫。”
戰(zhàn)國時期顯現(xiàn)社會進步的“交通的發(fā)達”與“市場的擴展”(吳慧主編:《中國商業(yè)通史》第1卷,中國財政經(jīng)濟出版社2004年,第203—207頁),成為促進統(tǒng)一的歷史條件。而統(tǒng)一局面的實現(xiàn),又進一步開拓了經(jīng)濟發(fā)展的路徑?!妒酚洝酚涗浟讼嚓P重要的經(jīng)濟史動向?!妒酚洝返倪@一特點,體現(xiàn)了太史公細致的經(jīng)濟觀察眼光和先進的史學學術理念。
實現(xiàn)統(tǒng)一后,在所謂“天下和平”,“黔首安寧,不用兵革”,“各安其宇”的政治格局中,交通建設行為如“墮壞城郭,決通川防,夷去險阻”,度量衡管理所謂“器械一量”,更有益于真正實現(xiàn)“遠邇同度”這種有利于經(jīng)濟流通的社會生產(chǎn)與社會生活條件。
秦帝國的執(zhí)政集團本來應當像自己公開的政治宣傳所表示的那樣,限制行政干擾,發(fā)展社會經(jīng)濟,培育民間產(chǎn)業(yè),切實愛護民生,如秦始皇《泰山刻石》所謂“治道運行,諸產(chǎn)得宜,皆有法式”;《瑯邪刻石》所謂“興利致?!?,“節(jié)事以時,諸產(chǎn)繁殖”;《碣石刻石》所謂“男樂其疇,女修其業(yè),事各有序?;荼恢T產(chǎn),久并來田,莫不安所”(《史記·秦始皇本紀》)。然而,秦王朝以極權推行暴政,推行嚴刑酷法,特別是頻繁地大規(guī)模調發(fā)勞役,致使正常的經(jīng)濟秩序受到嚴重沖擊,所謂“惠被諸產(chǎn)”如同空話,所謂“諸產(chǎn)得宜”“諸產(chǎn)繁殖”也成為夢想。秦時的歷史記憶告訴人們,當時社會生產(chǎn)力所受到的摧殘性破壞在交通中有顯著表現(xiàn),即《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所謂“使天下蜚芻挽粟,起于黃、腄、瑯邪負海之郡,轉輸北河,率三十鍾而致一石”,“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養(yǎng),道路死者相望”,“使蒙恬將兵以北攻胡,辟地進境,戍于北河,蜚芻挽粟以隨其后,又使尉屠睢將樓船之士南攻百越,使監(jiān)祿鑿渠運糧,深入越”,“行十余年,丁男被甲,丁女轉輸,苦不聊生,自經(jīng)于道樹,死者相望”。高等級的交通條件,沒有實現(xiàn)服務商品經(jīng)濟的基本效能。
秦代空前完備的交通體系因秦政嚴苛與秦祚短暫,沒有來得及對社會經(jīng)濟生活產(chǎn)生積極作用。漢初“復馳商賈之律”,“網(wǎng)疏而民富”,經(jīng)濟逐步得到恢復,“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余貨財”(《史記·平準書》)。比較完善的交通設施,比較高效的運輸能力,集中服務于民間商運,促成了空前繁榮的物資流通。富商之家“連車騎,游諸侯,因通商賈之利”,“俛有拾,仰有取,貰貸行賈遍郡國”,“連車騎,交守相”,“起富數(shù)千萬”,“轉轂以百數(shù),賈郡國,無所不至”,一時形成所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的風尚(《史記·貨殖列傳》)。
漢代大一統(tǒng)背景下經(jīng)濟流通可以作為時代推進的標志,重要原因是絲綢之路的正式開通。絲綢產(chǎn)品成為漢文化面向世界的代表性物質生產(chǎn)成就。實際上,在以“漢”為標志的經(jīng)濟實體中,紡織生產(chǎn)成就了異常繁榮的產(chǎn)業(yè),也對社會生活形成了全面的積極影響。
區(qū)域生產(chǎn)的優(yōu)勢,因“重裝富賈,周流天下,道無不通”(《史記·淮南衡山列傳》),“富商大賈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轉轂以百數(shù),賈郡國,無所不至”(《史記·貨殖列傳》)的作用,使紡織業(yè)的若干著名品牌得以形成并產(chǎn)生明顯的社會文化影響。如“阿錫”“魯縞”“齊紈”“蜀錦”等,均在歷史文獻中反復出現(xiàn)。
“魯縞”,見于《史記·韓長孺列傳》的記載。匈奴請求和親,漢武帝讓群臣商議對策。王恢主張“勿許”,建議“興兵擊之”。韓安國則贊同與匈奴和親。他說:“千里而戰(zhàn),兵不獲利。今匈奴負戎馬之足,懷禽獸之心,遷徙鳥舉,難得而制也。得其地不足以為廣'有其眾不足以為強,自上古不屬為人。漢數(shù)千里爭利,則人馬罷,虜以全制其敝。且強弩之極,矢不能穿魯縞;沖風之末,力不能漂鴻毛。非初不勁,末力衰也。擊之不便,不如和親。”對于“強弩之極,矢不能穿魯縞”,裴駟《集解》:“許慎日:‘魯之縞尤薄?!?/p>
韓安國口中“強弩”“魯縞”的比喻,《漢書·韓安國傳》寫作“強弩之末,力不能人魯縞”,顏師古解釋說:“縞,素也。曲阜之地,俗善作之,尤為輕細,故以取喻也?!?/p>
“尤薄”“尤為輕細”,是“魯”地出產(chǎn)的“縞”的質量特點。與《史記》成書時代大致相近的《淮南子》中,也兩次出現(xiàn)矢‘‘人魯縞”的比喻形式?!痘茨献印ふf山訓》有“矢之于十步貫兕甲,于三百步不能人魯縞”的說法,而《淮南子·說林訓》則寫作:“矢之于十步貫兕甲,及其極不能人魯縞?!备哒T解釋說:“言勢有極?!彼^“及其極不能人魯縞”的“極”,對應《淮南子·說山訓》的“矢之于……三百步”。是說到了射程之末,離弦之初可以擊穿兕革制成的甲衣的“矢”,其飛行速度已經(jīng)減慢到極限,竟然連“魯縞”都不能穿透了。
年代稍晚的一些文獻,仍然繼承了《史記》的語言風格。《新序·善謀》也說:“夫沖風之衰也,不能起毛羽;強弩之末,力不能人魯縞。盛之有衰也,猶朝之必暮也?!薄墩摵狻ばЯΑ酚謱懙溃骸案蓪⒅?,人不推頓,苽瓠不能傷;筱簵之箭,機不能動發(fā),魯縞不能穿。非無干將、筱簵之才也,無推頓、發(fā)動之主,蕆瓠、魯縞不穿傷,焉望斬旗穿革之功乎?”《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記載諸葛亮對軍事形勢的分析:“曹操之眾,遠來疲弊,聞追豫州,輕騎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此所謂‘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者也。故兵法忌之,日‘必蹶上將軍?!边@里“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可以看作《史記·韓長孺列傳》記載韓安國“強弩之極,矢不能穿魯縞”之說的沿襲。
關于“魯縞”,《太平御覽》卷六八引班固《與竇憲箋》又有這樣的說法:“以魯縞之質,被服鸞鳳之彩飾?!彼^“魯縞之質”,通常理解包括這種織品“尤薄”“尤為輕細”的特征。
以箭、矢“穿魯縞”是一種比喻,而《北堂書鈔》卷一一七引曹洪《與魏文帝書》“若駭鯨之突細網(wǎng),奔兕之觸魯縞也”,則是另一種借用“魯縞”的比喻。
看來,魯縞之質“尤薄”“尤為輕細”,已是秦漢社會的通行知識。《史記》記錄這些語言,保留了珍貴的紡織業(yè)史和商品流通史的信息。
漢代還有“齊紈”“蜀錦”“惤布”“襄絮”等反映紡織業(yè)發(fā)展的地方商品名牌信息(王子今:《宛珠·齊紈·穰橙·鄧橘:戰(zhàn)國秦漢商品地方品牌的經(jīng)濟史考察》,《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2019年第3期;《試說居延簡文“魯絮”“襄絮”“堵絮”“彭城糸絮”——漢代衣裝史與紡織品消費史的考察》,《東西人文》第12號,慶北大學校人文學術院2019年版)?!痘茨献印ば迍沼枴氛f“齊紈”是美人美服:‘冷夫毛嬙、西施,天下之美人,若使之銜腐鼠,蒙猬皮,衣豹裘,帶死蛇,則布衣韋帶之人,過者莫不左右睥睨而掩鼻?!钡绻畤L試使之”美妝華飾,“衣阿錫,曳齊紈”,“粉白黛黑,佩玉環(huán),揄步,雜芝若,籠蒙目視,冶由笑,目流眺,口曾撓,奇牙出,靨面甫搖,則雖王公大人,有嚴志頡頏之行者,無不憚馀癢心而悅其色矣。”高誘注解釋“齊紈”:“紈,素,齊所出?!边@樣的文字,記錄了與《史記》成書大致同時的和紡織史密切相關的社會生活史知識。
司馬遷筆下還出現(xiàn)了另一種“布”的名稱,這就是“蜀布”。有關“蜀布”的記述,涉及絲綢之路史。
司馬遷在《史記·西南夷列傳》中說到張騫開通西域道路時的意外發(fā)現(xiàn):“及元狩元年,博望侯張騫使大夏來,言居大夏時見蜀布、邛竹杖,使問所從來,日:‘從東南身毒國,可數(shù)千里,得蜀賈人市?!睋?jù)張騫在大夏國的見聞,“蜀布”是“蜀賈人市”經(jīng)身毒國轉售至大夏國的織品。張騫西域考察的報告,啟動了漢武帝發(fā)起的對另一條西域通道的探索(王子今:《漢武帝“西夷西”道路與向家壩漢文化遺存》,《四川文物》2014年第5期)?!笆癫肌泵枺@示出這種“布”的產(chǎn)地在“蜀”?!笆癫肌边@種名稱由于并非形成于國內市場,應當說與“魯縞”“齊紈”“蜀錦”有所不同。
此外,《三國志·魏書·烏丸鮮卑東夷傳》裴松之注引《魏略》記述“大秦國”國情,說到當?shù)匾渤霎a(chǎn)質量精美的紡織品:“國出細絺。”“有織成細布,言用水羊毳,名日海西布。此國六畜皆出水,或云非獨用羊毛也,亦用木皮或野繭絲作,織成氍毹、毾毷、罽帳之屬皆好,其色又鮮于海東諸國所作也。又常利得中國絲,解以為胡綾,故數(shù)與安息諸國交市于海中?!边@里所謂“海西布”“中國絲”和“胡綾”,語詞形式與“魯縞”“齊紈”“蜀布”頗為近似,然而具體情形并不相同。漢代時,與“胡綾”類似,即標識族名字樣以指示紡織品出產(chǎn)地的著名品牌,還有“賓布”(《后漢書·南蠻傳》)。
由“海西布”等稱謂,可知提示出產(chǎn)地的名稱,似乎已經(jīng)成為當時重要商品名號的生成慣例。這一社會習俗的形成,在《史記》中留下了歷史記憶。
《史記》中以地名作為商品標識的情形,又體現(xiàn)于“筰馬、焚僮”“焚婢”等稱謂的通行。據(jù)《史記·西南夷列傳》記載,漢代初期,西南方向交通形勢出現(xiàn)了新的局面:“巴蜀民或竊出商賈,取其筰馬、焚僮、髦牛,以此巴蜀殷富?!彼抉R貞《索隱》:“韋昭云:‘焚屬犍為,音蒲北反。服虔云:‘舊京師有焚婢?!睆埵毓?jié)《正義》:“今益州南戎州北臨大江,古焚國?!薄妒酚洝へ浿沉袀鳌罚骸澳嫌岱?,焚僮。西近邛笮,笮馬、旄牛?!薄百住迸c“馬”“牛”同樣可以買賣,在當時的社會意識中,是將其看作商品的。出自“古焚國”的“焚僮”“焚婢”等被奴役之人,在奴隸市場上也是以出身地方標識其身份的。《史記·貨殖列傳》中“僮手指千”與“馬蹄躓千,牛千足,羊彘千雙”并說,可知在那個時代,“僮”與“馬”“?!薄把颉奔捌渌喾N物質產(chǎn)品形成了地位大致同等的關系。
秦漢時期大一統(tǒng)政治格局為商業(yè)的發(fā)展和民生的進步提供了比較好的基礎。交通建設對經(jīng)濟流通的積極作用尤其顯著。但秦代行政管理的方式未能促成民間商業(yè)物流的暢通。漢代因“以富樂民為功”(賈誼《新書·大政上》),“為富安天下”(賈誼《新書·無蓄》,《漢書·食貨志上》)政策的影響,使得經(jīng)濟生活中流通的意義顯現(xiàn)出空前的推進力。商品的地方名牌較多出現(xiàn),領域覆蓋愈益廣泛,甚至庶人的生活消費品也出現(xiàn)了“廣漢八稷布”這樣的地方織品品牌(王子今:《漢代河西的蜀地織品——以“廣漢八稷布”為標本的絲綢之路史考察》,《四川文物》2017年第3期)。這些現(xiàn)象,都應當看作經(jīng)濟與民生進步的表現(xiàn)?!妒酚洝分写媪舻男畔ⅲw現(xiàn)出在適宜的條件下,民間經(jīng)濟生活與民生條件發(fā)展之自然和自由的風格對推進生產(chǎn)與流通的作用,這是值得我們重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