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雪
城市是一片深海,我們是一群隨波逐流的浮游生物,漂流地久了,總有些不安于黯淡的飛魚想要高高地躍起,看一看那灑落在海面的白色月光。作家是那輪月亮,從海面下靜靜升起,靜靜照耀,沉沒,然后周而復始。浪濤之中月光的時隱時現(xiàn)也許就是文學存在的終極意義。
城市不是我們與生俱來的,而文學傳統(tǒng)卻如同呼吸般稀薄綿長。從最初的神話,歌謠,史詩到后來愈加地搖曳多姿,一路高歌亢進,伴隨人類進入現(xiàn)代社會。城市已如灼灼野火,燎盡荒原,文學亦是帶著這火熱的烙印出生,失卻往日清涼,更加炙熱。憶及風起云涌的五四時代,外來文明與殖民主義如洪水般涌入古老中國,資本主義的商業(yè)生活方式風靡一時,觸動了老中國那根最敏感的神經(jīng)末梢——上海。城市的威力前所未有地被放大,無軌電車,外國電影,舞廳,咖啡館,以不容置疑的姿態(tài)侵入現(xiàn)代城市生活,催生了另類的文學寵兒,現(xiàn)代派文學,我們不會忘記穆時英在《夜總會里的五個人》里面近乎夢囈般的描述著那“精致的鞋跟,鞋跟,鞋跟,飛揚的裙角”,我們也能看到徐遲以明朗的態(tài)度吟誦著“我來了,二十歲人,從植著杉樹的路上,穿著雪白的襯衣,印第安弦的網(wǎng)影子,在胸上”,我們也感同身受已屆中年的嬋阿姨在城市街頭所感到的難言騷動以及它如汽泡般無聲的破滅。同時,行將就木的封建家族制的崩塌顯得格外地心驚動魄,在茅盾筆下,剛進入城市的吳老太爺在看到那如游蛇般吐著舌頭的霓虹字——LIGHT!HEAT!POWER!時不由悚然一驚,很快在身心的雙重折磨下去世。這是關于城市的現(xiàn)實與想象的雙重建構。
隨著時間的潛流,市民階級的新興以及日本侵略者的封鎖,淪陷區(qū)的上海迎來了她文化所孕育出的文學天才一一張愛玲,張氏的出現(xiàn)是文壇上的驚鴻一瞥,同時是一道明亮的閃電,劃破了淪陷區(qū)墨色的茫茫夜空。她以少有的早慧和過人的才情締造了大俗大雅的滬港市民傳奇。在早期由張愛玲親自設計的《傳奇》封面上,是一幅典型傳統(tǒng)中國閨閣圖,坐著繡女紅的女子,旁邊則是尚在襁褓中的嬰兒,此時畫面外,一位帶著斗篷的現(xiàn)代女子探頭好奇地向房中張望著,那綠色的極不協(xié)調的身影似乎昭示著現(xiàn)代城市文明對古老傳統(tǒng)的重新審視。張氏的文字無不浸染著現(xiàn)代都市的色彩,從作品內容到受眾,都與城市的氣息緊緊相連著。從上海到香港,在城市的游走間,在紛飛的戰(zhàn)火里,我們看到她努力構建了一個屬于普通人的傳奇世界,她筆下形形色色的女子,處在激越的城市文明帶來的變革中,又無法擺脫來自悠長傳統(tǒng)的負荷。我們看到,張愛玲一面偏愛著蒼涼,一面又深深沉浸在現(xiàn)代都市所帶來的瑣碎生命歡娛中,她不厭其煩地描述著公寓下的電車聲,各種華美的奇裝異服,馬路上隨風飄來的汽油味道,街頭熱鬧的電影海報,對她而言,這是城市給她的生命烙印,是在那惘惘威脅中唯一值得微笑起來的世俗風景。
而在歷代的皇城北京,則土生土長起了獨特的“官樣”文化,作家老舍以其敏銳的藝術感知力塑造了一大批北京小人物的生存圖景,善良而固執(zhí)的舊派市民,虛榮淺薄的新派市民,貧困無依的底層貧民,堅毅勇敢的正派市民。北京城里的大小雜院,四合院,胡同是這些人物上演一幕幕悲喜劇的天然土壤和舞臺。老舍不僅將人物置于文化批判視野之下,深入探討了城市生活方式和文化制約之下的世態(tài)人情,而且揭露了城市文明病的產(chǎn)生,批判了城市貧民的國民性弱點,從而使作品意蘊更加厚重。而以沈從文為代表的京派作家,也在對鄉(xiāng)土文明的追憶中完成了對都市“閹寺病”的探討。
進入到當代后,文學已經(jīng)在市場經(jīng)濟的襲擊下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以陳染,林白,海男等為代表的女性寫作中出現(xiàn)了對當代都市文化的反叛,她們用身體敘事來大膽宣示對周遭束縛的藐視。而劉震云,池莉,方方的新寫實主義小說更是細膩地表露了在物欲橫流,利益當頭的當代城市,知識分子生活的卑瑣以及精神生活的缺失,以及底層貧民生活的艱辛與親情愛情的缺失。我們看到小林們,印家厚們在物欲的社會中掙扎,當生活捉襟見肘的小林見到昔日的喜歡寫詩的大學同學在菜市場賣鴨子時,從不屑,難堪到了最后被反啟蒙,最后對不能賣鴨子的生活感到郁郁寡歡,想到“要是多幾天這樣的機會就更好了”。在這里,金錢已經(jīng)成為主宰人物精神的唯一因素。所有這些,現(xiàn)實欲望與精神追求的沖突,在某種程度上,似乎是對現(xiàn)代海派文學的回溯。
至此,想起德國的本雅明一再提及的概念“靈暈”,這位生性敏感的學院派哲學家很早便感受到了機械化和技術化的當代生活給人類生活帶來的,正在進行著的和尚未到來的種種變化和沖擊,以及這種沖擊所裹挾著的某種危機。我想,這所謂的靈暈,表現(xiàn)在文學領域,就是那一片人人想仰望的白月光吧——幾千年來,我們時時不能忘懷的人文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