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20年4月1日,收到《內(nèi)蒙古教育》雜志社孫志毅主編的微信,他告訴我,他今年元旦后退休了。他說以后在全國的總編、社長會議上見不到大家了,他囑咐我“天涯若比鄰,以后不要斷了聯(lián)系啊”。隨即,他發(fā)來自己的《我的閱讀史》,閱讀,這正是我至今十分在意的一個話題,看來也是他心念的一種生活方式。
我是2018年8月,在河南鄭州召開的全國教育報刊社社長、主編會議上認識孫主編的。之后,加了微信,常去他的朋友圈學(xué)習(xí),不斷有交流?!皬囊粋€人的微信朋友圈,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品味”。的確,朋友圈的孫總是有趣的,比如一盤自己種的蒜苗,他會拍個照,發(fā)幾句感概“我種的蒜苗,多像今日社會的知識分子:有勇敢昂起頭顱的,有低下脖頸裝睡的,有的壓根兒就把自己龜縮在蒜皮里,偷生……”;比如從填寫一份“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煤炭資源領(lǐng)域?qū)m椪蝹€人有關(guān)事項報告表”,他會抑喻道“我有煤礦嗎?我有煤礦的股份嗎?感覺沒有,但細想又有——國有煤礦是國家的,國家又是人民的,我又是人民中的一分子,因而,我是‘有煤礦的人,哪怕是煤礦的一個螺絲釘,一片煤矸石……”;他看《美國簡史》、《心血運動論》等書,然后對比,發(fā)現(xiàn)我們與人家的差距可不始于明代,而是始于公元前;他的朋友圈還有“原生態(tài)的媽”,有“兒子領(lǐng)著自由行”的親情;更多的則是他的教育隨筆,針對教育教學(xué),針對教育案例,一事一議,很見功力,回味雋永。
他的這篇閱讀史,以時間為經(jīng),將各個階段的閱讀故事串聯(lián)起來,從中我讀到時代的變遷和渴望精神成長,一代代中國人艱難困厄的心靈歷程,啟示在閱讀學(xué)習(xí)的時代大潮中,怎樣讓閱讀更好地助力我們的精神成長,以反撥難以提振的全民閱讀率。
真真切切地記得,我的“閱讀元年”是從小學(xué)二年級開始的。五十多年了,如在昨日。
那天,隨四合院的李家老二,到他的三姨家串門。三姨家住在縣城衙門口的一處小院,旁邊就是縣圖書館,鄰家三姨和圖書館的一位管理員是閨蜜,三姨可以隨便借出館里的圖書。
那天,是一個冬日的下午,我在三姨家看到一本長篇小說《平原槍聲》,入神地趴在炕沿上看著。三姨那時候也就三十多歲,好奇地問:你這么小,字認不了幾個,能看懂嗎?
那時的我,確實攔路虎一堆,還分不清“士兵”和“土兵”。只羞澀地答道:我能看懂一半。
這大約便是我的閱讀元年。
那時,我所就讀的小學(xué)叫“順城街小學(xué)”,全校由四個民國時期的商號小院串聯(lián)而成。有一個小小的圖書室,管理圖書的是美術(shù)老師畢海,但三年級以下學(xué)生不借,好不容易熬到四年級,每周五的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便可以去借書了。下課的鐘聲一響,幾個愛上閱讀的同學(xué)就箭一般地沖出教室,你推我搡在圖書室排起了長隊——圖書館其實就是一間屋子,也沒有多少藏書(有沒有自己今天的藏書多都值得懷疑)。因而去晚了就借不到了。
這種情形一直持續(xù)到1966年。
那時,在學(xué)校借到的書至今還能記住書名的有《十五貫》《金枝玉葉》《紅旗譜》《十萬個為什么》等,逮著什么看什么,有字就成。饑餓的孩子啊,吃什么都香。
后來學(xué)校及縣圖書館被封存了,但人們閱讀的欲望是無法封存的,閱讀轉(zhuǎn)入地下——我家的四部藏書保存下來了。這四部書分別是:吳晗寫的古代著名戰(zhàn)役的通俗讀物《古戰(zhàn)場》,至今還記得,里面有春秋時期的齊趙“長勺之戰(zhàn)”及三國時代的“官渡之戰(zhàn)”“赤壁之戰(zhàn)”等;第二本是《辛亥革命回憶錄》第27卷,說的全是內(nèi)蒙古西部地區(qū)辛亥革命時的歷史;第三本是《彭公案》,清末的那類長篇公案小說,還是線裝的。曾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被魯迅評判為“亦不外賢臣微行,豪杰盜寶之類,而字句拙劣,幾不成文”。此外,還有一本前后受損嚴重的《尺牘》,是古人寫信用的工具書,父親一輩子寫信以它為標準,無一次行款出其格。直到上世紀90年代,他給我寫信,開頭仍然是“吾兒志毅,見字如晤”之類。
歐陽山的《三家巷》、巴金的《家春秋》、楊沫的《青春之歌》、曲波的《林海雪原》、陸柱國的《踏平東海萬頃浪》、陳立德的《前驅(qū)》、楊益言和羅廣炳的《紅巖》等,就是我在1966年到1972年間閱讀的。
1970年前后,隔壁發(fā)小韓亮家突然有了許多書,全是精裝本的外國名著,土黃色的封面上印著黑色的書名?,F(xiàn)在能記住書名的還有:孟德斯鳩的《波斯人的信札》《論法的精神》,有莎士比亞戲劇集中《第十二夜》等等。原來是他的姐夫所在的兵工廠將由包頭遷往山西寧武,因攜帶不便,暫時存放于他們家。
在今天人看來感覺奇怪和驚訝的是,一個工廠的鉗工,充其量是個技術(shù)員,怎么會購買、收藏、閱讀如此高深的西方名著?可惜那位只見過一面的姐夫四十多歲就被胃癌奪取生命,我無從知道他的閱讀史。但這位姐夫留下的那些硬梆梆的西方名著是我人生第一次接觸的精裝的、西洋的名著。
十五六歲的我們饑不擇食,凡是有字的,一律讀,囫圇吞棗、半生不熟,都是無所謂的。有點像茨威格的小說《象棋的故事》中的那個被囚禁的科學(xué)家一樣,便是棋譜,也得掘地三尺、如饑似渴地讀。
后來,四合院搬來了一對新婚夫婦,新娘子的母親是我母親的故交,所以我們叫她“蓮梅姐姐”。
“蓮梅姐姐”算是“老三屆”那一茬兒,二十出頭的樣子。隔幾天她家就出現(xiàn)一些蘇俄小說,不知道從哪里借到的,如屠格涅夫的《羅亭》《貴族之家》,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等。沒辦法,誰讓自己想看呢,就腆著臉說:“蓮梅姐姐,你借給我《羅亭》看,我就給你擔(dān)一個禮拜的水,行不?”
蓮梅姐姐猶豫了半晌,居然答應(yīng)了。
以勞動換來一本書讀,是那時少年的我最大的幸福!
1974年4月10日,18歲的我以“知識青年”的身份下鄉(xiāng)插隊,到一個離豐鎮(zhèn)城東40多里、晉蒙接壤的鄉(xiāng)村開始“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
當(dāng)時的農(nóng)業(yè)基本還處于漢朝“二牛拉犁”時代,全大隊只有兩臺耕地的拖拉機,全村只有一臺手扶拖拉機。但農(nóng)民很看重自己的專業(yè)化:“三年學(xué)個買賣人,一輩子學(xué)不會一個莊稼人?!彼闶俏ㄒ坏囊粋€自信!
一卷行李、一個臉盆、一把鋤頭,走了。母親邊拉著風(fēng)箱,一邊抹著眼淚,默默地給我做了最后一頓飯……
公家免費送了一紙箱書:《共產(chǎn)黨宣言》《反杜林論》《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自然辯證法》《哥達綱領(lǐng)批判》《波拿巴霧月十八政變》《哲學(xué)筆記》《路德維?!べM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xué)的終結(jié)》《國家與革命》……無書籍可閱讀,無未來可憧憬,無遠方可夢想的日子里,這些馬列經(jīng)典就是我唯一的藏書!
就那時我的文化積累而言,說自己讀懂了什么,連鬼也不信!每一部書都涉及糾葛紛繁的歐洲歷史,詰屈聱牙的外國人名,歐化的譯文,高深莫測的哲學(xué)、史學(xué)、政治經(jīng)濟學(xué)原理。最好懂的算是《國家與革命》和《家庭、私有制與國家的起源》和《共產(chǎn)黨宜言》。
下鄉(xiāng)插隊的五年里,看得最多的是“兩報一刊”,梁效、羅斯鼎(實為寫作組)之流的批判文章每篇都看。每個禮拜,保管員老史腋下夾著一卷報紙一晃一晃地從大隊回村時,一定經(jīng)過村西那一排知青的房子,我們便攔住他,把報紙要了下來。
那年月,唯一記住的名言是“天生德于予,桓魈其如予何?”“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薄俺林蹅?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那年月,唯一讀過的古典名著,算是《水滸傳》無書可讀的知青們打著手電夜以繼日地輪著看。
后來,大約是1975年,一本手抄本的小說首先流傳到了我的手中——《一雙繡花鞋》。它有詭秘、有驚險、有跌宕,有人情,有風(fēng)物。知青們輪流著抄,分時段讀。
那年,在河套地區(qū)出差,一大學(xué)同學(xué)到我住的賓館探望。見我正讀南懷瑾的《老子旁通》,便驚訝地問:“啊,這可咋辦呀,畢業(yè)二十多年了,你還在干這事?咋就一點長進也沒有來來?”
我起初無語,繼而辯解說:我呀,就這點愛好,假如連看書也不讓了,更沒活著的意義了……”
他“唉”了一聲,也無語了。大半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吧。
可當(dāng)年的他不是這樣呀?
他也算是我的上鋪兄弟,一個樸實的農(nóng)家孩子。記得大三時,宿舍里六個同學(xué),沒有誰忙活著要考什么研究生,只有他張羅著,考什么法學(xué)呀、古漢語呀。后來大半因為功底或者外語的障礙,不能遂愿,畢業(yè)后就回老家教書了。沒有教幾年書,趕上席卷全國的下海大潮,就提前退休經(jīng)商了。顯然,他的經(jīng)商天賦遠遠超過了什么古漢語和外語,早早就成了全班同學(xué)“最先富起來的人”之一。再后來傳說他也有不一帆風(fēng)順的時候,再后來,居然沒有消息了。
20世紀80年代,大概是最讓人惦念的時代。讀書、求知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校園里到處是讀書的人,樹蔭下、墻根底,下課排隊“領(lǐng)”鋼絲面的時候,一人一個小本或卡片,在背誦英語單詞或古典詩詞。印象最深刻的是中文系77級的錢江師兄。
北京知青,花眼、膚白,儒雅、俊俏。身披一件深灰色的舊呢子大衣,上面似乎刻有歲月的痕跡。從圖書館邁出時,腋下夾著四五本,懷前還捧著兩三本。絕對用“風(fēng)流倜儻”是不為過的。那時既瀟灑且會攝影、會唱歌、會寫文章的他,注定是女生仰慕甚至暗戀的男人,因為縱使男生也會心生復(fù)雜。
1981年,中文系成立過一個“出師未捷身先死”的詩社,叫“未了”。名字著實沒有起好,原本是想說“齊魯青未了”,不料成了讖語,好像不幾個月就夭折了。
那時,在校園的空地上,偶爾有藝術(shù)系四個人一吆喝,一合計,就來個“弦樂四重奏”,周邊圍了一兩圈來自各系的聽眾,雖半懂不懂的,卻靜靜地聽著。似乎不是為了時髦,而是要為干涸過久的土地吸取一丁點水分,聽懂與否倒是其次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