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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處躲藏[短篇小說]

    2020-10-28 03:17:54陳允想
    邊疆文學(xué) 2020年9期
    關(guān)鍵詞:阿紫婆婆女兒

    陳允想

    阿紫和婆婆的感情從蜂蜜走到砒霜,這中間只用了三年。

    之前,她們像母女一樣相處,好得甚至讓婆婆的女兒也心生嫉妒。她們一起逛街,一起做飯,一起打毛衣,一起聊她們的愛情史,一起聯(lián)合起來收拾她的兒子——阿紫的丈夫。

    盛夏清晨,婆婆背著阿紫買的雙肩包步行去十二公里外的石子河買小西瓜,一次背三個,只因為阿紫隨口說了一句,那兒的小西瓜又脆又甜。一入冬,婆婆就開始買白土瓜,因為那是阿紫冬天最喜愛的水果。火爐旁常常烘著白豆腐,切成薄片蒸在香腸底下,又綿軟又有韌勁嚼頭,那是阿紫的最愛。阿紫是婆婆看著長大,又一手操辦、娶過門的滿意媳婦。

    在媽家從不炒菜的阿紫,主動進(jìn)了婆婆的廚房,幫她搽拭布滿灰塵的壁櫥,幫她仔細(xì)用針剝除手上扎進(jìn)的毛刺,幫她裝上廚房的抽油煙機(jī),使她擺脫了幾十年開著窗子炒菜的油煙味。婆婆摔傷了手,躺在沙發(fā)上,已快生產(chǎn)的阿紫挺著碩大的肚子給她洗頭。

    阿紫女兒的出世是她們蜜月期的終結(jié)。

    阿紫的大姑柏琳生的是女兒,阿紫生的也是女兒,柏森卻是兩代單傳的獨兒子,雖然公公已過世四年,雖然婆婆口上說她們家從祖上就開始偏愛女孩,但那是在男孩眾多的家庭里,一兩個女孩當(dāng)然顯得金貴,可一窩女孩的家庭,男孩的出生無異于是一個家庭的救世主。

    阿紫常常想為何古今中外的家庭無一例外都需要男孩的出現(xiàn),無論是從遺傳血統(tǒng)論,還是從農(nóng)耕社會勞動能力的角度,男人都是一個家庭的根基所在。如果把一個家庭比作一棵樹,男人無疑是樹根樹干,女人就是樹枝,只要主干屹立不倒,娶幾個婆娘,死幾個婆娘都沒關(guān)系,那不就是冬天的枝葉修理嗎?樹依然還是那棵樹。一個家里沒個男人,女兒一出嫁,枝丫就插別人家的樹上錦上添花,自個家是雪中無炭,房中無人。要是家里男人死了,女人一改嫁,樹倒猢猻散,一大家子可就真散了。

    婆婆這樣想阿紫不怪她!

    可阿紫怪她的是對女兒的病情三緘其口。

    阿紫家里人都沒有過敏史,三十歲以前,阿紫從不知道這世界上有過敏體質(zhì)的人,雖然后來聽說2012年加拿大一位對花生過敏的女孩,因為和吃過花生醬的男友接吻而導(dǎo)致死亡,也聽說一位對芒果過敏的朋友打開家里的冰箱時因為聞到冰箱里的芒果味而昏倒在地,可那都是后來,之前阿紫孤陋寡聞到連“濕疹”這個名詞都沒聽說過。阿紫同學(xué)手上會長透明的小泡泡,她們歸咎于她和男孩子在地上拍角板灰塵感染,后來才知道,那就是濕疹。

    女兒的厄運是從眼皮上冒出第一粒濕疹時降臨。出生二十多天后眼皮、眉毛上開始冒出幾顆小紅疹,阿紫不太在意,以為是熱痱子。當(dāng)了四十多年老護(hù)士的婆婆知道,可是她不說。她只是委婉地說:“以前我生我兩個孩子的時候,長了濕疹,就搽點膚輕松就可以了?!卑⒆弦詾樗谡f往事呢,并沒在意??墒菐滋煲院?,濕疹繼續(xù)蔓延,迅速占領(lǐng)了孩子的整個腦袋,頭發(fā)縫里都長出了濕疹。阿紫依然不知道,只是奇怪怎么這么小的孩子就長頭皮屑?

    當(dāng)初選擇在婆婆家坐月子,是因為阿紫的姐姐一家和媽媽住在一起,已沒有多余的房間讓她回媽家坐月子。另外婆婆家離媽媽家近,媽媽和姐姐們來看阿紫也方便。阿紫家里離媽媽家很遠(yuǎn),恰好女兒又在冬天最冷的時候出世。阿紫家房子寬大,四十平米的客廳過于空曠。那時取暖還考燒火爐,婆婆家十二平米的小客廳,升起火爐可就立馬暖意洋洋。阿紫出了院就到婆婆家做月子,婆婆客廳里的兩個長沙發(fā)成了阿紫和女兒的床。

    一個晚上,女兒睡一會,哭一會,吃一會,拉一會,玩一會,尿一會,天就亮了。柏森白天要上班,他睡臥室,隔著門,他什么也聽不見,阿紫卻聽見他鼾聲如雷。婆婆第一二晚上聽到孩子哭聲還起來看一眼?!芭?!是要吃奶?。 薄芭?!是要撒尿啊!”也關(guān)上了臥室門。后來她也就什么也聽不到了。

    月子里為下奶,燉的一鍋雞湯和豬腳成了阿紫全月的飯菜。一個小鍋舀兩勺,放點白菜或是豆腐,吃上一兩天還有滋味,吃上一個月后阿紫懷疑自己的奶水里都充滿了雞屎和豬屎的腥臭,孩子經(jīng)常吐奶,阿紫在喂奶的時候也分明聞到。

    睡眠在黑白顛倒的二十四小時里,愈發(fā)像幽靈無跡可尋,在夢中阿紫仿佛聽見孩子的哭聲,猛然驚醒后,翻身去看孩子,她正睡得香甜;在清醒中,看著孩子大哭,卻產(chǎn)生遙遠(yuǎn)的距離感,你似乎聽不到哭聲,她只是電視屏幕里的背景。

    看著婆婆津津有味地追劇,阿紫抱著一直哄不乖的女兒走來走去。

    “三天的孩子,娘慣大!她不哭就不要抱她,你看她才幾天,睡個覺就一驚一乍的,像個落地響,以后有的是你抱的日子?!?/p>

    放下孩子,阿紫竟然產(chǎn)生一種自己不坐在房間里的漂浮感,她覺得自己飄離沙發(fā),穿越了天花板,在空中俯視著這個沒有天花板的家的樣子。外面紛紛揚揚地下起了雪,雪花在風(fēng)中打著旋,阿紫看見自己坐在一個白色的秋千上,秋千上堆滿了雪花,伸手蓋上去,蓬松,軟綿,鵝絨樣暖。

    “孩子在哭,怕是要吃奶了!”

    “孩子哭了!阿紫!”

    阿紫吃了一驚,從空中跌落,如夢方醒。

    生孩子前阿紫體重70 公斤,感覺自己像一個圓球。好幾次站在路邊打出租車,司機(jī)看了阿紫的肚子一眼就揚長而去,他們擔(dān)心阿紫擠不上開到最大限度的車門。阿紫生完六斤四兩的女兒后體重降到60 公斤。阿紫感嘆原來子宮里女兒住的游泳池是女兒體重的兩倍。坐完月子后阿紫的體重驟降到50 公斤。阿紫很是奇怪,經(jīng)常聽人說坐月子胖了多少,可自己整整瘦了10 公斤。同事和朋友看見出了月的阿紫都嘖嘖稱贊,減肥真是成功啊!比沒懷上孩子前身材還好。只有媽媽見到瘦削的阿紫,一把摟過來就哭了起來。喃喃地說,怎么好端端地做個月子瘦成這樣。

    姐姐看著滿身紅腫的侄女也心疼地在一旁說:“你還是搬回來住吧!讓媽媽好好調(diào)養(yǎng)一下。怎么把孩子放成這個樣子,不就是才一個月嗎?整個人就像逃荒的。我暫時搬到樓下戴哥家的空房子里住幾天。他家房子一直沒租出去,只是搭個床睡一下,他應(yīng)該會同意的。”姐姐騰出了一間臥室,阿紫決定搬回媽媽家去住。阿紫已經(jīng)恐懼和婆婆單獨在一起的日子,女兒的二十四小時完全塞給自己,她需要有人搭把手,卻沒人伸出手,一個人的戰(zhàn)爭是四面楚歌的孤寂。

    女兒在生產(chǎn)前一個月,阿紫照例去做常規(guī)檢查,這一檢查可把她嚇了個半死,因為醫(yī)生驚訝地說:“這個胎兒的頭大得不可思議,你做好做剖腹產(chǎn)的準(zhǔn)備。”說完后又搖了搖頭:“頭真的是太大了!會不會有什么異常呢。”阿紫一聽雙腿一軟,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后來又去打了一個彩超,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女兒的長發(fā)在羊水里飄動,弄得好像腦袋有兩個大!

    生出來一看,果然像頭戴黑氈帽,頭發(fā)又黑又長,等女兒滿月時,滿大街炫耀的頭發(fā)被阿紫媽媽強行剃掉,只為了方便給外孫滿腦袋抹藥。更加遺憾的是,等阿紫媽媽剃完外孫的胎毛后,才后悔萬分地說:“咋就沒想起來拍點照片又剃呢?”阿紫也如夢方醒地說:“對呀,只是在醫(yī)院時用攝影機(jī)拍了幾小段,還沒照過相呢!這可咋辦???”看著女兒滿地的秀發(fā),阿紫只有傻笑,立馬找來相機(jī)補救,先是對著女兒的禿頭猛照,接著連掃在灰撮里的亂發(fā)都照了無數(shù)張。

    從此阿紫開始和濕疹進(jìn)行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zhàn)。

    那些奶奶、大媽、阿姨見到阿紫女兒,就像看見了屁股長在臉上的猴子,又是詢問又是獻(xiàn)偏方。阿紫一會在女兒臉上搽激素類的藥膏,擔(dān)心副作用;一會又到處去采中藥敷在女兒臉上,又害怕感染,弄得女兒的臉成了濕疹藥物試驗田。什么新品種都沒培養(yǎng)出來,相反臉上的“雜草”更加肆無忌憚地擴(kuò)散。

    女兒的濕疹不斷地擴(kuò)散,弄得很多見過女兒的人都以為她要全身換膚。每天晚上洗澡,脫下的衣服輕輕一抖,皮屑像雪花一樣紛紛灑灑。我四處求醫(yī)的結(jié)果就是在她全身抹上各種中西藥膏。全身除了腳底板沒長濕疹,其他任何一個地方都紅紅腫腫。

    那時正值寒冬,又擔(dān)心孩子感冒又要讓她赤裸著全身搽藥,又是室內(nèi)升溫,又是準(zhǔn)備洗澡用品,又是擠兌藥膏,又是倒水洗衣。常常三四個人都忙得昏天黑地。有一次全市停水一個星期,因為女兒每天都要擦藥,父親把做飯的水都省下來給女兒洗澡。晚上睡覺因為全身都癢,常常整夜哭鬧,全家人不得安寧。阿紫經(jīng)常用手摟著孩子入睡,左手一直墊在孩子頭下,幾個小時手都不敢松一下。直到孩子睡夠醒來,阿紫的手僵硬得無法伸直。外婆縫了一雙小手套,晚上睡覺時就給孩子套上,以防孩子因為發(fā)癢而抓破自己的小臉。

    孩子半歲時濕疹最為嚴(yán)重。那時真是“無臉見人”,臉上的紅腫就不提了,眉毛上堆滿的“頭皮屑”也不說了,單是那驚世駭俗的一笑就讓阿紫眼淚唰唰直流。

    侄女沖孩子做鬼臉,手舞足蹈的樣子逗得孩子咯咯笑,這一笑嚇得侄女哇哇直叫:“小姨,快來看,妹妹流血了!”阿紫嚇得魂飛魄散,跌跌撞撞地從廚房沖出來,抱起孩子一看,嘴角真的是鮮血直流。仔細(xì)觀察才發(fā)現(xiàn)因為嘴邊皮膚開裂,大笑迸開了皮膚,血就淌了出來。阿紫抱著孩子眼淚直流,女兒卻還一直沖著她笑……

    女兒半歲一過,阿紫的產(chǎn)假也快滿了,表姐從縣上找來一個小保姆,除了背上小時候摔傷留下殘疾——兩邊肩膀高低不一,小姑娘一塊笑臉,看上去挺討人喜歡的,最重要的是女兒要她抱,阿紫決定讓小姑娘留下來。帶了半年,女兒最早學(xué)會說的兩個字就是“姐姐”。

    人很快就能適應(yīng)突然擁有,但不會習(xí)慣突然失去。

    婆婆以前也是一個人住,早已習(xí)慣,自從阿紫搬離了婆婆家后,婆婆的屋子突然消失了三個人,其中還包括一個嬰兒不停的吵鬧聲。屋子靜得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婆婆在阿紫搬到媽媽家里第二個月,哭著追上了門,興師問罪:“你們老兩口已經(jīng)帶大了兩個孫女,還要來搶我的孫女帶,你看看你們家,人丁興旺,熙熙攘攘,我孤家寡人的,還來搶我家的人,你們家也太欺負(fù)人了吧!”

    “哪有把老媽子幫人帶娃娃,洗尿布、做飯、端屎端尿當(dāng)享受的?你以為我和老頭子七十多歲了,帶大了三個孩子,兩個孫子還有沒帶夠?你看人家閨女坐月子,紅光滿面,一肥二胖的,我女兒一個月回來,黃皮寡廋,黑鐵嘴臉的。孫子一個臉上痘痘水泡的,老頭子看著都心疼,更不要說我這個當(dāng)媽的。你女兒在你那兒坐完月子不也是回自己婆婆家去了嗎?你要是照顧得好,哪有女兒不讓自己媽帶孩子的,還送去給公公婆婆帶?”阿紫媽媽更是義憤填膺。

    婚姻從來就不是兩個人的對決,它是兩個家庭的戰(zhàn)爭。

    阿紫的婆婆從小父母雙亡,她是寄養(yǎng)在姑婆家長大的,從小飽受欺凌。多吃一嘴飯,都要被拉在一邊,劈頭蓋臉一頓打;慢一步放下書包去拔豬草,幾掃帚就招呼過去;趟過冰冷的灑漁河水,她的背上總背著比她還沉的姑婆的孫子。冬天,河水冰冷刺骨,她脫下鞋襪,塞進(jìn)書包,背上表哥富貴,每次都小心翼翼,努力張開腳趾死死摳住腳下的鵝卵石。一天,她的右腳踩到一塊尖銳的石頭,他們一起跌入了刺骨的水中,富貴的頭摔破了,血吧嗒吧嗒地往臉上淌,婆婆嚇得心都快停止了跳動。站在刺骨的河水中,牙齒使勁咬著烏青的嘴唇,濕漉漉的頭發(fā)遮住她的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恐懼地看著同她一樣只睜著一只眼睛的富貴,他另一只眼睛已被涌出的鮮血覆蓋。

    那一個星期她都沒能吃飯,腳上傷口滲出的血打濕了張口的布鞋,她拔豬草的時候,扯了一把蒲公英,用石頭砸爛,敷在傷口上,她瘸著右腳走完了一個冬天。

    后來她考上了衛(wèi)生學(xué)校,擺脫了姑婆的陰影。她梳著黑黑的長辮,皮膚白皙,眼眶深邃,鼻尖有些鷹鉤狀,像極了新疆維吾爾族姑娘,引來了眾多的追求者??赡懶?、怯懦、愛哭、多疑、小氣、敏感的性格元素也成為追隨她一生的影子,無法擺脫。她在人前謹(jǐn)言慎行,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每句話都要在舌頭上掂量三轉(zhuǎn)才能說出口”“逢人只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

    她之所以不對阿紫說孫女濕疹搽什么藥,是因為擔(dān)心如果搽出了什么問題,她可負(fù)不起這個責(zé)任,寧可讓阿紫去外面找醫(yī)生,好壞都不關(guān)她的事。

    幼時的恐懼和不安全感植入了阿紫婆婆的大腦,當(dāng)她患上老年癡呆后,對一切陌生環(huán)境和陌生人的恐懼會突然剝開了七十年的歲月風(fēng)塵,直抵她七歲的記憶。坐在院子里和一群老人曬著太陽,耷拉著腦袋的她正在打瞌睡。醒來后,灰暗的眼神轉(zhuǎn)向一個陌生的老人,她忽地驚恐地瞪著雙眼。

    “河水漲了,姑婆別打我,我就去拔豬草!”

    最終,阿紫的父母勸阿紫搬回自己家里住。保姆也請了,也兼顧一下婆婆的情緒,一個老人幫忙看著點,有個保姆做做事,孩子的照顧應(yīng)該沒有問題。

    第二年的六月,阿紫搬回了自己的家。婆婆白天幫忙照看孩子,晚上回她自己的家??墒侨酥灰≡谝黄?,距離太近,就無可避免地擦槍走火。

    日本上世紀(jì)末有個新詞叫“成田分手”。“成田”指的是成田國際機(jī)場,日本新婚夫妻偏好出國度蜜月,成田機(jī)場也成為必經(jīng)之地。在蜜月旅行中,新婚夫婦因一些瑣事,導(dǎo)致雙方生活習(xí)慣中的缺點暴露,引發(fā)不和。最終在抵達(dá)成田機(jī)場后,提出離婚。

    《圍城》里趙辛楣還下過一條更毒辣的論斷:“結(jié)婚以后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顛倒的,應(yīng)該先共同旅行一個月,一個月舟車仆仆以后,雙方還沒有彼此看破,彼此厭惡,還沒有吵嘴翻臉,還要維持原來的婚約,這種夫婦保證不會離婚。”

    其實這種定律適用于所有在一起生活的人的相處模式上。無論是夫妻、父母、姐弟、同學(xué)、同事、子女概莫能外。之前只是一個星期見幾面,客客氣氣吃頓飯而已,能遷就包容。之后如果成天待在一起,狐貍尾巴終日也是夾不住的,索性全天候露在外面。

    一鍋白菜也能因為煮耙、煮脆而爭執(zhí),一碗炒洋芋絲的咸淡也成為不夾菜的理由,一個白蘿卜切的是片還是丁也可以因為筷子好不好夾而吵架,甚至放不放蒜,都能夠上升到哲學(xué)高度,“你做菜怎么總是以自我為中心?”

    每每婆婆帶著不屑的眼神看著阿紫時,阿紫才幡然悔悟,這個平日里慈眉善目、溫言細(xì)語,被眾親戚一致點贊,沒有差評的女人,果然和自己不是一路人。母親常說:“溫吞太陽曬死人,溫吞婆婆治死人。”老話果真是無數(shù)媳婦用自己慘痛人生的經(jīng)歷提煉出來的精髓!缺點一經(jīng)放大,注定面目全非,成為恪守成見的充分理由。而柏森在其中扮演了一邊倒的角色,婆婆的眼淚折射了他們開裂瓦口的三觀。

    孩子在臥室睡午覺,婆婆就躺在孩子旁邊,揉著自己的肚皮,看著孩子。

    “媽,不用盯著她,反正臥室門開著,能聽到她醒?!卑⒆闲÷暤卣f。

    “是不是怕我把你家的床睡臟了?”她爬起來,走出臥室,抬了一個小凳子坐在了臥室門口。

    “我沒這個意思,我是覺得沒有必要這么累盯著?!卑⒆辖忉尩馈?/p>

    婆婆把臉扭向了一邊。

    孩子因為濕疹嚴(yán)重,嘴邊經(jīng)常紅腫潰爛,看著婆婆剝葡萄給孩子吃,果汁流得一嘴都是,阿紫忍不住說:“媽,還是用湯匙喂,果汁不刺激嘴唇周圍,這樣嘴邊不容易潰爛?!?/p>

    “你看她吃得多歡,嫌我手臟,用手剝皮不衛(wèi)生,你就明說。我手指甲可是才剪干凈的?!逼牌拍闷鹗种械钠咸?,一股腦地塞進(jìn)了自己的嘴里。

    阿紫住的是柏森他們單位的家屬區(qū),住房前面就是辦公樓。一天保姆抱著女兒回來對阿紫說:“奶奶和我在院子里帶妹妹玩,她一看見叔叔從辦公室的樓上下來,就坐在石坎上哭,問她,她也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地哭,叔叔的好多同事都上來勸?!?/p>

    阿紫心底一陣發(fā)涼,婆婆回到家,眼睛果然是紅紅的,柏森的眼睛卻是綠的。

    晚上睡覺時,柏森對阿紫說:“你說話能不能注意點,她帶孩子的時候你不要事事嫌棄。我媽本來就比較小氣,一天到晚流眼抹淚的,弄得整個單位都知道我們家婆媳關(guān)系不和,我從院子里經(jīng)過,那些老奶都指指點點的?!?/p>

    “我怎么嫌棄了?只不過因為孩子皮膚脆弱,提醒喂孩子吃東西的時候注意一點,而且我只是說事情本身,你媽偏要說我嫌她臟,是不是叫我以后閉嘴都不說話了?”柏森抱起一床被子,氣呼呼地進(jìn)了書房。

    一天上午,阿紫在廚房正要做豆腐圓子,柏森進(jìn)了門就說:“趁現(xiàn)在醫(yī)生還未下班,我們帶孩子去把預(yù)防針打了。”阿紫連忙抱上孩子,請婆婆把豆腐圓子做了。婆婆眼睛一睖:“你家的豆腐圓子要放多少肉,我可不知道!”柏森聽不下去說:“媽,你做了一輩子豆腐圓子,放多少肉,你不會不知道吧,我們先出門,你自己看著辦?!?/p>

    “各家一扇門,你家的豆腐圓子和我家的肯定是不一樣,我家的鍋肯定也不會頓在你家的灶上。”婆婆的嘮叨從廚房傳來。

    阿紫盡量不和婆婆說話,因為阿紫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能聽出指桑罵槐,含沙射影。阿紫的每一句話都是導(dǎo)火線,誘發(fā)著她無盡的怒火和委屈,阿紫的解釋只能再度誘發(fā)新一輪的唇槍舌戰(zhàn)。從小心直口快的阿紫,第一次提升了對“欲言又止”含義的多重理解。

    “走出走進(jìn)都不說話,喪著臉給誰看?!逼牌庞珠_始說。

    阿紫繼續(xù)保持沉默。

    中午吃完飯,柏森躺在沙發(fā)上睡午覺,婆婆趕忙把兒子的頭枕在自己大腿上,摩挲著柏森的臉說:“我這個胖兒子哦,胖兒子。”

    晚飯后,阿紫一家一起出門,婆婆和柏森手拉著手走在一起,阿紫和保姆、孩子走在一起。后來,晚飯后阿紫再也不出門。

    阿紫知道婆婆是在她面前示威,以表示自己對兒子的絕對占有。

    阿紫每天上班、買菜、做飯、帶孩子和濕疹斗得昏天黑地,早沒有任何精力和她算計斗法,她的寶貝兒子,阿紫看都不想多看一眼,因為他在阿紫眼中已成為一個媽媽baby,這是阿紫最鄙視的一種男人,對母親的孝順和唯母命是從,這是背道而馳的兩個原則,前者是孝子,后者是巨嬰。

    婆婆不甘平靜,她接二連三地玩起了失蹤。上午阿紫下班回來,保姆說:“今天奶奶又沒來,我一個人帶妹妹,她聽話的?!卑⒆蠜]有說話,小保姆一個人帶孩子,肯定讓人不放心。晚上,丈夫?qū)Π⒆险f:“我媽說,今天她在家里洗鞋子,明天一早過來?!钡诙靵砹?,第三天又沒來,第四天還是沒來。

    打電話給母親,阿紫說了這事。

    “她不是跑上我家的門說我們搶她的孫子帶嗎?現(xiàn)在讓她帶了。她又要玩哪一出?等我打電話問問。”

    晚上,柏森回來瞅著我,冷笑著說:“你知道你媽打電話給我媽說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阿紫瞪著眼回答。

    “反正我媽說,要請她來帶孩子,除非——除非你寫個字據(jù)!”

    “字據(jù)?什么字據(jù)?”

    “就是在上面寫:我自愿請婆婆來幫我?guī)Ш⒆?,保證以后發(fā)生什么事,后果一律自己承擔(dān)!”

    阿紫心里一陣?yán)湫?,親奶奶、帶孩子、保證書,這些名詞組合在一起是多么巨大的嘲諷!最可笑的是柏森還一本正經(jīng)地傳達(dá)這樣荒唐的圣旨。

    “好,我們現(xiàn)在就去請她老人家?!卑⒆媳е⒆映隽碎T。

    婆婆躺在沙發(fā)上,眼睛腫得像蕃茄,阿紫后來才知道她媽媽上午在電話里說婆婆這樣出爾反爾,是不是變態(tài)了?!白儜B(tài)”這是侄女的口頭禪,媽媽怎么也撿去就用。婆婆掛了電話,哭了一整天。

    進(jìn)了屋,空氣異常沉悶,阿紫沉默多時,柏森一直在對阿紫使眼色。阿紫“嗯!”清了一下嗓,準(zhǔn)備開口,柏森兩眼露出了欣喜的目光。

    “媽,我今天聽說,你要我寫個保證書?”

    “是啊,寫一個保證書。一式兩份,你拿一份,我拿一份,表明是你主動叫我去帶你的孩子,不是我要去的,以防以后吵起個架來,也有個說法!”

    “媽,實話告訴你,我今天是不會給你寫什么保證書的,我的孩子,就是你的親孫女,你是她的奶奶,你要去帶就去帶,不去帶,我也不勉強你,我只是想說,你也是有女兒的人,不知道大姑子的婆婆幫她帶了四年的孫女,有沒有寫過保證書?”

    婆婆一下子捂住臉哭了起來。

    “滾,抱著娃娃給我滾!”

    柏森鐵青著臉,手中的一個抱枕,猛地砸向阿紫的頭,阿紫頭一偏,躲過了。阿紫抱起孩子徑自走出去,臉上帶著勝利者的微笑,但阿紫但內(nèi)心明白自己和這個家庭算是徹底地決裂了。

    回到家,柏森一只手掐著阿紫的脖子,把阿紫從客廳推搡到了廚房,阿紫的腰抵在了窗臺上才停住。柏森眼中火光四射,感覺要把阿紫生吞活剝,阿紫昂著頭,迎著他的烈焰,露出同歸于盡的微笑。

    那一夜,阿紫站在書房,真的很想自殺。她總算明白為什么每天總有那么多的人跳樓,因為他們真的很累,不想繼續(xù),不想看到明天的太陽,只想停止,永遠(yuǎn)停止。在空中優(yōu)雅、從容、高傲、自我地飛翔。那一刻真正屬于了自己,一切都與自己無關(guān),一切都不再重要。

    可惜,阿紫家住一樓,還安了防盜網(wǎng)!

    現(xiàn)實生活就是一個玩笑!

    早晨,阿紫開車連保姆帶孩子一起送到父母家,晚上吃完晚飯,她們再回家。阿紫和丈夫陷入了冷戰(zhàn)。

    11月,柏森的姐姐柏琳去北京進(jìn)修一年,回來了,阿紫等待著婆婆家颶風(fēng)的來臨。

    婆婆一定在女兒面前重溫了劇情,可柏琳和阿紫見面了依然客客氣氣的,絲毫不提阿紫和婆婆的過往,更沒有在她們面前斷什么公道。相反,柏森對阿紫的態(tài)度日益改善,婆婆倒像歇了威風(fēng)。至今阿紫都不知道柏琳對婆婆、丈夫說了什么,但阿紫打心眼里感激她。沒有她,阿紫的婚姻一定提早走向墳?zāi)埂?/p>

    忽然記起多年前,柏琳曾對阿紫說過一句話:“我真佩服你,我三天兩頭和我媽吵架,你竟然能和我媽這樣的人相處融洽,佩服!佩服!”當(dāng)年以為是一句玩笑話,現(xiàn)如今才知道,她說得太早,阿紫明白得太晚。

    白描 書法

    從此阿紫的婚姻里因為有了柏琳的存在得以續(xù)航。

    孩子的濕疹時好時壞,阿紫也心力交瘁,不再去刻意治療。每次看著她在睡夢中抓自己的臉,阿紫都想哭。白天她手剛想抓向臉,看向阿紫,立馬放下手說:“媽媽我不癢,我聽話,不摳。”

    有一天,阿紫在她身后,聽見她拼命地抓自己地另一只手,那種“刮、刮、刮”地聲音讓心都摳出了裂紋。阿紫一巴掌打在她手上,她嚇壞了,“媽媽,是小狗在摳我的手,我沒摳?!眱蓺q零三個月的孩子,她已飽受了826 天的酷刑。

    17 世紀(jì)歐洲發(fā)明一種笑刑,將犯人或戰(zhàn)俘的手腳捆得牢牢的,在腳底上涂滿蜂蜜、白糖汁或食鹽,然后牽來一只山羊,讓它盡興地大舔腳底上的美味涂料。一旦被舔干凈,劊子手立即將蜂蜜或鹽水再度涂滿其腳心,使山羊不停地舔,這樣,就使受刑者奇癢難忍,無法克制,終至因狂笑導(dǎo)致缺氧窒息而死。古羅馬的笑刑是把人的腳浸泡在鹽溶液,讓羊舔舐她的腳。作用部位不僅僅是腳掌,還包括腋窩、頸部、軀干、膝蓋、腹部、肋骨、肚臍。

    孩子雖沒有受到這等殘忍的刑法,可對于一個幼小孩子來說,“癢”也是一種身體和心靈的折磨。

    阿紫無法替代,只能陷入自責(zé)。一次爭執(zhí)中,阿紫哭著對婆婆說:“孩子得了那么嚴(yán)重的濕疹我不怪你,但我只是希望你當(dāng)初能在孩子剛在眼皮上長幾顆濕疹的時候告訴我,我就對你感激不盡。你是醫(yī)生,你怎能不知道疾病的早期治療有多么重要,錯過就是過錯??粗⒆舆@么痛苦,外人都覺得心疼。如果當(dāng)時已治療過,至于病情繼續(xù)惡化,我也絕不怨天尤人,因為我們盡人事后,只能聽天命了??涩F(xiàn)在,我不甘心,我為自己的無知,腸子都悔青了。如果當(dāng)初臉上控制住,就不會蔓延到頭上,如果頭上控制住,就不會蔓延到全身。皮膚病是那么容易感染,你是行醫(yī)四十年的醫(yī)生,你還在廠區(qū)里幫人接生過孩子呢!你怎么會因為怕承擔(dān)責(zé)任,不言不語呢?這是你的親孫女??!”

    婆婆怒不可遏:“你自己無知還怪到我頭上來!我難道沒有暗示過你嗎?我都說了,以前我兒子小時候眉毛上長了濕疹,搽點膚輕松就好了,你聽不明白怪誰呢?是你要抱著孩子找什么皮膚科的專家看的,我敢多什么嘴?藥是搽在臉上的,弄不好,毀了容,我就是罪人了。你女兒這么金貴,我這個奶奶一沒錢,二沒力,多了嘴,出了錯,我去找誰申冤?多嘴可沒有香東西吃!”

    接下來的幾年阿紫的婆婆開啟了游山玩水模式,一年有好幾個月都出去旅游。阿紫和柏森的生活也變得云淡風(fēng)輕,日子就在柴米油鹽中不緊不慢地流淌著,孩子一天天長大,濕疹時好時壞。

    阿紫的婆婆對生活漸漸懈怠下來,她的日子像鐘擺,在電視機(jī)和沙發(fā)間擺動。每逢周末,柏森打電話說過去吃飯,她總回答,沒有準(zhǔn)備,不要來了。

    阿紫一家人在自己家吃了午飯過去,看見婆婆已呈雕塑的姿勢躺在沙發(fā)上,桌上一鍋飯泡著牛奶。

    “媽,你竟然不買菜做飯?用牛奶泡飯吃,我還是第一次見過!菜市場就在對面100 米,你有幾天沒下樓了?”柏森端起牛奶鍋聞了聞,眉頭皺成了麻花。

    “大呼小叫什么,牛奶泡飯怎么了?多有營養(yǎng)!你看你媽這段時間都快150 斤了?!卑⒆系钠牌艖醒笱蟮卣f。

    “媽,你看看你,腳都腫成這樣了,你還一天躺在沙發(fā)上。你一天在家里走了幾步路?你看這家里有多少天沒有打掃了?每個周末姐姐和我來看你,幫你打掃一次,你就一個星期都不會抹一下桌子。以前,別人睡過一晚上你的床,你就要拆床單、洗被子?,F(xiàn)在,你看臥室里被子上都是灰,你有多久沒打開過了?你連晚上都不上床去睡覺!火爐子就一直閉著,你聞一下,一個屋子都是煤氣味?!?/p>

    “我躺在沙發(fā)上,蓋著被子,火弄燃了做什么,抱個熱水袋就好。你站那么高,當(dāng)然聞著煤氣味,像我躺下來就聞不到了?!?/p>

    “媽,我再問你一遍,你到底要不要搬去和我們住,是你自己一天哭著說養(yǎng)大兒女都不要媽,你孤家寡人沒人要。現(xiàn)在,我就最后問你一遍,如果你今天不去,我就再也不過問你了!”

    柏森黑喪著臉,站在母親沙發(fā)前。

    “你那兒火爐都沒生,我一天是離不開火的?!逼牌趴赡芤颜也怀鲈儆辛Φ耐性~。

    “我馬上給你生火,你要走不走?”

    “我是想搬過去和你們住的。我只有你一個兒子,我不依靠你,我還去依靠誰?你可是我拿命換來的,你看看我肚子上這兩道疤。”婆婆瞥了阿紫一眼,衣服往上一摟,那兩條十字疤痕又聳立在阿紫眼前。那個褐色的十字勛章凹陷在一堆脂肪中,豎切的那條是生大姑時留下的,橫切的那條是生丈夫時留下的。那猙獰的勛章向世人陳列著一個母親的疼痛和驕傲的資本,那個遭受了巨大苦難的子宮曾是孕育生命的天堂,現(xiàn)在已是被遺棄的荒宅。

    “我是拿命換來了你姐弟倆。你說我的命咋就那么苦,從小沒爹沒媽,好不容易孩子長大了,老來又孤苦伶仃沒了依靠?!逼牌攀种械氖峙猎缫褲裢福⒆现榔牌拍贻p時就被同學(xué)叫做林黛玉,常常是未語淚先流。

    “我一個人在這,鬼都打得死,你是知道的。我從來就不喜歡和院子里的那些老奶,東家長西家短的,舌頭上面是非多,我從不言別人好壞,別人也就甭想在我頭上潑臟水??措娨曌詈?,它說,你也可以說,它哭,你也跟著哭,它笑,你也跟著笑,完全不用擔(dān)心別人的眼光。”

    阿紫的婆婆32 歲才結(jié)婚,即使放在崇尚晚婚的今天也已是大齡剩女,究其原因是因為婆婆的哥哥一直遲遲沒有結(jié)婚。按照農(nóng)村的習(xí)俗,家里哥哥沒結(jié)婚,妹妹應(yīng)等哥哥結(jié)婚后再結(jié),要遵從長幼秩序,否則村子里就要笑話弟弟妹妹等不得。特別是做妹妹的,猴急火燎地要嫁人,是要被別人戳脊梁骨的。婆婆催著哥哥娶了媳婦,自己才結(jié)了婚。33 歲生下了柏琳,36 歲生下了柏森。

    一個有著從小失去父母慘痛經(jīng)歷,又在大齡時拿生命換來兩個孩子的母親,可以想象,她會如何來養(yǎng)育她的孩子。

    上高中的柏琳,父親還騎自行車接送她上下學(xué)。今天,因為安全和交通原因,送孩子上學(xué)已成為常態(tài),而上個世紀(jì)80年,幾乎所有孩子都是自己上學(xué)。阿紫5 歲時已穿過兩條街自己去上幼兒園中班。

    阿紫的婆婆每天早晨起來做早點,炒上一個新鮮菜給兩個孩子裝好中午的飯盒,而阿紫的父母早上都是給她們姐妹三人一人五分錢一兩糧票,可以買上一個餌塊一個油糕。她們常常省下一兩糧票去買幾片酸蘿卜或是一盅米花。中午回家后自己生火、挑水、做飯。

    阿紫的婆婆認(rèn)為給孩子錢,孩子容易變壞,所以直到柏森和姐姐上大學(xué)前都還不會用錢。

    柏森讀高中時得到50 元獎學(xué)金,因為不知道怎么用,隨手夾在了一本書里,碰巧一位同學(xué)借了去,50 元也就不翼而飛。

    柏琳去讀大學(xué)前帶上了兩包洗衣粉,因為她不知道到學(xué)校要怎么買洗衣粉,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洗衣粉多少錢一包。

    柏森的衣褲、襪子,婆婆都要洗干凈放在床頭,如果不把底下的翻上來,他永遠(yuǎn)只拿最上面的那一件。

    公公生病住院時,需要燉一只雞滋補,婆婆在醫(yī)院照顧,殺雞和煮雞的重任就落到了從不會做家務(wù)的柏琳和柏森身上。

    那些年代,菜市場還沒有從殺雞到燉雞的一條龍服務(wù)。他們在家里五花大綁了雞,水果刀在雞脖子上劃了無數(shù)刀痕,血依然沒有冒出。雞狂叫、掙扎、只差喊上一句:“給我來個痛快的!”最后,雞脖子已經(jīng)斷了,雞皮還連著一塊,渾身綁滿繩子的雞像個粽子在地上撲騰,滿地都是鮮血。好不容易燙完毛扒光后,又遇到了一個挑戰(zhàn),如何大卸八塊?柏琳推選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弟弟主刀,而弟弟弱弱地說:“我雖然愛吃肉,可我從不摸死去的肉?!笨粗鴷r間已到了下午,等雞下鍋迫在眉睫,不愧是急診科拿手術(shù)刀的柏琳親自操刀,開切!

    看著手忙腳亂的姐姐,柏森充當(dāng)了助手,他用兩只長長的筷子戳住雞肉,協(xié)助姐姐解剖,并在一旁做好精神鼓勵工作“姐姐加油!姐姐必勝!”

    父母總是把自己所缺失的連本帶利加倍奉送給孩子,殊不知這是天平的兩端,缺失的一端變得富足,原本富足的那端又再度缺失。柏琳和柏森擁有了母親的呵護(hù)備至、包辦替代,他們同時也喪失了獨立果斷、家務(wù)理財?shù)哪芰?,這需要他們以后用幾十年來補上這一課。

    已是五月初夏,已清理干凈,搬到炭房的火爐重新抬回了客廳,已經(jīng)拴好的火管,又抬進(jìn)來安上。婆婆坐在兒子家的火爐邊心滿意足地看著阿紫和柏森忙進(jìn)忙出。時隔四年,婆婆又重回阿紫一家的生活,從此這樣的生活讓阿紫如履薄冰。

    本著這是你家,不是我家的原則,婆婆說:“我上街也不知道你們要吃什么菜,怕買來不合你們的意。”她這話的時候眼睛看向阿紫,阿紫知道她說的你們其實就特指一個人——阿紫!

    “你們家的地,我也是拖不成的。你看,你們拖地前又不用掃把掃,還能把垃圾拖在一起,拖得團(tuán)和和的,這種拖法我可弄不好。”

    “你們家的火,我也弄不成,怕加不好炭,放熄了?!?/p>

    “你們家的洗衣機(jī)是全自動的和我家那個不一樣,開關(guān)也不一樣,怕給你家擰壞掉?!?/p>

    “你們家的冰箱分這么多格,哪些是冷藏、冷凍的,我分不清?!?/p>

    “……”

    所有的東西和事情都統(tǒng)一打上標(biāo)簽——你們家的,我一概不知。

    阿紫上完班,推著自行車去菜市場,直到車龍頭上掛不下?;氐郊?,頭天晚上的垃圾桶、桌子、地上都要清理,阿紫在婆婆巡視的目光中來回移動,婆婆只在阿紫拖地拖到她面前時翹起了腿。煮上飯,洗好菜,阿紫跑著去接孩子放學(xué),到家后趕忙炒菜,吃完后,叫孩子寫著作業(yè),接著洗碗、收拾廚房。

    下午重復(fù)著上午的工作,直到晚飯。吃完晚飯后婆婆依然拉著柏森的手出去散步,阿紫陪著孩子寫作業(yè)。如果碰到朋友約出去吃飯,阿紫還得先做好婆婆和丈夫的飯菜才出門。周末阿紫去媽媽家,婆婆也會和阿紫他們一起去,有時她不想去,阿紫還得從媽媽家把晚飯給她帶回來。

    阿紫爬上三個疊在一起的凳子換燈泡,阿紫買兩米長的彈簧管疏通下水道,阿紫打著手電在樓梯口換保險絲,阿紫拿著螺絲刀修理關(guān)不上的柜子門,阿紫組裝著自己在網(wǎng)上淘來的鞋柜……

    阿紫感覺自己就是超人他媽——女超人!

    柏森早已習(xí)慣了這一切,結(jié)婚前,是他媽媽在做這些事,現(xiàn)在只不過換了另一個女人來做,本質(zhì)上沒有什么不同。沒有結(jié)婚前,阿紫只是一個女人,結(jié)婚后阿紫是媳婦、老婆、奶媽、保姆、工人、廚師、清潔工、司機(jī)、修理工……

    這需要多少個蛻變才能煉就這樣的金剛不壞之身。

    阿紫一切的付出,只換來婆婆大把大把的眼淚。沒人在時,她在流淚,柏森在時,她在流淚,有外人在時,她在流淚。有一天在大街上碰見柏琳的公公婆婆,他們只說了一句:“人老了就是要和兒女住在一起才好。”婆婆竟然站在大街上哭得停不下來,柏琳的公公婆婆不知所措,越勸越哭,就尷尬地站在車來車往的馬路中間,直到一輛汽車的喇叭轟鳴叫囂,才匆匆離開。

    阿紫和柏森的鴻溝一覽無余,柏森毫無懸念地認(rèn)為阿紫在背地里收拾他的母親,而阿紫其實連對婆婆挑戰(zhàn)的興趣都沒有了,她已經(jīng)對婚姻和家庭生活陷入了絕望。

    每當(dāng)夜晚來臨,阿紫看見女兒已熟睡,婆婆的房間門也已緊閉,而丈夫還在燈火通明的辦公樓里加班,阿紫就會開車出門去。車駛出了城區(qū),在車輛稀少的郊區(qū)柏油路上,車速不斷地加快,敞開的車窗翻卷著她的長發(fā)。阿紫真希望長發(fā)完全遮住她的眼睛,讓她直接駛向黑暗的地獄之門。

    阿紫求救于柏琳,給她發(fā)了一條短信:“姐,我和你弟弟的婚姻快完了!我的世界除了絕望還是絕望,你的母親和弟弟,他們多相像??!他們謹(jǐn)慎、猜疑、內(nèi)向、敏感,他們說話繞山繞水,從不直接表達(dá)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我在一個單純開朗的家庭長大,我們一家人說話都是直截了當(dāng),從來沒有言外之意。性格的矛盾決定了我們生活中的矛盾,我太累了,我越來越害怕回家,孩子睡了以后,我經(jīng)常一個人淚流滿面地開著車在路上盲目狂奔,我不知自己何去何從。我之前是一個多么心直口快、無憂無慮的人,現(xiàn)在我?guī)缀跽於疾粫f上一句話。謝謝你之前對我的理解,在這個家里,我無處傾訴,只好把我最真實的想法告知你??粗煺婵蓯鄣暮⒆?,我現(xiàn)在還不想輕易打碎這個家?!?/p>

    柏琳又一次拯救了我們?yōu)l臨破裂的婚姻。

    “媽,這段時間弟弟他們要搬家,你先去我家住一段時間,反正他們很快就搬過來,到時候我們兩家都住在一個小區(qū)里,你要住哪家都可以?!卑亓談裾f著。

    “我不去,我要和我兒子住在一起。養(yǎng)兒做什么,就是防老!”婆婆搖著頭。

    “媽,弟弟家只有兩個臥室,小床放在書房里也不方便,你看現(xiàn)在婉兒也長大了,腳都伸出床一大截,拿兩個凳子支著也不好睡。等他們搬過去,你再去弟弟家住?!?/p>

    “那好,我暫時去你家住幾天,等他們一搬過去,我就和兒子住?!逼牌劈c頭勉強同意了柏琳的建議。

    母親去了柏琳家,雖然之前說好要幫他們買菜,可一個月以后,姐夫就帶著孩子回奶奶家吃午飯去了。中午時間緊,回來飯菜都要現(xiàn)做是來不及的,之前柏琳也在婆家下班端碗就吃飯,現(xiàn)在只好回家快速炒個飯便吃。

    阿紫的婆婆買菜很無序,今天看見毛豆好,買一捆。明天看見毛豆好,再買一捆。吃不,就凍在冰箱里,一個星期后,冰箱冷凍室已經(jīng)放不下。她喜歡吃核桃殼煮雞蛋,就天天煮,一百多個雞蛋煮了,一家人吃到看見雞蛋就想吐。

    三個月以后,柏琳的老公已經(jīng)自己上街買菜,柏琳的母親也就落得個清閑。阿紫建議給婆婆去老年大學(xué)報個太極拳班,柏琳也極力贊成。交了報名費,阿紫親自送去。還請一個認(rèn)識的同事多加照顧,去了兩次就再也不出門??拗f,老師和學(xué)員處處都照顧她,其實是嫌棄她老,動作做不到位。再后來阿紫的婆婆又開始了宅家模式,從早到晚又躺在了電視機(jī)前。

    有一天出門時坐偏了鞋凳,摔斷了手腕。治療后,婆婆更是不愿意下樓,出門都要等天黑后柏森或柏琳牽著她,才肯在院子里走走。就這樣,三個月以后,婆婆手腕的骨頭在時間的修復(fù)下一天天堅固,記憶力卻隨著時間的抽離一天天枯萎。

    “外婆,你怎么又拿我的洗臉毛巾洗腳?哦——我媽,你快來看看你媽,我都快瘋了!”“我的牙刷是粉紅色的,你的是藍(lán)色的,你已經(jīng)害我丟了七把牙刷了?!卑亓盏呐畠喊严词ぞ甙徇M(jìn)了父母的衛(wèi)生間,三個人擠在一起。柏琳默默地搬出了自己的洗漱工具和母親的放在了一起。

    “外婆你怎么把家里的柿子全部吃光了,還吃了我要送同學(xué)的餅干,你以前不是不會進(jìn)我臥室翻東西的嗎?”

    “我沒偷吃,你看我嘴里,什么都沒有?”阿紫的婆婆伸出了長長的舌頭。

    柏琳的生活也陷入了混亂。

    “媽,你襪子怎么一只紅一只黑?鞋子也穿反了!”

    “媽,我的內(nèi)衣怎么收到你衣柜里去,你看你看,這是我的!”

    柏琳老公的潔癖也受到了婆婆的摧殘。

    “你看一下她外婆,邊吃西瓜邊走,一個地板都是果汁。家里衛(wèi)生都是我在打掃,地板都是我跪在地上擦干凈的。”

    “她外婆那個衛(wèi)生間又沒有沖馬桶,我回家來,一個屋子都是臭的?!?/p>

    “洗衣機(jī)我又買了一臺,她外婆的衣服和我們的分開清洗?!?/p>

    “媽呀——媽呀——有鬼!”女兒半夜發(fā)出驚叫,柏琳和老公沖進(jìn)去一看,母親光著腳站在地板上正驚恐地看著外孫女。

    “我只是想給她蓋蓋被子。”她怯懦地說。

    白天在家里打瞌睡的母親,到了半夜就起來活動。柏琳和侄女晚上睡覺時都要鎖緊房門,由于無法打開門,更喚起了她的好奇心,她就不停不停地去擰鎖,本就精神衰弱的柏琳整夜睡不安穩(wěn),白頭發(fā)劇增。

    更讓柏琳抓狂的是母親的眼淚和哭訴。

    “我好可憐啊,一天到晚都沒人陪!”母親一看見女兒就淚眼婆娑。

    “媽,你是在醫(yī)院工作過的,我一天在醫(yī)院上班,每分鐘都是連軸轉(zhuǎn)。下班還要去接孩子。買菜、做飯、打掃衛(wèi)生這些幸好都是你女婿做了,可是我回家來還是累得話都不想說。你不要折磨我了,要我一天陪你,除非等我退休。當(dāng)初你就應(yīng)該早點結(jié)婚,你要是二十歲就生了我,現(xiàn)在我也早就退休了。你去院子里遛遛,那么多老人坐在那,你不愛說話,那你聽聽人家說啊?!?/p>

    “不想聽,東家長,西家短的,和人家搭上腔,以后人家又來找你執(zhí)白,不想惹是非?!蹦赣H說完又長吁短嘆起來。

    剛好到了假期,阿紫對丈夫說:“我看著姐姐整天精神恍惚,肯定晚上睡眠不好,我們倆睡覺都不容易驚醒,要不把婆婆接過來住一段時間?!卑厣写艘?,只是不好向阿紫開口,如此一說,正中下懷。

    阿紫婆婆第一次找不到家回家的路是在六年前。

    阿紫接到保安打來的電話,說一個老人說不清楚住在哪一幢哪一個單元,他用老人的手機(jī)打過來。

    阿紫在門衛(wèi)處看見了婆婆。烈日下她滿面通紅,不停地用手帕擦著不斷淌下來的汗,看見阿紫,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兩眼放光,突然一下子又哭了起來。

    “我找不著路了。”

    阿紫鼻子一酸,溫柔地勸道:“不著急,我們這就回家?!崩哙碌氖郑⒆现钢鴺堑赖臉?biāo)示牌告訴她,要記住數(shù)字,要記住門前的樣子。

    可意外又接二連三地發(fā)生,她常常把自己鎖在門外,她常常跑錯了單元,她走在地下車庫里找不到電梯,她站在電梯里又忘記了住幾樓。

    住在阿紫家對面的吳奶奶是保山人,退休前是個開大客車的女司機(jī),熱情、豪爽、開朗。老伴也是早就過世,她現(xiàn)在和兒子住在一起。吳奶奶和阿紫的婆婆同歲?;ㄒr衣,白褲子,紅運動鞋,每天六點起床拖地,七點出門上公園做操,九點買菜回來做飯,十二點兒子兒媳下班回來,準(zhǔn)時開飯。下午在院子里和一群老人聊天,爽朗的笑聲十樓以上都能聽到,阿紫活動了心思,心想婆婆和她交往一下,或許會愿意下樓去走走說說。和吳奶奶商量后,阿紫請她約婆婆出去走走,她一口就答應(yīng)了。

    早晨七點,吳奶奶打來了電話,兩個老人邀約著一起出了門。兩天后,吳奶奶就上門來。

    “真是阿彌陀佛!小妹,你差點害死我了,今天做完操,我去買菜,叫你婆婆站在攤前等我,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我急得一路小跑,總算在紅綠燈那兒看見了她。她腦袋不清醒,你還瞞著我,還只說性格內(nèi)向。我這兩天早看出來了,在院子里,別人講得熱火朝天,她一句話都不說。摁電梯也不知道樓層。我也老啦,照顧不了別人,要是把你婆婆弄丟了,我可賠不起。以后要下樓去坐坐,我可以叫她,可都要你們在的時候?!?/p>

    吳奶奶走后,阿紫的婆婆說了一句話:“我才不想和她出去,我只想靜靜地坐著?!?/p>

    阿紫心里一陣悲涼,性格決定命運。

    接下來,阿紫的婆婆狀況頻出。

    阿紫在廚房抽油煙機(jī)的轟鳴下炒完菜,婆婆已不見蹤跡。想到有人在家就未反鎖門,她不知什么時候出去,又不知怎樣乘電梯離開。阿紫跑到地下車庫,不見,跑到花園層,不見,順著樓梯從20 樓往下走到一樓,依然不見。阿紫沖進(jìn)了監(jiān)控室,請監(jiān)控員調(diào)出監(jiān)控后,看見婆婆在一樓跟隨一個人出了電梯。后來,在柏琳家單元門口找到了她。

    每到下午,阿紫在書房讀書,她走到阿紫面前,“能不能麻煩你打個電話給我兒子,叫他來接我,我要回家,回灑漁河?!泵窟^幾分鐘她就走進(jìn)來重復(fù)一遍。

    穿上皮鞋換拖鞋,換上拖鞋又穿上皮鞋,一會兒把拖鞋塞在枕頭底下,一會兒在沙發(fā)的坐墊下又找到了皮鞋。

    吃飯時突然從口袋里掏出一只襪子來擦嘴。

    放在桌上才買來的兩斤的面包,等阿紫回家早已吃光,滿地都是面包屑。

    最讓阿紫嚇壞的是,母親竟然把花盆里的多肉植物也掰下來吃掉幾片。

    剛燒開水的茶壺放在筆記本電腦上,外殼燙了一大個圓圈。

    吃完的瓜子殼、水果皮放在阿紫的皮鞋里,阿紫一穿一腳垃圾。

    把電飯鍋藏在衣柜里,害的柏琳一個星期都沒找到。

    晚上只要忘記鎖上臥室門,半夜酣睡時,她就悄無聲息地站在阿紫的床前。

    第一個發(fā)現(xiàn)阿紫婆婆的屎從褲子里掉出來的是阿紫的女兒,她在地板上看見一坨類似巧克力的東西。撿了起來,聞到臭味后,狂叫起來,才發(fā)現(xiàn)奶奶身上全是屎味,那天阿紫婆婆的臉色一片灰暗。

    白描 書法

    看著阿紫也接近抓狂,柏琳提出讓母親在兩家各呆一個月,讓各自緩緩氣。但一個星期后柏琳就覺得世界末日無比漫長,提出兩家人各照看一個星期。

    阿紫的婆婆聽到后哭了起來,“還是獨生子女政策好,只生一個就跑不脫,別想一個攀扯一個??磥砦乙院笠ツ銈儍蓚€單位門口去討口嘍!”

    阿紫婆婆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站在陽臺上,她對著底下的人喊:“嗨——嗨——救命啊——救命,我被我女兒關(guān)在家里了,快來救我?!痹鹤永锏泥従雍捅0苍缫咽煜に袨椋瑳]有誰理會。她抓起陽臺上的核桃,花盆里的泥巴向那些置之不理的人打去,很多人再也不敢坐在樓下。

    好好地吃著飯,柏森提醒她用手抬著碗,菜就不會灑在桌子和身上,婆婆不聽,再提醒一遍,她把碗和筷子往桌上一摜,“我就是不抬?!?/p>

    有一次,孫女給她送飯,她問:“飯里有沒有下毒?。俊?/p>

    阿紫聽后十分震驚,“媽,她是你孫女,大老遠(yuǎn)給你帶飯回來,你怎么問這樣的話?”

    “哼,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無,這飯我不吃!”

    聽著她說的話,阿紫非常懷疑她的智力。柏琳回家,她就拉著柏琳的手說:“老同學(xué),你來看我了?!笨砂厣蛷膩頉]有認(rèn)錯過。

    柏琳經(jīng)常說:“我媽,你一天伶牙俐齒、思維清晰,我真懷疑你在裝病?。∮行┎∪藳]有病,可裝著裝著就真的病了?!?/p>

    “你是醫(yī)生都看不出我裝不裝病,你也是庸醫(yī)吧,不知害了多少條人命!”母親一臉冷漠。

    柏琳氣極而走。

    晚上,阿紫在家,她看會兒電視就自己刷牙、洗臉、洗腳去睡了,如果柏森在家,她就不停問。

    “兒子,你家的衛(wèi)生間在哪里呀?”

    “兒子,我的洗臉帕是不是這塊?”

    “兒子,我是不是睡這間房,燈開關(guān)在哪呀?”

    阿紫看著她,也不知真真假假。

    有天晚上,阿紫婆婆在沙發(fā)似乎有些坐立不安,阿紫問哪里不舒服,婆婆說頭昏,柏森恰巧值班,打了電話給柏琳。她檢查了一下,好像有腦梗的跡象,送到醫(yī)院后,要等第二天檢查。阿紫打電話給柏森,他走不開。等他到了醫(yī)院,婆婆已輸上了液體,不是太嚴(yán)重。

    回到家已是深夜,柏森翻來覆去睡不著。清晨,阿紫和他說話時,他瞪著阿紫的嘴,表示聽不到,他竟然聾了。

    阿紫第一次聽說了突發(fā)性耳聾,在五官科看到一個高三男孩因為學(xué)習(xí)壓力導(dǎo)致耳聾后,錯過了7 ~10 天的最佳治療期,永遠(yuǎn)地喪失了聽力。柏森的耳聾由于得到及時的治療,漸漸恢復(fù)了聽力。

    為了方便照顧,柏森和母親住在了一間病房??粗诓〈才缘膬鹤?,阿紫的婆婆高興得整天都合不攏嘴,眼光不離兒子左右。有時柏森去高壓氧艙治療兩個小時,母親就不停地問:“我兒子去哪啦?怎么一天都沒看見?!?/p>

    阿紫的婆婆和丈夫出院后,大家都認(rèn)為把她鎖在家里一定要出問題,多方打聽找了一個鄉(xiāng)下的親戚珍珍。

    珍珍照看了阿紫婆婆一個月。白天去公園做做關(guān)節(jié)操,阿紫婆婆做了兩下就不想動。她坐在一旁看著珍珍邊做關(guān)節(jié)操邊和身旁的人聊得火熱,氣得看不下去,“我是出了錢請她來玩的。”她憤憤地想。

    珍珍聽說阿紫婆婆還有套房子在公園旁就說:“奶奶,不如我們搬回老房子去住,離公園又近,離我家也近?!?/p>

    “你以為我傻啊,放著好端端的電梯房不住,跑去住我的爛房子。”

    下午珍珍要帶她下去走走,“我走不起!紅火大太陽的有什么可走的?!卑⒆掀牌派鷼獾卣f。

    “他們請你來照顧我,開你多少工資?”

    “表姐說,供我吃住,兩千塊一個月?!?/p>

    “倒是比我的工資還高!你在農(nóng)村里又是老人,又是兩個孩子,我是不用人看著的,怕我耽誤了你?!?/p>

    珍珍聽出了話外音,晚上就要回去。阿紫和柏森好說歹說勸了一宿,才說做滿一個月,等他們找到人再走。

    接下來就是到處尋找保姆,又換了兩個,都不滿意,阿紫的婆婆又重新被鎖在了家里。

    阿紫婆婆的思維已越來越停滯,像一條緩緩的河流在一覽無遺的土地走向干涸。

    家里的固定電話打去,她瞪著眼睛到處看,已不會去接。柏森買了監(jiān)控,在家里和柏琳家都裝上。上班的空隙,就從監(jiān)控里看看母親在家里是不是好好的。有時通過視頻聊天和她說說話,聽到聲音,她從沙發(fā)上探出頭來,什么也不敢回答。

    阿紫每天回家都承受著巨大的心理考驗,不知道那些莫名奇妙的屎會出現(xiàn)在床上、馬桶圈上、毛巾上、沙發(fā)上、地板上的哪個位置。

    阿紫家里彌漫著濃烈的消毒水氣味。

    近十年來,阿紫的婆婆和兒女最多的交流來自她的電視劇,而曾經(jīng)最愛看電視的她,已沒有辦法靜靜地坐著看懂劇情。她已喪失了話題的更新。她只能重復(fù)著六十年前的往事,絮絮叨叨,柏森和柏琳靜默著,各自玩著手機(jī)。到后來,似乎連往事都隔著一層迷霧,隱隱約約,迷迷糊糊,剛開口,就忘了詞。

    柏森以前看見母親的眼淚,就覺得罪孽深重。后來再見眼淚,已變得熟視無睹,還美其名曰:“哭吧!哭一會兒,沒事的,還可以排出毒素,釋放壓力?!比缃癜⒆系钠牌叛劾镏皇O驴斩?,空無一物的荒漠。

    去年,阿紫找到了慧姐。

    慧姐和她老伴就住在阿紫婆婆的小區(qū)里,兩個孩子在外地,雖已結(jié)婚,卻是丁克一族,慧姐和老伴退休后也就閑居在家中。恰巧兒子做生意賠了本,欠了七十多萬的債,慧姐就想再打份工,替孩子還債。多年的老鄰居,柏森和柏琳都覺得們母親交給慧姐照看,他們放心。

    阿紫婆婆在八年之后又回到了她的老家。

    走在大街上,她的目光依然會被一輛輛白色的車子所左右,雖然她根本無法分辨哪張是她兒子的車。坐在院子里曬太陽的她,從不會忘記向大門口張望,眼光里充滿殷切的希望。

    她喃喃地說:“我可以忘了我自己,可我絕不會忘了我兒子?!?/p>

    慧姐每天領(lǐng)著阿紫的婆婆去附近的公園走走。有時婆婆還能和她的老朋友坐在一起聊聊天,說著清晰的陳年往事。但漸漸地她在公園里看見周圍的人用異樣的眼光看著她,有時還分明地聽到“哎,好可憐呀!”“看著好好的樣子,怎么會是老年癡呆呢!”

    許多老朋友和親戚見到她最愛玩的游戲是:

    “你還認(rèn)不認(rèn)識我?”

    “我叫什么名字?”

    “我是哪個?”

    阿紫婆婆的臉從紅漲羞怯到憤怒不屑最后陷入死灰漠然。

    她不再愛去公園,只在院子里走走。院子里還有幾個老鄰居,他們眼睛里也寫滿了同情,阿紫的婆婆也不愛看。

    一年以后,她上廁所的頻率越來越高。剛上完坐下,又站起來往廁所走。坐在馬桶上什么也解不出來,提起褲子來,她又說要解。等坐在沙發(fā)上尿又拉在了褲子上。

    秋天一過,冬天又來了。

    每個周末,柏森和柏琳都把母親接回家,平時上班都是請慧姐照顧,周末也可以讓慧姐休息一下。

    柏琳給母親洗澡、剪手指甲和腳指甲,柏森拉著母親去理發(fā)。每次吃飯都要給母親戴上圍兜,底部可以兜住灑落飯菜的圍兜。阿紫看著婆婆像個小孩子拿著調(diào)羹都喂不進(jìn)嘴的樣子,也忍不住神傷。

    床上經(jīng)常都尿濕,柏琳堅持讓母親穿上紙尿褲,因為好幾次尿濕床都感冒住了院。阿紫的婆婆穿上紙尿褲后不停地去扯它,等天亮后一看,紙尿褲在一邊,床上又已濕透?;劢阆肓藗€辦法,她用針線把紙尿褲縫在阿紫婆婆的睡衣上,早晨再拆開清洗,這樣就能讓阿紫的婆婆在冬天的被窩里暖暖地睡個好覺。

    隨著記憶力的喪失,阿紫婆婆的思維已陷入了一種混沌,她的眼神灰暗呆滯。她常常說自己沒有吃飯,沒有人給她吃飯。因為不停地吃東西,她的體重又接近了最胖時候的150 斤。每次洗完澡都要在她的大腿上敷上爽身粉,否則就會潰爛。但當(dāng)大便經(jīng)常拉在身上后,爽身粉就不斷被沖掉,嫩紅的皮膚粘連在一起。夏天的到來,加重了皮膚的潰爛。

    最終阿紫的婆婆站立不來,躺在了床上。阿紫買了氣墊,又去買了一個海綿墊子,在中間挖了一個洞,以減輕婆婆臀部的擠壓。

    三天后婆婆陷入了昏迷,在一個落雨的早晨離開了人世。

    院子里阿紫婆婆四十年前親自種下的三棵銀杏樹已高聳入云,傘形的葉片靜靜地臥在地上,石凳上,草叢里。奪目的金黃是秋天最絢爛的輝煌。銀杏四十年才結(jié)果,能活千年,樹猶如此,人壽幾何?

    樹下,柏森對著姐姐后悔地說:“自從爸爸死后,我們就寵著媽媽,什么事都不讓她做,我們結(jié)婚以后,還要求姐夫和媳婦一起寵她,直到把她變成一個廢人,退化得什么都做不了。姐,這不就像媽媽小時候?qū)ξ覀円粯訂幔克?dāng)初寵我們,我們什么都不會,我們用了二十多年才補上。后來我們寵她,不到十年,媽媽就成這樣了。當(dāng)初就不應(yīng)該讓媽媽和我們住在一起,如果當(dāng)初找個像慧姐這樣的,陪她一起做飯,一起上街,一起聊天,也不至于在我們兩家關(guān)了三四年就成了老年癡呆。我們給她制造一種假象,這就叫孝順,我們也給親戚、朋友、同事、鄰居制造我們是孝女孝子的假象。其實剝開裝扮我們愛的衣裳,身體早已滿目瘡痍。”

    現(xiàn)在,阿紫已經(jīng)中年了,過去的生活在恍惚中逐漸趨于淡定,可她還是常常來到婆婆四十年前親自種下的三棵銀杏樹下,靜靜地坐一會兒,發(fā)一會兒呆。阿紫驚奇地發(fā)現(xiàn),每當(dāng)發(fā)呆的時候,她就會看見,在生命無盡的塵埃里,在煙熏火燎塵土飛揚的時光里,一雙無形的大手,在悄無聲息中,剝光了我們曾經(jīng)愛的衣裳,讓我們赤裸的肉體和靈魂,無處躲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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