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山?青春?小卷毛（下）

高中全

肆

生活中常常充滿變數(shù)，在我人生低谷時，美麗的小卷毛突然出現(xiàn)，仿佛突然間云開霧散，在我的天空中出現(xiàn)了一道彩虹，使我感受到了生活中美好的另一面。礦山陽氣太重，受其影響，我也變得剛強有余，韌性不夠，動不動就喊打喊殺。她們的陰柔之美，滋潤了我的陽剛之氣，使我變得不那么浮躁了。

俗話說，跟什么人學(xué)什么人，跟著礦工能喝酒，跟著姑娘會唱歌。我到礦山后為了擺脫書生氣，常與一些老礦工喝酒聊天。虛心接受再教育的結(jié)果，使我從一個文雅少年，幾乎完全變成了開口不離臟和爛。但與小卷毛這些年輕姑娘在一起，說話不能帶臟字，舉止要文明，潛移默化，使我又逐漸找回了從前的自己。

小卷毛她們是文革中的小學(xué)生，雖然陰錯陽差的上了技校，應(yīng)該也算高中生了，但實際掌握的知識有限，礦山較封閉，求知面窄。她們初出校門，天真純樸，求知欲強，我能說會道，在一定程度上，開闊了她們的眼界，增長了她們的見識，滿足了她們對知識的渴求。她們天真無邪，也使我的心靈得到了凈化和升華。

愉快的相處，異性之間的相互吸引，使我們的關(guān)系迅速升溫，由生到熟，無拘無束，用她們的話說，我這個人雖然長得不咋的，但有才能無壞心，跟我相處十分愉快。只要一有時間，她們就會約我一起吹牛聊天，打撲克，玩游戲。

我爭強好勝，命中帶個賭字，打撲克，玩游戲，不帶點刺激和懲罰，寧可睡大覺。女孩子心軟，犟不過我，只能由我說了算。與她們打撲克，先是抹牙膏，貼紙條，幾番搏斗下來，一公三母，全部變成了大白臉和吊死鬼。她們是妙齡少女，如花似玉，一下子變成了丑八怪，雖然開心好笑，但心里并不樂意。她們喜歡臭美，寧可皮肉受苦，也不愿損害光輝形象。于是變個花樣，懲罰變成了刮鼻子，揪耳朵，彈腦包三選一，耍賴是小狗，地下爬三圈。不知怎么搞的，與她們在一起不管是打撲克，下跳棋，猜單雙，我總是勝多輸少，明顯占了不少便宜。勝負(fù)是小事，開心就好，但她們并不是傻子，哪能讓我只占便宜不吃虧。

這一天，我剛下班回來，就被她們?nèi)齻€堵在路上，邀我去玩一種新游戲。我說身上臟，怎么去？她們說：“你這個人本來就不講究。豬八戒戴方巾，裝什么圣人。走吧，我們不嫌棄你臟。”我想，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就順著她們的話說：“你們不嫌我臟，我也不嫌你們干凈，走就走，誰怕誰?！?/p>

一進宿舍，我就發(fā)現(xiàn)有點不對頭。這三個死丫頭，互相使個眼色，一致邀請我玩花繃繃，這種游戲，是小女孩用橡皮筋繞在手上變幻花樣，我一個大男人，搞不來這種名堂。她們?nèi)伎囍槪惪谕暤卣f：“你不會玩可以教你，愛玩不玩隨你的便，你今天不玩，以后也就別進這道門了?！边@是明顯的威脅，半真半假，極具殺傷力。算了，吃得虧，才在得攏一堆，大不了硬著頭皮當(dāng)一回豬頭。

那一天，我一敗再敗，這三個死丫頭采用車輪戰(zhàn)術(shù)，對我又刮鼻子又揪耳朵，笑得像鴨子叫，嘎嘎嘎嘎嘎。她們開心了，我卻有點不樂意了。正當(dāng)我要翻臉走人的時候，小卷毛察顏觀色，立刻打圓場說換個玩法。由她和我單挑包剪錘，并說她第一次出的是剪子，我知道她不會騙我，結(jié)果當(dāng)然是她輸了。我十分清楚，這次的花繃繃，一定是她想出來的壞主意，因為在這三個姑娘中，她人小鬼大，腦子特別靈。一報還一報，我一定要教訓(xùn)她一下。于是我咬牙切齒地說：“先輸不如后贏，小卷毛，你死定了，這一次，我要讓你記得一輩子。”

說完后，我用力在她腦門上來了一個脆響的粟子爆。姑娘家皮薄肉嫩，一個粟子爆砸下去，立刻腫起一個小肉包。小卷毛“哎喲”一聲，用手揉起了腦門。她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盯著我，不動聲色地說：“再來一次，這次我仍然出剪子?！?/p>

這一次，我上當(dāng)了，她沒有輸。我伸長脖子等待腦門開花，但她微微嘆了一口氣，心平氣和地說：“小牛哥，算你狠，但我會讓你不好意思的?！闭f完后，她用手指在我腦門上輕輕地碰了一下，這事就算完了。

這個死丫頭，太會收拾人了。她深知我服軟不服硬，以柔克剛。一下子擊中了我心中最軟弱的地方，弄得我真的不好意思了。從那以后，那些帶懲罰性的游戲，漸漸淡出了我們之間的交往。

愛玩愛笑是所有女孩子的天性，她們?nèi)齻€各有各的個性，小張性格開朗，熱情大方;小李性格內(nèi)向，溫和善良;小卷毛大大咧咧，沒心沒肺。她們認(rèn)同我也是一個沒有心計的人，和我交往，從不設(shè)防，有什么說什么。有一次，她們竟約我打眼仗，結(jié)果我是一勝二負(fù)以失敗告終。

與小張的目光對視，她的眼睛閃閃發(fā)光，熱情奔放，火辣辣的，盯得我鼻尖發(fā)癢，很快敗下陣來。小李的目光溫柔似水，我緊盯了一會兒，竟然發(fā)現(xiàn)她的睫毛在微微顫抖，臉蛋開始羞怯地泛紅，她垂下了眼簾，不敢與我對視。小卷毛長著一雙會說話的眼睛，這雙眼睛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小牛哥，你不是我的對手，快認(rèn)輸吧！她的目光清澈似水，仿佛能照出你的影子，猜透你的心思。我不由自主地眨了一下眼睛，輸了。

當(dāng)然，有時候我和她們也會發(fā)生一些爭執(zhí)。小張和小李很不贊同我對礦山的一些看法。她們認(rèn)為我太矯情，不知足。她們說：“周總理視察安源時說過，礦工是祖國的大兒子，各種待遇必須從優(yōu)?！碑?dāng)時，許多地表工干了十多年只是個二級工。當(dāng)?shù)V工一下井就是三級工，加上井下津貼，收入可觀。糖、酒、肉食加倍供應(yīng)，井下保健，天天有肉。一人下井，足夠養(yǎng)活一家四五口人。你說昆明好，有本事你就直接調(diào)昆明，沒本事就應(yīng)該在礦山好好干。

她們說我是個聰明人，懂技術(shù)，能寫會畫，只要好好干，將來一定會有大出息。不要像現(xiàn)在這樣，斜刁煙，歪戴帽，像個流阿強一樣。這兩個死丫頭，說話一點也不客氣。我與她們你來我往，唇槍舌戰(zhàn)，毫不退讓。我說礦山工傷多，會死人，她們說哪里不死人，吃飯都會噎死人，只要注意點安全，就不會死到你頭上。我無言以對，只好強詞奪理，以話對話，“斜刁煙，歪戴帽怎么了，那是我的風(fēng)格，帽子歪歪戴，媳婦來得快！”

她們哈哈大笑，笑過之后，接著說：“呸！呸！呸！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你這種特別不要臉的，像你這種斜皮二武的討厭鬼，只配去找一只老母豬?！?/p>

我被她們嘲弄了一番，心有不甘。我腦筋轉(zhuǎn)得快，略一思索，轉(zhuǎn)守為攻。“你們不要得意，只要我愿意，明天就可以領(lǐng)一個辣妹子來戳你們的眼睛。”

那時候，城鄉(xiāng)差別很大，礦工工作雖然艱苦，但每個月的糧食定量綽綽有余。天災(zāi)人禍?zhǔn)顾拇ㄞr(nóng)村民不聊生，許多川妹子為了生存，拉幫結(jié)伙地往礦山嫁。一些三四十歲的單身礦工，只要愿拿出二百塊錢的安家費，就可以娶到一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天府之國，美女眾多，像我這種青頭小伙，找個俏生生的川妹子易如反掌，手到擒來。

我這么一說，她們就不吭聲了。這次爭論使我明白了兩點。第一點，她們并不希望我去找一個農(nóng)村的川妹子。第二點，她們是礦山的第二代，生在礦山，長在礦山，對礦山有深厚的感情。玩笑可以亂開，底線不能突破，再窮辯下去，只會傷害她們的自尊心。但使我感到奇怪的是，小卷毛在這種時候，總是在旁邊偷著樂，跟著笑，始終保持中立，從不偏向任何一方。

好奇心使我想要追根問底。在一次單獨相處時，我提出了疑問。她若有所思地嘆了一口氣，欲言又止。我和她的目光友好地對視著，誰也不吭聲。這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那雙清亮亮的眼睛里，竟然浮現(xiàn)出了一絲淡淡的憂傷。

在我的注視下，她又嘆了一口氣，開口說道：“你真想知道原因嗎？”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

她長舒了一口氣，像作什么重大決定似的，神色凝重地說：“孩子沒娘，說來話長。小張她們快下班了，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到白石巖去，那里無人干擾?！?/p>

白石巖居高臨下，亂石叢生，視野開闊，山風(fēng)陣陣。我們選了一個背風(fēng)的地方，面對面地坐下。她又輕輕嘆了一口氣，開口說道：“小牛哥，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什么是這個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

這個問題有點復(fù)雜，痛苦有許多種，不知何為最。我一下子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她似乎也不需要我回答，有些傷感地說：“這個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就是自己心中的苦楚，不知去向誰人訴說?！?/p>

我萬萬沒有想到，這個線條明朗，整天嘻嘻哈哈的姑娘，心中竟然也有許多的無奈。

這是一次講述者與傾聽者之間的心靈對話。我默默地聽，她動情地講。心里的防線一打開，這個姑娘的一肚子苦水全都傾瀉了出來。

她的爹媽都是南下干部，開礦元老。如今，爸爸戴著黑袖套在井下推礦車，媽媽戴著白袖套在選廠掃廁所。技校分班，成績優(yōu)秀者可自選專業(yè)。小卷毛的成績不錯，但被剝奪了自選資格，成了采礦班的學(xué)生。女娃娃下井采礦，天方夜譚?？蓱z的小女孩，過早地體驗了世態(tài)炎涼。生活的艱辛，人心的險惡，前途的暗淡，像層層烏云壓抑在她的心里，有苦無處訴，只能強顏歡笑。說到傷心處，她的眼里充盈著淚水，但她強忍著不讓它流下來，長長的睫毛上沾滿了淚珠。

我安慰道：“你想哭就大聲哭出來吧，只要哭出來了，你心里就會好受些?！?/p>

她看了看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聲說道：“謝謝你，我不哭，現(xiàn)在我心里舒暢多了。”

她擦了擦眼睛，突然一下子站起來，用一種堅定的語氣說：“我不哭，我堅決不哭，我要笑著面對人生。讓那些希望我哭的人看看，到底是誰笑到最后?！?/p>

在她講述的時候，我一直在靜靜地聽。表面雖然鎮(zhèn)定，內(nèi)心卻在翻江倒海，感同身受。我肚子里也有許多的苦楚和郁悶。于是角色轉(zhuǎn)換，傾聽者變成了傾述者。我和她分別從異性的角度，互相寬慰彼此的心靈。在我倒苦水的時候，她也是一聲不吭地望著我，目光溫柔似水。我講完后，心中的郁悶一吐而快，身心感到無比的輕松和愉悅。我有一種預(yù)感，與小卷毛的肝膽相照，將會使我的生活發(fā)生新的變化。

在白石巖的頂峰，我們登高遠(yuǎn)望，藍天白云，群山巍巍，山風(fēng)迎而撲來，帶來了野花的芬芳。松濤陣陣，好像在唱著一首壯美的歌。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礦山的景色，竟然如此壯美，豐富多彩。

與美麗相伴，本身就是一種幸福。白石巖之行，一下子拉近了我和她之間的距離。和她在一起時，總感到身心愉悅，無拘無束，暢快淋漓。她的確長得漂亮，身材又好，許多人都說她是礦山第一美女。她從不用什么化妝品，總是素面朝天，就像一朵深山里的鮮花，開得自然清純，充滿活力。她的笑點很低，嘴角永遠(yuǎn)往上揚，一句小玩笑，就可以沒心沒肺地笑個不停?？鞓泛蜌g笑是可以分享的，和她在一起，我總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童年，身心感到無比的舒暢。每天拖著疲憊的步伐，從黑暗的礦井中出來，突然看見一個美麗的姑娘對你甜甜的笑，這是一種什么感覺。也許，生活本身就是一首詩，平仄起伏韻味長。

有這么幾天，我總覺得她有點不對勁。平時，她總是笑著和我說話，目光平視，有什么說什么。但現(xiàn)在的目光卻有些凝重，似乎有話要說，但總是欲言又止。這太不像她的風(fēng)格了。人一反常必有事，我忍不住了，直接挑明說：“死丫頭，有什么事直說，不要躲躲閃閃的，太不夠哥們了?！?/p>

她臉微微一紅，有點不好意思。但仍然繞著彎子說：“小牛哥，你真懂我，我的確有一件事想求你，不知你答不答應(yīng)?！?/p>

我說：“什么事，你說?！?/p>

她狡黠地眨巴了一下眼睛，下了個套讓我鉆，“你答應(yīng)了我才說?！?/p>

我望了她一眼，心里想，她總不會叫我去殺人吧。于是表態(tài)道，“好，我答應(yīng)你，說?！?/p>

她告訴我，她從小喜歡文學(xué)，幾乎讀遍了家里的藏書。前幾年家被抄了，所有的書都被沒收了。那時，《青春之歌》這本書，她剛讀了一半，現(xiàn)在非?？释业剿?。

這事有點難辦。她是個明白人，深知其中的利害關(guān)系，所以遲疑再三，方才開口。但我卻十分干脆地說：“小事一樁，三天后來拿書?！?/p>

說得輕巧，吃根燈草。小卷毛走后，我的心情很不平靜。借書這事責(zé)任重大，非同小可，弄不好就會引火燒身。當(dāng)時，《青春之歌》被列為禁書，世面上根本找不到這本書。但雞有雞路，鴨有鴨路，讀書人嗜書如命，哪能說交就交，說燒就燒。在冶金工校的同學(xué)之間，一直存在著一條秘密的地下圖書通道。許多中外名著，古代詩詞，被不少同學(xué)私藏下來，在暗中互通有無，但嚴(yán)禁外借。小卷毛開了口，我對她信得過，所以冒險破例。當(dāng)時，我打聽了一下，里士礦沒有這本書，另一座礦山有，但持書人只換不借。我只好請了兩天假，背上我的藏書，步行三十多公里趕到了三家廠礦。真是美人動動嘴，癡漢跑斷腿，為了小卷毛一句話，我傻呼呼地跑成了羅圈腿。

三天后，按照約定地點，像地下工作者傳遞情報一樣，我把書遞給了她。

她忍住驚喜接過書，迅速往胸部一藏，對我深深鞠了一個躬，然后就一聲不吭地走了。

我默默地注視著她的背影，只見她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快步跑到我的面前，用手扶住我的腦袋，用嘴唇在我額頭上很響地親了一下，說了一聲，謝謝你，然后就一溜煙地跑了。

這是我第一次被一個年輕姑娘親吻，但我心靜如水，既沒有小激動，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她走后，我覺得額頭有點癢，就用手揉了揉。

小卷毛在我眼里是一個美麗動人的姑娘，天生卷發(fā)，個子高挑，線條明快，使她美得洋氣，渾身煥發(fā)出吉普賽女郎特有的氣質(zhì)和韻味。但在我心里，她仍然是那個活潑可愛的鄰家女孩。她情不自禁地那么一吻，所表答的是什么意思，我懂她也懂。和她在一起，有時候真有一種心心相印的感覺。

人不是美就可愛，而是可愛才美。她是個自重自愛的姑娘，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隨便搭訕，但對我卻格外尊重和熱情，視為兄長。和她在一起時無拘無束，暢快淋漓。她長得很博眼球，常常會引來一些異樣的目光，對此，她有點煩，竟然問我怎么辦？怎么辦，涼拌，冷處理。管天管地管手管腳，沒聽說能管住別人不準(zhǔn)看。對此，我只能一笑置之。笑過之后，我突然意識到了一點什么，就開門見山地說：“我也喜歡盯著你看，你煩不煩？”她見我一本正經(jīng)，急忙說：“小牛哥，你別多心，我不是說你，我們是哥們，和你在一起我十分高興?！?/p>

她繼續(xù)解釋說，你眼里放出的是白光，溫和平靜，安詳穩(wěn)重，無雜念，使人感到舒服。而有的人眼里放出的是藍光，險森森的，貪婪而邪惡，像一只要撲過來的狼。使她感到十分厭惡。在她解釋時，我一直正視著她，在她眼里，我仿佛看見了我自己，心中一下子釋然了。

話說回來，自從借了《青春之歌》，走私通道一打開，她就得寸進尺，不斷提出更多要求。她求知欲強，像逼命一樣，盯住我不放。她如饑似渴，不斷求索，我忙于應(yīng)付，四處奔波。幾個月下來，許多中外名著，詩詞小說，一本接一本地傳到了她的手上。相同的愛好，使我們有了更多的共同語言，互相交流也上了一個層次。打鬧嬉戲少了，反而覺得更親近了。她對普希金、李白、李清照的詩特別推崇，不少詩段背誦如流。對我的一些打油詩也是贊不絕口，這使我十分高興，將她視為知己。

有時候，我們也會在一起分析當(dāng)前的現(xiàn)狀，探討今后的出路。她是個悟性很高的人，天生的樂天派。對未來形勢的發(fā)展，遠(yuǎn)比我樂觀。她勸我既來之，則安之。再苦再累，也不能丟了專業(yè)知識。多次叮囑我下井一定要注意安全，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不出工傷事故，好好地活著，總會有揚眉吐氣的那一天。

這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我對她坦誠相待，她一直覺得過意不去，總想為我做點什么。她曾提出要為我洗衣服，被我拒絕了。她又邀我到她家去玩，我直截了當(dāng)?shù)貙λf：“我不去，你媽惡得很，我不想見她?！彼赣H對她管得過于嚴(yán)苛，根本不允許她談戀愛，更不允許她帶任何一個異性到家，男女之間，有些事說不清楚，我不想添這個亂。這一天，不知是她自己心血來潮，還是受人所托，竟然想為我牽紅線，當(dāng)紅娘。

那時候，技校招生的目的，主要是為了解決礦山子女的就業(yè)問題。因此，同學(xué)之間年齡差距較大，小卷毛當(dāng)時還未滿十六歲，連談戀愛的資格都沒有。但小張和小李的年齡比她大，談婚論嫁正當(dāng)年。大姑娘做媒，閑吃蘿卜淡操心。當(dāng)時，因為她發(fā)育早，這朵花提前開放，許多人不知她尚未成年，被她的美貌吸引，對她展開攻勢，是人不是人都來湊熱鬧，她被追得雞飛狗跳，煩心事一堆。竟然還有心腸來管我的閑事，真是難為她了。她對我說，小張和小李都對我很有好感，不知我中意誰，她可以幫忙拉皮條。

見我不置可否，她又一本正經(jīng)地向我介紹了小張和小李的各種情況，并有所側(cè)重。從家庭背景，個人性格各方面來看，她覺得羞答答的小李更適合我。如果我有意，她可以成人之美，去當(dāng)說客把話挑明。當(dāng)時，我人在礦山，心在昆明，盡管昆明已經(jīng)開除了我，但我仍然火燒芭蕉心不死，根本就沒有在礦山安家立業(yè)的打算。我承認(rèn)小張和小李都是不錯的姑娘，不愁嫁。但我好高騖遠(yuǎn)，根本就不想在礦山干一輩子。

我對她表態(tài)說：“謝謝你的好心，但我誰都不想找?！碑?dāng)時，我真想逗弄她一下，對她說要是你要嫁人，不要嫁給別人，一定要嫁給我。但她當(dāng)時十分誠懇認(rèn)真，一副辦正事的樣子，不是開玩笑的時候，所以我沒有節(jié)外生枝。此事不了了之，她所想牽的那根紅線，最終無果。后來我才知道，礦山女工較少，她們那一批技校女生是礦山的搶手貨，她們心中的白馬王子，就是我們那一批從昆明來的中專生。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緣分不到，好事難成。事情總是一碼歸一碼，對她的那份好心，我一直難忘，至今仍心存感激。幾年以后，我觀念轉(zhuǎn)變，腳踏實地，回想當(dāng)初，雖然無怨無悔，但也有所感嘆。當(dāng)年我真是個死腦筋，一根筋，七竅通了六竅，只有一竅不通。當(dāng)我懂事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姑娘們都已出嫁了。

當(dāng)然，后來我找的媳婦也挺不錯，但為了追到這個山區(qū)小學(xué)的一枝花，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連皮鞋都跑爛了幾雙，才最終修成正果。怎么說呢？婚姻本是天注定，無怨無悔是青春。

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轉(zhuǎn)眼之間，小卷毛她們實習(xí)期滿，離開礦山回校等待分配，分到何處，不得而知。小卷毛離開礦山時，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我沒趕上去送她。我們就像一趟列車上的旅伴，她到站下車，我繼續(xù)前行。三個月后，我被調(diào)到起步郞礦，支援新礦建設(shè)。從此與她完全斷了聯(lián)系。

伍

與小卷毛分別后，我心忐忑，若有所失。冷靜一想，我和她之間，既無山盟海誓，也無臨別贈言，人生旅伴，到站下車，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和她連半毛錢的曖昧關(guān)系都沒有，理應(yīng)人走茶涼，無牽無掛。但我總覺得心里空蕩蕩的，仿佛失去了什么最珍貴的東西。那種感覺像霧像雨又像風(fēng)，抓又抓不住，放又放不下。不思量，自難忘，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小卷毛曾經(jīng)告訴過我，她父親曾叮囑她：“一個人活在世上，永遠(yuǎn)都要自尊自愛，笑對人生。把困苦的生活，活出詩意，把薄情世界，活出深情。在艱難困苦中，決不能自暴自棄，越是逆境，越要振作，活得有滋有味，這才叫本事。”

她的這一段話，一直銘刻在我心里，成了我人生的座右銘。

樹移居死，人移居活，重新到了一座新礦山，我舊貌換新顏，重新定位自己的人生。昆明是回不去了，一個人不能總是生活在幻想中。我以一種務(wù)實的態(tài)度，積極投入礦山建設(shè)。在礦山掘進遇到難關(guān)時，我毛遂自薦，放下施工員的架子，主動擔(dān)任掘進隊長。奮戰(zhàn)措施井，打出了名氣，成了掘進標(biāo)兵，技術(shù)能手。七十年代末，國家開始漲工資，每次漲工資的比例都不高，但我因表現(xiàn)出色，在兩年中連續(xù)晉級，成了礦山最年輕的五級工。在業(yè)余時間，我認(rèn)真研究礦山井下各種安全事故的起因和預(yù)防措施。最初的出發(fā)點是確保自己和隊友們的安全。隨著研究的深入，我的認(rèn)知水平，竟然達到了較高水準(zhǔn)。

機會從來都是給事先努力的人準(zhǔn)備的。時機一成熟，我連放響炮，所寫的文章?！杜跓熤卸炯捌漕A(yù)防》《應(yīng)用科學(xué)管理，搞好安全工作》雙雙獲獎。過些日子，我所執(zhí)筆的《起步郎礦井下安全生產(chǎn)標(biāo)準(zhǔn)化作業(yè)辦法》又在云南省有色礦山進行推廣應(yīng)用。那幾年，我連連獲獎，名聲鵲起，矮子爬樓梯，步步登高。當(dāng)了礦長后，我所管理的礦山，工傷事故大幅減少，創(chuàng)造了五年無工亡，七年無炮煙中毒的好成績。成了云南銅業(yè)安全生產(chǎn)的一面旗幟。

與小卷毛分別后，聯(lián)系完全中斷了。多年以后，在一次表彰大會上，我偶遇她的同學(xué)小張。當(dāng)時我和小張都已人過中年，事業(yè)有成，各自成家。聊起當(dāng)年往事，依然記憶如新，熱情不減。我向她打聽小卷毛的消息，她告訴我，她也不十分清楚。只知道她后來上過電大，分到大姚銅礦。改革開放后下海經(jīng)商，在昆明當(dāng)了幾年毛線西施，生意做得紅紅火火，結(jié)婚后移居加拿大，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當(dāng)時正值深秋，從窗外抬眼望去，不遠(yuǎn)處一棵高大的楓樹正在迎風(fēng)搖擺，楓葉被吹得四處飄落。觸景生情，許多往事涌上心頭，今生今世，恐難再見面了。對此我寫了一首題為《楓葉》的詩，算是了此心結(jié)：“秋風(fēng)起，楓葉惹思緒 /不想說再見，不得不再見 /從此天涯海角，不知何時再見 /你帶走了春天的歌，給我留下了秋天的葉 /這是一片心形的紅葉，似乎代表了許多 /時間過去了許多，歲月沖淡了許多 /那片飄落的紅葉，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當(dāng)初那份淡淡的情愫，卻永遠(yuǎn)存留在心中。”

回顧往事，我的經(jīng)歷坎坎坷坷，雖無大的造化，但也活得有滋有味。人的一生，會遇到許許多多的人，有的人很快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有的人卻永遠(yuǎn)銘刻在心。自從與小卷毛分別后，我進入了人生的奮斗期。不管與任何人相處，很難再推心置腹，肝膽相照。世態(tài)炎涼，你不防他，他防著你，只能互相客套，可交友難交心。官場上的爾虞我詐，職場上的明爭暗斗，情場上的斤斤計較，開始一步一步地進入我的生活。我變得成熟了，老練了，但卻永遠(yuǎn)失去了年輕時的無拘無束。世界上有些年輕時并未察覺的東西，只有經(jīng)過歲月的沉淀，才會像金子一樣重現(xiàn)光芒。這就是美好的青春，純真的友誼。

小卷毛這個鄰家小妹，優(yōu)點頗多。她身在礦山，心存遠(yuǎn)方，像一只正在成長中的候鳥，時刻準(zhǔn)備飛上藍天。她大大咧咧而不失端莊，性格開朗而不缺溫柔，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異性朋友。多年來，小卷毛在我心中一直占據(jù)著一個重要位置。雖然幾十年沒有聯(lián)系，但卻始終沒有忘記。在我年少的時候，她像一只快樂的小鳥，飛到我的身旁，給我?guī)砹嗽S多的快樂。在我人生低谷，自暴自棄的時候，又是她像春風(fēng)一樣，驅(qū)散了我胸中的郁悶，使我端正了人生的態(tài)度。良師益友，受益終身，紅顏知己，照亮人生。在漫長的一生中，我和她相處的時段并不長，但卻是最快樂，最幸福的時段。我和她之間，不存在戀愛關(guān)系。哥們義重，兄弟情深，不是戀愛勝似戀愛。這是一個多好的姑娘啊，美麗大方，善解人意，對我完全信任，為了詩和遠(yuǎn)方，為了夢中的橄欖樹，她一直視我為兄長，我也一直視她為鄰家小妹。

青春啊，美好的青春，當(dāng)情欲還沒有冒頭，純真的友誼主宰一切時，所有相處的時段，全都充滿了溫馨和幸福。我和她相交甚密，推心置腹，肝膽相照，互相欣賞，都不以占有為目的，只以真誠為前提。相處隨便，打鬧隨意，但從不曖昧。坦坦蕩蕩，親密而不越分寸。因相知而相惜，就像兩只抱團取暖的刺猬，知進退，懂分寸，只添香，不添亂。在疲憊的人生旅途中，以異性的角度，互相撫慰彼此的心靈，共享青春帶來的快樂。

適可而止是人生的最高境界。話到知心處，酒到微醉時。世界上有些東西，不要總想著得到，也許得不到更好，留下一段美好的記憶，作為長久的回味，那也是一種幸福。小卷毛在我的天空中，永遠(yuǎn)是一道亮麗的彩虹。星星點燈，照亮了我的人生。她的光鮮亮麗，給了我一種美的享受，她對待人生的豁達態(tài)度，給了我生活的啟示。與一個沒有心計，對你完全信任，心地善良的人在一起相處，你的心靈將會得到凈化。

人生苦短，往事難忘。人到一定的年齡，常常會想記的記不住，想忘的忘不掉。怎么說呢？有缺憾才是人生，不完美才使人留戀。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我曾是她的男閨蜜，她是我的紅顏知己。漫漫人生路，知己有幾人？特別是異性知己，更是可遇不可求。感謝上蒼，讓我在年輕的時候，與這個美麗的姑娘相遇相知，猩猩相惜，共渡了一段患難中美好的時光。

責(zé)任編輯 李小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