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文藝理論與詩意審美：來自《偶然與永恒》的啟示

趙瑩

《偶然與永恒：中國古代文藝理論對文藝美學的建構意義》，張晶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

庚子年，世界巨變。7月，讀到張晶先生的《偶然與永恒：中國古代文藝理論對文藝美學的建構意義》（以下簡稱《偶然與永恒》），猛然打開一道一直在摸索的門，開啟后便覺豁然開朗，找尋到了解惑之密鑰，眼前一片生機盎然。中國古代文藝理論主要來自中國古典文學與藝術形態(tài)，且與當代西方文藝美學有著大不相同的話語體系。近代以來，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多以西方文藝理論體系為根基，在國際化的潮流中，中國文藝創(chuàng)作也逐漸向西式風格靠攏。無論在文藝創(chuàng)作領域還是文藝理論界，中國古代文藝理論漸有式微之勢，且無法系統(tǒng)建立起與當代藝術理論和創(chuàng)作實踐的關聯(lián)。其實，在當代中國的文藝創(chuàng)作實踐中，中國獨特的美學風格和藝術魅力已經(jīng)在國際上獨樹一幟，且受到了當代國人的普遍認可，特別是在很多優(yōu)秀的影視作品中，中國特有的審美意境、婉約風格在國際影視圈已呈獨領風騷之態(tài)。相比之下，凸顯中國氣派、中國特色的文藝理論的建構卻略顯滯后。2014年10月15日，習近平同志在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提出“傳承和弘揚中華美學精神”的重要命題，是對中國特色文藝理論建設提出的新要求和新目標。張晶先生《偶然與永恒》就是對“中華美學精神”的系統(tǒng)研究與闡述。著作梳理了中國古代文藝理論與當代文藝美學的承繼關聯(lián)，以及對當代文藝創(chuàng)作的價值意義，并從哲學思想角度闡述中國古代文藝理論與文藝美學的建構關系，可以說將中國古代文藝理論與當代文藝美學進行較為完整的、深刻的、系統(tǒng)化的建構，具有一定的開創(chuàng)性意義。不但為中國古今文藝美學的體系融合夯實了理論基礎，也為中國特有的文藝創(chuàng)作提供了理論支撐，注入了中國哲學思想的底色。對筆者而言，在此啟發(fā)之下，為一直關注的中國特色的當代傳媒藝術凝練出“詩意審美”風格特色。

一、中國古代文藝理論范疇的當代價值

中國古代文藝理論的一大特點在于其中大量深刻而有趣的范疇或命題。張晶先生認為，最能集中體現(xiàn)中國美學的性質特征的，正是這些范疇或命題。因此，在《偶然與永恒》的第一部分，張晶先生從中國古代文藝理論的范疇與命題出發(fā)，闡釋它們的文藝美學品質與當代價值，特別結合了當下傳媒藝術進行理論拓展與價值延伸。張晶先生在著作中以感性論、偶然論、妙悟說、自得說、化境論、兩極論為依托，將古代文藝理論的范疇或命題研究與文藝美學的相關理論、當代藝術創(chuàng)作進行關聯(lián)，同時也闡釋了這些范疇或命題之間的承繼關系，從歷史的、發(fā)展的、現(xiàn)代的視角對這些范疇或命題進行嶄新的闡釋。

中國古代文藝理論的范疇或命題，看似相對獨立，其實有著內在的發(fā)展邏輯和理論關聯(lián)，正是這種邏輯與關聯(lián)構建起中國古代文藝美學特有的體系特征。從橫向看，中國古代文藝理論范疇或命題也可能與西方文藝理論中的某一概念具有異曲同工之妙，或可進行互釋。近年來，從中國古代文藝美學思想中尋找靈感與啟示，被越來越多的當代文藝理論家和批評家所重視，經(jīng)常用于當代文藝理論研究或批評、評論之中，但是鮮有內容較為完整、體系較為科學的系統(tǒng)之作。張晶先生的《偶然與永恒》將中國古典文藝理論范疇或命題從發(fā)展與承繼、與西方文藝理論的概念互釋、與當代文藝形態(tài)美學理論的內在關聯(lián)等角度進行較為體系化和完整的闡釋，除對范疇或命題的專門研究外，重點從體系構建、關聯(lián)構建角度進行研究，可以說一方面開創(chuàng)了新的研究視角，更為重要的是打通了研究領域的區(qū)隔，將條塊分割的研究勾連成串、一通百通，為中國古代文藝理論搭建了當代承繼的橋梁，也為中國當代文藝美學研究找到了中國古典美學思想的根基。

中國古代文藝理論中的范疇或命題是古代文藝理論家經(jīng)過常年的文藝創(chuàng)作或鑒賞實踐，經(jīng)過身、心、靈的深入感悟和思辨后提出的，很多來自詩學理論。同時，中國古典詩學對中國繪畫、書法、音樂等藝術形態(tài)也有著深刻的影響?！爸袊鏖T傳統(tǒng)藝術（詩文、繪畫、戲劇、音樂、書法、建筑）不但都有自己獨特的體系，而且各門傳統(tǒng)藝術之間，往往互相影響，甚至互相包含（例如，詩文、繪畫中可以找到園林建筑藝術所給予的美感或園林建筑要求的美，而園林建筑藝術又受詩歌繪畫的影響，具有詩情畫意）。因此，各門藝術在美感特殊性方面，在審美觀方面，往往可以找到許多相同之處或相通之處?！盵1]比如，感性論、偶然論、妙悟說從不同的角度和審美感受對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得”與“不得”做出審視，強調文藝創(chuàng)作過程的復雜性、文藝創(chuàng)作追求的理想主義以及作家、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直覺”與“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從詩學生發(fā)，卻有著更為廣泛的應用。特別在當前產(chǎn)業(yè)背景下的文藝創(chuàng)作，與商業(yè)“模式化”“類型化”的創(chuàng)作方式比較，強調古代文藝理論范疇或命題對當代文藝美學的價值意義更凸顯了文藝理論家、教育家的精品意識和責任意識。在此啟發(fā)下，筆者認為，“詩意審美”可以說是中國古代文藝美學范疇或命題之間，以及與中國當代審美特征的共通點之一，或可成為我國當代文藝創(chuàng)作獨有特色的、最為重要的美學風格。

二、審美與哲思

中國古代文藝美學與中國古代哲學思想始終相伴相隨。中國哲學的智慧不僅體現(xiàn)在治國理政、修身養(yǎng)性，在文藝作品與理論中也深深地貫穿其中。時至今日，中國古代哲學思想不但是我國優(yōu)秀文化的精粹，也將是我國未來發(fā)展的思想基石和智慧財富?！杜既慌c永恒》的第二部分，將中國古代文藝美學與中國古典哲學思想密切結合，從哲理思辨角度審視中國古代文藝理論的重要問題，將中國哲學發(fā)展脈絡與文藝理論重要問題進行融合闡述。從古代文藝理論到古代哲學思想，進而從思想和哲學角度建立與當代文藝美學的承繼與發(fā)展，更進一步地為中國特有的美學風格進行由內而外的“完形”，從而構建起打通古代與當代、中國哲學與中國美學的較為完整的“中華美學精神”思想體系。

中國的氣論哲學，從老子的“道、氣、象”哲學思想開始萌芽，而詩學中的“意象”論，也可追溯于此。象—易象—意象—氣象—意境—境界，從象到境界的演化發(fā)展可以說貫穿了中國古代文藝理論的始終。直至當代，意境和境界仍然是文藝創(chuàng)作和鑒賞的審美追求。我國文藝創(chuàng)作對意境和境界的偏愛，可以說與中國獨特的哲學思想密不可分。意境論、境界說，集中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儒”“釋”“道”三種人生哲學的融通。“比德”，在中國文人的文藝創(chuàng)作中較為常見，對“道德境界”的追求，是中國文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理想追求的起點，常常體現(xiàn)于詩歌和藝術作品中，造就了中國古代文藝美學特別是詩學中“托物言志”“思與境偕”“情景交融”等特有美學風格;從老子的“道”“氣”“象”開始，中國歷代思想家和文人都在世間百態(tài)和宦海沉浮之中思索人生的真諦，追尋超凡脫俗的人生境界，隨之誕生了大批表現(xiàn)天人合一、返璞歸真的文藝作品;而“空靈”“虛靜”“幽遠”“孤寂”則在人生狀態(tài)和歸宿的表達上進行藝術化的哲學思索，由此出現(xiàn)了“禪趣”“靜謐”“頓悟”式的作品和藝術境界，“一切事物包括大自然的一切運動，都最終是導向靜穆的，無論是傍晚青苔上一縷陽光，昏暗松林中的一綹清輝，在寂寞中開放而又凋落的辛夷花，還是風中鳴響的兩岸楓葉，蕭瑟中搖曳的參差林影，寂靜中的一聲鳥啼，甚至包括那在秋雨石溜水中驚起的白鷺以及在春潮急漲的野渡旁的一只寂寞孤舟……無不表現(xiàn)著一種閑靜空寂而絕不激動的境界”[2]。這樣的境界常常被列為意境中的上乘。這些意境生成的表現(xiàn)不同，卻共同構成了中國意境審美的龐大與精深。

對藝術“意境”和“境界”的追求和體悟，已經(jīng)超出了單純的“審美”層面，是一種對自我、對人生、對“天人”關系的思索和感悟。當然，這種思索和感悟是由審美活動引發(fā)的，又有著“開放”的結局，正體現(xiàn)了有與無、虛與實的交融與統(tǒng)一。這是一種觸動了情感深處的審美活動，更是一種激蕩于靈魂層面的思想考問。這種審美與哲思交融式的審美感受，一直貫穿于古今文藝創(chuàng)作的過程之中，從未間斷?！叭f物一體”“天人合一”“鳶飛魚躍”“中觀之道”既是對文藝創(chuàng)作的理論升華，也是對創(chuàng)作者或鑒賞者人生哲學的體現(xiàn)和交流，更是“儒”“釋”“道”人生哲學的體現(xiàn)。在這里，哲思即審美，審美即哲思，審美與哲思以“中華美學精神”實現(xiàn)了水乳交融。“中華美學精神”，一方面強調了對美的研究、對美的追求自古便有，至今沒有中斷，而且還會繼續(xù)伴隨著中華民族的發(fā)展繁榮生生不息;另一方面，也強調了中華美學是一種“精神”，是一種哲學的思想，能為人們帶來審美的體驗，也能夠幫助人們找到生命的本質與幸福的根源。

將中國古代文藝理論與中國古代哲學密切結合，共同構建起中國當代文藝理論的基石，是《偶然與永恒》的一大特點，為我國當代文藝美學體系構建厘清了哲學根源，打下了堅實的理論基礎，也提出了更高的思想要求。馮友蘭認為，“就大同方面看，人所可能有底境界，可以分為四種：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3]。在古今優(yōu)秀的文藝作品中，創(chuàng)作者往往在后兩者中追求與思索。不可否認，在當前的文藝創(chuàng)作中，不乏單純的功利之作，但總體而言，大多數(shù)創(chuàng)作者、欣賞者都保持著基本的審美底線，也自覺地在審美過程中進行“人生覺悟”的探尋?；诖耍P者認為，審美與哲思的融合也是當代藝術“詩意審美”的重要品格。

三、詩意審美的當代表達

時至今日，文藝創(chuàng)作、理論研究不斷面臨新的形勢和環(huán)境變化。由工業(yè)化和技術發(fā)展催生的“傳媒藝術”成為當代藝術中的佼佼者。筆者認為，當代傳媒藝術雖然在藝術創(chuàng)作媒介上與中國古代文學藝術有著較大的差別，但是“詩意審美”依然是其重要的審美特點，具體來說可通過以下三個方面得以實現(xiàn)：

第一，內容創(chuàng)作上追求極致。中國詩學理論有著豐富而深刻的內涵，從范疇命題到哲學思想，無不體現(xiàn)著中國特有的美學風格和智慧光輝。當代文藝創(chuàng)作，無論呈現(xiàn)的樣態(tài)如何，從內容創(chuàng)作都應追求極致、崇尚完美，具體可體現(xiàn)為：感于真情、遷想妙得、物我兩忘，抒發(fā)至極致。真情實感始終是創(chuàng)作的原點，也是文藝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滿含難以抑制的情感才能“應物斯感”“有感而發(fā)”。抒發(fā)至極致，要求藝術創(chuàng)作的理想主義和精品意識，將“極致”即“至情至真”作為創(chuàng)作的目標，達到“極駭人之事”用“極近人之筆”、“形容一事，一事畢真”[4]的創(chuàng)作目的。在追求完美的過程中，“遷想妙得”要求創(chuàng)作者充滿藝術想象力，在眾多的藝術想象中選取最為適合、最為貼切的表達方式，搜象于心，神會于物，中得心源?！拔镂覂赏眲t是一種構思、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全神貫注、追求極致的心理狀態(tài)，無我、無他、無物，只有作品的情感生發(fā)與邏輯走向，更不能考慮與創(chuàng)作無關的其他影響因素。內容上追求極致，態(tài)度上專注而忘我，是一種藝術創(chuàng)作的理想主義，也是詩意審美的精神內涵之一。

第二，藝術表達上充滿意境。傳媒藝術是聲與畫的藝術，其“意境”生成由一個個場景進行傳達與烘托，通過“意象”和“氣韻”兩個層面進行共同的構建。傳媒藝術的“意象”構建，在一個場景中可呈現(xiàn)多種形式，聲效和畫面都可參與“意象”的創(chuàng)造。這種“有意之象”“象外之象”“化景物為情思”的審美效果，正體現(xiàn)了中國傳媒藝術特有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5]的含蓄之美。但一個場景中，濃墨重彩的重點“意象”不宜過多，才能夠重點突出場景的主要功能和意境生成的方向與意義?！皻忭崱敝饕w現(xiàn)在意象與意象之間的關系，以及“意象”與“意象”、“場景”與“場景”之間的過渡。在“關聯(lián)”和“運動”中生成。由此可見，傳媒藝術的“意境”營造是中國古代文藝理論“意境說”的理論延伸和內涵創(chuàng)新，是“意境說”在當代技術環(huán)境下的新表達，但“動靜結合”“虛實結合”“有無統(tǒng)一”的美學思想實質并未改變，也正是這種承繼，使得中國的傳媒藝術有著獨特的藝術風格和審美表現(xiàn)。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對不同類型的詩歌意境進行了分類：雄渾、沖淡、纖秾、沉著、高古、典雅、洗練、勁健、綺麗、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縝密、疏野、清奇、委曲、實境、悲慨、形容、超詣、飄逸、曠達、流動，這些不同風格的“意境”大多也能在當代傳媒藝術作品中找到對應之作?？梢姡沤裎乃嚨南嗤ㄅc相融。

第三，思想精神上富含哲思。《毛詩大序》中言：“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敝袊姼枵Q生之始，就有著深刻的情志體現(xiàn)和哲理內涵。其后，司空圖提出“思與境偕”，孔穎達的“情、志、詩”之論，葉燮的“理、事、情”之論等，都是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思想性進行關注和研究。當代傳媒藝術，雖然其中不乏為單純的娛樂之用，但還有一大批創(chuàng)作者、理論者不斷在倡議和踐行著更為深邃的傳媒藝術創(chuàng)作。備受好評的文化類節(jié)目自不必說，本身就是對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文學和思想的展現(xiàn)與傳承。在很多的影視作品中，也不乏思想深刻、境界高遠的上乘之作，體現(xiàn)了我國特有的哲學思想，表達了中華民族獨特的精神追求，從而構建起“中華美學精神”的當代闡釋。

詩意的審美，可以說貫穿了我國古今的文藝創(chuàng)作，是“中華美學精神”的重要內涵。張晶先生的《偶然與永恒》以詩學為研究起點，通過中國古代文藝美學的范疇命題研究，將中國古代文藝美學進行體系化的勾勒，并灌注以中國哲學思想的底色，在此基礎上建立起與當代文藝美學的體系關聯(lián)，凝練出“中華美學精神”的脈絡與精髓，也為當代傳媒藝術的“詩意審美”奠定了學理基礎，激發(fā)了更多的思想火花，值得筆者進行不斷的深入研究。

注釋

[1]宗白華.藝境[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299.

[2]周裕鍇.中國禪宗與詩歌[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7：120.

[3]馮友蘭.新原人[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45.

[4]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367-368.

[5]（唐）司空圖，（清）袁枚.二十四詩品續(xù)詩品[M].陳玉蘭評注.北京：中華書局，2019：52.

作者單位：中國傳媒大學人文學院

（責任編輯?周雨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