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釗
《林語堂傳:中國文化重生之道》,錢鎖橋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
《中國人與美國人:一部共有的歷史》,徐國琦著,尤衛(wèi)群譯,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
《中國的近代:大國的歷史轉身》,羅志田著,商務印書館,2019
《靈臺無計逃神矢:近代中國人留日精神史》,嚴安生著,陳言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8
錢鎖橋教授的新作《林語堂傳:中國文化重生之道》是一部關于林語堂跨文化人生的智性傳記,通過把林語堂立為與魯迅、胡適并列的中國現(xiàn)代思想的坐標,重估了林語堂留給現(xiàn)代中國的知識思想遺產。林語堂之所以能夠在20世紀中國眾多優(yōu)秀的人文知識分子中獨樹一幟,與他長期游走于中美兩國之間的跨文化經歷密切相關。林語堂留學和在海外定居的經歷是中美兩國“共有的歷史”(shared?history)的重要組成部分。按照徐國琦教授在《中國人與美國人:一部共有的歷史》中確立的解釋框架,無論中美兩國政治和外交層面的關系如何起伏不定,民間、個人和非政府機構之間的交往有著自身特有的規(guī)律,是中美關系的重要潛流。[1]當前的國際史、跨國史和全球史研究經常把關注的目光投向個人和非政府機構,林語堂一生在中美之間穿梭,是一個非常經典的案例。林語堂早年留學美國和德國,獲得了在西方生活的真實體驗,而且接觸了美德兩國人文學術的前沿,對中西文化有了更為成熟的看法,隨后他利用自己所學,參與了中國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文化改良事業(yè)。從20世紀30年代中期之后,林語堂移居美國,寫作《吾國與吾民》《生活的藝術》等著作并獲得巨大成功。他看到了當時美國中產階級由于過度追求效率和成功而導致精神上的困惑和迷茫,而他描述的中國文化崇尚幽默、性靈和閑適正好契合了美國中產階級的精神需求。也就是說,林語堂加入了美國社會的精神建構,參與了美國的歷史進程,他的經歷也因此真正具有跨國性和全球性。
林語堂的跨文化之旅開啟于1919年赴美國哈佛大學攻讀文學碩士學位。他1919年9月入學,1920年6月離開,前后不到一年的時間。雖然這段留學美國的經歷時間不長,與他之后在美國工作、生活長達30年不可同日而語,但是對塑造林語堂一生的思想發(fā)揮了極為關鍵的作用。從多重視域來審視林語堂不到一年的留美經歷,能有很多別樣的發(fā)現(xiàn)。
一
中國近代的留學運動雖然肇始于19世紀70年代的清朝留美幼童,但是真正蔚然成風則是甲午戰(zhàn)爭后開啟的一波又一波留學日本的熱潮。日本在地理上距離中國較近,留日的花費相對較低,而且日語對中國人來說較易掌握等,都是促使清末民初時期中國人首選日本作為留學對象國的因素。當然,中國人留日還有更深層的原因。甲午戰(zhàn)爭后,中國人陷入了空前的民族危機之中,“在國內,有國人呼吁民族救亡和維新變法;在外面,日本乘機灌輸、拉攏的戰(zhàn)法奏效,啟發(fā)了國人‘東洋對西洋的意識,‘黃白競爭‘黃種崛起‘東亞連帶論甚囂塵上”[2]。這樣一種特殊的背景使留日的學生具有救亡圖存的高度緊迫感,他們學習的主要目的是使中國能夠像東鄰日本那樣迅速強大起來,從而抵御西方列強的沖擊。留日學生大多主修的是法政、軍事、師范等與救國密切相關的專業(yè),而且很多人讀的是速成科,所以很多人熱衷于采取激進的革命方式來改變中國。在辛亥革命中,不論是革命黨的成員,還是起義的新軍,他們當中的很多人都曾有留學日本的經歷。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幾位后來走上更為激進的左翼革命道路的代表人物陳獨秀、李大釗、魯迅等人早年也都是留學日本的學生。也就是說,留日派學人一般主張實行激進的變革,與執(zhí)政者常處于對立的位置上。
與之相比,留學美國的學人則一般主張在保持現(xiàn)有政權的基礎上進行溫和的改良,對執(zhí)政者持比較合作的立場。在晚清的最后10年,留美學生一般都支持改良派的立憲運動,而基本沒有參與留日學生熱衷的革命。到辛亥革命成功后,留美學生轉而支持共和政體,但同時擁護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因為他們秉持“中央集權的民族主義觀點”(centralized?nationalism),認為只有這樣才能避免外國的侵略。留美學生在《中國留美學生月報》(The?Chinese?Students?Monthly)的文章中對主張加強聯(lián)邦政府權力的建國之父亞歷山大·漢密爾頓(Alexander?Hamilton,1755—1804)大加贊揚,在著名的圍繞美國早期國家構建之路的“杰斐遜—漢密爾頓之爭”中明確支持漢密爾頓一派的觀點。[3]這種思想傾向也反映在對待民國初期兩位政治領袖袁世凱和孫中山的態(tài)度上。相當多的留美生并沒有選擇支持有著長期留美經歷的孫中山,而是更加看好袁世凱,認為他是能夠保持中國統(tǒng)一和強大的政治強人,其加強中央政府和個人權力的做法是維持中國秩序與穩(wěn)定的必要條件。留美生之所以有這樣的政治傾向,首先是因為美國的政治文化整體上比較保守,特別是第一批留美學生身處美國“進步主義運動”時期,深受美國漸進改良的政治氛圍的影響。美國立國之初的革命基本上是一場政治革命,與法國大革命和俄國十月革命相比烈度極低,而且建國之父們在革命后期盡量減少革命初期的激進色彩,塑造了之后美國相對保守的政治文化氛圍。美國在內戰(zhàn)結束后,經濟開始起飛,迅速躍居世界第一工業(yè)大國,但是在發(fā)展過程中也產生了貧富分化、政治腐敗、商業(yè)壟斷、礦難、血汗工廠、食品安全等一系列經濟社會問題。然而,“鍍金時代”的美國并沒有爆發(fā)暴力革命,也沒有產生歐洲大陸盛行一時的社會主義運動,而是在政府與公民社會的合作之下,通過漸進改良的“進步主義運動”,逐步解決了這些可能影響社會穩(wěn)定的問題。另外,由于留學美國的費用極為高昂,相當多的學生都或多或少地受到政府的資助,對政府的態(tài)度自然比較友好。像最為著名的受到“庚款”資助的留美生,留學時享受著極為優(yōu)越的經濟條件,他們大都能夠以一種比較平和的心態(tài)開始自己的留學生活,選擇的專業(yè)也基本上是理工類和社科類專業(yè)。他們希望通過自己的專業(yè)知識與理論素養(yǎng)來一點一滴地解決中國的問題,所以回國后從事學術研究工作的人較多,直接從政的人較少。當然,在留美的學生中,同樣對現(xiàn)政權較為支持,既有像胡適這樣與政府保持適當?shù)木嚯x,做政府的諍友,又有像蔣廷黻這樣積極參與國民政府,成為從政的學人。在20世紀30年代關于民主與獨裁的那場著名爭論中,激辯的兩方都有留美學人的身影。[4]
林語堂作為留美學人,自然深受這種傾向的影響。當然,林語堂的思想前后經歷了一番變化。20世紀20年代,林語堂并沒有加入以留美學人為主體的“新月派”,而是加入了包括魯迅、周作人在內的主要由留日學人組成的“語絲派”,思想呈現(xiàn)了較為激進的色彩。在20世紀20年代國民大革命的洪流中,林語堂具有強烈的民族主義情懷,旗幟鮮明地支持革命。但是大革命失敗之后,林語堂開始與魯迅等左翼知識分子漸行漸遠,逐步轉向自由主義陣營一邊。按照許紀霖教授的說法,“短短十年間,他經歷了從戰(zhàn)士到名士、從名士到隱士的兩度變化”[5]。轉變后的林語堂還和魯迅為代表的左翼知識分子展開了激烈的論戰(zhàn),在現(xiàn)代中國思想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林語堂在赴美定居之后,更是成為國民黨政府的堅定支持者,他在抗戰(zhàn)時期為中國政府奔走,成為戰(zhàn)時中國最為著名的民間發(fā)言人之一,為爭取美國的援助和塑造中國的正面形象做出了巨大貢獻。20世紀40年代后期國共內戰(zhàn)爆發(fā)后,國民黨政府的腐敗與專制在美國遭到了嚴厲的抨擊,美國的主流輿論界甚至都開始同情共產黨,包括與林語堂交往多年的美國摯友華爾希夫婦也傾向于支持共產黨。在這樣的輿論氛圍下,林語堂依然選擇堅決站在國民政府一邊,個人的聲譽也因此受損。他的這種政治態(tài)度甚至成為與美國朋友華爾希夫婦最終決裂的誘因之一。林語堂晚年既沒有留在美國,也沒有回到中國大陸,而是用腳投票,定居中國臺灣,表明他對國民黨政府的支持態(tài)度至死未變。林語堂本人基本上還是一個追求民主價值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對國民黨政府的一黨專制并不完全茍同,可他還是和執(zhí)政者站在一邊,反映了早年留學美國時美國保守的政治文化對他的深刻影響。
值得一提的是,林語堂五四之后選擇留學美國,也與整個中國人留學對象國的變化密切相關。在20世紀最初10年,日本是中國人首選的留學對象國,留日學生不論在人數(shù)上還是在回國后的影響力上都遙遙領先。留日生張繼稱贊留日學生“尤為舉國學生之表率”,留美生胡適也承認“晚近思想革命、政治革命,其主動力,多出于東洋留學生,而西洋留學生寂然無聞矣”。[6]311然而,到了“一戰(zhàn)”結束之后,美國的綜合國力和國際地位穩(wěn)步提升,而且美國的教育科技實力逐漸躍居世界前列,特別是高素質的“庚款留美生”?在學成歸國后的示范效應,使中國人留學美國的人數(shù)大幅增加,“雖稍次于留日,但遠在留歐之上”[7]278。留美生的杰出代表胡適在新文化運動中暴得大名,成為年輕的學界領袖,以及顧維鈞在巴黎和會上折沖樽俎,在民國外交界嶄露頭角,“多少象征著一種那時開始顯露的權勢轉移——美國在華影響的上升和日本影響的下降”[6]312。林語堂五四時期在留美預備學校清華學堂任教,結識了從美國學成歸來的胡適,并在其提攜下進入了新文化運動知識精英的核心圈。隨后,他負笈美國,還得到了胡適的資助。顯然,林語堂受胡適影響,將留學的第一站選在美國,必須放在五四時期留學對象國發(fā)生轉變的大背景下才能得到更充分的理解。
二
從清朝留美幼童運動開始,中國赴美留學的人數(shù)逐漸增多,學生選擇的學校也更為廣泛,但大家更加青睞的還是幾所位于美國東北部和中部的名校。根據(jù)哥倫比亞大學東亞圖書館中文部主任王成志博士的統(tǒng)計,1872年至1920年間,美國共有72所大學和20所中學招收中國學生,其中中國留學生人數(shù)排名前五的學校依次是:哥倫比亞大學、哈佛大學、康奈爾大學、耶魯大學、芝加哥大學。[8]其中,哥倫比亞大學和哈佛大學是最受中國留學生歡迎的學校。兩所大學都建校于北美殖民地時期,擁有悠久的歷史,開始時都是注重博雅教育的文理學院,培養(yǎng)了許多美國早期的政治和文化精英,但學術水準并不高。到19世紀末,隨著大批留學德國的美國學人歸國任教,兩校受到德國現(xiàn)代研究型大學模式的影響,開始進行現(xiàn)代轉型,學術研究水平大幅提升,逐漸躋身世界一流大學行列。在這個過程中,兩所學校形成了不同的學術風格,并深深影響了來此求學的中國留學生。
哥倫比亞大學地處美國最為國際化的大都市紐約,代表了美國現(xiàn)代化的最高水平,是中國留學生學習、觀察美國的絕佳窗口。此外,哥倫比亞大學對外國留學生有著非常開放的政策,還為中國學生提供了專門的獎學金,自然深受中國學生喜愛。哥大培養(yǎng)的中國留學生不但數(shù)量眾多,而且為中國的政界和學界輸送了大量杰出人才,很多人都成為本領域的領軍人物,比如,顧維鈞、唐紹儀、胡適、蔣夢麟、蔣廷黻、金岳霖、馬寅初、張奚若等。這種強大的校友人脈也成為哥大中國留學生的獨特優(yōu)勢。
在中國人通過“庚款留學”等方式大批赴美留學的時候,哥大也是名師薈萃,極一時之盛。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實用主義哲學大家約翰·杜威(John?Dewey,1859—1952),胡適、蔣夢麟都曾直接師從于他。胡適在畢業(yè)后還專門邀請杜威訪華,時間長達兩年多。杜威在華期間赴中國各地演講,傳播自己的哲學理念,在中國思想界刮起了一陣“杜威旋風”。杜威在哥大任教時把那里變成了實用主義哲學的大本營,相當一部分在此攻讀學位的留美學人都深受其思想的影響,具有很強的科學主義思維特征,他們回國后在著名的“科玄論戰(zhàn)”中大都站在科學派一邊。這批人還崇尚“專業(yè)主義”(professionalism),希望通過一點一滴地解決具體的專業(yè)問題來促進中國的變革,與左翼激進革命思想保持距離。
哈佛大學雖然地處美國東北部小鎮(zhèn)坎布里奇(Cambridge),并未建在繁華的大都市里,但由于其歷史悠久,人文底蘊深厚,還是吸引了大批有志于從事基礎學科研究的中國留學生。學者嚴平、陳懷宇在對1919年入學就讀哈佛大學的中日留學生進行研究時發(fā)現(xiàn),那一學年中國在哈佛學習人文學科的學生很多,在所有中國留學生中占比很高。這些人后來無一例外都在學術界嶄露頭角,從事學術工作取得優(yōu)異成績,成為著名學者。當時在哈佛學習人文的學生包括陳寅恪(歷史)、俞大維(哲學)、林語堂(文學)、張歆海(文學)、顧泰來(歷史)、吳宓(文學)、湯用彤(哲學)、韋卓民(神學)、洪深(戲?。?人。其中,只有陳寅恪未拿學位,俞大維、張歆海2人分別拿到哲學和文學專業(yè)的博士學位,其他人則拿到碩士學位。[9]這批留學生大都深受當時任教于哈佛的新人文主義學派代表人物白璧德(Irving?Babbitt,1865—1933)影響,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非常推崇,認為誕生于軸心時代的儒家與佛教文明能夠醫(yī)治現(xiàn)代社會的弊病。此時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一些中國學人看到歐洲在戰(zhàn)爭中遭受的巨大破壞,對西方文明開始持一種審慎的懷疑態(tài)度,對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則恢復了信心,認為它的某些合理成分需要保留下來。這些人歸國后以《學衡》雜志為基地,鼓吹人文主義和文化保守主義,是“新派中的舊派”,與胡適為代表的那批留學哥大、秉持科學主義和專業(yè)主義理念的學人形成對峙,出現(xiàn)了所謂的“哥大幫”與“哈佛幫”。這批人的代表人物有陳寅恪、吳宓、梅光迪、湯用彤、梁實秋,其中多位都是1919年就讀哈佛的中國留學生。
林語堂在哈佛上的兩門比較文學課,都是由白璧德授課,他的中國同學也大都是白璧德的信徒。但是林語堂成為這批學生中的異類,堅定支持新文化運動,支持“哥大幫”的領軍人物胡適,還專門在《中國留美學生月報》上發(fā)表了兩篇文章,為文學革命的合理性辯護。不過,這只是20世紀20年代的林語堂,之后他的思想發(fā)生了非常重要的變化。在他的后半生里,他向西方介紹和闡釋“東方智慧”,推廣“抒情哲學”,成為西方人眼中的“中國哲學家”,對傳統(tǒng)文化持一種溫和的態(tài)度,修正了新文化運動激進反傳統(tǒng)的論調。當然,他的文化立場超越了學衡派,因為他的關懷是普世性的,不只局限于中國。讓他在西方暴得大名的著作《吾國與吾民》《生活的藝術》還是在向白璧德的“國際人文主義”理想致敬,處于白璧德思想的延長線上。因此,林語堂是白璧德理念在國際上的真正踐行者,留學哈佛大學的這段經歷顯然對他產生了深刻影響。
三
我們今天在回顧中國近代留學史的時候,除了要考察他們在外留學時的學習情況、師承關系,乃至參與的政治與社會活動,其實還要關注留學生的留學費用來源這樣的日常生活問題?!板X從何處來”這種看似瑣碎的生活細節(jié),其實茲事體大,對廣大留學生的留學生涯產生了重要影響。從留學費用來源這個角度切入,其實能展現(xiàn)留學中很多特殊的面相,呈現(xiàn)一種有溫度的歷史。
晚清民國時期赴美學習的中國留學生,從留學費用的來源上,主要分為以下幾種:最著名的是“庚款留美生”,經費來源于美國退還的部分庚子賠款。除了晚清時期的1909年、1910年、1911年前三批180名留學生之外,自1912年至1929年的17年間,由留美預備學校——清華學校培養(yǎng)了直接留美生967人,再加上其他類別,10多年間達1648人。從1933年開始,庚款留美由清華學校壟斷的方式,改為面向全國學界進行公開招考,每年規(guī)定主修科目,由教育部與清華共同考選。這個考試分別在1933、1934、1935、1936、1940年和1943年舉行,一共辦了六屆,競爭非常激烈,每年選派人數(shù)從16~32人不等,共選派了141人赴美留學。[7]284,372庚款留美生數(shù)量較少,但由于選拔最為嚴格,競爭最為激烈,所以成為知名學者的比例最高,如梅貽琦、胡適、趙元任、竺可楨、梅光迪、聞一多、潘光旦、錢學森、楊振寧、何炳棣等。美國退還的庚款在使用安排上非常周到有效,同時也非常穩(wěn)定,能夠享受這種資助的留學生在美學習時條件優(yōu)越,可以心無旁騖地進行學習與研究。盡管如此,由于留學美國總的花銷很高,有些需要延長學習年限的學生依然為學費與生活費而焦慮。比如,何炳棣拿到庚款資助赴美留學時已經接近29歲,他要攻讀的是西洋史方向的博士學位,需要5—7年的時間才能完成。而當時庚款資助的年限只有兩年,一般僅能延長半年。因此,何炳棣必須選擇主修更為熟悉相對來說也更容易畢業(yè)的領域,于是他放棄了原來庚款留美考試委員會規(guī)定的16—18世紀西洋史,而是選擇19世紀末英國的土地改革運動和土地政策作為自己博士論文的研究課題。[10]第二類是一般官費生,費用主要來源于國民政府的某些部委(如教育部、海軍部、陸軍部和交通部等),以及各省地方政府。由于民國初期中國政局不穩(wěn),軍閥長期割據(jù)混戰(zhàn),這些留學費用經常得不到保證,而且在選拔的過程中有很多人情因素,不夠嚴格,學生水準參差不齊。第三類是教會資助的留學生。這類留學生的費用主要不是來自教會,而是來自教友,這些資助一般比較私人化,不帶太多的附加條件,但是費用一般比較有限,頂多能夠負擔學費,生活費則仍需學生以半工半讀的方式賺取。比如,容閎、蔣廷黻、洪業(yè)等人就是通過這樣的資助方式赴美學習的。蔣廷黻在獲得教友林格爾夫人的少量資助之后,必須找一所半工半讀的學校來賺取學費,于是他選擇了密蘇里州派克維爾(Parkvill)的派克學堂就讀。蔣廷黻在那里除了上課之外,還要從事非常繁重的體力勞動。體力勞動的收入可以充膳宿費,但其他的開銷還需要另想辦法。蔣廷黻只能到附近的教堂和民間團體演講,介紹自己的家庭和在中國讀書的情況,通過這種方式賺取另外一部分收入。[11]第四類是一般自費生。費用主要來自自己的家庭。除了官僚、商人的子女之外,還有很多平民家庭通過借債和變賣家產來資助子女留學。陳瀚笙中學畢業(yè)時一心想去美國留學,可是父親并不同意,叫他先上國內的知名大學,畢業(yè)后再申請通過公費留美,以節(jié)省開支。陳瀚笙還不死心,試圖通過絕食的方式逼父母就范。父親仍然無動于衷,母親卻出于對兒子的心疼而態(tài)度松動,“所以她終于忍痛賣掉娘家陪送的金銀首飾,又向娘家借了一些錢,湊了2000塊大洋,交給我做路費”[12]。這個頗為心酸的故事講出了出身平民家庭的子弟自費留學的不易,但這種類型的留學恰恰是留美學生的主流。
林語堂則屬于比較特殊的半公費生。清華學堂對于部分自費留美生實行經濟補貼的優(yōu)惠政策,每年用于津貼每名自費留美生的金額為480美元,名額為70人,“以體恤寒俊,獎勵游學,使在美自費生之有志上進而無力卒學者,得以學成致用”。冰心、陳瀚笙、蔣夢麟、郭秉文、陶行知等人都通過這種途徑獲得了部分資助。[7]289-290《林語堂傳:中國文化重生之道》中提到林語堂每月有40美元的政府半獎,應屬于這種類型的留學資助。[13]此項費用顯然極為有限,所以他的另一半留學資費來自北京大學,條件是林語堂學成歸國后要赴北大任教,但這只是胡適和林語堂之間的口頭協(xié)議,并不穩(wěn)定。清華給的半獎資助到1920年6月就突然終止,成為林語堂留學生涯的轉折點。因此,林語堂急于一年完成在哈佛大學的碩士課程,隨后終止學業(yè)到法國基督教青年會擔任秘書工作,通過這份工作來賺取學費。可是青年會的工作繁忙,使他無暇選修巴黎大學的課程以代替他在哈佛還欠修的一門夏季課程。此時正值“一戰(zhàn)”剛剛結束,德國在戰(zhàn)后由于要支付近乎天文數(shù)字的戰(zhàn)爭賠款,經濟幾乎陷入崩潰的邊緣,發(fā)生了在世界經濟史上都極為罕見的“超速通貨膨脹”,導致德國的物價非常便宜。林語堂看到了這樣的好處,又轉赴德國耶拿大學求學,在那里修了三門課程,最終通過這三門課的結課證明獲得了哈佛大學的碩士學位。林語堂的這段留美生涯時間不長,但非常曲折,其中的主要原因就是他留學費用的緊張。因此,考察林語堂留學費用的來源,也是透視林語堂留美生涯的重要視域。
注釋
[1]徐國琦.中國人與美國人:一部共有的歷史[M].尤衛(wèi)群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2-22.
[2]嚴安生.靈臺無計逃神矢:近代中國人留日精神史[M].陳言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8:368.
[3]葉維麗.為中國尋找現(xiàn)代之路:中國留學生在美國(1900—1927)[M].周子平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39.
[4]智效民編著.民主還是獨裁——70年前一場關于現(xiàn)代化的論爭[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1.
[5]許紀霖.一個活在喊痛的自由亦不得時代的文人[OL].騰訊《大家》,2017-04-21.
[6]轉引自羅志田.中國的近代:大國的歷史轉身[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
[7]章開沅,余子俠主編.中國人留學史(上冊)[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
[8]以上數(shù)字轉引自彭珊珊.近代中國的精英為何熱衷于赴美留學?[OL].澎湃新聞·私家歷史,2016-05-26.
[9]嚴平,陳懷宇.1919年哈佛中日留學生之比較研究[J].中國人民大學教育學刊,2011(4):148-168.
[10]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215-216.
[11]蔣廷黻.國士無雙:蔣廷黻回憶錄[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6:45-54.
[12]陳瀚笙.四個時代的我[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88:16.
[13]錢鎖橋.林語堂傳:中國文化重生之道[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49.
作者單位:北京外國語大學歷史學院
(責任編輯?陳琰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