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店集（組詩）

宇軒

詩友來訪，說要去看看楊店村的湖水

四處碰壁之時

不如去郊外

去一棵烏桕樹下

醒悟一面湖水

哪怕湖水并不使用人類的語言

湖水并不理會

人類的傲慢和偏見

它寂靜啊

實在對得起世上的顛簸

它清明

容得下這顆困頓之心

伏案填寫一堆家庭醫(yī)生簽約服務(wù)協(xié)議書偶得

沒有主義沒有雪，只有一腳潮濕的虛空

仿佛是陡然來到四十歲

哦，不，為了幽居湖水一側(cè)

我記得我造舟我劃槳

為了理解羅伯特·勃萊我向田野調(diào)查我的未知

像孩子們漫游在童話里的神秘森林

我發(fā)覺萬物明亮有神，常常給予我火花一閃的靈感

我因此認識天馬行空的巨人，泥丸大小的侏儒

鴻勤手機店老板，楊店小學鄉(xiāng)村教師……

哪怕社會為我貼上醫(yī)生的標簽

并不妨礙我嗜酒我生病和健忘

現(xiàn)在我要像日歷那樣提醒讀者

空空是誰，慚愧和憂郁是誰

泥菩薩是誰，阿卡波糖※是誰，松針是誰

※阿卡波糖：西藥名，為降糖藥。

有感于2020年新冠疫情

梨樹還在送別

落日也能心領(lǐng)神會

晚風，小路和千古的蛙鳴也在送別

身處茂盛而闊達的田野之中

身處二十一世紀極其罕見的疫情時代

仿佛我是片面的幸運

悲傷的總和

是那個失語的

沒有姓氏

沒有階級屬性的稻草人

新時代與萬古愁

一夜白頭不是說閱歷

而是槐花和晴空燦爛

當我寫詩

我就奉勸自己應(yīng)該回到植物拔節(jié)的專注中

回到新時代與萬古愁交相輝映的小鄉(xiāng)村

在它清凌凌的河邊

在它白鷺與牯牛各安天命的輪回里

在它沙礫

面壁于蚌殼的清凈中

雨季漫長，

在信中向友人描繪我熟悉的這個小鎮(zhèn)

壞天氣是有原因的

云來霧去的里面現(xiàn)實很臟

道路也很婉轉(zhuǎn)

總之我盡力了

瓶中的墨水已干

賜我姓氏的父親

在大雪披靡之時已駕鶴

緊挨村鎮(zhèn)的湖水已變成光伏電力公司

人們還在吃盡苦頭甜頭

還需一些

肝腸寸斷的訣別

才能像烏桕那樣

開花

結(jié)果

才能像窗口那樣

洞明而啞默

這是一首可以命名為短句的詩

露水可以重

犬吠可以動靜

村鎮(zhèn)與房屋可以比山高，比白月矮，比星子小

比一撇一捺的人生

更牢固和安穩(wěn)

養(yǎng)了三年的竹子可以暗暗拔節(jié)

忍冬可以順著墻根開

寄生在它里面的小蜜蟲小螞蟻

可以是畜生

可以是活菩薩

確實是良宵啊

身心觸法都來了

聰明糊涂都來了

酸甜苦辣都來了

這是一首向母親懺悔的詩

洗過拖把的臟水還能洗碗嗎

洗過鞋子的臟水還能清洗新鮮的蠶豆嗎

當我目睹老母親用那些臟水

洗她自己的飯碗

洗她剛摘回來的蠶豆

我像斥斥孩子那樣批評她

讓她難堪

現(xiàn)在我記起這件事

猛然覺得老母親是要在提醒我

那些水是干凈的

臟的是碗

是鞋

是我們病入膏肓的一生

五月十八日，與諸友登黃山

不登上光明頂

不望見飛來石

不足以讓滾滾紅塵

從每一根汗腺里滾出來

不足以讓苦悶狹隘的心胸騰出場地

好讓白云住進來

松樹住進來

云雀住進來

一想到溪水如此歡樂

哪怕我從來不曾擁有這樣的歡樂

我也要祝福你

像溪水那樣敢于贊美這殘缺的世界

像溪水那樣

不走回頭路

每天再忙，也要記得來看看湖水這位老朋友

讓《百家姓》里的人們都來看一眼它的清凈

讓出世入世的十二生肖也來

讓穿越四個季節(jié)的鳥鳴也來

讓一心一意的菩薩們

苦口婆心的菩薩們也來

這些還不夠

那就讓擱淺在岸邊快要轟頹的木舟

也回過頭來看一眼它的清凈

讓如意一樣的落葉

喪家犬一樣的落葉也來

讓毒藥一樣的白云也來

這里簡直就是漢字里被我們快要遺忘的那個空

也只有這個空字

或許還容得下《百家姓》里的十二生肖

容得下鳥鳴陣陣的四個季節(jié)

容得下枯枝敗葉

容得下金菩薩銀菩薩泥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