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一條彎彎的河

黃玉東

結(jié)婚紀念日那天，我對愛人說：“咱倆去照相館照張合影吧！”愛人深情地望著我，說：“算了，都過去20多年了，形式上的‘愛，還是省了吧！”……

與愛人結(jié)婚25個年頭了，沒有辦過像樣的婚禮，沒有拍過像樣的合影。想想，內(nèi)心不免有些愧疚。

那年，軍校畢業(yè)后，我去了海南某邊防部隊。因為駐地條件艱苦，又很少與外界接觸，不知不覺中步入了大齡青年行列?！澳写螽敾?，女大當嫁?！泵看位剜l(xiāng)探親，母親總是在耳邊不厭其煩地嘮叨個不停。當然，母親的心情，我是完全能理解的。與我一般大的同學、戰(zhàn)友、玩伴，大多當上了父親，孩子大點兒的都上學了，小點兒的也都能打醬油了。

由于我們家太窮，本人長得又不算出眾，戰(zhàn)友曾在駐地給介紹了幾位條件不錯的姑娘，有的只見了一面，對方便以“找不到愛的理由”婉拒了。

人很多時候，自己是被自己打敗的。在“屢見屢散”的事實中，原本就自卑的心，又上了道無形的“枷鎖”。那段時間，我拼命地工作，以消耗多余的精力，打消那些情感上雜亂的癡想。常常以“婚姻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沒對上眼，說明你還沒遇見對的人”為借口，來安慰自己。

我與愛人的相識，是經(jīng)別人介紹的。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領(lǐng)導問我是否愿意找個老家的姑娘做女朋友。說真的，心情處于低谷的我，哪有什么愿意不愿意之言。俗話說，“寒不擇衣，貧不擇妻?！毕裎疫@條件，能找個不嫌棄我的，成個家、生個娃就很知足了。星夜，我去了機關(guān)的一位領(lǐng)導家，約與姑娘見面。一路上，我琢磨著，對方長得即使不丑，也俊不到哪里去。否則，咋會千里迢迢地跑到島上的軍營來相親呢？

疑惑之中，敲開了門。進了門，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位身材苗條，膚色白皙，面目俊秀，戴著眼鏡，溫文爾雅的女子，既有北方姑娘的大方，又有江南女孩的柔美。毫不夸張地說，這是我之前所有見過的姑娘中，最出色的一個。自卑的潮水，頓時泛濫起來?！安豢赡?！”一個決絕的副詞，在腦海中不停地閃現(xiàn)著……

過了三天，領(lǐng)導問我：“對姑娘有啥意見？”“她的意見呢？”我反問道?！叭思艺f，可以處處看！”聞聽此言，我心中竊喜。之后，又覺得幸福來得太突然，莫非真的被“天上的餡餅”砸中了？望著等待回話的領(lǐng)導，我趕緊說：“我沒意見！”就這樣，我們開始了一段漫長的“鴻雁傳書”。

起初，周圍許多人并不看好“兩地書”會結(jié)出愛情的果實，畢竟在我們身邊有過不少慘痛的案例。甚至有的已經(jīng)結(jié)婚了，由于受不了“牛郎織女”生活的煎熬，沒過多久便分道揚鑣了。邊防軍人的苦，只有邊防軍人自己知道。

當年，部隊的生活艱苦，邊防部隊的條件更差。我當排長時，有個連長家屬來隊探親，因連隊沒有女廁所，只能用芭蕉桿臨時搭建個簡易的“VIP私廁”，專供連長夫人使用。有一回，連長夫人如廁，剛蹲下一會兒，一條眼鏡蛇昂著頭吐著信子，堵在了廁所門口。連長夫人著實嚇得不輕，幸虧來隊后，連隊戰(zhàn)士“科普”了對付島上蛇蟲的一些常識，人蛇靜靜地對峙了很久，眼鏡蛇才無趣地離去，否則那天非出人命不可。第二天，連長夫人便含淚踏上了歸程。

要知道，為了來隊探親，連長夫人軟磨硬泡，單位只批了一個月的假?？墒牵瑥拇髺|北到海南島，幾千里的路程，火車就坐了近10天，在過海時遇上臺風，所有船只停航，又癡等了3天，到了連隊，假期差不多已過半。而連長呢，出海執(zhí)行任務(wù)去了，3天后才歸隊……

當軍嫂，沒有花前月下，沒有卿卿我我，卻需要堅強，需要擔當，更需要勇氣。因此，能選擇邊防軍人做丈夫的女人，都是了不起的人，理所當然應(yīng)得到社會的理解與尊重。

在第一封信中，我將上述故事一五一十地寫了進去。想法很簡單，作為軍人有必要將部隊條件艱苦的實情告訴她，有言在先，免得婚后節(jié)外生枝，傷及彼此。沒想到，她卻不以為然，回信中有一段話令我感動，也是當年墜入愛河的原因。她說：“我從小就夢想著能成為一名軍人，可事與愿違，夢想終未成真……軍嫂一年才受一次‘苦，邊防軍人卻要在‘苦中堅守一年又一年，僅此一點，就值得我們?nèi)?！?/p>

半年之后，在她的生日到來之前，我寫了一篇《對你的思念讀不完》的短文，在當?shù)貓蠹埖母笨习l(fā)表了。于是，我將文章剪下，折成一個“紙鶴”。然后，用9張白紙按信封的比例，一張張遞進式裁剪成由大到小的紙張做成信封，用紅筆畫上郵編的方框，黑筆謄寫上收、寄人地址，將“紙鶴”裝入最小的信封，到郵局套上郵政快遞的大信封，這樣正好是10個信封，含義是“實心實意”。在她生日的前三天寄出。說來也巧，她收到信的那天，恰好是她的生日。拆信時，她的同事都好奇地圍了過來，想看個究竟。當她一剪一剪拆開10個信封，露出“小紙鶴”時，剛才一屋子摒住呼吸的男男女女，頓時雀躍。“這個當兵的真浪漫！”“這么有心的男人值得嫁！”……

說實話，在那個年月、那個環(huán)境、那樣的條件之下，能博得姑娘芳心的辦法真不多。除此，像我們這些每月只有幾百元工資、長年守在邊防海島、家庭異常貧困的軍人，還能怎樣呢？

愛的鴻雁，在海島與大陸間頻繁傳遞著。相向而行，是事情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的“催化劑”。

俗話說：“丑媳婦也得見公婆?！贝汗?jié)回鄉(xiāng)探親，我特邀她與我同行。

一路上，我沒敢告訴她，我的家鄉(xiāng)我的家仍在貧窮線上掙扎的宭境。一來，是害怕這段美好的故事，因此變成傷心的往事;二則，是想讓她到實地看到實情，檢驗一下她當初的決心。

出了長途汽車站，我故意找了輛敞蓬三輪車。在塵土飛揚的鄉(xiāng)村小道上，顛簸了大約一個小時后，停在了兩間低矮的茅草屋前?！暗搅耍@就是我的家！”說完這話，我抬頭望著她，想通過表情來分析此刻她的心情。沒想到的是，人家撣了撣身上的泥土，熱情自然地與我的家人打著招呼，絲毫沒有嫌棄的意思。這回，我那顆懸在喉嚨的心，才平靜地回到了心窩。

其實，很多事情，復雜的往往不是事情本身，而是我們的思想。有的時候，我們常常將簡單的事情想得過于復雜，給自己帶來無形的自卑和煩惱。

一個不看重你的財富、不在乎你的貧窮、不嫌棄你的平凡的女人，無疑是值得你牽手的那個人！

領(lǐng)結(jié)婚證那天，她深情地問：“在你的眼中，我全是優(yōu)點，難道就沒有什么缺點嗎？”我想了想，肯定地說：“有！”剛才還一臉溫存的她，瞬間嚴肅起來，靜靜地等待著答案。我面無表情，故作深沉地說：“你的缺點只有一個，那就是優(yōu)點太多！”……哈哈哈，我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聲，如同節(jié)日夜空中絢爛的焰火，點亮了我原本黯然的心情。

一年后，準備舉辦婚禮。

當時，我的口袋里總共裝了3000多塊錢，這也是我入伍10年來全部的積蓄了。我說：“本想給你買個戒指，可又怕沒了彩禮錢……”沒等我說完，她搶過了話題：“什么戒指、彩禮，都不要！要是沖著這些，我就不會找你了！”她的意思，越簡單越好，不用大張旗鼓。在那個人們越來越看重“物質(zhì)”的年代，不用彩禮娶媳婦，恐怕也只是個“傳說”了。

那時候，通信落后還沒有手機，高速公路也沒有現(xiàn)在發(fā)達，汽車走的都是國道。娶她過門的那天，我悄悄地找戰(zhàn)友借了輛桑塔納轎車，她知道后，硬是給推掉了。于是，我倆背了個包，一大早來到長途汽車站，花了70多塊錢，買了兩張回蘇北的頭班車票。算算時間，估計太陽落山之前，能趕到家里。

沒想到，車行半途，天空飄起了雪花。那輛沒有空調(diào)、四處漏風的車，在冰冷的雪中，像一頭犁了一天田的老水牛，慢慢悠悠，走走停停。中午過后，車內(nèi)的溫度漸漸地低了下來，人們在不停地搓著手、跺著腳，想著法子取暖。望著身邊嘴唇凍得發(fā)紫的新娘，再看看窗外白茫茫的大地，我喃喃自語：“這是否意味著，前方的路注定會有泥濘呢？”她似乎聽懂了我話，云淡風輕地說：“從今天起，我就是助你走出泥濘的‘拐杖！”一股暖流，瞬間在我的全身流淌……

到家時，已是晚上八點了。放了鞭炮，親人們圍在一起，簡單地吃了頓飯，這婚就算結(jié)了。

這些年，我參加過高端大氣上檔次的婚禮若干次，西式的、中式的、歐式的，每一場都奢華、熱鬧、氣派，而我的心里每一次都會隱隱地作痛。內(nèi)心的那種愧疚、遺憾、無奈，難以言表。如果時光可以倒回，我一定會讓我的愛人穿上婚紗，戴上鉆戒，手捧鮮花，風風光光，體體面面地走上婚姻的殿堂。然而，每每說起這事，愛人總是淡然一笑。然后說：“愛，就一個字。形式與愛情，不一定能成正比！”大道至簡。愛人的話總是言簡意賅，卻總能蘊含著深刻的道理。

一九九九年秋天，愛人放棄了穩(wěn)定的工作，帶著女兒從江蘇隨軍來到了北京。當時，海軍機關(guān)的住房十分緊張，我們只好自己租了間低矮潮濕、不足十平米的平房，一家三口就這樣在這擁擠不堪的屋子里生活著。到了夏季，是最艱難的時候。炎熱時，被太陽烤了一天的屋頂，翻起陣陣熱浪，屋內(nèi)就像蒸籠似的，熱得連耗子都往外跑。下雨了，房頂漏水不說，過道里還不停往屋里滲水。有一天夜里，天降暴雨，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床下全是水，大小“船只”漂滿了整個屋子，床邊的鞋子，已不知去向……

由于剛隨軍，愛人的工作還沒著落，僅靠我一個人的工資生活，捉襟見肘，日子過得辛酸又艱苦。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一住就是兩年。有一回，下班后，女兒悄悄地對我說：“媽媽今天又流眼淚了！”然而，愛人在我的面前，總是笑容滿面，從未言苦，從不叫累。有時候，我就想，一個女人將所有的苦與痛，默默地壓在自己的心中，獨自承受，這需要多大的心力??！

二OO五年底，我的人生遭受了一次無情的打擊。在長達半年的時間里，常常從惡夢中驚醒，然后再無睡意，眼睜睜地對著天花板，反反復復，不停地在追問“為什么？”“為什么？”可終究找不到讓自己解脫的答案。那些無眠的夜晚，我想了很多很多，差不多將過去的、現(xiàn)在的和未來的事情都想完了。想到了“退卻”，但不甘心;想到了“還擊”，可勢單力薄;想到了“極端”，又放不下家人……精神上，心靈上，肉體上，一夜一夜地忍受著沉痛的折磨。那段日子里，如果不是愛人日夜陪伴、勸解、安慰，很有可能走不出那個“死胡同”，極有可能導致精神崩潰，甚至步入歧途。有人說，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后，必有一個默默奉獻的女人。我想說，一個能走出困境的男人背后，必有一個大愛的女人。日久知人心，困境見真情。我深深地愛著，在我人生經(jīng)受重大挫折時，始終無怨無悔、不離不棄的女人。是她，在坎坷、泥濘的路上，給了我無怨無悔的大愛，才使我有了生活的勇氣、信心和力量！

后來，在組織的關(guān)心下，我走上了領(lǐng)導崗位。因工作繁忙，血壓升高，體質(zhì)有所下降。作為醫(yī)生的愛人，每天送孩子上學前，都會削好蘋果，倒好溫水，拿好藥片，放在我的床頭。然后，悄悄地將門關(guān)上，靜靜地離去……

結(jié)婚后的這些年，我們偶爾也會有些小矛盾。然而，我每次想動怒時，一想到這些年她的愛、她的付出、她的好，自然便會主動“熄火”。因為喜歡而愛著，因為愛著而付出，因為付出而融入彼此的生命，這是愛情最美的樣子。人這一生，還有什么比愛的力量更偉大的呢？

一回首，我們已風雨同舟幾十年。在共同的生活中，在彼此的愛戀中，我們早已被時光慢慢地磨平了各自的棱角，漸漸地走向成熟。都會不自覺地向著對方所期許的樣子努力著，如同兩股支流，在兀自向前奔涌的過程中，情不自禁地在某個拐角處相遇，從而匯合在一條彎彎的愛河，勇敢地接受著激流、險灘、暗礁的洗禮，然后，緩緩地流向幸福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