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府
我很慶幸我會喝酒,正像我時常后悔自己早早地戒掉了煙一樣——那是十歲左右的事情。否則,由我來寫談酒的文章,煞像是許多人請煙酒不沾的鄧云鄉(xiāng)先生撰寫酒文化的文章一樣:越鄭重其事,越顯出幾分滑稽。盡管我之所謂喝酒仍不過是“瞎喝”。
真的,我明白自己一直都是瞎喝。就是說,我喝酒喝不出個高低來,因而我萬分羨慕那些評酒師的過人的功夫,他們的舌尖比化驗設(shè)備要精確且可靠得多,他們再次證明機(jī)器之不可替代人力的事實,他們的工作更近于藝術(shù),而非“科學(xué)”甚或技術(shù);每次在酒席上別人請我點酒時,我總是一再說“隨便”或者“都差不多”,這除了是由于我不會也不愛虛榮的天性所決定,實際上也確實是我的心里話:我喝什么酒都差不多,再說一句令人喪氣的話:太昂貴的酒對我來說簡直是一種浪費。不像看書我能明確地區(qū)分出無數(shù)個等級、檔次一樣,喝酒我就像大部分觀眾評品歌唱演員的演技一樣。當(dāng)然,也不是一點兒也分不出,所以我總說“差不多”,而一般不說“都一樣”。特殊低劣的酒和特別有個性的酒我還是區(qū)分得出來的,我們小區(qū)里到后半夜喝了酒才唱歌的“王半斤”混進(jìn)了大獎賽的歌手中你還能看不出來!
但我卻知道酒該如何喝。
換句話說,我知道酒該喝到什么程度;盡管什么酒好什么酒劣我說不準(zhǔn)。
動不動就酩酊或者永遠(yuǎn)只對酒杯觸摸式的淺斟的人都不是會喝酒的人,都永遠(yuǎn)不識酒的真滋味。
所謂“但愿長醉不愿醒”僅是一種狂態(tài),要的只是那個勁兒,切不可認(rèn)真以為李白之流打心底里就愿意整天爛醉如泥,或者他就是整天爛醉如泥。他那是一種牢騷:看不透這一層,你既不配喝酒,也不配讀詩。
花賞半開,酒到半醉?!拔Ⅴ浮笔呛染频淖罡呔辰纭⒆罴褷顟B(tài)。
所謂“酒不醉人最為高”,那個“醉”是指上面所說的“爛醉如泥”,而不是說“醉意”。一點兒醉意都沒有,那還喝它做什么?敝鄉(xiāng)民諺說:“騎車為快,喝酒為醉?!币木褪悄屈c醉意,當(dāng)然,這個醉只能是“微醺”。
眼迷離著,是一種清醒的朦朧,看什么都漾出幾許溫情,整個人都變得嫵媚起來;臉上正是前人所謂的酡紅,那種打里向外滲出的含蓄的暖色,絕不同于從外面堆浮上的艷彩;腿腳并不軟,身子還不晃,只是覺得輕飄飄的,仿佛長了力又減了肥;話自然是多了些,但決不亂,不是漫無頭緒,更不是口無遮攔,而是樂于表達(dá),愿意和別人交心,于是,一切人在眼里看著都比平時更可親,漸漸不知不覺中就和新朋友親熱和老朋友親昵……
——這就是微醺。
過此即為醉?!案哒勑坜q驚四筵”也罷,“揮毫落紙如云煙”也罷,都還不是真醉,是欲醉微醉,如果真醉了,那就“眼花落井水底眠”了。所謂“玉山傾倒”“皎如玉樹臨風(fēng)前”等等都不過是騙騙書呆子的美麗的謊話,醉漢醉女都無美可言!生活中我們見的更多的是輕者唾沫橫飛、淫言浪語,重者昏睡百年者有之、大打出手者有之、痛哭流涕者有之;首如飛蓬者有之;口若噴泉者有之;甚至原先掖在西服、夾克下的尾巴也夾不住了,我的一個文友每到酒過三巡便要吻遍在座所有賓客,自然,女士也不例外,或者男士反倒是幌子也未可知。其實又何止是他這種流氓才子,就是修煉上千年的蛇精在酒后也還是露出了嚇人的長尾巴,更何況那些偽君子、真政客之流,說說葷話尚在其次,動手動腳者也還不算登峰造極,借《弘明集》、《廣弘明集》中攻擊五斗米道徒的那些話或者差可比擬。其丑惡之態(tài),不堪入目;丑惡之聲,遠(yuǎn)達(dá)千百里之外。距離“四目兩舌正對”已經(jīng)不遠(yuǎn)。難怪歷代智者在考察人才的方法中多要用到“酒”,姜太公的“八征之法”中其八曰:“醉之以酒,以觀其態(tài)?!倍T葛亮的“觀人七法”中則是“醉之以酒,以觀其性。”總之,都是以酒為試金石,用的正是酒可醉人的功能。
古人厚道,把這些行為統(tǒng)統(tǒng)稱為“失態(tài)”,好像他們原來是“有態(tài)”的,喝酒后就失去了,把過失記在酒的頭上;其實他們倒是喝酒前暴露給人的是精致的畫皮,醉酒后露出的才是本相。古人以酒識人的方子似普通實高明。然而,我們畢竟不是國家安全局反間諜人員、也不是組織部門派下來的考察組成員,我們并不想多看這些赤裸裸的甚至幾乎把腸胃都翻出來給人看的“原形”。我們想看的是微醺,我們自己當(dāng)然也需要的是微醺了。
到底什么程度才算是微醺呢?如果量化一下,是不是可以說,酒到七分方入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