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色夜來香

許冬林

夜來香是寂寞的。

在未識夜來香之前，想象中，覺得夜來香是妖艷媚人的，濃情蜜意的媚。這是一株怎樣的植物呢？它開出的花朵，該是血色羅裙一樣吧，灼灼的，令男人們的目光紛紛跪拜下來。

我一直以為，那個在十里洋場的上海灘演戲唱歌的周璇，就是一枝夜來香?！耙股虾?，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華燈起，車聲響，歌舞升平……”。蠶繭一樣緊緊包裹著長旗袍的她，在華燈與掌聲之間，對著麥克風(fēng)輕輕搖曳著裊娜腰身。她是晚霞映照的湖面下的曼妙水草，五陵少年紳士貴族們的目光游魚一樣圍繞著她在來回穿梭。直到美酒污紅裙，夜色闌珊，長街燈火曖昧如酒后情人的眼神，方才曲終人散。黃浦江畔的一座城市都為她夜夜魂銷，她是一枝神奇的夜來香。

多年之前，在學(xué)校的文學(xué)社里混，結(jié)識一女友，她被多才而多情的男同學(xué)贈一別名“夜來香”，那時，我看她也是嫵媚的。一襲不羈的紅衣翻飛在身，笑起來，陷出兩個深深的酒窩，像遼闊的湖，能栽進(jìn)男孩的心。周末，她跟男同學(xué)們在一起大碗喝酒，稱兄道弟。我實在欣賞她，覺得她的人生，汪洋恣肆。

我想，那種名為夜來香的植物，一定也像她們一樣吧，亂紅繽紛，墻里墻外，香繞古老村落。

有一年夏天，舅舅來我家，閑聊中掃視我花草半零落的陽臺，道：“明天我送你一盆夜來香吧！”舅舅愛侍弄花草，第二日，果然送來了，只是，實在令我大失所望。所謂夜來香，竟是這樣貌不驚人！枝和葉，都近似于桃樹，綠色的花骨朵，簡直是一簇燃過已滅的火柴棒，何曾有桃花的嬌羞嫵媚。

與這樣一株平凡的植物相對的時候，便又想起多年之前的那位女友。想起的時候，已經(jīng)與她無往來有好幾年了，這原因似乎不全在我。她忽然就很少出來與大家喝茶喝酒了，電話短信更是寥寥，她號碼換了，地址換了。她像閑云野鶴一樣，仿佛一下子就逸出了紅塵。她有博客，偶爾打理，對外人不回復(fù)，不關(guān)注。她似乎連投稿的心意也早就沒了，看她的文字，除非上她的博客。而去她的博客，似乎一年一兩次就可以，比過節(jié)的次數(shù)還要少。原來，她真的就是一株夜來香，有著這樣素淡安靜的內(nèi)核。

夏天的夜晚，夜來香如約花開，花香如沸。一朵朵淡綠的小花朵，擠著打開小小的花冠，像一窩剛出殼的鳥兒張開嫩喙來，千言萬語的樣子。那濃烈的花香似乎就是它們絮絮想要道來的情意，只是，這樣的濃情厚意似乎找不到一對愿意傾聽的耳朵。

聽人說夜來香的花香是有毒的，因此，不敢將它放在室內(nèi)。我把它放在陽臺外，回頭關(guān)上玻璃窗子，然后隔著窗子端詳那一簇簇怒放的花朵，嗅著游進(jìn)來的幾絲花香，懷著貪婪又憂懼的心。

戒心重重又不無欣賞地隔窗看它，想著夜來香的花朵這小小的身體，在夜色下，竟爆發(fā)出這樣氣場強(qiáng)大的芳香。然后在露水初干的清晨，又倏然收攏花瓣，芳香隱逸。大開，開過，大合，收場冷峻決絕。熱鬧給別人看，不忘形;寂寞獨自擔(dān)，無怨艾。

有一日，偶然翻中藥書，才知夜來香也是一味中藥。它的葉、花、果，都可入藥，有清肝、明目、去翳、拔毒生肌的功效。中醫(yī)里認(rèn)為它性味甘、淡、平。讀書至此，不禁為陽臺外的那盆夜來香感到委屈。我曾那樣害怕它的芳香，像害怕一個冶艷風(fēng)騷的女人走進(jìn)自己的生活，以至遭遇顛覆或不潔。我把它遠(yuǎn)遠(yuǎn)置于陽臺之外，還要關(guān)緊窗子，卻不懂這散發(fā)醉人香氣的夜來香卻有著清淡平和的內(nèi)在。

開在黑夜里，難有人眷顧回眸，夜來香是寂寞的;有著濃烈花香卻境遇冷清的夜來香，是寂寞的。那個隱在文字之后、幾乎很少露面的舊友，想必也是寂寞的。而唱著《夜上?！返闹荑m然周身璀璨，卻也不過是想要一個普通安穩(wěn)的家庭來安放浮萍樣的身心，那寂寞的基調(diào)，怕也只能用阿炳的那把二胡才能嘶啞著拉出來吧。

夜來香是素色的。寂寞是素色的。

[怦然心動]

夜來香，在我們的印象中，大抵和作者最初的想法一樣，它有著妖嬈的香氣，充滿了深不可測的誘惑，跟平淡和寂寞是不沾一點邊兒的。而那些像是夜來香一樣嫵媚妖嬈的人，比如在十里洋場上海灘的大明星周璇，比如作者上學(xué)時那位被眾人蜂擁欣賞的女文友，在作者的最初印象里，她們離平淡普通的生活似乎很遠(yuǎn)，注定是鮮亮奪目的。然而事實卻是相反，當(dāng)作者走近了夜來香才發(fā)現(xiàn)它的平淡：貌不驚人！枝和葉都近似于桃樹，綠色的花骨朵，簡直是一簇燃過已滅的火柴棒，何曾有桃花的嬌羞嫵媚！同樣的，當(dāng)長大成人后的作者對大明星周璇的身世有了更深的了解，知曉了當(dāng)初備受矚目的女文友在成年后過上了平淡素樸的日子，她才發(fā)現(xiàn)，這兩位當(dāng)初看似嫵媚妖嬈的人物，歷經(jīng)生活之后，內(nèi)心里跟真正的夜來香一樣，是素淡的，是寂寞的。

也許這就是生活的本質(zhì)吧，一切看似嫵媚而熱鬧的人、事、物，在歷經(jīng)生活的淬煉之后，最終都?xì)w于平淡和寧靜的內(nèi)核。

【文題延伸】寧靜與喧囂;生命的本質(zhì);走近夜來香……（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