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玲
圖/劉尚紅
春立起來的時候, 聲勢浩大的花事剛剛展開。
先是陽臺上的墨蘭, 素姿清輝, 不易察覺的香氣就像中年身體里的水, 僅夠漾起一次微瀾, 裂帛的戰(zhàn)栗在微風(fēng)里又起死回生一次。
這不確定的妙處, 多像——
我知道你在, 卻又不知你到底在哪里。
然后是迎春, 噗地一下就開滿了水岸。
實心眼子的連翹整整齊齊從頭開到腳, 總想著開得十全十美。
都是個癡心憨性的, 沒讀過東坡詞, 不懂得 “低眼佯行, 笑整香云縷”。
花墻半高不高, 鶯鶯半推半就, 張生半仙半魔;
人間的美, 多了無趣, 少了無情。
告誡迎春和連翹, 把鵝黃小衫子的扣打幾個結(jié), 只解到第三顆, 才好。
接著日子就到了雨水。
看花人的身體也順應(yīng)節(jié)令, 體內(nèi)水位慢慢上升。
那么多舌頭, 從春天的骨肉里分離出來。
驚蟄的小手挑起南窗, 三兩聲蟲鳴, 四五點雨滴, 一顆草木玲瓏之心。 二月花非花, 女兒家都那么美。
白玉蘭開成佛, 端坐云上, 為朝拜的人完成一次春天的救贖。
美人梅和紫葉李使人愁, 那樣不遺余力地開, 真擔(dān)心她們明年就不開了。 糖面捏的小佳人兒踏過第幾橋, 去看彼岸櫻在茫茫的弱水上擺流水陣, 被打濕了鞋襪和長衫子。
水珠子, 飛沫子, 迷了眼的花屑子, 都是小女子的小心思。
南風(fēng)一吹, 她就白、 軟、 簌簌、 栗栗, 找不到路。
潮水漲, 快, 綁了她, 過河。
丁香害羞, 小花蕾懷著紫紫的心事, 團(tuán)在一起, 低頭粘在枝上, 過了半月才吐出唇語。 杏花古典。 “言紅不若紅”, 欲言又止, 低首斂眉, 打著一把煙羅羅傘, 淅淅瀝瀝走過清明。
剛下過雨, 男人折一枝紫荊從外面回來, 說開得人心亂, 怎么可以那么密那么擠那么紫; 他是濕的, 花是干的。
海棠妙曼, 蕾似嫣紅飛渡, 漸開漸變紅粉。 西府海棠和貼梗海棠嬌不過垂絲海棠的女兒面, 粉兒白, 媚兒眼, 一寸一寸秋波飛過來, 一暈一暈春靨洇過去。 噓, 是不是你眼里東倒西歪好模樣?
張愛玲說, 平生三大恨, 之首就是恨海棠無香。
她一生都與生活隔著一扇門, 最終也沒有與塵世握手言歡;她把自己低到塵埃里, 卻沒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聞香、 識香的能力是被善待出來的。
她終究是個缺少愛的女人。 花朵是真理, 花香是幻境。
微甜, 微香。 遠(yuǎn)了近了都不是, 得有點風(fēng), 最好再有點雨,濕嗒嗒清幽幽絲絲縷縷入心入肺的, 就是了。
晚櫻最任性, 哭著笑著, 一邊開一邊落, 才穿好的新裙子撕碎了, 往風(fēng)里撒, 枝頭、 草尖、 泥土, 全都粉紅了一遍。
穿白衫的男子踮著腳尖繞過去又繞回來。
他微甜, 香。 我忍不住喊出聲來。
梨花點眉心, 穿素服, 罩清涼的翠衫子。 你捧一顆干凈心,不敢輕易向她示好。 她太干凈了。 看著看著, 淚水便化作梨花,一瓣一瓣落下來。 舞臺上, 小花旦剛剛謝幕, 大青衣正款款走來。
春分兩半, 乍暖還寒。 “今夜欠添衣, 那人知不知”。
三月, 桃之夭夭。
那一年, 崔生在唐都城南惹了桃花, 讓多少人從此懷上春天。
愛不夠這桃色, 且不管被誤解了多少年, 流水終將美人洗成桃花面。 一笑, 城就傾; 一嘆, 山河就方寸大亂。 再喊一聲春風(fēng), 就燒了半壁江山。
我被花裙子絆倒了, 撞翻了妝臺, 濺起一身胭脂。 十萬桃花喘息: 哦, 春天, 春天。
虞美人是王的美人, 她有向死而生的美, 和死后重生的劫。
蘭陵美酒, 郁金之香, 我們用五顏六色的小酒杯, 喝到酩酊。
結(jié)香花一開, 整條巷子都吐納瑞氣, 我折回來一枝插瓶供,他說此花要敬菩薩, 我問: 佛在一念之間, 還是無處不在?
夢里的桃花都是詩經(jīng)里的樣子。
桃花一落, 竟生出被毀滅的幻覺。 十萬花瓣, 全是女兒艷骨。
那個叫黛玉的女子, 葬了桃花, 葬了春天, 葬了夢。
兩行最經(jīng)典的詩句寫在臉上。
看花的人期待下一個春天——在一朵桃花里復(fù)活。
無論牡丹開得多么天崩地裂, 都會在十天半月之后一瓣一瓣落下, 或者嘩啦一下子全落了。 美不分生死。
花心不懂知心苦, 我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加孤單。
春天的千軍萬馬抵擋不了一顆看芍藥的心。
還有哪種花敢用 “藥” 字取名? 這要命的花, 美到犯規(guī), 讓人恐懼, 危險到難以逃亡; 天下大病, 看花人尋死覓活, 肋骨一根一根抽掉了, 不肯在芍藥之后把自己領(lǐng)回來。
你快來呀, 喂她這款藥, 不需多, 一勺就好。
粉團(tuán)薔薇無力地橫臥斜枝。
紅著臉卸釵環(huán), 解羅衣, 美得團(tuán)團(tuán)暈眩, 小香風(fēng)一口一口地輕輕喘: 慢著, 小冤家, 我渾身帶刺, 傷了手不許喊疼。
男人在紅玫瑰與白玫瑰里徘徊一輩子。
沉默不語的玫瑰, 為毀滅而生, 為燃燒而死。
玫瑰嚴(yán)謹(jǐn)、 封閉, 旋轉(zhuǎn)著裹緊胸衣。
紅唇緊閉, 苦楚與精華在真實的虛無與存在的燦爛之間升起,憂傷的終結(jié)的氣息在女人的身體里延伸。
滋養(yǎng), 美顏, 靜心, 安胎……都是玫瑰的罪。
香薰有毒, 女人無解。
紫藤蘿瀑布洶涌而至, 妖孽的紫魅, 憂傷比流水還長, 天空比孔雀還藍(lán); 長出羽毛的鳶尾花, 一定在月光下試飛了很多次。
飛翔, 是一個夢。
瓊花用了整整一個四月攢玉成球, 五月里顯露真容, 呈現(xiàn)最初的清白, 仿若人生。
持劍問天的人, 江離為衣, 秋蘭為佩, 香木香草香花都是他的美人。 而經(jīng)香木香草香花潤染的他, 是最美的美人。
手持菖蒲頭插梔子花的人站在江畔祭奠, 低一聲 《九歌》, 高一聲 《離騷》。 木蘭、 江離、 白芷、 紫蘇、 申椒、 菌桂、 辛夷、 杜衡、 薜荔、 胡繩、 扶桑……都趕在五月開了。
縱身一躍那么美。 嘆息和憂傷那么美。
突然就想跟女兒交代一下后事: 不喜歡熱鬧, 怕冷, 喜歡干凈, 喜歡花; 一定要把我埋在一個向陽之地, 離城市遠(yuǎn)一點, 沒人陪也沒關(guān)系; 這些年我的話越來越少, 是少到一句都不想說才死的; 來看我時記得帶花, 不管什么花我都喜歡, 不需多, 一朵就好; 把我的園子打掃干凈, 最好栽下一株百合, 餓了, 我就靜靜地聞香。
榴花顰生紅, 枝上飛胭脂。
小女子拴彩線, 唱新歌, 茜裙飛過腰, 藏不住那酸果兒。
哎呀呀, 我的小東西, 忍得過九月, 珠玉杯瑪瑙瓶就全是你的, 果兒盛著蜜汁, 輕輕一碰, 秋天就不是清清白白的模樣了。
看你還提不提春事。
人間花事不絕。 夏已至, 雨水豐沛。 尤其想提醒鳳仙、 大麗、錦帶、 紅蓮、 流蘇克制一下風(fēng)情。
那個早晨, 我的眼睛被一株荷點燃。
在千朵萬朵中間, 所有的荷都粉紅妖嬈, 都綻放得無遮無攔。唯有那一株, 素凈, 瑩白, 花瓣潤著露珠, 在滿湖的紅荷中間素淡得動人心魄。
它一定生長在天河的那一岸, 沉睡了千年, 在這個早晨剛剛醒來, 以虹為橋, 織云為衣, 來這里完成一次命定的相遇。 千萬朵, 終有一朵, 為我一個人綻放, 我的生命因此而美麗很久, 生動很久。
桐花開的時候, 我恍惚了。
紅瓦青磚的院落, 兩棵高高的梧桐樹, 高過屋頂, 桐花香滿,小女孩仰著頭看紫云漫天。
父親教她背 “鳳凰鳴矣, 于彼高崗。 梧桐生矣, 于彼朝陽”。那鳳凰什么時候棲上我家的梧桐樹呢? 父親笑了, 說已經(jīng)來了呀。
桐花落下來時, 紫云鋪在地上, 小女孩躺在上面等鳳凰來,等著等著睡著了。 夢里看到蔡公的焦尾琴, 那塊桐木在農(nóng)家灶膛里燃燒, 一雙善聽的耳朵將它區(qū)別于枯木, 巧手制琴, 音色絕響。
梧桐是靈樹, 知時知令; 鳳凰是尚德之物, 浴火重生。 鳳凰擇良木而棲, 此木必是梧桐, 引來鳳凰的必是它質(zhì)地里的清音懿德。
女兒出生時, 我為她取名桐兒。
父親說過: 有鳳來儀, 此地有佳桐。
蜀葵艷麗, 不管是紅粉、 黑紫, 還是明黃、 嫩白, 都飽蘸顏色, 依節(jié)而開, 有序而放。 生命有節(jié), 成長有序, 是君子之道,再加上有色, 如果再旁逸斜出一枝, 就不負(fù)此生罷。
眉清目細(xì)的女子, 窄腰身, 長衣袖青翠, 小碾步細(xì)碎。
脫下外衣、 中衣, 露出最后一件小衣, 小小的扣不輕易解開。
氣若蘭兮。 心若蘭兮。 有美人兮。
一支湘管筆, 哪里寫得盡唇滋味? 公子在畫里稱她 “幽宗”“香祖”, 脫下長衫就喚她小名, 舌尖上有毒, 碎碎念是巫術(shù)。
拈花的手緊張哦, 一不小心就把她弄傷。
這惱人的天氣, 一浪熱過一浪。
七月, 不得不提紫薇。
月亮那么白。 衫兒淡, 羅兒薄, 美人住進(jìn)素錦里。 紅酥手挽羅幕, 繡花鞋還沒來得及脫, 官人過閨房, 抱拳連作揖。
哎呦, 官人, 你不可失禮哦。
花繚亂。 月光淡時她濃。 月光濃時她淡。
還有木槿、 合歡、 玉簪、 百合、 蓼花……單是名字, 就足夠?qū)λ玫眯⌒囊硪恚?死心塌地。
秋分兩半, 一更露白, 二更月圓。
細(xì)腳踝的桂花最黏人, 踮著冰涼的小腳尖跳舞, 小身段扭扭捏捏, 你不來, 她就使勁散發(fā)香氣。
風(fēng)起, 我的裙擺閑閑地飄, 桂花閑閑地落, 小心事閑閑地疼。
我坐樹下, 用絲綢的方巾接落下來的小花瓣, 它們有隱忍的光芒和積郁的香氣。 我貪心而脆弱, 小心地包好, 貼身帶回。
去蒂, 淘洗, 蒸燙, 晾曬, 腌漬……
做成桂花茶、 桂花糕、 桂花酒。
輕拿, 輕放。 留到你來。 苦味淡了, 香氣散了。
我裙擺上蕩來蕩去的香氣快用完了, 你快來續(xù)上??!
冷露無聲, 打濕碎花裙。 官人, 三更天寒, 你暖我咯。
霜降南山。 菊有黃華。
南山?jīng)]有霾。 山風(fēng)清香, 蟲鳴鳥啾, 花草樹木在夕照中安靜地呼吸, 我在一朵花的正面和背面隱姓埋名。
三徑不荒, 松菊纏綿。 南山還有流水和軟塌。
那時我深陷其中。 我說菊花黃, 你說柿子紅。
話語像歌謠一樣, 輕輕唱, 日子暈得像菊花新酒。 沿途那么美, 南山是人間之外我們的人間。 后來, 花還是隨流水去了。
陶翁的南山隱一生; 你的南山只可隱半日。
“苦啊, 苦啊”, 一只大雁替那個半路留下的人喊出了聲。
大多數(shù)花都沿著時令落下來, 穿過花陰和光陰, 我也到達(dá)了今天的日子。 半程煙火, 半程煙花。
空有一己之身, 肉體如素琴, 在每個夜晚細(xì)數(shù)春天里的花朵。
北方十月少花。 那年十月, 我的奶奶親手接生, 說我哭聲清亮, 注定好養(yǎng); 窗外的月季還在開, 太陽剛剛升起, 窗戶上掛滿云彩。
這些細(xì)節(jié)奶奶說了一輩子。
奶奶要給我取名叫月季, 父親說女孩取花的名字是真好, 不過叫月季土了點, 今日纖云弄巧, 朝曦迎客, 就叫巧云吧。
我被 “小云, 小云” 地叫大了。
奶奶教我認(rèn)花草, 父親教我背 《詩經(jīng)》 里的花草, 母親用印花布給我做裙子……在我心里種下蕙草香芷, 長出歸去來兮; 都是中年的藥。 日子過到一半, 開始刪繁就簡。
就像白瓷瓶里只插一朵矢車菊, 背景里不能有絲毫雜物, 求的是伊人曾在, 與我相知。
那個冬天, 我病著, 我的閨蜜金子總在午后來看我, 陽光好的時候, 我們就出門散步, 影子在前, 我倆在后; 花壇里紫的粉的單瓣月季還在開, 單薄得像蝴蝶的翅膀, 我們叫它小玫, 把這樣的時光叫做閑庭信步賞小玫。
那年十月, 在嶗山太清宮, 從 《聊齋》 里走來的耐冬古樹,幻化成孤清的紅裳女子, 她小名絳雪, 不愿投胎, 來此等你, 萬千珠玉從天上飛下來, 呼喊著我在塵世的名字。
在人間, 我生而復(fù)死死而復(fù)生已活過千年。 生而為花, 種則情種, 根則情根, 苞則情苞, 蕊則情蕊。 一往情深的生命, 覆水難收。
期待一場大雪將我覆蓋, 還有一場大愛, 等待我們。
小小的寒咬我耳朵, 又癢又疼。
這世界已經(jīng)足夠寒涼, 相愛的人還能經(jīng)得起多少次分離?
蘭蕙、 瑞香、 南天竺
棠棣、 春鵑、 小蒼蘭
櫻草、 蒲包、 瓜葉菊
佛手、 香櫞、 紫云英
茉莉、 芍藥、 風(fēng)鈴草
凌霄、 米蘭、 一品紅
合歡、 桔梗、 晚香玉
地丁、 洋槐、 康乃馨
白蘋、 紅蓼、 美人蕉
月季、 野菊、 木芙蓉
……她們美, 美得錯亂, 美得神經(jīng)質(zhì); 盛開的時候, 除了盛開, 也只好盛開了;
抬頭間, 都謝了。 我不知道在我抬頭前發(fā)生了什么。
我的朋友二木說, 對于那些花, 三五日即是它們的千年。
是呵, 最美的時候, 遇見最懂的人, 一瞬可不即是一生么?
凋落的結(jié)尾, 并沒有奪走盛開的光芒。
她們, 我都愛都心疼, 時時刻刻不知如何是好。
她們豐腴的過去, 我一一參與, 每天都想大哭一場。
心里無數(shù)遍念著: 對不起哦, 我擅自暗戀你們很久了。
一路追著病著痛著, 帶著病痛繼續(xù)活, 怕來不及說熱愛就死掉了。 這些讓人生病的花, 病了就沒想治愈過。
這花開四季的人間, 值得我一疼再疼, 一哭再哭。
盤點落花。 適合回憶、 思念, 和蒸餾歲月的裊裊香味。
這些來到人間的花朵, 填滿我的孤獨, 她們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她們紅, 她們白, 她們藍(lán), 她們紫, 她們黃, 她們綠, 她們靛青, 她們藍(lán)紫, 她們粉白, 她們明黃, 她們橙紅……
她們妖, 她們嗔, 她們嬌, 她們念……
她們磨人, 她們纏人, 她們粘人, 她們魅人……
她們都是有毒的小女巫。 那么多人被毒得一廂情愿一塌糊涂。
安于等待的女人, 期待開出百色百香。 他說, 美人, 美人,美麗的花兒在你心上棲息是安全的, 因為你的心是安靜的, 沒有風(fēng)暴的侵?jǐn)_。
災(zāi)難那么多, 只是我沒跟你說。 我不會在沒有你的地方哭。
你會永遠(yuǎn)愛我嗎? 人在絕望的時候才會這么問。
十二個月都有花, 開不開都是命; 一旦開就開得狐媚子亂顫,都是恁寵愛的小樣子。
得了心口疼病的女人不屑于喊疼, 不屑于在人前哭哭啼啼。
百花附體, 魂不守舍, 活就活他個窮途末路, 死就死他個泛濫成災(zāi)。
今夜若無眠, 我打算把眼淚揉成鹽, 宵夜就吃鹽焗滿月; 若有眠, 花草做枕, 夢里吃你唇畔蓮花。
水仙在天青釉亞腰瓶里顧影自憐。
我得在水邊照多少年才能愛死自己。
可是不行啊, 任你惹我疼我虐我辜負(fù)我折磨我無論如何我都要撐到最后, 給你寫墓志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