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
《鬧城》,蘇丹著,69.00 元,新經(jīng)典出品。
《鬧城》是清華大學美術(shù)學院蘇丹教授撰寫的回憶錄式長篇敘事散文集。
“鬧城”即山西太原。一座大型重工業(yè)社區(qū),被安放于古老的太原城中,形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熟人社會,一座座功能各異的廠房成了孩子們的后花園,而“我”是那群最能折騰的頑童中的一個。
做面食、挖菜窖、看露天電影、去集體大澡堂洗澡,那是北方人記憶深處的場景;八級工匠、崩爆米花的人、采購員、民兵,那是往昔歲月里與我們擦肩而過的人。這是活生生的“口述歷史”。《鬧城》真實記錄20世紀60年代至80年代北方日常生活圖景,捕捉各行各業(yè)人物群像。
這種高品質(zhì)的私人記憶具有重要的學術(shù)價值,只要這種文本足夠多,就能填補“宏大敘事”所帶來的歷史空白。
蘇丹的《鬧城》為我們貢獻了一部個人成長史和社會變遷史的杰作。他在太原城長大,但他的成長經(jīng)歷,涉及的人物、場景足夠豐富,個人、群像、眾生相,足夠超越局部的太原一地,而反映我們社會的變遷。
那個年代的城市、工礦、學校、生活區(qū),不僅是設(shè)計出來的,更是像螺絲釘一樣隨時可以擰緊擰松,可以像腳手架和磚一樣搬來遷去。在其中的生活,就比鄉(xiāng)村生活更記憶猶新,計劃時代的全能社會體制比鄉(xiāng)村自然給人性打上的烙印更深,因為它本質(zhì)上是跟人性角力。
蘇丹的敘述既給我們提供了生動的個案,又提供了一個時代的類型。在作者的回憶中,有社會治理和時代的風習,如乒乓球,“全國人民普遍迷戀乒乓球,我的社區(qū)里也有自己砌的水泥球臺,小伙伴們整日里圍著球臺你推我擋不忍離去”;如照相,“照相在那個年代是一件非常隆重的事,它是絕大多數(shù)中國家庭經(jīng)濟計劃中重要的列支”;如洗澡,“在一個自來水尚未完全普及入戶、日常生活大多使用公廁的時代,洗澡是個生活中的大問題”。
人生社會的場景其實能反映一個時代的治道。如防空洞,“防空洞是一個時代留給歷史的巨額遺產(chǎn),在它漸漸淡出記憶后,我堅信未來的考古學會重新評價這一工程壯舉?!瓝?jù)不完全統(tǒng)計,修建的防空洞總長度超過一萬公里,堪稱地下長城”;如電影院,“在物質(zhì)上極端匱乏、全民處于饑餓狀態(tài)的時期,電影是最廉價的安慰奶嘴,所以每天無論如何糟糕的片子上映,影院里依然座無虛席”;如操場,“過去中國社會的社區(qū)環(huán)境中大多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廣場,于是操場就替代了廣場司職各種各樣的社會功能”。
作者顯然提供的不只是材料,他也給材料提供了形式。如說到山西人的方言,作者感嘆“方言即是壁壘,是對同語言族群的一種保護方式”;如說高考,“蔓延在考場內(nèi)外的焦慮,還有驟然響起的冷酷鈴聲——這種由政策、制度、規(guī)則、格局、文化積習以及控制時間的道具共同營造的空間氛圍炙烤著個體的身心,它是許多人一生都難以忘懷的”。
他注意到全能時代的社區(qū)是封閉型的,那時的城里人依然生活在熟人社會,并揭示其本質(zhì)——“內(nèi)向型的防范”,只是他疑惑:“內(nèi)向型的格局到底是在防范什么呢?這是個復雜的學術(shù)問題,在中國,是一個普遍性的現(xiàn)象,從南到北,從地方到首都,比比皆是這樣自我封閉的大院?!?/p>
我們知道,現(xiàn)代城市誕生之初有一金句,“城市空氣使人自由”。陌生人社會、行業(yè)分工的豐富細密、行業(yè)組織的保護、迷宮一般的街頭巷尾,都使得城市較之鄉(xiāng)村更宜居、更能容納多元異端。但到了現(xiàn)當代,城市的這一功能或價值已經(jīng)被社會政策和技術(shù)手段摧毀。
讀本書讓我油然想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一句詩,“我在今夜做王,我在今夜實現(xiàn)審判”。蘇丹是王者之名,他的這本書既是回憶,也是王的宣判。他回憶的價值既指向了當下,也指向了我們中國生活的未來。
實際上,作者的才思也讓他貫通了歷史,比如他說那個時代的熱鬧景觀,太原西馬路“猶如粗糙版的《清明上河圖》”。作者解釋說:“它的立面由最簡陋的工業(yè)時代建筑和低矮的民房組成。工業(yè)化的食品包裝和進城農(nóng)民擺攤構(gòu)成的自由集市,形成了它獨特的商業(yè)氣質(zhì),是灰色記憶中最有色彩感的地方。在理直氣壯的計劃經(jīng)濟時期,西馬路如同掛在不茍言笑面孔嘴角的一絲微笑,具有幾分嘲諷、狡黠的意味。它充滿誘惑,從而生產(chǎn)了消費的快樂,同樣也因此產(chǎn)生了危險。人們在這里用勞動和冒險來兌換生活,孩子們在裝著糖果糕點的柜臺前徘徊不愿離去,‘牛二和‘時遷們在這里游蕩……”
這是一個非常有意義的貫通。作者比一般的回憶錄或自傳作者往前邁進了一步,那就是他把個人及家國史當作研讀的材料。龔自珍提出了有名的“一代之治即一代之學”。他認為學術(shù)問題與治理國家緊密聯(lián)系,如果研究者、寫作者脫離社會實際,“重于其君,君所以使民者則不知也;重于其民,民所以事君者則不知也”“王治不下究,民隱不上達”,這種脫節(jié),到頭來必定使國家遭受禍害。
如果我們寬泛地理解“一代之治即一代之學”,它就是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人爭論的“問題與主義”中的“問題”,是曾經(jīng)的“科學與玄學之爭”中的科學實證。如果用傳統(tǒng)中國的話語,或者用中國文化的方法論來理解,它就是近取諸身,是俯察品類之盛。
蘇丹的王者之舉還為我們提供了“老臉”系列,八十年代的群像。從工人、司機、勞模、老師、干部到售貨員、運動員、采購員、放映員,從崩爆米花的人、游商、技術(shù)員、流氓到文藝工作者、公安人員、民兵、武術(shù)大師,等等,有二十多種人物類型。從八十年代走過來的人會對這些人物群像似曾相識,我們不一定記得其中某類人的名字,但一定能像蘇丹一樣記得他們的服裝、道具、姿態(tài)。
蘇丹懷著鄉(xiāng)愁回到那個工業(yè)樂園時,“人們早已把我忘記,但我還是能準確辨認出故人的每一張臉。社會環(huán)境的巨變以及殘忍的時光已經(jīng)抹去了他們臉上社會性的濃妝,透出人性的底色。他們該禿頂?shù)亩d頂,該縮頸的縮頸,大家都在默默地接受歲月的宣判,等待宿命的來臨”。
如蘇丹所說,這個曾經(jīng)的歷史,這個八十年代跟《清明上河圖》相比,顯得是一個“粗糙版”,蘇丹筆下的人物、社區(qū)、空間也多是全能社會中的角色而已,但我們?nèi)阅芟胂竽切┛臻g有序的運動,仍能想象其中人物的活力,他們臉上洋溢著樸素又真切的性情。跟當代的污染、過度相比,那個時代盡管匱乏,盡管受計劃操控,但有其天真的一面,有其性情的一面。那是傳統(tǒng)社會的臣民、子民經(jīng)過“解放”初為人民的時期。人民群眾純真、向陽、簡單。
造物主為每個時代、每個人分配了不同的面貌,這面貌跟心性互證。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時代不同,各有面相。有人甚至說,造物主也為每個民族發(fā)放了不同的面具。無論表象如何,明見心性以呈諸相諸好是時代的任務(wù),是民族和個人的使命。西哲為此感嘆,一個人要對他四十歲后的長相負責。但對我們中國人來說,對面相的敏感仍只是藝術(shù)家們的事,如陳丹青發(fā)現(xiàn)的民國相貌,如蘇丹在本書中為我們提供的一個時代的個人和眾生相。蘇丹用“鬧城”來說明他成長時期的太原城,用山西方言“鬧”來說明那個時代,也說明那個時代的諸相是呈鬧態(tài),是人民群眾力爭上游、積極努力的。
顯然,對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的回憶是重要的,它是當下極為缺失的參照中重要的鏡子之一,作者這本書就是明證。不過,對當代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敘述也同樣重要,可能更迫切,“一代之治即一代之學”,沒有對當代的真實的敘述、報道,我們就難以生產(chǎn)有效的知識學問。當代人在無意識中都難以呈諸相諸好,這是個人對自己不負責任,是時代之病,還是我們個人一起參與形成的業(yè)力?
我也算很早注意到個人相貌與時代社會關(guān)系的人,我曾經(jīng)寫過:“認同并參與構(gòu)建哪一種體制,自己就會跟這種體制形成共生共榮的關(guān)系。”? 很多人并不知道自己的面相已經(jīng)定格在了某個時代。記得自己的相貌并努力完善它,記得人各有面并努力參贊它,是現(xiàn)代人的責任。
(題目為編者所加,文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