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能想得清的記憶里,瓦店村永遠(yuǎn)在一片嘈雜的黃昏中,夕陽剛要落下去的時候,暮色很快聚攏起來,村莊仿佛染上了貴重的金黃色。那時候,馬牛羊驢都會從田野里回來,霞光披在牲畜們身上,它們邁著齊整的步伐,一副打完勝仗的模樣。炊煙也升到了村莊的最高處,玉米餅子的香味,煎魚的香味以及驢的騷味,所有牲畜的臭味都融合在一起了,這些鄉(xiāng)村最簡單最樸素最王八蛋的煙火味道,證明瓦店村是生機勃勃的一個村莊。
農(nóng)歷五月的某一天,天氣暖洋洋的,臨近晌午的時候,氣溫驟然升高,我們跑到屋里把外套脫下,這招來母親的一頓臭罵。母親說到南洼看看麥子吧!快熟了!
田野里一片麥香,大部分的麥穗低沉著頭,沉默不語仿佛有多少怨氣。麥地里黃的是麥子,青的是茅草,布谷鳥在遠(yuǎn)處近處哼哼哈哈地叫著,有時會天上飛過一只烏鴉,更多的是燕子穿行于天空。田野在陽光的烘烤下有著迷人的氤氳。
磨鐮聲在五月的某個黃昏響起,這些聲音先是叫雞不安生,它們瞅著磨刀石上的鐮刀,心生膽怯,跳到墻頭上,不肯下來。后來豬和羊也哄哄,不吃食。畜類害怕這磨刀的聲音,知道一磨刀子命就沒了。麥子知道它們的命運嗎?天上一輪彎月如鐮刀墜在夜空,什么聲音叫人憋了一曲鄉(xiāng)愁在胸中。
鐵匠大老李家人早已擠得密不透風(fēng),大老李跟他兩個兒子正在打鐮刀,一把把的鐮刀扔在地上等人們來取。大老李光著膀子,手拿著小錘,他的兩個兒子輪流掄十八磅的大錘,火星四濺,一把鐮刀扔到水里,吱一聲淬完火,大老李用手指摸一下,說好了,人們便各取所需一哄而散。
在某個深秋的晌午,田野里的玉米都倒下了,仿佛一場戰(zhàn)爭后的場景,戰(zhàn)場上躺滿了玉米稈子,一場殺戮后的成果保佑了村莊的口糧。秋風(fēng)四起,誰在田壟上吹起了憂傷的歌謠,我站在晌午的陽光下,因為焦急地要找到轟隆隆的回響,內(nèi)衣濕透了,我聽到遠(yuǎn)處看坡人下山的吼叫,田野里還有誰?田野里空蕩蕩的,月亮早已升到山頂,平原上風(fēng)在夜晚掠過山巒,村里的那段殘墻在月影下晃蕩。
少年時代,我像個傻子一樣游蕩于村莊的各個角落。我清楚地記著村莊各個地方的標(biāo)志。老隊長家門口有兩棵大楊樹,小暖家門口有一排排椿樹,大瓶子家門口有兩棵砍倒的梧桐樹。老井在學(xué)校的路邊,大楷樹在西河灘。光棍大老徐每天穿行于街頭,三條腿拄著雙拐在罵街,還有后殺坊里殺豬宰牛的劉洪,開水鋪子的八老漢……我從早上出來黃昏回家,我赤著腳光著腚在人群里穿來穿去,我努力回憶怎么也回憶不起來,卻又在某個深夜如同電影蒙太奇一樣閃過面前……
一個人是從什么時候想離開村莊的,是十八歲?還是更早?他厭惡村莊的貧窮落后還是愚昧無知?他看不慣村莊里泥濘不堪的街道?還是他看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祖先們一輩輩的命運?對我來說,這些都無從考證。要不就是黃昏的夕陽落下去發(fā)出的震撼聲,要不就是滿天星斗在銀河里遨游我失口呼喚的那瞬間。不管怎么說,我在年輕時義無反顧地離開村莊時,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要回來,我甚至咒罵這個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我在一天的早上,坐上公共汽車,決計離開這個鬼地方,我心里罵了一萬遍一億遍鬼地方鬼地方,上車的時候,我甚至用力跺了一下腳,又吐了一口痰。我想我此生不會后悔,我要走我要走,走到天涯海角,從此忘掉村莊,從此把狗日的村莊從記憶里刪除!
我走出村莊的那一年,住在秦嶺上。我坐上綠皮火車,火車離開平原鉆進山地,那么多河南的山洞,火車在一個個山洞里鉆來鉆去,我看到一個又一個的山洞,從幽黑到光明的一剎那,仿佛我的命運也會如此,山重水復(fù)柳暗花明?;疖囘^長安到寶雞,然后我到了那個偏僻再也不能偏僻的小城。更長的夜里,我坐在院子看亮汪汪的月亮,秦嶺的月亮,沒有人能比喻它的清澈它的明亮。它是怎樣一下子從八百里的秦川一躍而起,巨大的月亮照亮了秦嶺群山,也照耀著坐在地上的我,我被月亮的神秘所震撼,那是怎樣的一灣白啊,是用銀光泄地來比喻,不!是天上一灣乳白色的牛奶淌了下來。要不就是在漆黑的夜里,路上一輛車也沒有,只是有狼嚎叫的聲音,我躺在床上,聽著憂傷的調(diào)子,緩慢地睡去。我承認(rèn)這時候我想到故鄉(xiāng),想起了平原上風(fēng)掠過以后老了的村莊。
一個人是什么時候想回故鄉(xiāng)的?我努力地想了想,是不是可以這樣回答,是大雪深夜里他在唐山車站被盜的那時,或者是在定軍山下聽到了遠(yuǎn)古戰(zhàn)場廝殺的那時,或者是龍門鎮(zhèn)看黃河奔騰的那時,或者是在江西的某個村莊恰逢大片油菜花開花的那時,又或者是在成都的屋檐下聽梅雨的那時……
聽著聽著雨聲就老了,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氐焦枢l(xiāng),才能找回自己的靈魂,而我們已有多少人回不去故鄉(xiāng)了!
紅樓中那個風(fēng)流如廝的賈寶玉,在大雪的夜里一步步艱難跋涉,多少人走在風(fēng)雪里?
一個村莊里一定會有一個賭鬼。既然有賭鬼肯定也會有一個酒鬼。
恰好,王老三和王老四是親哥倆。他們的哥哥肯定叫王老大和王老二,沒有弟弟,如果有弟弟,村里人也會如此排下去,叫王老五吧。在一個村莊里沒有人記著你的名字,他們只會按人頭給你數(shù)一下,比如我,他們就叫我黃家老大。至于王老三和王老四的父親村莊里的人稱呼他為王能。王能的老婆很早就死了,村莊里的人都記不清她的名字了,一個死了多年的人,沒有人愿意去回憶她的從前,何況她活著時候,對人并不友善。所以王能家是五個光棍。剛開始媒婆急著給王家哥四個找媳婦。她們不允許瓦店村有光棍子存在,這是多丟人的一件事情啊。她們說驢馬牲畜都要配對,王家的哥四個也必須找到媳婦,在她們看來,一個男人到了年齡必須找人配對,這是義不容辭的一件事。
張干娘很快從辛莊把姜家的閨女領(lǐng)到王家。姜家的閨女在東鄉(xiāng)可是個賢惠的主兒??!我奶奶曾說過,你能找個辛莊姜家的閨女就算是挖著參了,要不仲金口的閨女也行,是個過日子的主兒啊!王能說,張干娘先說給我吧!張干娘氣了個七竅生煙。姜家的閨女殺死不干了,哭著跑了。
村頭老隊長家門口有兩棵大楊樹,每次王老三吃完飯都會來到樹下,他說賭一把吧哈,賭什么都中。他有時會拿著一把花生米,對湊熱鬧的小孩說,猜猜在哪只手里。他有時會跟蹲在墻根下曬太陽的光棍說,看看前邊村口來的人是不是雙眼皮。更可笑的是他還跟村里人賭桃花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隨老隊長。王老三賭的五花八門,他碰到人只會說一句話:賭一把吧哈。但是他從來沒有贏過一次,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找到自己的賭注,然后再尋找跟自己賭的人。
酒鬼王老四每天起床,都會拿起床下的酒壺喝上一口,慢騰騰地起來,穿好衣服之前就喝醉了。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喝酒,干活的時候酒瓶在懷里,在玉米地里掰玉米,竟然和黑瞎子一樣,掰一個丟一個。有時候他在地頭上睡了,半夜三更才爬起來。有人說某天夜里他摟著一只母狼睡了一夜,大瓶子說他看到酒鬼王老四摟著的是一只狐貍,紅色的母狐貍,這叫我想起了聊齋里的風(fēng)流故事。
王老三和王老四倆人都站在大楊樹下的時候,大伙全都圍上去。王老三和王老四要賭一把,王老三手里拿著一瓶酒,王老四手里拿著一副撲克。
老隊長說,你們兩個彪子,今天賭一賭風(fēng)到哪里會停下來吧!王老三表示同意,王老四也同意,他們的賭注就是對方手里的酒和撲克。王老四說風(fēng)會在南山下停下來,因為風(fēng)也會累的,王老三說風(fēng)永遠(yuǎn)不會停下的,風(fēng)怎么會累呢?只有驢馬才累。說來奇怪,風(fēng)靜靜地在他家兩人面前經(jīng)過,大伙屏住氣,害怕風(fēng)忽然間會亂竄。老隊長說,兩個彪子們開始吧。風(fēng)開始在村莊上空盤旋,鳥兒們紛紛亂竄,王老三和王老四在后面追。
王老三腿腳快,一把奪過王老四的撲克牌,把酒塞進了王老四的懷里。王老四晚上喝酒摔傷了屁股,走得一瘸一拐特別慢。他喊著號子,跟在王老三后面,說看吧看吧,風(fēng)肯定在南山下停下,狗日的不累才怪來。
在追風(fēng)的路上,哥倆還有說有笑,后來王老四漸漸追不上王老三了。風(fēng)在最前面,王老三王老四在風(fēng)的后面,再后面是村莊的狗,有公狗也有母狗。在一個村莊里,狗是最閑的,驢馬牛都有自己的活干,一天不干活,主人會用鞭子教育它們,叫它們懶驢懶牛懶馬。而狗就不一樣了,狗大部分時間會瞎汪汪,有時會咬雞,有時會咬老鼠。老人說得好,狗咬老鼠多管閑事。狗叫人教育了多少年,仍改不了這壞毛病,如今它們看熱鬧一樣跟在王老三和王老四后邊。天上飛著大片大片的鳥兒,烏鴉最多,其次是蝙蝠,都好像是夜行俠,一身黑衣,遮住了半個大空。畜牲也喜歡熱鬧。
半路上,王老四眼睜睜看著王老三在風(fēng)的后面哈哈大笑。他氣瘋了,把自己一生能用到的丑陋語言都罵上了,烏鴉聽不下去了,撤退了,后來蝙蝠也聽不下去了,恨恨向西飛走了,再后來公狗和母狗累得吐著舌頭。跟在王老四后面的只有他自己家的公狗,為了不聽到他的污言穢語,竟躲在后邊很遠(yuǎn)。
再后來,王老三和風(fēng)失去了蹤影。王老四趴在麥地里起不來了。風(fēng)在南山?jīng)]有停下,看來這次王老三要贏。他趴在地上哭了,他把酒用嘴起開,一口氣把一瓶酒喝進了肚子。
王老四在麥地里聽了一夜的布谷鳥聲,他的狗用舌頭把他舔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爬起來,想起自己輸了一副撲克,又想起王老三這次贏了,自己在村里還有啥臉面,王老三怎么能贏呢?他從來沒有贏過一次啊!
王老四沒有臉面回到村子里,他決定在南山下找個村子住下來。王老四命好,在南山下果然找了個好人家住了下來。這是一戶姓郭的人家,家里只有三個女兒。他先是在郭家?guī)兔?,郭家的大姑娘是個厲害的主兒,可憐王老四是個酒鬼。女人總是想改變一個壞男人的,所以大姑娘義不容辭地跟著王老四,剛開始還想叫他戒酒,兩年后有了個大胖小子,王老四就做了上門女婿。王能和王老大王老二因為王老四做了上門女婿,感到丟臉丟大發(fā)了,爺三個來南山下找過幾次,王老四喝得爛醉,摟著郭家大姑娘,一派幸??鞓访罎M的樣子,爺仨一看閉了氣,再也不說什么,從此斷了往來。
至于那個可憐的王老三,風(fēng)帶著他走過了南山,走過了北嶺,走過了濰河灘,他一刻也沒停下。他想證明風(fēng)是不會停下的,風(fēng)怎么會累呢?他想贏一次。他跟著風(fēng)在平原上走了好久,最后村里的人都找不到他了。剛開始幾天,有人還問一問他到哪里去了,挺擔(dān)心的樣子。吃飯的時候,全村人都會到弄口同聲問,王老三還沒有回來嗎?
去過外面村子里的人回來說碰到他了,有人又說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一個嶺上看到過他,有人說在城里的火車站看到過他,他說他想坐上火車看看風(fēng)能不能停下來。
記不起多少年后,王老三回來了,他滿頭白發(fā),滿臉皺紋,操著年輕時的家鄉(xiāng)口音,說風(fēng)沒有停下來,他跟著風(fēng)回到了村莊。
當(dāng)晚,大風(fēng)刮了一夜,許多殘墻被王老三帶回的風(fēng)吹倒了一片。
黃浩,山東諸城東鄉(xiāng)瓦店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詩集《時光錯》《夜行人》《夜航船》《黃浩詩選》《悲憫書》等,長篇小說《諸城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