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騰
一
有一陣子,我住在鄉(xiāng)下姥姥家里。我認(rèn)識了一個老實巴交的孩子,叫楊冬冬。
姥姥告訴我,楊冬冬的爸爸常年生病,無法干活,只能靠他的媽媽做一些工作維持生計,所以他家經(jīng)濟有些困難。
楊冬冬比我高一個年級,但個頭卻比我矮一些。我們倆都不愿意跟我表哥那樣的野孩子玩,所以我們只是到處跑跑,隨便逛逛,捉個螞蚱、逮個蝴蝶、追個雞趕個鴨,連鵝都不敢惹。
我給他講城里的事,他給我講村里的事。他會告訴我誰家狗丟了;誰家的貓晚上抓到耗子了;誰家的雞被黃鼠狼叼走了。他還說他家一個親戚捕到了一只黃鼠狼,那尾巴比身子還大,還可以做成毛筆呢!
我給他講城里人玩的游戲機,并告訴他游戲機怎么玩,如何過關(guān),如何打怪獸。雖然他沒什么概念,但也聽得津津有味。不過,更多的時候,我都在聽他講身邊的事。我漸漸發(fā)現(xiàn),我們倆在一起,都特別開心,話也多。
每天都有好玩的事情等著我們,比如楊冬冬新?lián)碛械乃墒蟆?/p>
楊冬冬告訴我,這是他舅舅抓到的小松鼠。他用一條繩拴著小松鼠拿出來給我玩。
“起名字了嗎?”我問楊冬冬。
“啥?”
“小松鼠的名字,你管它叫什么呢?”
“沒名字,給它起名字干什么?”
我想起姥姥說過,村里人很少給自家的貓貓狗狗認(rèn)真起個名字,經(jīng)常是黑的就叫“小黑”,花的就叫“小花”,也就不再提名字的事兒了。
我們在他家玩,我說要不然像遛狗一樣,把松鼠帶出去遛一下?楊冬冬拒絕了,他擔(dān)心會被大孩子看到,然后搶走他的松鼠。
第二天,我早早地去找楊冬冬,想跟他一起去樹林里給小松鼠找吃的。楊冬冬卻說小松鼠被他舅舅拿到城里賣了。
“賣了?”我瞪大了眼睛,四處看看,果然連那個裝小松鼠的籠子也不見了。
我感到非常掃興:“你怎么能讓你舅舅把小松鼠拿走賣了呢?”
“它本來就是舅舅捉來打算賣的,賣之前給我玩一天而已?!睏疃芷届o地說。
“那你也可以多玩幾天呀!”我說。
“不行,舅舅怕我把小松鼠玩蔫了,就不好賣了?!?/p>
唉,我嘆了口氣,仿佛看見楊冬冬的舅舅正騎著自行車,在去城里賣小松鼠的路上……
二
一連幾天,我都挺想念那只小松鼠,楊冬冬應(yīng)該也想念。不過沒有了小松鼠,我和楊冬冬還能找到別的東西玩。
我們在路上走,踩車轍玩。前兩天剛下過雨,天晴后路面又被陽光暴曬,村里的路從泥濘不堪變成了坑坑洼洼,我們低頭走著,免得被絆倒。偶爾下腳重了,還會揚起塵土,我總是在意地拍拍褲腿上的塵土,楊冬冬卻絲毫不在意這些,自顧自地走著。
走著走著,楊冬冬發(fā)現(xiàn)車轍溝里面有一個核桃。那核桃沾滿泥土,和泥土的顏色很接近,很難被發(fā)現(xiàn)。
楊冬冬撿起核桃,仔細(xì)盯著看,那神情像是撿到了寶石似的。楊冬冬之前跟我說過,他平時沒有零花錢,所以也沒什么零食。我猜,他肯定很想吃這個核桃。
“你要是想吃就吃吧,找塊石頭砸開就可以吃了?!蔽姨嶙h道。
“我自有辦法,跟我來!”楊冬冬手里攥著那個核桃說道,然后快步朝家里走,把我甩在后面。
楊冬冬回到家里拿了一盒火柴,高興地對等在門外的我說:“熟核桃不會澀,比生的更香更好吃!咱們到?jīng)]人的地方烤這個核桃吃!”我沒有烤過核桃,覺得又好玩又神奇,就跟著楊冬冬走了。楊冬冬說到遠(yuǎn)一點的田里,那里有更多可以燒的東西,而且也不會有什么人。
烤東西的第一步就是要有火源,他已經(jīng)把火柴拿在手里了。我們在去田里的路上需要找到第二步的東西,那就是可以燃燒的東西。我們決定搜尋點兒干樹枝,或者找到一些干草之類的東西,畢竟只烤一個核桃,不需要生太大的火。我在路邊撿了幾根帶著樹葉的干樹枝,楊冬冬告訴我這個可以燒,讓我拿著。
他把火柴放在褲兜里,一只手拿了兩根樹枝,另一只手拿著核桃,邊走邊搓著,還偶爾在耳邊搖搖那個核桃,聽著核桃仁在里面晃動發(fā)出來的響聲??粗麧M足的表情,我猜那聲音聽起來應(yīng)該是挺美妙的。核桃上的泥已經(jīng)被他搓得差不多都掉了,因為從撿到后他就一直拿著不離手。我都來不及仔細(xì)看看,更沒有機會拿過來在耳邊聽聽,那核桃被搖晃發(fā)出來的聲音到底有多美妙呢?
為了不被村里人看到,我們走了很遠(yuǎn),已經(jīng)遠(yuǎn)離了村子。這里人跡罕至,不知道是誰家的田。我們現(xiàn)在有一大把樹枝,已經(jīng)足夠燒一陣子了。楊冬冬又找了一堆干草,他說這是為了燒得更久一點,這樣才能小火慢烤。
我們把樹枝放成一堆。我第一次烤核桃,也很興奮。楊冬冬用干草當(dāng)火引子,一手拿著核桃,另一只手拿著火柴盒。拿核桃的那只手從火柴盒里取出一根火柴,靈活地劃著了火柴,點燃了草堆,草堆又點燃了樹枝。
楊冬冬激動地說了一句:“我們馬上就能吃到熟核桃了!”我點點頭表示同意,并覺得這把火很過癮,仿佛點燃了我們心中的希望。平常家里人從不讓我玩火,如今自己點著了一把火,心里也很激動。
楊冬冬經(jīng)驗豐富,他并沒有馬上用火烤核桃,而是把核桃綁在一根濕的樹枝上。那是他專門從一棵小樹上折下的樹枝,這根樹枝又被他折成兩段,一段剝下樹皮,一段用來綁核桃。他用濕樹皮當(dāng)繩子把那核桃捆得牢牢的,我從不知道原來樹皮也有這樣的韌性。他手握著樹枝,舉著核桃,眼睛盯著那一端的核桃,但核桃離火苗很遠(yuǎn),我都擔(dān)心烤不到甚至烤不熟。
“你應(yīng)該讓核桃離火苗近一點,那樣才能烤得到?!蔽覍λf。
“不行,火大了就會烤糊的!”他堅定地說。
“可我擔(dān)心你這樣烤不熟,也太慢了?!彪m然很激動,但是這樣慢慢烤的過程,我覺得有些無聊。他偶爾用手去試探一下火苗的溫度,掂量著核桃在那個位置上烤是不是合適。核桃的顏色漸漸變深,可我卻漸漸覺得無法忍受這份無聊。
“有什么事情我能幫上忙?是不是需要再找一些樹枝?”我在旁邊問。
“不需要,你去玩會兒吧!”楊冬冬在專心烤核桃,沒有多說。
既然沒什么別的事兒,我決定去渠邊走一走。渠不寬,多長不知道,反正看不到頭。渠邊生長著稀疏的樹,有楊樹,更多的是我不認(rèn)得的樹,但我覺得這里很美。這種美在城里是見不到的,城里是漂亮,這里是美。渠里的水在平靜地流,沒有聲音,不仔細(xì)辨別都看不出它在流。這樣的流水讓我感覺到靜謐。剛剛那把火,如果說燃起的是希望,那現(xiàn)在的水流能讓我感到平靜,沿著它走,至少不那么無聊。
我撿起土塊往水里扔,看濺起的水花和驚起的小飛蟲。
我知道此時楊冬冬還在烤那個核桃。一時半會兒是烤不好的,那核桃離火苗實在是太遠(yuǎn)了。
我邊走邊往水里扔土塊,一連扔了二十個土塊,扔膩了,便往回走。我想回去看看楊冬冬烤得怎么樣了,應(yīng)該已經(jīng)好了吧?這么長時間燉肉都應(yīng)該出鍋了。
楊冬冬仍舊坐在地上,守著那團火焰。這么長時間火還著著,他肯定是又找了更多的柴。圓圓的核桃已經(jīng)烤得金黃,拿著的樹枝也已經(jīng)烤得發(fā)黑了。
“還沒好?”我過去問。
“快了,快了,快好了……”他小聲地說道,仿佛一大聲說話就會把手里的核桃震落似的。
終于,楊冬冬收回了已經(jīng)舉累的手,放下了胳膊,讓血液流回到每一個指尖,看得出來他胳膊已經(jīng)麻木了。
他把核桃湊到嘴邊吹了吹,好讓它不那么燙。核桃的外殼已經(jīng)被烤得焦黃,像是油滋滋的帶皮的烤雞腿一樣誘人,也有了那種烤堅果的味道。他閉上眼聞了聞,很陶醉的樣子。我羨慕不已,也湊到楊冬冬面前,嗅了嗅核桃的香味兒。
最終,等核桃徹底涼了,楊冬冬就把核桃從樹枝上拿了下來,捧在手心里,鼻子湊過去又聞了一會兒。他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咽了口唾沫??粗裹S的核桃,我也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終于可以吃了!我發(fā)現(xiàn),核桃殼受熱膨脹已經(jīng)裂了,很輕松就能掰開,就提醒楊冬冬:“把核桃掰開就可以了,不用再砸了!”楊冬冬點點頭,小心翼翼地對半掰開了這個核桃,就像撕開炸雞腿的皮一樣。
楊冬冬說:“好了,我們可以開吃了!來,一人一半!”
金黃的核桃被打開了,然而,里面卻是黑的——核桃仁是黑的。很明顯,這是個壞核桃,核桃里面的仁兒早已經(jīng)發(fā)霉壞掉了。
楊冬冬用力地眨了下眼睛,又仔細(xì)看了看。我也看得很清楚,確實是黑的。他有些不甘心,輕輕地搓了一下核桃仁外面的薄皮兒,里面也是黑的,這個核桃確實是壞的,不能吃。
我看到楊冬冬看了一眼還在燃燒的火堆,又扭過臉看著遠(yuǎn)處的大路和天邊,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失望的神情,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安慰一下他。
專門回家拿火柴,一路上尋找干樹枝,搖晃著核桃仁的回聲,認(rèn)真專注的眼神,漫長的烤制過程……而這結(jié)局讓我們倆太失望了。
“吃吃吃……咯咯咯……”楊冬冬突然把核桃舉到我面前大聲說道,然后就大笑了起來!
看著他笑起來,我有幾秒鐘的發(fā)呆,然后也跟著他笑了起來。
見我也笑,他就不再忍著,笑聲爆發(fā)開來,變成了哈哈哈!
我們倆前仰后合地笑著,我都笑出了眼淚,有點兒難為情,趕緊伸手去擦,邊擦邊看了一眼楊冬冬,看到他也笑出了眼淚。我能聽出楊冬冬那笑里的無奈和自我排解,感到他那顆小小的心是怎樣從驚喜、珍視、小心翼翼、渴望、憧憬的狀態(tài)落入失望。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我們大聲狂笑著,仿佛在笑聲中變得快活了。
楊冬冬一邊笑,一邊把那壞了的核桃仁扔進(jìn)了火堆,火苗跳動了一下,瞬間燒得更加旺了。
雖然是壞了的核桃仁,但還是有油性的,火焰瞬間又跳動起來。我們倆看著那個核桃仁燒完,火就漸漸熄滅了。
我和楊冬冬并肩坐在地壟上。楊冬冬擺弄著那兩瓣核桃殼,還有點兒愛不釋手似的。他忽然把其中的一瓣核桃殼塞到我手上,沒有吭聲,但他用動作表明:這個給你了。
核桃殼油光光金黃黃的,我望著這核桃殼,想說點兒什么,可是又說不出來。
三
我們離開了火堆,漸漸往渠邊走,那里風(fēng)景好,有水流,能讓我們平靜。我們倆靜靜地走著,手里還攥著核桃殼,舍不得扔掉。
偶爾能看到流動的渠水里漂起的草葉和小蟲子蕩起的小漣漪。楊冬冬忽然蹲下,在地上捉了只螞蟻,把螞蟻放進(jìn)核桃殼里,他又走近水旁,將核桃殼輕輕放在了水面上。
核桃殼在水面漂著,有時候稍稍打個轉(zhuǎn),但并不影響它前行。核桃殼在緩緩流動的水面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仄蜻h(yuǎn)處,那里面有一只螞蟻,那是屬于螞蟻的一只小船——核桃船。
我心有所動,也捉了只小螞蟻放進(jìn)我手里的核桃殼,然后放在水面上。又一只小小的核桃船漂起來了,它很快就會追上前面那只,它們都將不再孤單。
而我和楊冬冬都盼望著,有一天也能乘著一只小船去遠(yuǎn)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