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廠是一座閃著炭火的村莊（組詩）

巴音博羅

我看見鐵的面孔隱藏在群山之中

鐵的肩膀和鐵的手臂像大樹

伸舉向蒼茫的穹空

那鐵的眼睛是否也像煤的黑眼

閃爍并冒出磷火

鐵的胸腔里有沉沉怒吼搖晃整個礦區(qū)

鐵，古老大地上徘徊的巨鳥

當(dāng)它鋒利的翅膀切割下一個又一個日子

當(dāng)運(yùn)送礦石的小火車緩慢行駛在

通往煉鋼廠的道路上

一聲長鳴，那是鐵發(fā)出威嚴(yán)的叫喊

那是一代又一代煉鋼工人，以堅硬的骨架

將人類生活的智慧，寫在礦山的額壁上

一顆睡眠的星，此刻正鑲在高聳的煙囪頂端

煙是裊裊的詩篇，清冽又透明！

鐵在說話

鐵中有永遠(yuǎn)的荒涼透過歲月照亮我

我抬起手臂，指向遠(yuǎn)處

煙塵彌漫的荒原上有一座巨大的礦坑

像地球的獨眼炯炯放光

整座城市都在我的身邊酣睡

一百余年了，一百余年就這么逝去了

而此刻的天邊，一顆孤獨的星正在微微顫抖

我不知道這鐵礦的血最終將流向哪里？

我只知道大山的身體在潰敗

我和我?guī)煾档哪樤诔吠?/p>

沉默舉起的酒盞在漸漸空?！?/p>

鐵呀，當(dāng)我們又一次扯下太陽的光焰

當(dāng)夜以它寬大的裙擺罩住燈盞和我

我的骨頭正一節(jié)節(jié)從肉中剝落

內(nèi)在的鐵被咆哮的豹子喚醒……

我打開閃電的道路

分擔(dān)礦石和山嶺的眼瞳

我甘心成為一個瞎子

是為了摸索老虎遁去的方向

哦，雨為什么叫作哭泣

在礦山，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我眼睜睜看見大地的胸膛被扒開

裸露出那紅彤彤的心臟

我們在古老的血液中焠煉這鐵

我們的手，一律指向黑夜

我打開雷霆的議會大廳

我在一張飄蕩自空中的斑斕虎皮上

守候。鐵是什么？夜色能否加深？

那山脊上升起了巨碩的臉，是一輪新月的臉

讓語言熄滅吧，讓我重回到

一片殷紅的枝條上

讓毀滅抓住這至高的意義

讓寒冷的黎明不再有顫音——

小號的顫音和死者的顫音！

讓千百萬獻(xiàn)祭者踏著熾熱的柴堆

進(jìn)入那含灰的高爐……

我要打開這鳳凰重生之路

是為了扔掉這枯萎的肉身！

從這里，通紅熾烈的鋼水涌出

澆灌出一代又一代的我們

我們是雙掌遺忘在鋼釬上的獻(xiàn)祭者

我們丟棄廢料和礦渣

向上的路艱難而兇險

我們把頭顱獻(xiàn)給冶煉之海

我們以胸腔承受這最后的擊打！

在工人的皮膚上，鐵銹生成

并呈現(xiàn)經(jīng)年的霉斑

從這里，仍然是從這里

光明的臉永不復(fù)返地大笑著

我們攥緊了命運(yùn)，當(dāng)秋天通過這陰暗的道路

暴風(fēng)雨摧毀的一切如今又重新被鍍亮

我們壓低嗓音，收攏翅膀

僅僅為了更久遠(yuǎn)的歌唱！

如果能把冶煉者和鐵分開

到達(dá)那寂靜之地

把城市和煉鋼廠分開

到達(dá)生存之境

把一個人從空氣、火焰和燃燒分開

到達(dá)焚化的再生之際

把我和你分開

保留一些為靈魂打開的傷口

那沉默之燈！甚至比不上這爐膛里的火

而歲月悠悠，即使天邊堆滿灰燼的手

我仍然要再一次把熄滅和黑鐵分開

讓今晨和昨夜有所不同！

對于煉鋼工人而言

火焰是我們永久安歇的房間

我們接收到那個詞：熾烈

我們大汗蒸騰的臉朝向那里：青煙

當(dāng)一萬只絢爛的雄雞站上爐口

車間里的荒涼更寬廣也更遼遠(yuǎn)了

一個黎明推動著另一個黎明

正在趕來的路上

火中的群像突然收緊

又分開，熱浪中的石頭滾動

并發(fā)出叫喊

像雷霆隱沒！

一切都在火炭里成長

我們擴(kuò)充自己，又染紅自己

我們向抬升起遠(yuǎn)方的大山合誦

我們在眾聲之中尋找河的源頭

我們在深淵里摸索到鷹翅

我們以鷹的叫喊解釋勞動

當(dāng)巨型鋼錘砸向這里

我們以遺忘得到詮釋的大地！

在熄滅的詞中，你是那個被熾熱的燃燒

照亮的人嗎？時代結(jié)束了

你的面孔幾乎算不上存在過

除了那鐵，除了天空、大地

神祇一樣的礦區(qū)

而我將會在每一塊灰色的巖石上

顯身。我向廠區(qū)的深處呼喊

我的口中混雜著血與鐵強(qiáng)烈的腥氣

仿佛一個新的黎明，從鉆機(jī)上開啟

這礦山的光輝

鐵，另一種麥穗兒的尖芒

當(dāng)星群呼嘯著迎頭撞上

是抓住這地心的時候了，是讓心愛的人

飲著夜露來到身邊的時候了

在露天開采的礦坑里，簡單的幸福

其實僅僅是一枝野花的幽香

消失在我們老繭重疊的手掌上……

如果它此刻掛在煙囪上

如果整座城市的街巷、墻壁和小廣場

都在一聲汽笛的長鳴中沉寂下來

此刻這偌大廠區(qū)內(nèi)所有活著的事物

包括斜掛的工裝、機(jī)床、傳送帶和

巨大的鋼爐，都被一枚真實的月亮照耀著

使鐵的國度和石頭的國度互換并

彼此映照，歌聲

比完美的思想更沉著——

在睡眠中起伏的人的身軀

為隱秘的燈光所安撫

鋼鐵廠是一座閃著炭火的村莊！

當(dāng)黑夜被劈成兩半，鳥群牽動原野

太陽在一個老工人的眼眶中晃蕩

巨大的轉(zhuǎn)爐從礦山的穹頂隆隆駛過

我再一次聽見勞動的黃金號角在鳴響

工人們從這塊大地的咽喉中涌出

一腔熱血陡立成詩行

女人們?nèi)彳浀男馗?，雛鳥牙牙學(xué)舌

他們說，春天在搖籃曲中走下山崗

成為孩子們的笑靨和夢……

而屋角的木桌上，一雙被磨爛的手套

正散發(fā)出濃濃的機(jī)油味兒。當(dāng)一雙雙手掌

被火焰反復(fù)炙烤，脊梁上的大汗也曬出了鹽

和繭花。母親們被塑成鐵的皮膚

一首首昂揚(yáng)的歌，也會將不屈的靈魂

釘在晴空上。責(zé)任和擔(dān)當(dāng)如馬匹

被煙熏黑，新生的一代將在燈下朗讀

那本描繪冶煉的書籍，朗讀礦石之血

和年代的自豪感。而老歌里的海水正緩緩

洗掉它們伸展的觸須……

我有些疲憊，望望四周

此刻礦區(qū)正如一塊山巒坐在大地上

我想我們也是。當(dāng)生命消逝

我們感覺不到自己的手，正將這世上所有故事

與這破損的手套完美地合為一體

一塊鐵走在我前面

一塊青灰色的鐵

一塊像一匹活力四射的毛驢一般的鐵！

一塊鐵始終走在我前面

一塊凝聚著曙色、暮霞和星月之輝的鐵

一塊始終一言不發(fā)，只管默默趕路的鐵！

一塊鐵走在我前面

如果它忽然鳴叫，我也不會驚訝

一塊沉甸甸的，步履堅定的鐵！

一塊鐵走在時代的前列

在歲月的更迭綿延之際

一塊有著海青色面孔的鐵

一塊鐵在群山托舉的礦區(qū)前面

它的額壁純潔又高貴，仿佛

夜晚的燈從書桌走向喧鬧的街道

它擊打我們，喚醒我們

它以星辰的腳步丈量幽暗的人間

我們從此不再有怯懦！

我們的生活仿佛一部古老厚重的冶鐵史

海水的喧囂使它更接近于古老的青銅器具

而土地早已倦怠，那些犧牲的臉像一盞盞燈

成為我們生活下去的無盡力量

我們將變老。一代又一代產(chǎn)業(yè)工人的身軀

將像彎曲的大樹迎向風(fēng)暴，而一本書

會在狂風(fēng)中把書頁重新翻到冶煉和焚燒的

那一頁——

斗轉(zhuǎn)星移，鐵在語言中始終是黑色的

鐵，無聲地推動我們，讓我們感受到重量

來源于值得信賴的日子。早年的抱怨早已在

爐膛中消失，我們不再有對死亡的恐懼

我們的腳步，和樹們走向泉水的腳步

更接近也更類似！

如果突然之間風(fēng)沉寂下來

一定是有新的鐵在誕生

如果漫漫長夜中的火熄滅了

一定是轟隆作響的鋼鐵廠給我們帶來了黎明

如果疲倦的工人們依靠在一起

睡著了，并打出沉重的呼嚕聲

一條閃光的河將橫亙在煉鋼廠的上空

這里，就在這里，鐵挨著鐵

時代的馬匹噴著熱氣甩著尾巴

仿佛運(yùn)礦石的小火車開進(jìn)廠區(qū)

我也把它命名為歲月，我們的日子

在簡單的勞動中煥發(fā)力量

我們的臉，在記憶中閃爍并沉寂

如果忽然間，風(fēng)又重新刮起來

一定是有列隊的鐵在鏗鏘前行

在深沉的平靜中我們沉思著并唱起歌

我們驅(qū)趕著大地，并給大地裝上馬達(dá)

而一條光明的路將從車間深處的機(jī)臺上出發(fā)

洞穿我們的心臟并重又喚醒我們

我們的臉，在冶煉的史冊中閃爍并沉寂

在露天鐵礦中

我們沒看見鐵

只是看見成堆的石頭

開采的工人指著我們的頭顱說

他們等待冶煉！

萬物停止呼吸，時間駐足

一件事物漸漸暗下去

那是灰燼的光輝

那是鐵——由黎明前的寂靜

和夜晚消失后的記憶所構(gòu)成的黑鐵！

那是我，冥冥中的一次相遇

與人間的鋼鐵廠

當(dāng)巨大的藍(lán)色覆蓋掉整個天空書寫的痕跡

一個死而復(fù)活者將站在人世的邊沿

發(fā)表慨嘆，他將代表煙和煙囪

將這通往楓樹和松樹的日子

以及通往波瀾壯闊的進(jìn)行曲的日子

澆灌進(jìn)一整塊黑鐵——

被壓抑的悲憤力量的源泉之地！

來吧，那來自黃海、渤海和南海的旋律

絢爛的由液體爐膛砌成的冶煉場

我聽見爐臺上生長出來青色花朵

像是被解放者的吶喊

整個大地都回蕩著這聲音

燃燒，讓火凝固

迎接全人類最耀眼的時刻……

責(zé)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