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懸一叩首

曹景建

乾隆十六年初春，春回大地，萬物復(fù)蘇，乾隆皇帝請上圣母皇太后，從京城浩浩蕩蕩出發(fā)，開始了南巡之路。二月初，乾隆一行抵達(dá)清口，按照行程要在此巡查河務(wù)，故要駐蹕數(shù)日?；窗仓畡⒂腊沧匀徊桓业÷?，早早地就建好了一處行宮，取名迎龍苑。

迎龍苑內(nèi)曲徑回廊，綠水環(huán)繞，樹木青翠，各類建筑別致有趣。乾隆一到就連夸劉永安心懷君父，接駕有功。劉永安得了個頭彩，心中美滋滋的。一連幾天，劉永安陪伴乾隆左右，精心侍奉，很討皇上的歡心。

乾隆皇帝沿著大清河堤壩，一連走訪了幾十里，眼前的景象卻讓他頻頻蹙眉。一回到迎龍苑的居所龍興園廳堂，就召見了那些地方官。

等那一眾臣工行禮完畢，乾隆突然大發(fā)雷霆，指著劉永安的鼻子喝道：“朕連日查訪，卻見防務(wù)松懈，河床裸露，朝廷撥發(fā)的銀子都哪里去了？”

劉永安嚇得臉色煞白，連忙出列，上前左移兩步，“撲通”跪倒在地，奏道：“圣上息怒！今年淮安饑荒，這些銀子既要防汛，又要賑災(zāi)，微臣深知皇上愛民如子，不許餓死一名百姓，故而由賑災(zāi)而妨礙了固堤筑壩，還請皇上恕罪！”

乾隆還是怒氣沖沖，眼睛瞪著劉永安，剛要張口再質(zhì)問，卻見劉永安撲到地上，額頭觸地，“砰砰砰”地使勁兒叩起頭來。這一陣磕頭，聲響如擂鼓。各個大臣都側(cè)目而視，交頭小聲耳語，心說這石頭地面，劉大人卻能磕出那么大的聲音，真是奇了怪了。

這時，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只見乾隆皇帝本來緊繃著的臉慢慢松弛下來，嘆了口氣說：“看在你真心悔過的分兒上，我且饒你，以后萬不可自作主張?！?/p>

乾隆剛一說完，旁邊的都察院牛御史上前奏道：“皇上，劉大人所奏不實。三個月前朝廷已經(jīng)合議后專門下?lián)芰速c災(zāi)銀子，而如今劉大人卻又拿賑災(zāi)搪塞治河不力，微臣思忖其中必有蹊蹺，望皇上下旨嚴(yán)查！”

其他人一聽，連連點頭。

誰知乾隆卻擺了擺手說：“此事朕自有安排，讓戶部再下?lián)苄薜炭畋闶?。今日就到此吧?！闭f完，轉(zhuǎn)身離去。

大家一看乾隆竟然不管不問，還下旨再撥銀子，這分明就是有意偏袒劉永安啊。

待乾隆轉(zhuǎn)身離去后，劉永安趴在地上，山呼“萬歲”，接著又是一通震耳的磕頭聲響起。大伙兒盯著連連叩頭的劉永安，終于回過味兒來了，這頭磕得如此響亮，這樣表忠心，怪不得皇上心軟了呀。

于是幾個同僚一擁而上，盯著劉永安的眉頭打量開來。

“你這頭怎么這么硬，碰在石板上竟然如此脆響！”其中一名官員嘖嘖稱奇。

劉永安微微一笑：“諸位大人，別看我這身子板瘦小，可咱有一顆對皇上忠心無二的頭顱，磕到地上，自然聲如洪鐘，哈哈！”

說完，他轉(zhuǎn)身離去，留下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官員。

這天，漕運使馬忠清聽聞他貪腐之事被人寫折子告到了皇上那里，心里惶懼，心想這可如何是好。

這時，府中的李師爺給馬忠清出了個主意：“前幾天劉永安不是也被牛大人將了一軍？那劉大人磕頭如擊鼓，最后不也化險為夷了？大人，你到時候只要心誠，把頭磕得讓皇上滿意了，再使銀子讓皇上身邊人給你說說好話，你就可避過這一劫了?！?/p>

一語點醒夢中人，馬忠清連連點頭：“師爺所言極是。可是劉永安那天頭如生鐵，肯定刻意練過，看來我也得請個師傅教我功夫?。　?/p>

第二天，馬忠清就請來個會氣功的武師，可是那武師一見馬忠清年齡已經(jīng)五十多歲，就說想要練就鐵頭功，絕非一朝一夕之事。

馬忠清一下子傻眼了，這大禍就要臨頭，可如何是好！

當(dāng)天晚上，師爺急匆匆地找到馬忠清說：“大人可以把那武師打發(fā)走了！我今天請劉永安府上的管家吃飯，他喝醉后，我便套他的話。他酒后吐真言，說劉永安哪是什么鐵頭功，是皇上住的那個地方有機(jī)關(guān)！”

“有機(jī)關(guān)？什么機(jī)關(guān)？”馬忠清心里一驚。

師爺笑著說：“大人您想啊，那迎龍苑前前后后都是劉永安一手設(shè)計建成，想要做個手腳那還不簡單？我聽劉府管家說，其實在皇上所住的那個龍興園正堂處的地板下面，有一處是中空的，只要把頭磕到那上面，聲響自然很大！”

“可到底是哪塊石磚下邊中空？本大人那天可沒有觀察仔細(xì)。那管家可說怎么識別出哪塊石磚下面是空的？”馬忠清連忙追問。

師爺連連搖頭：“我倒也問了，那管家卻笑著對我說，他們家劉大人精明得很，恐怕別人猜透其中玄妙，早就趁皇上不在時，派兒子前去打掃房屋，又掀開石板把下面塞住了?！?/p>

馬忠清一聽，頓時沮喪地一屁股坐在太師椅上，嘆道：“天要絕我，天要絕我??！”

師爺湊過來說：“大丈夫能屈能伸。大人，您的命運現(xiàn)在全在這叩頭上面了，要救自己，只有前去求劉永安大人了！”

“求他？你又不是不知我們向來不和，你讓我去求他？”馬忠清氣憤地說。

師爺又勸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雖說你們不和，可那都是暗里爭斗，畢竟沒有撕破臉皮。只有這一條出路，您思量思量吧。”

待師爺走后，馬忠清左思右想，還是懷揣一張銀票去了劉永安府上。

一見劉永安，馬忠清便把那張銀票塞到對方手里，說明了來意。

劉永安先是一愣，眼珠一轉(zhuǎn)，拉起馬忠清的手說：“既然馬大人登門相求，你我同門進(jìn)士，自然應(yīng)該相幫。明日皇上要召見你，我到時把廳堂里的那塊石磚再拿掉塞墊之物即可。只是，以后萬不可再給我使絆子了呀！”

馬忠清滿面通紅，連連稱是。

到了第二天，皇上召見時，馬忠清按照劉永安所說的，跨到離桌子五尺距離的那塊深色石磚前面，撲倒在地，涕淚橫流，連連叩頭，果然發(fā)出“砰砰砰”的聲響，和劉永安那天磕頭時發(fā)出的聲響如出一轍。

乾隆果然沒有再發(fā)怒，只是責(zé)罵一番，罰他半年俸祿了事。

馬忠清剛回到府上，就聽下人來報說劉永安劉大人前來拜會。馬忠清趕緊出門相迎，見了劉永安忙不迭地說些感謝之詞。

劉永安卻說來找他有重要的事情要說，馬忠清問他，他卻不言，并說此事需嚴(yán)格保密，萬不可讓外人得知。

當(dāng)二人在內(nèi)室坐定，馬忠清屏退下人，劉永安神秘地笑了：“馬兄，小弟今日前來，是請你把虞美人借我一用?！?/p>

馬忠清聽后，馬上站起身來說：“你想要什么人都可以，虞美人萬萬不可以！”

這個號稱“虞美人”的佳人明里說是馬忠清府里的一個歌姬，可私下里早就被馬忠清納為小妾。虞美人姿容艷麗，身材纖細(xì)，又能歌善舞，是個天生的尤物，自然也是馬忠清的心頭肉。

聽了馬忠清的話后，劉永安也站起身來，一把把馬忠清按到椅子上說：“今天沒有外人，我就明說了吧。你以為皇上是因為磕頭響才饒恕你我嗎？非也，非也。其實那塊石磚下面不但中空，而且連著一個秘道通向迎龍苑外面?！?/p>

“什么？地道？”馬忠清倒吸一口涼氣。

劉永安接著說：“皇上春秋年少，到了山清水秀之地，自然圣心泛動，但礙于太后在院中居住，不敢輕舉妄動。我深知君意，可又須繞過院中居住的太后，便從地道里偷運曼妙年輕的女子進(jìn)來供皇上享用。所以那天我磕到那個地道口上面的地磚時，皇上自然心領(lǐng)神會，念我敬奉美人之事，便盛怒漸消了。那天你又在那地磚上叩頭，皇上當(dāng)然也意會了你的意思?！?/p>

馬忠清聽到這里，明白過來了：“原來如此！我府里的歌姬中，美女如云，你怎么偏偏要虞美人呢？”

劉永安板起臉來說：“虞美人貌壓諸艷，給皇上的女人當(dāng)然要最佳的姿色和才情。怎么，你敢違背君父，就不怕欺君之罪嗎？要知道，皇上已經(jīng)看過虞美人的畫像了，我看他興味驟起，這件事情你不答應(yīng)也得答應(yīng)！”

馬忠清一看事已如此，只好垂頭答應(yīng)下來。

當(dāng)天晚上，劉永安便帶著幾個人，把洗澡完畢、描抹已好的虞美人用棉被卷起，塞到一輛馬車上，飛奔而去。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劉永安派人又把虞美人送了回來。

可是讓馬忠清沒有想到的是，晌午時，突然圣旨下來，說他漕運管理不善，有貪腐官銀、克扣皇糧之虞，現(xiàn)派太監(jiān)對他實施訓(xùn)斥。那太監(jiān)嘴上無德，直罵得他狗血噴頭、冷汗如雨。

這下，馬忠清可糊涂了：咋回事兒？昨天不是把愛妾送給皇上了嗎？怎么會是這個樣子！

待太監(jiān)走后，他越想越不對勁兒，便跑到迎龍苑去。他這次可花了血本，給皇上的貼身太監(jiān)塞了一張巨額銀票，打聽皇上昨天晚上誰人侍奉，皇上心情如何。

那貼身太監(jiān)拿了那么大的好處，于是便把馬忠清拉到背陰處，小聲說：“喲，昨天送來的是什么貨色啊，簡直就是個老婆娘，可把皇上氣壞了，一大早就把劉永安叫來訓(xùn)斥一頓。我當(dāng)時正要給皇上辦事去，離開時隱約聽到了您的名字，好像劉大人不但參了您，還說了您很多不利之辭?！?/p>

馬忠清心想，好啊，原來你劉永安這是給我下了一個套啊。明里說是幫我，其實暗中加害于我呢！

回到家后，馬忠清叫來虞美人，問他當(dāng)天晚上侍奉的人長什么樣兒。

虞美人想了想，面有羞色地說：“當(dāng)時燈光昏暗，我也沒有瞧清，不過肌膚之親時，感覺到皇上的那撮胡子可扎人了?！?/p>

馬忠清一個激靈，皇上沒有留胡子啊，而劉永安卻留著一撮小胡子，于是氣血攻心，差點兒暈倒。

好大一會兒，他才緩過氣來，扶著桌子大罵：“天殺的劉永安！沒想到你垂涎虞美人的美色，竟然敢冒欺君之罪，暗中調(diào)包，私下欺我小妾不說，還要置我于死地！”

虞美人聽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氣得顫抖著說：“可是我離開時，借著房外微微的燭光，分明看到了衣架上掛著繡有九龍的龍袍??！”

馬忠清猛回頭說：“什么？竟然還私制圣物，難道他想造反不成？”

好吧，你不仁，我不義！

馬忠清立刻給隨皇上南下，也是自己親戚的牛御史寫信，說了事情經(jīng)過，還把劉永安家里私藏龍袍的事情大加渲染了一番。

那牛御史和劉永安也是素來有仇，逮著這個機(jī)會，一連幾個本子遞到了乾隆那里，而且還故意讓人放風(fēng)到了太后耳朵里。太后聽說了乾隆竟然通地道招蜂引蝶，貴賤不分，氣得把兒子申斥了一通。乾隆自知理虧，暗罵劉永安做事不嚴(yán)謹(jǐn)，正要懲罰他。當(dāng)乾隆聽說劉永安家里還藏有龍袍，立即震怒。

衛(wèi)兵對劉永安家進(jìn)行搜查時，搜到了那件所謂的龍袍，竟是一件戲服。那劉永安喜歡閑時跟著戲班唱上幾句，故而留有戲班那四爪黃龍的戲服，根本不是真正龍袍上的五爪金龍。不過，雖說龍袍是假的，但搜出的無數(shù)真金白銀、奇珍異寶，卻徹底暴露了劉永安的貪腐。

乾隆一拍桌子，斬令下去，劉永安便上了刑場，人頭落了地。

幾天后，馬忠清也由于漕運之弊的事情被下了獄。緊接著，那個地道也被下令填上了?？删烤褂卸嗌賯€香粉佳麗夜晚被人經(jīng)過暗道抬到了皇帝的床榻之上，卻始終是個謎，留于后人演繹去了。

選自《鄉(xiāng)土·野馬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