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壽鈞
我自2016年起至今,為《上海采風》寫了近40篇文章,都是為對中國電影事業(yè)作出過貢獻的老上影人所寫的。阿戴每篇都看過,看后都來電表示鼓勵。令我想不到的是,他還十分認真地為我寫了一篇文章,寄我聽取意見后再修改。我把它扣下了,因為我沒有像這篇文章中寫的那樣好。
這件事卻讓我十分感動,感動至今。一是因為阿戴初中畢業(yè)后就進天馬電影制片廠置景車間當工人了,文化程度不高,加上他胃部動過手術,最近又肺部動過大手術,卻在他年近八旬時竟會拿起筆來第一次為一個人寫下幾千字的長文,實在難得!二是他所寫下的有關我的一些事實,勾起了我關于上影的許多美好回憶。世上還是有人了解我,記著我的。三是他在文章的最后還加了一個“注”——“作者原系上影廠人事科科長、廠辦公室主任、廠長助理、先進工作者,徐匯區(qū)第九屆、第十屆人民代表,文廣局工會主席、上海市優(yōu)秀工會干部”,明眼人一看就懂,他不是在炫耀自己,而是要證明,他寫我是了解我的,能為我的人生作證的。而最讓我感動的是,進入上影后,我從未求助過他,他卻主動地幫我寫就了在上影的這篇人生“文章”……
阿戴名鎮(zhèn)初,與我同年。我從上海電影??茖W校畢業(yè)被分配進天馬電影制片廠工作時,他已是廠里的團委書記了,我卻連團員都不是。不知為什么,大家都喜歡在他姓前加個“阿”,叫他“阿戴”,我覺得這樣叫他好親切,就跟著叫,叫到現(xiàn)在。他也跟著同學們叫我“大陸”,叫到現(xiàn)在。那時,才20出頭的他,剛動過胃部大手術,骨瘦如柴。而我們的友誼,得從他搬走我心上的一塊“巨石”說起……
新中國成立時,我7歲,我們這些在紅旗下長大的新中國第一代少先隊員們,從小受的教育就是青少年都應積極要求進步,爭取入團入黨則是要求進步的重要表現(xiàn)。單純?yōu)榱恕斑M步”,絕大多數(shù)人不會有太多的雜念,這是1950年代青少年的一個核心思維。
我在中學、大專時兩次申請入團,不管如何努力,支部都能通過,一到團委卻都被卡住了。進天馬廠工作時,我21歲,第三次打了申請入團報告。阿戴在寫我的文章中有如下記載:“我認識大陸已有半個多世紀,開始是為了入團問題。1963年他從上海電影??茖W校畢業(yè),被分配進天馬電影制片廠搞繪景工作。經(jīng)過下車間勞動鍛煉,搞‘社教運動’,他打了入團報告,要求加入共青團。經(jīng)過支部討論大家都同意,報團委審批。當時,我任天馬廠團委書記,為了政審,對他進行了調查。中學時代,大陸是個品學兼優(yōu)的‘三好學生’,是班干部,擔任學習委員。大學時代,大陸為了爭取入團,表現(xiàn)積極,白天上課,晚上為了建校參加義務勞動,跟卡車搬運建筑材料,臟活重活他都搶著干。由于‘三年自然災害’,饑餓勞累過度,他在勞動現(xiàn)場口吐鮮血不止,被送往醫(yī)院搶救。學生時代,大陸二次打過入團報告,都因家庭問題被‘卡住’。這對他精神打擊很大。但他沒有泄氣,仍然堅持信念,不怕挫折,進廠后第三次打了入團報告。經(jīng)過調查,大陸出身書香門第,祖父是個秀才,在家鄉(xiāng)辦過一所學校,在當?shù)厥莻€有名望的教育家。父母一生也是從事教育工作的。兩次被‘卡’的原因,是新中國成立前他父親一度失業(yè),為了一家生計經(jīng)人介紹在家鄉(xiāng)鎮(zhèn)上當過幾個月文書,不久又重返教師崗位。這段經(jīng)歷新中國成立后肅反運動中早已交代過,是一般政歷問題,屬人民內部矛盾。根據(jù)黨的‘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重在表現(xiàn)’的政策,團委同意支部意見批準入團。事后支部在改選中還選他為團支部書記。”
阿戴寫了這段對同齡人的“審查”和“認定”,是想表揚我的“堅持信念,不怕挫折”。但我認為,一個人要做到這一點,需經(jīng)過一輩子的努力和考驗后才能“蓋棺定論”。我當時主要還是為了爭口氣,令我想不通的是,1961年蔣介石叫囂反攻大陸時,比我小兩歲的在讀高一的大弟,都能得到部隊的信任,獲準參軍上福建前線,我為什么始終得不到信任呢?令我如今都想不明白的是,我中學、大專時的團委書記都大學畢業(yè)且年齡又大于阿戴,卻為什么不能像阿戴那樣實事求是地正確領會和掌握黨的政策呢?
我學的是電影美術,喜歡的卻是讀書寫作。那時,單身住在廠里的集體宿舍內,業(yè)余有的是時間,便常學著寫點小文章投寄給市里的報社,發(fā)表后,阿戴分管的廠廣播站就在午餐時,向食堂廣播。那時,我們這種人都得夾著“尾巴”做人,對業(yè)余寫作還生怕別人批評“不務正業(yè)”呢,這下,得到了團委的肯定,讓我放心不少。
阿戴對我的肯定還不止于此,他在文章中寫道:“為了團的工作,大陸還協(xié)助我編輯簡報。廠里進了不少大學生,除了上海電影??茖W校外,還有北京電影學院不少人。按照國家規(guī)定,大學生進廠必須經(jīng)過一年社會實踐鍛煉才能分配工作。為此,廠黨委將他們編成一個個青年鍛煉小組,輸送到部隊、工廠、農村鍛煉。由于人員分散,空間距離大,要想與他們保持直接聯(lián)系存在一定難度。為此,我想了一個辦法:搞一份簡報,每月一期,內容一是創(chuàng)作生產(chǎn)動態(tài),二是領導講話和文件精神,三是好人好事報道,四是當前中心任務和下一步打算。打算通過這種形式,互相溝通,做好思想工作。為此,我聘請大陸協(xié)助我編輯這份簡報。他利用業(yè)余時間,埋頭苦干,不計較個人名利得失,甘當一個無名英雄。事隔40年后,某天,著名導演黃蜀芹,由她丈夫陪同來到廣電局我的辦公室,起先我以為她有什么事情找我,因我在上影廠擔任辦公室主任時,她為了拍攝電視劇《圍城》,腿部不慎受傷骨折,經(jīng)我介紹由瑞金醫(yī)院傷骨科專家?guī)退委?。那天,她什么都沒說,只講:‘老戴,今天是我特地送一本書給你留作紀念。我進廠參加社教運動,你對我很關心,經(jīng)常寄各種簡報資料給我,至今我銘記在心。今天特向你表示感謝?!@本《東邊光影獨好》非常珍貴,我收下后連忙表示感謝。待我送走黃蜀芹后,獨自一人在辦公室里靜思。暫且不說這份簡報有多大價值意義,而我想的是大陸對團的工作的熱愛和無私奉獻精神非??少F。”
阿戴通過這件事對我作出的“肯定”,肯定是拔高了。當時,我業(yè)余有的是時間和精力,只要組織上讓我干什么事,尤其是我喜歡的文字工作,我都認為是組織對我的信任和培養(yǎng),只有感恩的份。阿戴當時不僅對我、對黃蜀芹,而且對分配進廠的大、專學生們都關懷有加,這份關懷,一直延續(xù)到他所擔任過的人事科長、辦公室主任、廠長助理、局工會主席等各個崗位上,為大家解決了工作和生活上的好多困難,大家都把他作為知心朋友,就連黃蜀芹這樣出了大名的導演,雖還比阿戴大幾歲,都要尊稱他“老戴”,還要連同夫君一起特意上門為他送書。
我在分工明確的電影廠內,能從一個繪景助理,到一級編輯、一級編劇、文學部門的負責人之一、藝委會委員,在旁人看來是個“奇跡”,在我看來,如沒有人給我一個又一個的機會,我什么都不是。而我進廠后的第一個“機會”就是阿戴給我的。他給我做的這些,讓廠領導看到我是個上進的青年,且還能做點文字工作,所以,在“文革”前我就被暫調到創(chuàng)作辦公室,雖打雜差,但讓我打開了眼界……
好景不長,不久,“文革”開始了。對此,阿戴在寫我的文章中有如下記載:“‘文革’中,大陸立場堅定,態(tài)度鮮明,敢想敢說,非常有魄力。當時,我是天馬廠材料組負責人,每天要組織人員對大字報進行統(tǒng)計編號,收集底稿摘錄內容向上級匯報,為此對大字報看得比較仔細認真。當時的造反派貼出大字報揭發(fā)廠黨委主要領導打擊迫害職工起來造反,并說17年里都是文藝黑線專政,要打倒走資派,砸爛廠黨委,進行奪權。大陸看到這類大字報很反感,他會用紅筆在大字報上劃出一道道杠杠,針鋒相對寫上評論,指出與事實不符應予更正,并具上陸壽鈞大名。為此造反派對他恨之入骨,貼出大幅標題大字報,要打倒‘大膽妄徒’陸壽鈞,對他提出嚴重警告。而大陸照樣我行我素,無所畏懼,不怕恐嚇。隨著運動深入,黨委靠邊后,天馬廠處于半癱瘓狀態(tài),這是一個非常時期。保衛(wèi)科李銘海跟我打招呼:‘黨委靠邊了,廠部處于無人管理狀態(tài),人員進進出出很雜,我擔心安全出問題。你是個工人干部,大家都熟悉,能否站出來組織一些人,協(xié)助我搞好護廠值班工作?!@是個吃力不討好的活。大陸和楊時文、斯民三以及車間一些青年知道后,懷著對廠一片深厚感情和高度責任心自告奮勇參與護廠值班,每夜住在廠里值班室,卻連夜宵費都要自掏。大陸對黨和國家命運發(fā)生的變化表示非常憂慮。在這段日子里,我和他接觸較多,互相比較了解。為此結下了深厚感情?!?/p>
當時,我家被“抄”,我知趣地沒參加過任何派別,不像阿戴那樣仍在自覺地盡責。我只是有時會壓不住年輕氣旺,常會憑良心說些話,做些事?,F(xiàn)在想起來還真有點后怕,在那特殊年代,被沖擊起來打死了都有可能。尤其是首當其沖卻只有半條命的靠邊站的團委書記阿戴。但由于他平時從未整過人,總是與人為善,人緣太好了,造反派也拿他沒有辦法。我們跟著他干些事沒有惹上大禍真托他的福。
“清隊”后期,廠革會讓阿戴負責黃宗英的結案工作,這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他面臨著“組織”和“良知”的考驗:從當時的“組織”來說,當然是不想輕易放過黃宗英的。而從他的“良知”來說,他認為黃宗英沒有任何政歷問題,新中國成立前后,一直在黨的領導下從事進步的文藝活動,碩果累累,應予以及早“解放”,恢復黨籍和工作,讓她繼續(xù)為國家作貢獻。
可“組織”中還是有人抓住她新中國成立后所寫的那些作品不放。阿戴為此找到我,希望我協(xié)助他辦一件事,他說:“那些人未必都認真讀過黃宗英的全部作品,只是‘文革’中的極左習慣思維在行事,你幫我看一下這些作品,寫個實事求是的報告,有事由我來承擔責任?!庇谑牵艺J真地讀完了黃宗英的全部作品,寫下了我讀后的結論:她的作品是符合毛澤東文藝思想的,是為人民群眾服務的,都產(chǎn)生過很大很好的社會影響。阿戴就以此力爭,使黃宗英“解放”的問題得以解決。“文革”后,阿戴由于工作關系,曾多次接觸過黃宗英,黃宗英感激他為自己的“解放”問題上出過力。阿戴卻如實地向她告知了情況,把“功勞”歸于我。后來,當時在解放日報文藝部任職的吳芝麟,約我一起為黃宗英寫篇報告文學,我們得到宗英老師的熱情接待,這才了解到原委。
這次,阿戴在為我寫的文章中,也寫到了此事,又把“功勞”歸于我。我得說清楚的是,當時的壓力和責任全是阿戴承受的,我只協(xié)助他做了一小部分工作?!拔母铩焙?,阿戴在落實一些老藝術家的政策上又做了不少工作,老導演葉明、徐昌霖、白沉等落實政策,他都出過不少力。同時,對我們這些已到中年的知識分子的“問題”也據(jù)理力爭,盡做好事。對那些“造反”過的人,也有他的理解,當他們在生活上、工作安排上遇到問題時,該幫助的還是盡量幫助,繼續(xù)發(fā)揚他與人為善的精神。更讓我感動的是,他曾為我因在“文革”時參與過“大批判”寫作要被“說清楚”的事,去跟廠領導論過理。
有一件事,以前我始終不得其解,那是在1990年代中期,上影廠撤銷了文學部,我作為文學部的領導之一也下崗了,每月按規(guī)定只拿幾百元生活費。不過對于我來說,能有這種讓我在創(chuàng)作上得到更大空間的機會反而求之不得。我正準備大干一場時,局領導卻派人來找我談話,要把我調出上影安排他職。上影朱永德老總征求我的意見后堅持要把我留下,我聽說態(tài)度強硬的局領導對此說過大意如下的話:按組織原則局里有調動干部的權力,這次就算了……我留在上影后,在集團公司的支持下,創(chuàng)辦了一個二級公司,自籌資金,拍攝了好幾部我寫的戲,而且也是本人很喜歡的題材,總算在我退休前如意了幾年,“火”了一把。我一直在想,如把我調出上影的話,雖有職有位,收入也高,但肯定會過得非常平庸,痛失了能按自己的意愿再奮斗一下的最后機會。那么,局領導這次為什么會算了呢?當然,與朱總的堅持有關,是不是還有其他原因呢?
這次,我在阿戴為我寫的文章中看到了一些端倪:“柯靈先生曾對我說起過大陸。原先,他的組織關系在上影文學部,那時大陸是黨支部書記兼副主任。影視合流后,成立上海廣播電影電視局,柯靈被聘為榮譽顧問,編制劃歸到局機關。當時,我任局工會主席兼機關處室黨支部書記,常會有事去他家中。某天,我上門拜訪他談完了工作后,柯靈先生突然認真地對我說:‘現(xiàn)在體制改革力度大,人事變動多。電影系統(tǒng)方面兩件事很重要,一是優(yōu)秀人才不要外流,二是劇本是基礎,有了好劇本,電影質量才有保障。大陸擔任文學部領導期間,他人好心細,各方面問題考慮得比較周到。工作認真踏實,對老同志比較關心,他本是創(chuàng)作骨干,對這類優(yōu)秀人才要防止外流,不然是個損失?!卑⒋髀牶鬄槲腋械健靶牢俊?,并回局后即向局領導做了匯報。我一對時間,此時正值局領導要調動我工作之際,我想,柯靈先生的這些話,也是起了作用的。事后,局領導還點名讓我去為一個重大題材的電視連續(xù)劇劇本做修改、定稿工作,這部電視劇后來不僅在中央一臺國慶節(jié)黃金檔播出,而且還得了獎??蚂`先生的這些話,阿戴的認真記錄與傳達,局領導的認定,以及朱總的堅持,構成了一個“機會”,讓我能去干自己喜歡干的事,不然的話,年過半百的我,倘若人生還要在這時拐個彎,或許此生就廢了。有了這個“機會”,我終于還能在退休前的七八年內,創(chuàng)造了自己人生的“輝煌期”。我始終深切感到,單個人都是十分渺小的,老天不給你體現(xiàn)的“平臺”,你再有才華也無用。“天生我材必有用”這話,對個人勵志和對社會的期望來說,是有其價值的,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常會出現(xiàn)“天生我材未必有用”的現(xiàn)象。這正反兩句話都是值得世人深思的。
對于我來說,“天”未必“生”我多少“才”,文字工作原本只是我的業(yè)余愛好,在上影讀過名牌大學受過這方面正規(guī)專業(yè)訓練和真有才的人多得是。我有幸能從業(yè)余走到專業(yè),干上我所愛好的工作,并取得了一些成績,是與“天賜良機”分不開的。阿戴的官職,在我人生的“機遇”中起不了決定性的作用,但由于他了解我,看到我在這方面的努力,以及他一貫與人為善的秉性,總是在關鍵時刻秉公助力。也正由于我也了解他,看到他作為一個工人出身的普通干部,能如此為人實在不易,所以,我一直把他視作我人生中的“貴人”。
阿戴的“貴”,貴在他對上影的職工都能如此真誠相待。直至他退休后,退休職工們有事還會常去找他幫助解決。貴在他退休近二十年來,仍然關心著大家,主動去幫助有困難者解決困難。他只要一有機會,總是提醒如今上影的當政者:改革開放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可千萬別忘了讓那些曾為此而作出過犧牲和貢獻的老同志們共享!貴在他在老同志們離世時常會去送行,為家屬捎去一絲安慰,上文提到的斯民三、楊時文故世后,阿戴因剛動過手術,無法參加追悼會,便虔誠地朝他們家的方向燒了幾支香,為他們送行。阿戴沒有忘記,我們曾響應他的號召,在那特殊的年代里一起住在廠里“護廠”的日子。2013年,我突發(fā)心肌梗塞被搶救過來后,關照家中,不要告訴任何朋友,免得他們來看我,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還是各自保重為好。不知阿戴從哪里知道了此事,立馬趕來看望我,直埋怨我怎么連他也“保密”,而此后,他肺部動了大手術,差點送命,在醫(yī)院里住了好長時間,不也把“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不想連累大家去看望他嗎?好久后,我才知道,趕去醫(yī)院看望他時,便把他對我的埋怨還給了他!他卻笑著說:“我跟你不一樣……”他退休近20年,卻在命懸一線之時,還記著“黨員干部”的身份,不讓大家看望送禮。
阿戴為我寫了幾千字的文章,雖讓我“扣”下了,我卻把其“扣”在我的心底里——我21歲認識他時,他的“見面禮”是搬去壓在我心頭的“巨石”,如今我倆都已年至耄耋且重病在身時,他又給我送來了無價之“暖流”。我該如何“還禮”呢?在建黨百年大慶之際,我想如實地記錄下我此生所遇的那些閃耀著光彩的普通黨員的形象,那就從阿戴寫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