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遲
昨夜有夢,夢里責問童年伙伴,我寫給她的信和寄的明信片她怎么沒回應(yīng),她不說話,我拽了她一把,她胳膊就脫臼了。她大哭,像三十五年前那樣,仰著脖子,張著大嘴,扯著嗓子哭,一下把我驚醒了。醒來后,那時的人和事,房子,院子,草木,路燈,月光,都涌到眼前。而這一切,并非我二十二歲隨父親回去時見過的那般低矮和渺小,竟也像當初那般堂皇和高大了。
1985的C市城郊,也有大片的農(nóng)田,冬天時也顯得荒蕪,父親每天帶我晨跑總要路過那些田埂,那些凍硬的泥土地,那些清晨冷冷的風。父親對母親是極好的,因為只有母親可以繼續(xù)待在她的暖被窩里。那個時候我總要質(zhì)問父親,為什么母親可以不晨跑,這不公平。為什么來了客人是我端茶而不是哥哥,為什么過生日哥哥的禮物是小人書而我是項鏈,為什么我被鄰居家的狗咬了父母親還要笑著語氣柔和地跟他們講話,為什么老師明明知道批評錯了卻不跟我道歉……父親好像總是我質(zhì)問的對象,我通過他———我最親近的人,來質(zhì)問生活。而我好像天生好斗,在那么多問題里從來不問天文地理,自然科學,哪怕是文學藝術(shù)也行。
我在C市一所干修校里長大,從三歲一直到十一歲。三十五年前我正是上小學前后的階段。父親從軍隊轉(zhuǎn)業(yè)到那里當教員,他的主要工作是給那里的學員上思想政治課,母親則是學校里的會計。
學校很大,大門朝南,從進大門往北依次是大禮堂,食堂,教室,衛(wèi)生所,子弟小學,家屬院。我每次問到那些教室里的學員怎么都是大人,他們說話口音為什么各不相同時,父親總是告訴我,他們是被下放到那里參加再教育的。我又追問“下放”是什么意思,父親總也不講,我只隱約感覺下和放肯定不是好詞?,F(xiàn)在回想我前半生與人相處總是很較真,要搞個誰對誰錯,一是因為我三歲以前跟做過地下工作的祖母生活,三歲以后的童年跟轉(zhuǎn)業(yè)軍人,同時又是干修校里專門給“犯錯誤”的人講課的教員父親長大,而我當會計的母親是那樣認真,導(dǎo)致我的價值觀單一且狹隘,在我成年以后每次指出別人不足之處的同時,內(nèi)心有種深深的糾結(jié),曉得自己這樣的認識是淺薄的,可怎么也改不了,時至今日,才明白那種糾結(jié)來自何處。
大禮堂前面是一片空地,兩邊長著很高的楊樹,過年的時候?qū)W校里有人組織在空地上放煙花,我總是躲在人群后面,等煙花放完了該放“地老鼠”的時候才鉆出來,因為那東西點燃以后只在地面上打轉(zhuǎn)轉(zhuǎn),不竄到天上去,看起來安全多了。食堂側(cè)門總是油膩膩的,一到夏天污水流到禮堂側(cè)門,很多綠頭蒼蠅落在上面。天越來越熱,蒼蠅越來越多的時候,就有人背著噴霧劑開始滅蠅,過后,污水面上就會密密地鋪一層蒼蠅尸體,綠綠的,黑黑的,很惡心,連旁邊的柳樹干上也附著一層白沫。
教室是幾排平房,有一次我去教室里喊父親吃飯,父親不在,講臺上放著一個錄音機,是錄音機在講課,講臺下坐著的人也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在聽錄音機講課,還有人邊聽邊做筆記。
20世紀80年代初,C市實行公費醫(yī)療,學校教職工免費享受醫(yī)療預(yù)防服務(wù),媽媽常從衛(wèi)生所拿維生素和鈣片回來,還有一種嚼起來甜甜的中藥,冬天烤在衛(wèi)生所的煤爐子上,像紅薯干。
干修校隔壁就是牛奶廠,鮮牛奶三角錢一斤,父親用啤酒瓶打一瓶正好是一斤,我和哥哥都很怕牛奶冷卻后上面那一層牛奶皮,真是難以下咽,所以連著牛奶也一起抗拒了。牛奶打回來沒人喝,放著就生了蟲,父親就把牛奶和瓶子一起扔掉,再換一個瓶子去打,再壞掉,再扔。他那時候在C市師專上了成人班回來,認為牛奶是有極高營養(yǎng)的,盡管我們不喝,放壞了他自己也舍不得喝,而我母親是嫌棄牛奶的腥味,放一放,扔一扔,好像牛奶就全進了我和哥哥的肚子,我們的個子就會長得很快了。
牛奶廠里有個車間專門做冰棍,三分錢一根,三個牙膏皮可以換一根冰棍。我的零花錢一周一角,不夠吃冰棍的,有一次跟男生到冰棍廠去偷冰棍,廠房都沒進就被狗嚇跑了。哥哥是很節(jié)儉的,他每周把那一角錢都攢下來不知道藏在哪兒,過年的時候母親為他拆洗棉衣,才發(fā)現(xiàn)那些錢都被疊得整整齊齊裝在棉衣的內(nèi)兜里,最外面的一張已經(jīng)裝得又薄又皺。
男生里有兄弟倆跟我關(guān)系好,哥哥叫小眼兒,弟弟叫黑眼兒。我整天跟他們在一起瘋玩,抓甲殼蟲,掏鳥蛋,還一起去打過冰棍廠那只狗。女生里面有個叫來玉蘭的,皮膚像奶一樣白,我們都說她是用牛奶洗澡的,她就是我夢見的那個童年伙伴。她父母都是下放干部,五十多歲才生了來玉蘭,當珍珠寶貝來養(yǎng)。有一回我站在我們家院子中間的石桌上指揮一幫女生跟男生開戰(zhàn),來玉蘭想上來,我就拉她,把她的胳膊拉脫臼了,來玉蘭她媽在我家門口罵了好幾天,嚇得我不敢出門,后來我們就玩得少了。在家待的那幾天,母親不讓我出東二排。我家隔壁那個練字的大哥哥把剛寫好字的宣紙用竹夾子夾在晾衣服的鐵絲上,風吹過時,宣紙飄起,很美,我就在宣紙底下聞墨味。我認為那些寫有毛筆字的宣紙是我浪漫情懷的開蒙。后來我要求父親也教我練字,每次寫完,父親都鼓勵我拿到隔壁去比賽,我一次也沒去過,在這件事上,我竟然懂得技不如人的羞怯。他們一家是北京口音,因為父親轉(zhuǎn)業(yè)前部隊也在那里,從這點經(jīng)歷上來看,兩家有了可以緊密聯(lián)系的充分理由,我的母親和隔壁哥哥的母親也就有了很多共同的話題,比如她們包的餃子形狀都一樣,她們做湯面都是先用油炒過西紅柿再添水下面,她們都很會織毛衣,她們經(jīng)常說起頤和園,他們都有一張抱著孩子在頤和園門口的照片。
而我母親跟來玉蘭的母親就無話可說,也聽不大懂來玉蘭母親的話,他們是從江蘇來的,來玉蘭的父親不寫毛筆字,他教來玉蘭學數(shù)學,來玉蘭的數(shù)學成績一直是滿分。
還有徐家大妞,我記不清她大名叫什么,院子里的人都叫她大妞,我也跟著叫。大妞的爸爸是院子里第一個跑運輸?shù)娜?,她家很快就富裕起來,標志就?981年就買了臺彩色電視機,五斗柜里經(jīng)常有一毛兩毛的紙幣,就那樣閑散地放著,也不怕人拿。我貪上了電視,每天晚上都要跑去看,有一天看得晚了,回去父親和哥哥都睡了,母親沒睡,坐在黑黑的客廳沙發(fā)上等我,借著月光我能看清她的臉。她鐵青著臉一句話也不說,罰我跪了五分鐘搓板,后來我再也不敢羨慕徐大妞家的電視機了。沒過幾天我家也買了一臺,索尼牌,憑票買的,好像是一千一百多塊錢。
不知道為什么,我跟院子里的女生越處越疏遠,倒是跟男生處得來。夏天的中午,趁父母睡著了,我就從家里悄悄跑出來,兩只手拽著短褲的后片子,像拎著裙角,露著兩半個屁股蛋,兩條細長的腿交替向前。我看著自己在陽光下的影子怪美的,尤其是左右腿交替向前時再踮起腳尖,影子就更美了。我從我們家東二排出來,順著東一排北墻根的楊樹陰往西走,過了西二排和西三排就到了西四排。小眼兒和黑眼兒家因為搬來得遲,就住在這最后一排,東邊第一家,連大門都沒有,院子里也不像我家種些花花草草,光禿禿的,沒有綠色,夏天的陽光一下就能照透,院子里亮堂堂熱烘烘的,窗玻璃后面似乎很清涼,顯得越發(fā)隱秘。我就躲在楊樹后面喊:小眼兒,小眼兒,喊兩聲,小眼兒就出來了。我每次只是喊,卻從來沒進到小眼兒家里去,因為看樣子他的家里也沒有什么可看的,或者可看的都已經(jīng)被我想到過了。那是我小小年紀就有的世俗。
我跟著男生們瘋跑時我哥總嫌我礙事,后來男生也分成了兩派,我哥參與的那一派我也不知道他們每天玩些什么,反正也離不了在院子里瘋跑??伤麄冊撏婢屯?,該回家就回家,該學習的時候他們就學習。我哥從小就學習好,不像我,經(jīng)常玩得顧不上回家、吃飯、寫作業(yè),大概我被祖母帶瘋了吧,這也是我哥不帶我的原因,他沒有被祖母帶過。我參與的那派里都是野孩子,徐大妞他爸修新房子拉來一車紅磚,堆在東一排前面的空地上,我們就把中間掏空,造成一個洞,洞里有床有桌子有凳子,還有樓梯,后來被徐大妞他爸發(fā)現(xiàn)把我們挨個訓了一頓。有一天跟朋友聊天,我們都談到了小時候,他說我小時候肯定是悶壞,我說不是,是明目張膽的壞。
其實我哥也是想玩的,但他好像更喜歡寫作業(yè)。我們倆很小就跟父母分房睡了,大概我哥四歲,我三歲。我們在另一間臥室,我睡南床,他睡北床,每個人的床前放一把椅子,椅背上拴燈繩,椅座上擺一個尿盆,尿盆好像很重要,每天睡覺前爸媽總要安置好幾遍:起夜時先開燈,睜開眼看清楚,別把尿盆碰灑了。等爸媽一走,我和哥哥就開始睡前之戰(zhàn)。各自的被子就是碉堡,架上玩具槍噠噠噠一陣掃射,最后我哥總會命令我:你犧牲了,快倒下!每晚都是以我的犧牲結(jié)束戰(zhàn)斗。
愛學習的哥哥成績很好,用不著招惹父母親生氣,我跟他剛好相反。有一年八月十五晚上,父親把我關(guān)在家里,他也沒有發(fā)火,只是讓我自己把錯題重做了一遍,又罰我站了一小會兒,說了幾句語氣深沉的話,然后又放我出去了。出到外面的我,站在大門底下望著月亮,被月光照得通亮的道路,天幕發(fā)出深邃的藍令我心動,我聽見遠處傳來小伙伴們玩耍的熱鬧聲,不用看就知道他們正圍在路燈下捉甲蟲,大人聚在路燈下打撲克,他們把捉到的甲蟲放進瓶子里,等大人們打完撲克,他們捉甲蟲的游戲也會隨之結(jié)束,他們會比一比誰捉得多,評選一個冠軍。我經(jīng)常得冠軍,因為我的瓶子里不僅有我捉的蟲子,也有小眼兒和黑眼兒的。我那時第一次覺得自己很落寞,因為落寞,隱約覺得自己開始與眾不同。
曾有兩次我讓父母覺得臉上有光,一次是剛學寫日記,我寫了一篇關(guān)于拔雞草的,記得父親走到哪兒都說,甚至跟隔壁牛奶廠住著的我的姑姑說。那個豁牙歪嘴的女人不是我的親姑姑,只是一個老鄉(xiāng)。之所以叫姑姑是因為我父親的一個遠親的女兒年少時意外去世了,陰婚許配給了牛奶廠姑姑的遠房親戚的兒子,兩個人的骨頭埋在了一起,按輩分我該叫她姑姑。那時我們在C市沒有親戚,因為這陰婚,再加上同鄉(xiāng),就走動得多一些。我記得父親跟我的這位姑姑說起我人生第一篇日記,寫拔雞草的,寫了我如何分辨哪種草是雞們喜歡吃的,如何害怕草叢里會有蛇,如何小心翼翼地撥開草葉,那個神情和語氣,比給學員們講課生動多了。第二次是我的數(shù)學老師病了,其實不是生病,是生孩子了,而我認為她長期不來就是生病了,而且是很重的病。我非常喜歡她,她走后語文老師開始代數(shù)學課,一個脾氣很大的男老師,既教語文,也教數(shù)學,我不知道該怎樣學習數(shù)學了,蒙了,一蒙就到了現(xiàn)在,也還是不喜歡數(shù)學。我鼓動大家為“生重病”的數(shù)學老師募捐,只募捐到兩毛五分錢,語文老師知道后把我叫到辦公室批評了我,撤掉了我的副班長,笑話我才捐了五分錢。面對人生第一次有政治色彩的批評,我根本聽不懂,自己并不記得當時的具體情形,只記得老師叫了我父親去,而父親并未發(fā)火,回到家里反而說我做得對,我母親找到老師大鬧了一場,以她喪失尊嚴來維護女兒的尊嚴,她可是十分要面子的人,一直到現(xiàn)在七十三歲了,仍然保持著城里人和職業(yè)女性應(yīng)有的矜持和分寸。
因為院子里好像只有我家是雙職工,一家四口都是城市戶口,沒有土地,別的家有農(nóng)村戶口的也不可能把地帶在身邊,我記不清楚了,但印象中大家好像也都不缺吃穿,看病、買藥、孩子上學都是公費的,工資掙多少就花多少,但在附近村子夏收秋收的時候大家還是會爭著去撿拾收割過遺漏的麥穗、高粱什么的。我母親也不例外,撿回來的高粱和麥穗都喂了雞,也算是物盡其用吧。我也跟著母親,但總撿不多,心里貪戀著家里的綠豆湯,綠豆湯里放了白糖,湯鍋鎮(zhèn)在冷水中,我撿了好多麥秸稈,邊撿邊看著太陽,盼著它快點變黃變紅,然后順著西山落下去,我就可以回到家里把麥秸桿當吸管,喝到最好喝最有趣味的綠豆湯。
母親是個勤勞精干的形象,喂雞喂鴨養(yǎng)花,垛磚頭壘花墻,織毛衣踩縫紉機,不停地收拾屋子,做飯洗衣服,還要上班出差,她總是那么瘦,那么忙,又總是很有精神。她穿西服,燙頭發(fā),褲縫熨得筆直,后來我看到宋慶齡有一張低頭讀書的照片,云鬢蓬松,我想起我的母親年輕時也是秀發(fā)如云。到了我這么大才知道父母的精氣神會影響到孩子,我很感謝父母給了我不服輸不低頭不叫屈的這種精氣神,即使在最困頓的處境下也要保持體面,這不是虛榮,是骨氣,是風度。
那一年之后,也就是1986和1987這兩年,我的記憶出現(xiàn)了混亂,沒有什么深刻的印象,也許是1986年冬天隨著地市分家,父親母親工作變動,我們?nèi)野岬搅爽F(xiàn)在住的這座城市里,這一年父母親做的所有的事情都與搬家有關(guān),總之有一天父親告訴我,我們要離開了,在我們離開之前已經(jīng)有好幾家走了。父母親把左鄰右舍叫到一起吃了頓飯,那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聚餐。第二天一輛工具車載著我們離開了干修校,離開了C城。那些留下的人在卡車后面向我們招手,幾個模糊得想不起是誰的小身影也站在人群里學著大人的樣子招手,聽到他們說“再見”我才意識到,我還沒有來得及跟我的伙伴們正式道別,就已經(jīng)離開了,所有的過往都成了記憶!
責任編輯管曉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