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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席

    2020-10-15 00:31:43夏俊杰
    都市 2020年9期

    夏俊杰

    謝幕后,樂團其他演奏員都回化妝間收拾去了,溫哲儒靠在幕布后的墻上,細聽觀眾退場的聲音。等到幾乎聽不見擊鼓般的腳步聲和蚊叫似的言語聲了,他便悄無聲息地下臺,默坐于劇場中央,仿佛在重觀剛才那場盛大的演出。

    灰暗的幕布拉開,劇院重見光明。工作人員抬起譜架扛過靠背椅,三下兩下清空舞臺上的道具。場務一撤,古箏和琵琶組的演奏員們紛紛跳上臺階合影。鞋子踩在木制舞臺上,舞臺回以男低音的共鳴,震動聲猶如從地底深處傳來。是非首席合影啊。看著她們朝鏡頭比畫手勢做笑臉,溫哲儒像行家看新手鬧騰那樣笑笑。把靜音的手機調至響鈴不過幾秒,朋友圈更新的提示音便“咕咚咕咚”一連響了三四聲。他毫不猶豫地跳過前兩條朋友圈,卻在郁宛夕發(fā)的兩張照片上停留了近半分鐘?!般y泰三人游”———一條再普通不過的朋友圈。照片上,郁宛夕穿著米色大衣,珊瑚色口紅透著蒙朧的光澤,可少女般粉撲撲的鼻尖微微上翹,再成熟的打扮也不能讓她這朵芙蓉變成玫瑰。

    團長喬如夫來電,囑咐溫哲儒盡快找鹿珠排練,爭取下周能上臺。溫哲儒連說了三個“好”,心里卻忍不住嘀咕。

    那個鹿珠,不久前正式成為鑒湖民樂團首席古箏演奏員。“民族音樂進校園”活動在杭城舉辦時,喬如夫向溫哲儒他們介紹杭城民樂團的同行。每到一個地方演出,喬如夫就要向他們介紹當?shù)孛駱穲F的演奏員,溫哲儒都習慣成自然了。出于對同行的禮貌,他會儀式性地和他們握手。一松手,便和他們沒什么聯(lián)系了。民樂畢竟是民樂,和流行樂相比是大江長河邊上的支流,和西洋樂相比是進不了五星級大酒店的農(nóng)家小菜。大多數(shù)地方民樂團的演奏員一輩子都在他們的縣城里,演奏到再也拿不動樂器為止。喬如夫介紹鹿珠時,用了不少贊美的詞。這是件稀罕事。喬如夫入行三十多年,見過的才子才女多得數(shù)不過來,很少花這么多筆墨夸別的民樂團的演奏員。那回介紹鹿珠時,喬如夫著重強調她父親是音樂學院的小提琴教授,并稱贊她年輕有為,實屬難得。她倒也沒謙虛,大方地和喬如夫團里的演奏員們一一握手,場面上的舉止十分嫻熟。溫哲儒生來對暗箱操作走關系之類的行為唾棄,見喬如夫激動得“地中海”上“波濤洶涌”,便覺得這個女子只不過是靠父親出人頭地,不是什么真才實學。

    沒過多久,團里來了新的古箏演奏員。不是別人,正是不久前見過的鹿珠。來的第一天,她給團里所有人發(fā)糖吃。聽說新來的美女給大伙兒發(fā)糖,同事們高呼著把她圍成圈,自告奮勇地幫她搬行李,就像歡迎領導下訪一樣。確實,樂團經(jīng)營成這副模樣還有年輕人來,可喜可賀,但原首席古箏演奏員潘姐前腳剛走,她后腳就進來了,還直接坐上古箏第一把交椅,怎么看都有貓膩。來了就來了,還分糖吃,弄得唯恐天下不亂,溫哲儒有些看不過去。一上來就是熱烈的快板,勁兒使得太早,后面的慢板怕是要撐不住啊,溫哲儒遠遠看著鹿珠和演奏員們有說有笑,默默地把七支竹笛從長到短放進笛盒,將剩下的一支紫竹笛單獨放進銀灰色的布套里。半支紫竹笛進套中了,發(fā)覺吹孔附近有灰塵,他就又把紫竹笛全部抽出來,拿軟布細細擦凈。

    第二次將紫竹笛放進布套時,頭上傳來一陣嘶啞的女聲,嗓音里帶著一絲煙味:

    “你好,我叫鹿珠。這是你的糖?!?/p>

    溫哲儒抬頭。從下往上看,鹿珠的牙齒有些“地包天”。笑的時候,嘴里隱約露出銀色的牙套。

    “不用了,謝謝。”溫哲儒繼續(xù)把紫竹笛放進布套里。

    “這是大G調的紫竹笛吧。”鹿珠看著布套里獵槍一樣長的竹笛說。

    溫哲儒一愣,然后說:“是的?!?/p>

    溫哲儒是早產(chǎn)兒,在娘胎里待了八個月就按捺不住好奇的心情出來了。出生后他沒能睡在母親身邊,而是睡在隔了一層玻璃的保暖箱里。母親說他剛出生時就像一條脫水的魚,皮膚上都是干鱗,誰知后來越長越好看,月牙似的睫毛,花瓣一樣的雙眼皮,清秀得就像個姑娘。

    童年時,溫哲儒長著一副銀鈴似的脆嗓,能唱女生的調。因為長得瘦小,五官又十分陰柔,所以就算混在女生里也不會被發(fā)現(xiàn)。有一回學校合唱團女聲部分缺人,無意中老師想起溫哲儒,就讓他穿上百褶裙黑皮鞋站到女生中間去。不試不知道,一試嚇一跳,天鵝頸,美人肩,裙子下露出的腿如同竹子一樣細,簡直比女生還要像女生。溫哲儒不情愿地穿上裙子扮女生,又不敢拒絕老師的要求,躲在廁所偷偷抹眼淚。同學發(fā)現(xiàn)他悄悄哭了,告訴老師,老師替他擦眼淚,開玩笑說:男子漢可不許掉眼淚哦,哭起來更像小姑娘了。

    同學們隨著變聲期的到來,個兒像雨后春筍一樣猛長,只有他的個子像烏龜爬行那般長得緩慢。個子矮足以打擊人的信心,再是體弱多病,簡直像棵脆弱無力的豆芽,還是營養(yǎng)不良顆粒干癟的那種,溫哲儒常年徘徊在班級的邊緣。病假太多,落下的功課無以計數(shù)。照這樣的成績,高中怕是考不上。為走捷徑,還是當藝術生吧。小學時學校為了辦出特色,計劃每周開設一節(jié)器樂課。校長左思右想,覺得竹笛最合適,費用不高,又有民族特色,學校對外宣傳時還能派上用場。那時溫哲儒學新曲子很快,不過心思全在唱歌上。學了兩年,臨近畢業(yè),不學了,他就把竹笛扔在舊物箱里閑置了。

    父母提議他重新拿起竹笛,起先他是拒絕的,竹笛是什么東西?再好不如唱歌。歌唱得好有人聽,笛子吹得再好,誰會聽?就算學器樂,也得學小提琴鋼琴,再不成,也得大號、小號、薩克斯吧!可是他的家境不允許,除非父母砸鍋賣鐵,否則是學不起西洋樂器的。

    那時溫哲儒的審美觀自成一派。凡是兇起來扯著嗓子罵學生的老師,他在心里直接把她槍斃;若是平日里斯斯文文,批評學生也言辭得體的老師,他就打起十二分精神聽她的課。下了課就和花果山的猴子一樣竄出教室的男生,他避而遠之;嗓門像喇叭一般大的女生,他也不和其來往。他覺得郁宛夕長得最舒服。她戴著副無框眼鏡,馬尾辮落肩處稍稍反弓,比同齡的女生成熟兩分,比年長的姑娘清純一些。她說話總是輕聲細語的。與她對話時,溫哲儒覺得她溫暖的嘴唇正親吻著自己的耳垂,熱潮順著耳垂涌流到脖頸,整個人都發(fā)燒一樣熱。

    我挺羨慕你們會樂器的。有一回聊到竹笛時,郁宛夕這樣說。她近視卻明亮的眼眸里散發(fā)出崇拜的光芒,溫哲儒忽然有種想學竹笛的沖動,恨不得明天就把書上的曲子都學會,然后對她說:書上的曲子我都會,你想聽哪首?那天放學他跑著回家,一到家便沖進房間說:媽,趕快給我找笛子老師!

    學習竹笛后,溫哲儒的座位被老師安排到郁宛夕前面。一有機會,他便轉過半個身子和她講話。他不喜歡和她講話時有人打斷。要是她講到一半臨時有事,他便靜靜等著,直到她忙完。有時她回來忘記剛才聊的話題,他總能不假思索地接上。有回班上的“男人婆”懶得寫數(shù)學作業(yè),問她要答案,她不給,“男人婆”便罵街似的罵她。她被罵哭了,趴在課桌上抽泣。女友們遞上紙巾,倚在她身邊說些安慰的話;好幾個男生則像審訊犯人一樣把“男人婆”擠到墻角“嚴刑拷打”。他轉過半個身子,余光注視著她臉上清泉般的淚水,心里說不出的難受,仿佛珍愛的美玉受人打擊缺損了一角。盡管如此,他仍然沒有勇氣像別人那樣湊過去安慰她或痛斥“男人婆”,而是像只木偶側著身子固定在關心與不關心之間。

    “我給你吹首曲子吧?!被顒诱n時,溫哲儒留下來對郁宛夕說。

    “好。”郁宛夕擦擦眼睛說。

    “你想聽什么?”

    “都行。”

    一曲《妝臺秋思》吹畢,郁宛夕擦干了眼淚,說:“這首曲子挺好聽的?!?/p>

    溫哲儒合上曲譜,說:“你知道這首曲子的典故嗎?”

    “不知道?!?/p>

    “昭君出塞?!?/p>

    “王昭君?”

    “嗯。”

    “怪不得有點傷感?!庇敉鹣⒓毎l(fā)綰至腦后,打量著溫哲儒的笛子,“這是什么笛子?顏色好漂亮?!?/p>

    溫哲儒每日勤奮練習,尤愛那只格外長的紫竹笛。普通笛套塞不下它,他便讓母親做了一個能塞下它的布套。母親用銀灰色的舊被套做成笛套,笛套布面絲巾般光滑。他把那支紫竹笛放在套中,細心呵護。為了不讓它受損,他特地找手工師傅為其制作了兩個貼身的塑料殼,一個安在笛頭,一個安在笛尾,以保護兩端的牛骨。

    藝術班招生考試時,溫哲儒依然帶著那支紫竹笛。吹完規(guī)定曲目,他用紫竹笛演奏了一曲《妝臺秋思》。其實竹笛老師建議他演奏《喜相逢》這類歡快又能炫技的曲子,不過在考試的前幾天,他回憶郁宛夕喜歡紫竹笛的聲韻,便暗自定下曲目,《妝臺秋思》。

    演奏規(guī)定曲目時,考場里三位考官悶頭在表格上寫字,溫哲儒吹得有些僵硬。當《妝臺秋思》第一句綿長如回聲的低音響起,他覺得肩膀放松了許多,氣息的收放也自如了。他情不自禁地閉起眼睛,想象在安靜的教室和郁宛夕共同欣賞笛音。他說不出這是什么感覺,但這回憶讓他冰冷的手指溫暖起來。顫音如同輕波拍岸,長音勝似空谷回聲。

    考官問他:“為什么選擇這首曲子?”

    他說:“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這首曲子是根據(jù)昭君出塞的典故寫成的。雖然王昭君嫁到邊塞有助于民族和睦,但對她這樣的女子來說,心里肯定很難受,這首曲子很豐富地表現(xiàn)了王昭君的內心世界。另外一個原因,———我的一個同學喜歡這首曲子……”

    雕像一樣的考官終于露出笑容:“那你們一定是好朋友吧。”

    “應該是吧……”他害羞得像洞房里被丈夫掀開蓋頭的新婦。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進了藝術班,班里的同學會十八般武藝:唱歌的嗓音如沉穩(wěn)的木桶,極富磁性;拉提琴的一把琴靠在肩上,就是一支抑揚頓挫的西洋曲;彈鋼琴的更不用說,穿上紳士般的燕尾服,兩手停在琴鍵上的姿勢優(yōu)美得猶如蜻蜓點水。但在溫哲儒眼里,他們身上缺乏與生俱來的藝術氣質。盡管他們像人造玉石那樣經(jīng)過專業(yè)打磨精細無比,然而離長眠于巖石中的和田玉差了十萬八千里。

    直到在民樂團工作了,溫哲儒依然像他鐘愛的紫竹笛一樣少有朋友。郁宛夕因為學習成績優(yōu)秀,走的又是正統(tǒng)路,圍在她身邊的人不少,到了大學,追求的人更多了。相比之下,溫哲儒的生活單調了許多。他不談戀愛,跟著樂團四處跑。演出過的地方不少,可大部分時間都在后邊為主角和聲。

    好在喬如夫用那雙鷹一樣敏銳的眼睛捕捉到了溫哲儒。

    在越州市最美教師頒獎典禮上,喬如夫臨時得知在場的嘉賓中有文理學院音樂系的嚴教授。嚴教授年輕時喜歡竹笛,后來改行拉二胡,現(xiàn)在是省民族管弦樂協(xié)會的領導。情況緊急,喬如夫從廁所出來,來不及完全拉上襠部的拉鏈便沖進后臺找竹笛演奏員。

    “上個南方曲!”喬如夫朝人群吼道。

    樂團幾個竹笛演奏員互相看看。

    “上一個獨奏,趕緊的!”

    幾位竹笛演奏員相互看看,嘴里卻擠不出一個字。

    喬如夫急得直拍腦門。忽地,他把目光停在溫哲儒臉上。

    “小溫,要不你試試?”

    “《水鄉(xiāng)船歌》可以嗎?”溫哲儒說,“最好再加個古箏伴奏?!?/p>

    喬如夫滿口應下,推著溫哲儒從后臺走到幕布旁。

    頒獎典禮結束后,喬如夫當著樂團所有演奏員的面表揚了溫哲儒,稱他雖然年輕,可是臨危不懼,在沒有任何彩排的情況下流暢地完成演奏。嚴教授看了溫哲儒的表演,十分滿意,說他會向省民族管弦樂協(xié)會推薦,爭取讓他們進各所學校演出。

    不出仨月,一次日常排練后,喬如夫向大家宣布,下個月開始,他們將到各大中小學校演出。從那時起,樂團開始了半月一場的“民族音樂進校園”演出。

    與鹿珠合作的第一首曲子是《漁舟唱晚》。這首名曲,不學古箏的溫哲儒從小學起就聽人彈,聽得耳朵都生繭了。但與古箏二重奏,他還是第一回。

    和往常一樣,溫哲儒提早二十分鐘到了劇院,在空無一人的更衣室換上了藏青色長袍。因為偶像俞遜發(fā)先師常穿藏青色長袍,所以不論在何處演出,他只穿那件藏青色長袍。樂團其他人只在正式演出時才穿演出服,而他日常排練除了要穿長袍,青襪布鞋也是必不可少的。雖說演出服上都是扣子,穿脫不方便,可那長袍布鞋好比是龍衣冕冠,不穿在身上,好像自己就不是演奏員了。

    進排練室時,溫哲儒驚訝地發(fā)現(xiàn)鹿珠已備好古箏在用撥片輕彈了。居然有人連著兩天都比他早到,這種情況在以前從沒發(fā)生過。鹿珠穿了一襲青色紗衣,腳上一雙青色布鞋,看上去就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瞧見溫哲儒也穿得就像要上臺一樣,鹿珠的眼神在他身上掠過:“你們有規(guī)定首席排練時也要上服裝嗎?”

    “哦,沒有?!?/p>

    “那你怎么也穿長袍排練?”

    “習慣了,不穿難受。”溫哲儒瞥了一眼鹿珠的紗衣,如同女孩和人撞了衫,想:哼,雖然你和我穿著一樣,但是你沒我好看。

    《漁舟唱晚》的第一個音飄起,溫哲儒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這首曲子從小到大不知聽了多少回,唯有這回仿佛讓他穿越到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在水墨般漸變的夕陽下,獨立湖邊,遠望勤樸的漁民收網(wǎng),分享一天的勞動成果。他們口操鄉(xiāng)音,頭戴斗笠,蕩槳聲和水波聲匯成一支歡快的小曲。夕陽下的湖面仿佛閃著無數(shù)顆水晶,倒映著漁民收工的場景?;剡^神來,鹿珠的手比樂起時更輕盈自如了,撥片仿佛是手指的一部分,想撥哪根弦就撥哪根弦,想使幾分力就使幾分力,好似精準的刀手,每刀下去恰到好處,能夠讓骨與肉藕斷絲連。她嫻熟得如同拉家常,好像不是在彈奏古箏,而是在用它說話。這番演奏讓溫哲儒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他從來沒有在排練時覺得手指仿佛受捆綁一般不自如,甚至于想拿滾燙的開水將十指沖個透。合奏時,他越吹越急,笛聲如同在天上飄,而不是沉沉地落在夕陽映照的漁船邊。相比之下,鹿珠在合奏時絲毫不受他影響,依舊穩(wěn)坐江邊,靜看江燈漁火。

    “笛子的節(jié)奏最好慢點,你有些趕?!弊喈?,鹿珠提議。

    “快板那段確實得急?!睖卣苋褰忉尩?。

    “我指第一段慢板。”鹿珠說,“慢板穩(wěn)不下來,整首曲子的基調就定不下來?!?/p>

    “我覺得你第一段慢板還是別改,就按鄭寶恒老師那版彈?!?/p>

    “跟笛子合奏,要讓兩種樂器的音色相互襯托才好,”鹿珠說,“而且整體來看還是那版的風格?!?/p>

    “還是有點不一樣。”溫哲儒噘起嘴。

    鹿珠不彈了,回味剛才的合奏。許久,她說:“我覺得沒問題,不比原版差?!?/p>

    鹿珠堅持自己的想法,溫哲儒只好說:“那讓喬團長定吧?!?/p>

    溫哲儒當然能聽懂她的原意是讓他在慢板時起音慢些,尾音收到位,不要像沒頭沒腳的四不像,可他就是不肯正面承認自己的表現(xiàn)欠佳。他是首席,是為樂團做出過重大貢獻的。鹿珠雖然也是首席,可畢竟是新來的,而且論輩分,也比他小一輩,怎么也輪不到她來指導自己。

    聯(lián)系了喬如夫,他正在外地給青少年民樂愛好者培訓,今晚是趕不過來了。喬如夫在電話里說,在他沒回來之前,兩種版本都練練。團長下令,溫哲儒就算是首席,也沒有理由不配合鹿珠。何況喬如夫強調鹿珠入團的第一場演出意義非凡,希望他全力以赴。

    喬如夫是被灌了迷魂藥還是怎么了,居然如此器重鹿珠。溫哲儒想不明白。想當初他剛入團那會兒,長輩讓他干嗎他就干嗎。長輩沒讓他吹,他都不敢把笛子抬起來。這個鹿珠,喬如夫都沒發(fā)話,就敢擅自改曲,還是鄭寶恒大師的曲,多少有些不合規(guī)矩。

    換上便裝,鹿珠身上的仙氣蕩然無存。從身材上看,她像只梨:屁股大,腿粗。從長相上看,平臉圓鼻,嘴唇下還有顆烏頭蒼蠅般大的痣。從哪方面看,她都和美女沾不上邊。整理時,她想把古箏搬回儲藏室,結果用力時沒站穩(wěn),人撞在墻上了。見此,溫哲儒放下笛盒上前抬起古箏的另一角。

    剛合上門,鹿珠的手機響了??匆娝氖謾C,溫哲儒的眼珠差點從眶里彈出。她的手機是“小靈通”,屏幕豆腐塊大小,按鍵蜂巢般密密麻麻,鍵上的數(shù)字已被摁糊,得把鼻尖湊到按鍵前才能看清。她說了聲“爸”,然后“嗚嗚”地搖頭。搖頭還不夠,她又把不接電話的左手打蒼蠅般拍在門上,門發(fā)出痛叫聲。隨著爭論像攻堅戰(zhàn)那樣激烈,她像陀螺一樣在狹長的走廊上轉圈,看得溫哲儒頭暈目眩。爭到關鍵處時,她苦笑道:你改變不了我的。然后直截了當?shù)貟炝穗娫挕?/p>

    溫哲儒盯著鹿珠的“小靈通”說:“怎么了?吵得這么厲害?”

    鹿珠舔舔起皮的下嘴唇:“我那頑固不化的父親又讓我相親。”

    溫哲儒不禁在心里暗笑:原來是為了這個呀。他笑道:“你的手機挺有特色……”

    “是嗎?”

    “有微信嗎?”

    “沒有?!?/p>

    “那怎么不換個智能手機?”

    “手機只要能打電話發(fā)短信就可以了?!?/p>

    溫哲儒說:“可拿它去相親不太體面吧?!?/p>

    “體面?———”鹿珠笑道,“體面不是本事?!?/p>

    出門時飄起零星小雨。溫哲儒早有準備,不緊不慢地從隨身帶的包里取出折疊傘。不論天氣預報如何預測,只要出門,他就帶傘。鹿珠來的時候一身輕,只帶了把車鑰匙。溫哲儒在她打電話時瞄了一眼,豐田。照同事講的,她父親不僅在越州有兩套房,在杭城也有套別墅,那她開的車不是奔馳也得是寶馬吧,可她開的只是和出租車一般常見的豐田卡羅拉。未婚女性忌諱開白車,她卻不在乎,純白色卡羅拉照開不誤。這不,她發(fā)動了卡羅拉,一腳油門下去,卡羅拉像頭因不愿交配而發(fā)怒的白獅朝前沖去。

    鹿珠沒有微信,所以不在樂團的群里。她并非買不起智能手機,而是反感練古箏時手機像地雷一樣作響,把即將醞釀成的那股靈氣給嚇跑。她從省城來到越州這座二線城市,就是為了尋求一方安寧。從音樂學院以狀元的身份畢業(yè)后,老師都勸她留在省城發(fā)展,她委婉地拒絕了,帶著一把古箏去越州。從省城坐高鐵去越州的那天,老師們不約而同地去車站為她送行。

    溫哲儒剛回家,琵琶組的姑娘就爆料在世茂左岸咖啡看見鹿珠和華東銀行郭行長的公子坐在一塊,看那樣子,八成是在相親。古箏組的姑娘立馬說:郭公子?是不是長得很帥的富二代,傳媒大學畢業(yè),成天上《越州晚報》的那個?溫哲儒看著她們八卦,微微一笑。團里沒有人知道他的感情生活。自初中畢業(yè)后,每逢郁宛夕生日,他都會給她發(fā)去原創(chuàng)的生日祝福語。這個習慣保留至今。不知為何,給她寫生日祝福語就像詩人創(chuàng)作詩歌那般愜意。每回郁宛夕都回個“謝謝”,然后沒了下文。聽說她已有男朋友,不過談了兩年分手了。畢業(yè)已久,他實在不知如何再開口,這一擱,就奔三了。鹿珠得去相親,他也同樣。

    進民樂團這幾年,樂手辭職的辭職,轉行的轉行,各類樂器演奏員不知換了幾批。潘姐是溫哲儒入團以來當首席最久的,可惜兩個月前痛別樂團。聽說她婆婆得了癌癥,丈夫嫌她在民樂團排練得辛苦,薪水卻不高,逼她轉行。他告訴她,既然是他家的兒媳婦,就得負起責任來,這么多行業(yè),總有比民樂好的。潘姐是團里的大姐大,在團里當了六年的首席,可辭職便意味著結束,沒人會再喊她潘首席了。辭職以后,她也不再和同事聯(lián)系。沒有人知道她轉行做了什么,在哪兒工作。

    事到如今,團長喬如夫是唯一的定海神針。雖說他人過中年發(fā)量如同秋天的樹葉不自覺地脫落,可他見多識廣,遇事不慌,應變能力也極強。年輕時他彈揚琴,科班出身,中年后進入管理層,發(fā)覺領導能力出色,便放下老本行去學音樂監(jiān)制。如今他可以做半個錄音師,半個調音師,半個舞臺導演。他常自嘲是三腳貓功夫,可處理起來游刃有余。他常說團長就像水庫最大的閘門,得包容一切,他還說他不一定是演奏水平最高的,可他一定是懂得最多的。

    首席不僅意味著能獲得更多的獨奏機會,更意味著在團里的地位高人一等。要明白多少樂手一輩子都成不了首席,哪怕在毫無名聲的樂隊中。他們一輩子的工作就是給離觀眾最近的主角和音。雖然觀眾往往看不清他們的臉,但不論風吹日曬,排練時一刻也不能松懈。用喬如夫的話講,觀眾可以聽不出來,但我們不能不做到位。自從成為首席,溫哲儒像別的首席一樣不再到劇院練獨奏,而是在家偷偷練。在這行摸爬滾打了近十年,他對一些不成文的規(guī)定還是心中有數(shù)的。首席教非首席,能教整體,不教具體;能用言表,不做示范。不止民樂,凡是靠手藝吃飯的,都不愿把看家本領教給外人。就算是“內人”,多數(shù)時候也講得十分含糊,讓其不知所云。

    從第一回相親到現(xiàn)在有四五年了,中意的沒幾個,飯店經(jīng)理倒認識了不少。他們聽聞溫哲儒是民樂團首席竹笛演奏員,紛紛“毛遂自薦”。溫哲儒倒也挺照顧他們,每年除夕前團里聚餐就在他們幾家之間輪轉。不過他可沒告訴喬如夫那幾家餐廳都是他相親時去過的地方,否則喬如夫肯定不會大手大腳地領演奏員們進門,而是說:怎么好到你相親的地方去呢?不合適!溫哲儒只是出于省錢的目的才推薦他相親時用餐的地方,畢竟團里規(guī)定不能公款吃喝,聚餐要AA制。

    排練前,溫哲儒在餐廳和新談的對象顏奕妃約會。她是杭城姑娘,被溫哲儒這位“首席”所吸引。正是因為沒接觸過音樂,所以對音樂工作者有著一種難以言表的好感,覺得他們就像在電視上表演的歌手一樣風度翩翩,就連身邊的空氣都彌漫著羅曼蒂克的味道。顏奕妃的眼神里冒著忽明忽暗的星星,溫哲儒看著她的眼睛,恨不得把那星星咽下去細細品嘗。

    “有沒有去杭城工作的打算?”菜快上齊了,顏奕妃問道。

    溫哲儒小飲一口橙汁。“杭城是個好地方,去演出過兩次。不過目前在越州工作,挺忙的。不瞞你說,等會兒又得排練?!?/p>

    顏奕妃呡一口葡萄汁?!皼]事,有機會去杭城看看,我爸媽做東!”

    顏奕妃母親是科技公司副總經(jīng)理,父親是醫(yī)學院老師,而她是華東銀行人事部副主任。說實話,就這家境,溫哲儒要是再挑剔,那就不是找對象,而是選正宮娘娘了。不過,剛相親那會兒,溫哲儒確實是以挑選皇妃的眼光來選對象的,但漸漸地,他發(fā)覺來相親的姑娘都像顧客挑剩下的蘋果,盡是些又老又干的。這也難怪。他個子不到一米七,放在歌劇團里,估計一輩子都只能演仆人這樣的小角色,想演國王、將軍,門都沒有。一米七不到的個子在如今這些姑娘眼里就是殘廢。現(xiàn)在的姑娘想象力可豐富了,要是媒人告訴她們溫哲儒一米七不到,她們準會聯(lián)想到個頭不及攝像機高的某個喜劇演員,然后一口回絕。更多時候,她們在擇偶要求里就寫明了身高一七零以上或不低于一七五。顏奕妃個子不到一米六,所以她是唯一那個寫“不要太高”的姑娘。

    顏奕妃問:“首席是不是演出比別人多?”

    溫哲儒笑道:“演出的機會通常是上面給的,或者是單位邀請我們。首席獨奏的機會更多些,但樂團是個整體,更多的情況下就是各種樂器合奏,沒有絕對的主演?!?/p>

    “你在外面做家教嗎?”

    “目前還沒有,”溫哲儒說,“但有這打算?!?/p>

    顏奕妃說:“你有這么好的資本,完全可以去輔導,又輕松,收益又高?!?/p>

    溫哲儒正有此意。兩人一拍即合。

    和顏奕妃告別后,溫哲儒把車開回家,同往常那樣,坐公交到劇院。他從不開自己的帕薩特去劇院,就算天下大雨,也寧可走八百米路到公交站坐車。剛進樂團時沒車,他只能坐公交來回;成為首席后,買了車,但在停車場看到別人開來的是奔馳、路虎時,他便決定讓帕薩特在自家車庫睡覺。

    公交晚點,給喬如夫發(fā)了消息便沒有大礙。畢竟是首席,即使遲到了,團長也會網(wǎng)開一面。

    “今天怎么來晚了?”溫哲儒趕到時,鹿珠臉上的表情說:這不是你的風格。

    “剛才在相親,出來時公交車晚點了?!?/p>

    “你也相親?”鹿珠嬉笑道,“我還以為你已經(jīng)結婚了。”

    “你覺得我像結過婚的人嗎?”溫哲儒走在鹿珠前面。

    “可你不像沒結過婚的人?!甭怪檎f。

    喬如夫等候溫哲儒多時,見到鹿珠也和他一起來了,笑得滿臉的褶子好似風干的橘子皮:“兩位最年輕的首席演奏員可總算來了!”

    “不好意思,來晚了。照規(guī)矩,我多留二十分鐘。”溫哲儒對喬如夫講。

    喬如夫忙說:“不用不用,你是為了終身大事才來晚的,這個時間我還是可以等的!”

    溫哲儒和鹿珠當著喬如夫的面完完整整地將《漁舟唱晚》合奏了兩遍,一遍照鄭寶恒大師的原曲奏,一遍以鹿珠的改編奏。鹿珠抬手的那刻,溫哲儒便覺得似乎到了寒冬臘月,整個房間的空氣都凝結成冰了。她的弦音比以往更悠長,舞衣下若隱若現(xiàn)的手臂在琴弦上回蕩的弧度也比以往更圓潤。見此,他不由得吸足了氣吹響第一個音。盡管他有意將音吹得更綿長,把漸變音處理得強弱分明,可他的腦海里怎么也沒出現(xiàn)漁船水波槳聲,而是一團團亂麻似的線。這種感覺只有他自己能體會,別人看到的,依然是托著竹笛穩(wěn)如泰山的首席演奏員。驚訝的是不論身在何處,何人欣賞她的音樂,鹿珠都如同身處高山流水之間,淡定自若。

    這時,一旁給古箏試音的鹿珠“嗤嗤”地笑了起來。

    “怎么了?”蹲在地上拾笛膜的溫哲儒問。

    “瞧你那模樣!———”

    溫哲儒回了個尷尬的笑容。

    “掉在地上還打算接著用?”

    “不然呢?”溫哲儒說,“你給我買?”

    “讓顏大小姐給你買吧,”鹿珠笑道,“她家黃魚滿屋!”

    “你怎么看出來的?”

    鹿珠認真地說:“她那個包,我見過,新款,兩萬。她的外套,紀梵希,一件能買兩部蘋果手機。”

    溫哲儒和鹿珠上場時一站一坐,一藍一青,觀眾仿佛見到詩中持笛彈琴的男女,齊聲歡呼起來。他把嘴唇貼在吹孔上,微閉雙眼,輕皺眉,似乎即將進入在水鄉(xiāng)坐船觀賞的美夢。上場時呼喊聲如同狂風,他稍等片刻,等呼喊聲變?yōu)槠胶偷奈L時,在一秒內用指肚打出顫音。他在腦里想象一幅水鄉(xiāng)清晨的畫卷。隨著陽光從輕淡的云層穿射至河面,船夫哼著蓮花落搖著烏篷船在河面上緩行,遇到沿河居住的熟人,便吆喝他們起這么早。到了快板,他的排笛像個百變樂器,閃盡了光芒。梆笛發(fā)出鳥叫聲,在太陽升到最高點時歡叫,和同伴嬉笑打鬧,在樹枝上飛來撲去,一場盛大的聚會熱火朝天地在枝頭展開。觀眾隨之高叫,仿佛在為魔術師的表演喝彩。高潮戛然而止,逐漸走向慢板,他滿足地笑了,仿佛全場觀眾都是他的粉絲,他是今晚的巨星。

    晚會結束后,溫哲儒正笑著看顏奕妃發(fā)來的祝賀語,喬如夫悄無聲息地走進后臺。很快,團里的首席演奏員都聚在一起,只是他們尚未從演出成功的興奮中回過神來,沒意識到喬如夫有話要說。

    喬如夫雙手合在一起,目光在眾位首席之間徘徊:“告訴大家一個不是很好的消息。之前一直鼓勵我們進學校演出的嚴教授,上周在北京去世了……”

    喬如夫說:“他去世了,意味著我們的‘民族音樂進校園演出可能要就此謝幕了?!?/p>

    喬如夫又說:“我之所以把你們叫過來,是因為你們頭上戴著‘首席的帽子。首席意味著擔當,它不僅是重要獨奏的完成者,更是危難時刻的犧牲者!我先和大家透露一下后面的安排:下下周起,我們要開始伴宴……”

    溫哲儒一身的熱汗忽然冷了,腋窩下涼颼颼的,如同夾著銀針。首席們像麻雀似的討論起來,感嘆天意難料,不過很快便安靜下來。接受了這個事實后,他們手挽手去試衣間換下睡蓮一樣的演出服。

    喬如夫最近為企業(yè)家中秋晚會的演出忙得飯都顧不上吃,一天排兩場,場場真刀實槍穿著表演服,還拿秒表計時,控制合奏與獨奏的時間。演奏員們都累得像干旱之年的谷粒了,他還掄著胳膊畫圈比試,勁頭比小年輕還足。要不是溫哲儒提醒他休息時間到了,他真能從早忙到晚還不吃飯。

    很遺憾,因為是伴宴,所以溫哲儒沒有獨奏的機會,他的任務是同大家在宴會開始時合奏《好日子》。排練完后,溫哲儒本應該回家,卻留下來看鹿珠排練。鹿珠就像騎著赤兔過五關斬六將,又成了中秋晚會的獨奏,只是似乎興致不高,排練時無趣地盯著那架古箏,聲音出來干巴巴的。彈到高潮時,鹿珠彈錯了一個音,于是溫哲儒就像椅子沾了油似的坐不住了,一步一步挪蹭到喬如夫后面,湊在他耳邊自言自語:“這不應該啊……”喬如夫手托著下巴思考了一會兒,示意鹿珠停止奏樂。

    “是不是太累了?”喬如夫說,“這些低級錯誤不應該出現(xiàn)在你身上啊。”

    鹿珠搓揉著裙子上的荷花,說:“能不能換首曲子?”

    “怎么?”喬如夫驚訝道,“這曲子還不夠簡單?”

    “不是?!?/p>

    “那是什么?”

    鹿珠說:“這曲子太通俗了。”

    喬如夫說:“我們這是伴宴,不是個人音樂會,沒得挑?!?/p>

    “可我是做民樂的,不是賣民樂的?!甭怪檎f,“如果不能換曲子,那我不彈了?!?/p>

    喬如夫兩手掐腰道:“那可不行,這次伴宴就靠你了!”

    有話說得好,大師也得有私人生活。那天沒排練,溫哲儒領著顏奕妃到外面吃飯。當溫哲儒送上阿瑪尼胸針時,顏奕妃眼里直冒金光,仿佛他送上的是達·芬奇的《蒙娜麗莎》,是絕世珍品。她把胸針放在手心里,像呵護嬰孩那樣讓它安穩(wěn)地躺著,不肯吵醒熟睡中的嬰孩。

    溫哲儒暗想:果然是女人。

    顏奕妃告訴溫哲儒,父母看了他在越州大學的演出,十分滿意,希望有空讓他到杭城的家中坐坐。這么快就要見家長了?顧慮的陰云籠罩在方圓幾里。他不敢告訴顏奕妃樂團剛剛遭遇變故,從今往后也許要靠伴宴為生了。伴宴不是什么壞事,問題在于他上不了臺,只能充當觀眾。

    顏奕妃每回約會總化著精致的妝容。濃縮的是精華,她全身都是精華。小臉短發(fā)薄嘴唇,耳環(huán)戒指高跟鞋。身上的裝扮來頭不小,人也來頭不小。華東銀行選拔中層干部要求非常高,能進的不是招聘考試第一名就是家里有背景。再看看他,三十了,手頭只有輛帕薩特,沒房,有塊“首席竹笛演奏員”的金字招牌。要論幾斤幾兩,她無疑是頭牛,而他頂多算只羊。

    這頓飯溫哲儒從頭到尾都在思索到底去不去杭城,好在顏奕妃見他以有心事,說:我的首席,多吃點,你太瘦了,要吃壯點。吃完飯,顏奕妃牽著溫哲儒的手去世茂逛街,分別后,溫哲儒正打算回去,瞧見露天休息區(qū)坐著一個長發(fā)如柳的姑娘。定睛一看,竟是鹿珠。

    她怎么在這兒?溫哲儒觀察了一會兒,見她一個人,便過去咧著嘴說:“恭喜啊,中秋晚會又是你上?!?/p>

    鹿珠坐在沙發(fā)上,盯著遠處穿破云霄的高樓發(fā)呆?!皠e恭喜我了,那都是什么曲子!”

    有獨奏機會還在這兒抱怨?溫哲儒想:你看不上,我還想去呢!他試探道:“那,你還演嗎?”

    “我不想演,可是喬團長找了我爸。”

    溫哲儒吐出一口氣,說:“那你好好練?!被厝ズ?,他給喬如夫發(fā)信息,說:剛碰到鹿珠了,感覺狀態(tài)不太好。喬如夫說:我和她談過了??磥碜约哼€是沒機會擔任獨奏了。他把手機扔在床上,氣憤地抓著頭皮,抓下一撮毛來。

    中秋節(jié)那天,喬如夫在后臺鄭重提醒樂手:“各位,今天臺下坐的不是學生,是企業(yè)家和商人們。我們的任務,是讓他們聽高興!等會兒有點歌環(huán)節(jié),如果他們點的曲子不會,沒關系,主動推薦你們會的曲子……”他像老父親囑咐初次出遠門的兒女們一樣,每個演奏員走過他身邊,他都要嘮叨兩句。

    王子宴會,酒店的名字真有特色,算是與國際接軌。這次宴會是企業(yè)家聚餐,他們穿著西裝,仿佛真是王子,應了酒店的名字。郭行長做東,坐于一號桌。奏完開場曲,喬如夫便舉著酒杯到一號桌向他敬酒,一口氣干了兩杯。郭行長作為今晚的貴客,合情合理。他是越州市著名商人,傳聞他身價過十億。汶川地震時,他帶頭捐款;疫情突發(fā)那會兒,他發(fā)動越州生產(chǎn)口罩的企業(yè)全部開工,并發(fā)話,只管生產(chǎn),錢我出!

    美人配古箏,鹿珠成了今晚唯一的獨奏。她穿著輕薄似無的淡粉色紗衣,一曲《菊花臺》,讓臺下原先沉醉于美食的嘉賓們立刻將目光轉了過來。郭行長熱得脫下貂毛大衣,一手摘下棉帽,樂呵呵地從她的脖子打量到紗衣下若隱若現(xiàn)的手腕,再從手腕打量到用粉抹得雪白的脖子。彈到高潮時,郭行長手捂在肚皮上喝醉酒似的搖頭晃腦,跟著樂聲唱了起來。光唱還不過癮,他還扭動身子打節(jié)拍,一副陶醉的樣子。彈畢,鹿珠朝臺下鞠躬,郭行長雙手高舉過頭頂鼓掌,喊道:“好!彈得好!”他看高興了,站起來,腆著葫蘆一樣的肚子朝主持人揮了揮手。主持人趕緊上臺,叫住正準備轉身走人的鹿珠。鹿珠提著紗裙,一臉茫然。主持人說:“郭行長十分喜歡你的音樂,希望你能再奏一曲?!?/p>

    鹿珠本來就有些勉強的笑容逐漸轉為冷淡,她無趣地瞥向主持人,仿佛問道:還想讓我彈什么?臺下的郭行長手中不知何時多了只話筒,他瞇著眼說:“彈一首《女人花》吧!”此言一出,臺下的企業(yè)家們跟灌了興奮劑似的開始起哄。

    等了幾秒,鹿珠冷冷地說:“不會。”

    郭行長臉色由晴轉陰:“那彈一首《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地開》?”

    盡管在臺下,然而溫哲儒能清晰地看見她的眼珠像顆膨脹的瑪瑙。隨著嘉賓的起哄聲一浪推一浪,她的臉漸漸發(fā)紫,如同被拳擊手侮辱性地打了一拳。她的眼神一口一口咬碎郭行長,把骨頭嚼成殘渣,把頭顱擠壓出豆花似的腦漿,讓血噴泉般從牙縫里射出。把郭行長淌血的盆骨和爛肉完完整整地咽下去后,她拽過主持人手中的話筒,用煙嗓般混濁的低音說:“不彈?!闭f畢,把話筒扔進主持人懷里,頭也不回地下臺。

    郭行長足足愣了五秒才確信臺上的姑娘理直氣壯地拒絕了他的要求。他沒有爆粗口,而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對主持人說:“我要見她領導。”

    后臺的演奏員們頓時亂得像搶食的螞蟻。椅子似乎燙得要命,沒人能靜坐下來,可站著不過兩秒,又急得額頭冒汗。溫哲儒飛奔到化妝間,見鹿珠坐在鏡子前一動不動,不知說什么好。與此同時,喬如夫沖了進來,指著鹿珠張了張嘴,話卻在出口那刻收回。他對溫哲儒說:“趕快換別人上去彈!”溫哲儒便匆匆領著姑娘們上臺。

    回來的時候,演奏員們都靠墻站在過道上。正疑惑怎么都不進去休息,化妝間傳來鹿珠與喬如夫的爭吵聲。

    “你搞什么呢?”喬如夫呵斥道,“為什么不彈!”

    “他點的曲子我彈不了。”鹿珠雙手交握,胳膊直放。

    “怎么就彈不了了?———很難嗎?”

    “不難?!?/p>

    “那怎么彈不了?”

    鹿珠盯著地板,好像要從縫隙里看出什么東西來。許久,她低聲說:“不想彈……”

    “鹿珠!”喬如夫訓道,“你不高興是你的事,可你要為樂團著想!你是首席!”

    “首席?”鹿珠眼里滾著亮晶晶的淚花,“我寧可不當!———”

    又撥了一遍鹿珠的電話,還是沒通。

    從化妝間破門而出后,鹿珠竟使出舉重的力氣在眾目睽睽之下拖走她的古箏。即使累得額頭上血管凸起,她依然沒叫任何人幫忙。不過就算她叫人幫忙,也沒有人敢出手相助,因為她對別的演奏員而言就是一顆殺傷力未知的炸彈。她從走廊搬到樓梯,一層層下去,最后在大家的注視中,留下一幅怪異的畫面:一個穿紗衣布鞋的姑娘滿頭大汗地搬著古箏,從三樓一級級下臺階。她邊擦汗邊一寸寸往下挪,樓梯上圍著二三十個人,沒有人敢碰她的古箏,好像她搬的不是古箏,是棺材。

    喬如夫在酒店大廳不知轉了幾圈。得知沒有人能聯(lián)系上鹿珠,他捂住腦袋,無力地靠在沙發(fā)上。溫哲儒明白,他這是血壓高了。壞就壞在鹿珠沒有微信,只有短信。本來可以給她發(fā)微信,可她的小靈通和老年手機一樣,網(wǎng)都上不了,哪來的微信?這會兒聯(lián)系不上鹿珠,對喬如夫而言無疑是個致命的打擊。要不是溫哲儒再三勸阻,他都想沖進公安局報警了。

    折騰了兩個鐘頭,還是聯(lián)系不上鹿珠。時候不早了,溫哲儒打車送喬如夫回家,然后坐公交車回去。到家后,回想起鹿珠在晚會現(xiàn)場罷演,他越想越氣。不想演早說,讓我去呀!無意間,他瞥見那支倚在墻角的紫竹笛,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好久沒用它奏曲了。褪去包裹紫竹笛的布套,竟發(fā)覺它掉線了。什么時候開始掉線的?他驚訝地抽出多余的扎線,沒想到越抽越多,沒完沒了,嚇得他觸電般住手。他站在鏡子前打量自己日益疲倦的臉。瘦了,瘦如刀削。人到三十而立,他老了不少,不是成熟的老,而是經(jīng)歷太多的人事的滄桑的老。鏡中,他的太陽穴像盆地,眼窩如深淵,臉上的藝術家氣質像春天的冰雪逐日消融,即將化作青煙。

    換上新的笛膜,溫哲儒抬起紫竹笛,卻不知吹什么好。吹那些歡快的流行小曲有段日子了,這段日子每天躺在床上,腦袋里便回響讓人興奮的旋律。他吹起曲子,可紫竹笛仿佛處于叛逆期,不聽他使喚,出來的聲音有質卻無韻,這種音色,任何西洋樂器都能奏出。

    這不是那支能訴說王昭君心事的紫竹笛,這分明是根爛竹子!他拿起紫竹笛敲核桃般狠狠地捶自己的手,你這不爭氣的家伙!你這要人命的廢物!他的手因練笛常年露在外面,關節(jié)處長了肉瘤一般的凍瘡。他沒命地捶,疼,再使勁兒捶,更疼,剁豬肉般捶,開裂的凍瘡如同脆嫩的肉球,里頭涌出豬血般紅色的液體。一根手指的關節(jié)涌血了,他沒停下,繼續(xù)拿紫竹笛狠命敲凸起的凍瘡,食指、中指、無名指,恨不得把所有手指的凍瘡都敲得稀巴爛,讓手指的血和肉黏在一起,分不清哪兒是哪兒,讓它重生一遍!……他累了,肉瘤里冒出的血像一條濕漉漉的蛇爬進袖口,滑過小臂,用黏糊糊的信子一直舔到肘關節(jié)內側,然后蜷縮起來棲息于此。

    溫哲儒忽然想到“江郎才盡”這個成語,一陣心慌。不可能,他才三十歲。二十多歲的鹿珠都比他的水平高,他怎么可能就此止步?他越想越焦慮,腦里竄出胡亂吹奏的笛音。隨著笛音愈發(fā)刺耳,房屋不知為何開始傾斜,有種要地震的感覺。他逃命般沖了出去。

    世茂廣場上,行人來往匆匆,大屏幕放映著郎朗在悉尼歌劇院的音樂會。那是《拉赫瑪尼諾夫第二協(xié)奏曲》。郎朗意氣風發(fā),身體隨著音樂律動,像根靈活的彈簧。鋼琴亮得像黑曜石,郎朗坐在舞臺中央,四周環(huán)繞著為他伴奏的樂隊。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遠遠地看,他就是那顆黑曜石。

    游蕩了半個小時,溫哲儒的情緒總算平靜下來?;厝r,顏奕妃正站在電梯前打電話。溫哲儒掛了電話,走過去喊她。

    顏奕妃一見到溫哲儒便說:“你怎么看上去很傷心?”

    溫哲儒低聲說:“沒事?!?/p>

    顏奕妃牽住溫哲儒冰涼如雪的手,低頭一看,手指上有血,大叫一聲。溫哲儒勉強地笑笑,撒謊道:“搬東西時不小心砸到的?!鳖佫儒ブ执蛄吭S久,半信半疑地放了回去。

    顏奕妃坐在床上和溫哲儒聊天。不愧為銀行最年輕的人事部副主任,眼觀六路,耳聽四方。她分析了立交橋旁的越州天下小區(qū),排屋不錯,沿河,空氣好,出了小區(qū)就是農(nóng)貿(mào)市場。立交橋打通東南西北,去袍江新區(qū)直走就行;要去城東,沿著立交橋到五云路。大地香樟園戶型不錯,靠近新城,也屬世茂周邊的小區(qū),購物逛街不用再花費時間,步行可直達。缺點是東臨迪蕩始發(fā)站,西靠馬路,得買小區(qū)深處的房子,不然汽車噪音會影響睡眠。越州的房價雖然便宜,可她父母更愿意他們在杭城定居,畢竟省城有更多的發(fā)展空間。她二十九了,再過半年就三十了。女人過了三十就和二婚再找一樣,說出去不好聽。更何況明年是羊年,不喜結婚。她日日想,夜夜思,每天一翻日歷,又近了一天,緊迫感油然而生。

    分析完房子,顏奕妃問:“我爸媽問你什么時候去杭城定居?!?/p>

    正倒著茶葉的手停住了,溫哲儒說:“再過段時間吧?!?/p>

    顏奕妃不悅道:“你都推了好幾次了……”

    溫哲儒不說話。

    顏奕妃又說:“不是我不急,明年我就三十了,可我連在哪兒定居都不知道。你不是首席嗎?人家三十在杭城都有兩套房了,你怎么遲遲不出手呢?”

    催催催,催什么?你以為《揚鞭催馬運糧忙》?。恳侨チ撕汲?,自己就不是首席了。如今在本地他都只能充當觀眾了,要是去了杭城,恐怕連劇院的門都進不去了。顏奕妃的話像馬鞭,抽得溫哲儒“砰”地把陶瓷杯摔在地上。她嚇得險些叫破嗓子,臉頓時如同抹了三斤面粉。“催催催,催有什么用?別說了!”溫哲儒聲嘶力竭地吼道。

    顏奕妃嚇得渾身哆嗦:“你罵我……”

    溫哲儒意識到情緒像脫軌的列車失控了,便踩著滿地的陶瓷碎片,撲上去挽住顏奕妃的脖子瘋狂親吻。親吻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他的襪底在滲血,使勁拍他肩膀。可不論她怎么叫,他都不聽,失去理智般死死抱住她,嘴里不斷念叨:“我是不是很沒用……”她微弱地回答:“你有才華,你可是首席呢!”他的嘴角露出久違的笑容,不過是難看至極的苦笑,猶如一個芳齡女子嫁給一個身家百萬的老頭。他的嘴唇沾上了她的脂粉,襪底的血從一個個破洞中汩汩冒出,可他仍如機槍掃射般親遍她的臉……

    第二天早晨起來,鹿珠在宴會現(xiàn)場罷演的新聞上了頭條。這可得了?!溫哲儒趕緊起床給鹿珠打電話。

    無心插柳柳成蔭,電話竟然打通了。

    “你昨天晚上去哪兒了?打你手機也不接!”溫哲儒說,“告訴你一個消息,你上頭條了!”鹿珠的聲音仍然嘶?。骸叭胍沟奈疫€能去哪,當然是回家嘍?!?/p>

    溫哲儒長出一口氣:“你真是嚇死我們了,我們以為你想不開?!?/p>

    鹿珠呵呵笑了:“不至于吧,我只是想一個人靜靜。”

    溫哲儒用責怪的口氣說:“喬團長昨天差點報警了,要不是我安慰他,高血壓都要犯了。”

    “謝謝你安慰他,”鹿珠說,“不過他以后不用擔心血壓了?!?/p>

    “為什么?”

    “因為我自由了?!甭怪榈目跉廨p松得像拉家常。

    前一天晚上在越州市企業(yè)家中秋晚會現(xiàn)場罷演,第二天一早辭去首席演奏員的職位,連放兩顆原子彈,炸得溫哲儒心驚膽戰(zhàn)。要是鹿珠走了,他連兩重奏的機會都不一定有!因為照這個趨勢下去,樂團要變成“女兒國”了;男演奏員們就是技藝再精湛,在宴會或商演中也不如女演奏員吃香。

    樂團的微信群成了評頭論足的地方。她們評鹿珠,聊郭公子。鹿珠和姓郭的過不去,這是眾人皆知的事實。于是有人說昨天罷演是她蓄謀已久的報復。琵琶組的姑娘說鹿珠早有對象了,郭公子仍對她死纏爛打硬泡,把鹿珠惹火了。于是鹿珠借伴宴警告郭行長讓他兒子離自己遠點,不然下次可不是簡單的罷演了。古箏組的姑娘出來替鹿珠說話,稱鹿珠沒有對象,絕對單身。琵琶組的姑娘又說鹿珠之所以不用智能手機,就是怕別人偷窺她的隱私,她的對象來頭不小,似乎是演藝圈的人。溫哲儒覺得鹿珠不像因郭公子而發(fā)脾氣,那晚在世茂見到她后便隱隱覺得她有心事。

    溫哲儒決定找鹿珠談談。

    鹿珠住在橋畔,對門是河。河靜靜地流,烏篷船慢慢地游。河畔的居民在石階上拿棒槌敲打衣物,洗凈,便晾在竹竿上。老人搬來藤椅,坐在門外,享受著午后的陽光;小孩成群結隊跑到橋上,再跑下橋,玩賽跑游戲;烏篷船船夫吃了午飯在亭里搓麻將,他們蹺著二郎腿,樂得哈哈大笑。溫哲儒上橋,遠處飄來《水鄉(xiāng)船歌》,只不過不是笛聲,而是古箏的聲音。

    隨著古箏的聲音,溫哲儒走下橋,跨進月洞門,踏上通往河畔小院二樓的木樓梯。木樓梯的表面有無數(shù)條裂縫,吱吱作響,仿佛小動物痛叫。溫哲儒上去時,鹿珠面朝木框的窗戶靜靜地彈著古箏。他走到她身后,她仍沒回頭。直到溫哲儒喊了她的名字,她才緩緩轉過身來。

    溫哲儒坐立不安,鹿珠摁住他,說:“我給你泡杯茶,不喝完不準講話?!睖卣苋宥抢锉г沟溃菏虑槎剪[成這樣了,你還有心思泡茶?不過鹿珠根本不在乎溫哲儒前來“興師問罪”,不緊不慢地從抽屜里搬出茶具。紫砂壺紫砂杯,磨砂感恰到好處,不粗糙,不油膩。她不說話,坐等熱水燒開,用熱水澆透合著蓋的紫砂杯。一股乳白色的熱氣沸騰,茶香如同愛人的擁抱撲面而來。可惜溫哲儒無心品味,接過熱茶一口飲下,燙得差點把杯子摔在地上。

    原來,鹿珠的父親從小就反對她學習民族音樂。父親告訴她學民族音樂很難有出路,近二十年學樂器出名的,都是學西洋樂器的,而民樂大師,有幾個家喻戶曉的?為了讓她學西洋樂器,父親變著花樣引起她的興趣,比如學一首鋼琴曲獎勵一雙鞋子,學會一首小提琴曲獎勵一條裙子,但父親想盡了辦法,還是沒能改變她學民族音樂的決定。父親為了她結婚,給她在杭城買了套房子,四室一廳,附帶花園。她不喜歡,把房子賣了,來到越州,買下老城區(qū)的房子。母親唱白臉,千方百計要她回去住。她拒絕了,說在那種房子里住和坐牢沒什么兩樣。

    鹿珠每天早上七點起床,沿著橋走一圈,然后去老越州人開的早餐店吃早飯。從小家里的早飯就是面包牛奶,吃得她覺得自己像圈養(yǎng)的家畜。搬到老城區(qū)后,才發(fā)現(xiàn)這里的早飯這么豐盛?;ň怼⒍?jié){、菜包、刀切、烤餃、生煎,每天像過節(jié)日,換著吃。吃完早飯,靜坐片刻,彈古箏。彈累了,就看看書。四書五經(jīng)、唐詩宋詞,尤愛古代作品。現(xiàn)代作品也看,散文小說兩者兼?zhèn)?。當然,看得最多的還是譜子。她是個收藏狂,演出報酬大部分都拿去購買了作曲家的手寫樂譜。她說作曲家的手寫樂譜和作家的小說手稿一樣,修改處乃作曲者思想的精髓。

    事到如今,溫哲儒發(fā)覺自己錯怪鹿珠了。他原以為所有“專二代”都是靠父母進步的,沒想到她不僅沒靠父母成為首席古箏演奏員,還離家獨居。另外,她和郭公子的事也純屬無中生有,是郭公子的朋友想學古箏,便找了鹿珠父親。鹿珠父親是答應了,可她不同意,于是郭公子請鹿珠吃飯,與她商量此事。不過即使郭公子開出高價,她依然沒答應。

    “回去吧,我們需要你?!甭犃T,溫哲儒言歸正傳。

    鹿珠喝了一口茶,說:“我真的不想當首席了?!?/p>

    “為什么?”溫哲儒說,“要是你走了,誰跟我合奏?……”

    “那又如何……”

    溫哲儒雙手合攏?!八阄仪竽懔撕冒伞!?/p>

    鹿珠說:“你不應該求我?!?/p>

    喬如夫來信,說郭行長與他通了電話,要求鹿珠向他當面道歉。郭行長說昨晚的演出是失敗的,講難聽點,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喬如夫在電話里給郭行長道了十個歉,郭行長的口氣依舊很緊。

    鹿珠不現(xiàn)身,樂團像支軍心渙散的軍隊,排練時心不在焉。資歷較老的琵琶演奏員抱怨樂團都經(jīng)營成這樣了,還耍大牌,她是千金小姐不愁吃穿,人家還靠伴宴養(yǎng)家糊口呢!溫哲儒被喬如夫安排在合奏中,他也跟丟了魂似的,一連串吹錯了好幾個音。一天排下來,大家累得像干癟的豆苗,可合出來的音卻不堪入耳。

    郭行長晚飯后坐在辦公室等鹿珠,喬如夫好茶好水招待。溫哲儒路過辦公室,喬如夫跑出來小聲告訴他,趕緊去買點水果。溫哲儒拎著滿滿當當?shù)膬纱嚴遄舆M去時,辦公室開了熱空調,愜意得真不想再出門。為了郭行長,冬天幾乎不開空調的喬如夫真是下了血本。

    盡管大家明白偷聽別人講話是不道德的,可鹿珠邁著無所謂的腳步走進喬如夫的辦公室后,大家還是擱下了手里的古箏琵琶揚琴,斂聲屏氣地湊到門邊聽。門后出乎意料的安靜,可越安靜,越有種世界大戰(zhàn)要爆發(fā)的錯覺。

    就在大家恨不得長出貓一樣靈敏的耳朵時,門開了。大家像逃竄的松鼠一樣跑開。鹿珠把郭行長和喬如夫從辦公室領出來,向他們講解江南絲竹,從樂器構造講到名曲,從名曲講到合奏的分配。終于,郭行長聽得厭煩了,伸出右手打斷鹿珠:“我真不知道你在說些什么,我們言歸正傳可以嗎?”鹿珠回以端莊的笑容,說:“郭行長,你聽得懂嗎?”郭行長說:“我聽不懂,但請你不要跑題?!甭怪榛匾跃攀染瞎?,說:“郭行長,我對我昨天晚上的不理智向你道歉!”喬如夫長吐一口氣,仿佛說:我的血壓總算能消停了。不料鹿珠又說:“郭行長,我想對你說,我們是民樂工作者,而你不是!所以,請你以后尊重我們,否則,你也要向我們道歉!”郭行長正打算摘下棉帽,聽鹿珠這么一說,把手放了下來,像打量怪胎一樣看了鹿珠兩眼,朝喬如夫搖頭,眼里說這樂手真是不講道理,我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喬如夫把手放在郭行長的肩上,一面說著“郭行長對不住”,一面想攔住往外走的郭行長,卻被郭行長一把拽開。喬如夫跑了兩步,兩腿被繩子纏住一般慢了下來,停下來扶著墻壁喘氣。喘了兩口氣,他臉色忽然漲紅,顱骨里仿佛要涌出一股噴泉來。

    溫哲儒氣得心臟差點爆炸,沖過去對鹿珠說:“誒!你怎么可以這樣說話?!”

    “我怎么了?!”

    溫哲儒反問:“你不知道他手里掌握著生殺大權嗎!”

    “你不懂!”鹿珠咬牙切齒道,“你什么都不懂!”

    伴宴的報酬沒到手,可喬如夫進醫(yī)院了。鹿珠辭了首席演奏員的職位,這或許是喬如夫犯病的導火線,但醫(yī)生說是長期作息紊亂引發(fā)的高血壓。畢竟年過半百了,跟著演奏員們起早貪黑,再好的身體也吃不消。溫哲儒明白,對喬如夫而言,身體上的疲勞是次要的,精神上的壓力才是要人命的。之前一直鼓勵“民族音樂進校園”的嚴教授去世后,新官上任,一巴掌拍死了這個演出,換成音樂劇。躺在病床上的喬如夫說,要不是高血壓犯了進醫(yī)院了,晚上他還打算和樂協(xié)的領導一塊喝酒呢!喬如夫的身體就是撐壞的。明知道自己血壓不好,和領導聚餐時還像打仗一樣干杯。年輕時他不喝酒,當了團長后一杯杯練,還常常喝到后半夜。第二天一早就得排練,他只好用解酒藥。解酒藥能驅趕酒精,可拯救不了他的身體,也拯救不了一天天走向邊緣的民樂團。

    喬如夫進醫(yī)院了,可樂團還得經(jīng)營下去。該接的商演還得接,該伴的宴還得伴。溫哲儒不僅到醫(yī)院陪喬如夫,還承諾一定為樂團爭取更多的演出機會。沒了郭行長,還有馬行長、劉局長……

    世茂的夜似乎比別的街區(qū)漫長些。在似乎比過去更漫長的夜里,溫哲儒覺得自己像只弓背的蝦,整夜吊著心,仿佛隨時會地震。晚上被噩夢嚇醒,他顫抖著摁下臺燈按鈕,恍惚地注視自己腫起的手指,分不清這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他爬起,跌跌撞撞地沖進洗手間,用幾乎零度的冷水將十指沖透。凍瘡潰爛尚未痊愈,疼痛感如同尖刀。后來手指麻木了,假如拿菜刀切蘿卜似的砍下去,恐怕也不會有知覺了。

    顏奕妃升職了,由副轉正。銀行破格提拔她為人事部主任,她成了銀行建成以來最年輕的主任。為了慶祝升職,她拉著溫哲儒去商場幫她選化妝品。一進國商大廈化妝品專區(qū),刺鼻的化學味就熏得溫哲儒頭暈目眩。看著顏色各異的口紅粉底,他愣了。顏奕妃盯著琳瑯滿目的口紅,眼里直冒金光。姨媽色、豆沙色、南瓜色,各色口紅涂在手背上,哪個都漂亮。她選不好,讓溫哲儒挑一個。溫哲儒對口紅一竅不通,說:“你用哪個都好?!彼プ卣苋宓氖终f:“不嘛,你挑一個?!边@個女人,真讓溫哲儒既愛又無奈。他哄著顏奕妃,從第一排看起,看到珊瑚色的水性口紅,覺得似乎在哪里見過,便指著它的色號說:“這個好?!?/p>

    到了賣男裝的地方,顏奕妃揪住溫哲儒要他過去試幾套。溫哲儒穿慣了棉衣布鞋,一見到棱角分明的襯衫便覺得勒得慌。他再三稱自己體形不好,穿西裝襯衫撐不起來,顏奕妃就是不聽,硬讓他買一套,否則不放他回去。

    溫哲儒不解道:“為什么有這么多衣服還要買新的?”

    顏奕妃說:“因為要打扮呀!”

    “我說我?!?/p>

    顏奕妃打量他的衣著,笑道:“你看看你穿的什么衣服?一年四季都是藏青色。別人要知道你是我男朋友,牙都要笑掉了?!?/p>

    “我習慣這樣穿。”溫哲儒說。

    顏奕妃仰天一笑:“你以為你三百六十五天都演出嗎?你也得按常理穿衣吧?!?/p>

    可溫哲儒四處拉演出,哪兒有心思打扮?他跑去國際大酒店、波影大酒店、秦望大酒店、咸亨大酒店、王子宴會大酒店。人家告訴他,如果有需要,會聯(lián)系他的。他又跑去大潤發(fā)、世紀聯(lián)華、世紀華聯(lián)、供銷、銀泰、世茂,人家告訴他,如果有需要,會聯(lián)系他的。他再驅車到恒宇錦園、璀璨明樾、恒大御景灣、大家映江南,人家告訴他,如果有需要,會聯(lián)系他的。他到處跑,如同逐日的夸父,一刻不歇地奔波在路上。他每晚沾床就睡得跟攤爛泥似的,以至于第二天早上都沒聽到鬧鐘聲嘶力竭地呼喚他。

    當越州市附近一個小鎮(zhèn)里的供銷超市向溫哲儒發(fā)來邀請時,溫哲儒的鼻子不爭氣地抽搐起來。他真想當面向對方道謝,鞠九十度的躬。超市負責人表示,因為經(jīng)費緊張,所以報酬只有市場價的一半。能搶到商演已經(jīng)謝天謝地了,還有什么理由對報酬有所要求呢?

    供銷超市靠山,周邊的便利店掛著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黑白招牌。驅車入境,路面凹凸不平。如今沒什么好隱瞞了,帕薩特就帕薩特。要不是自己開著帕薩特東跑西奔,樂團怎么會有商演的機會?

    舞臺十分簡陋,溫哲儒不禁想起農(nóng)村公社放電影時搭的棚。音響里的流行歌曲唱了起來,附近的居民們嗑著瓜子慢慢圍了過來。他們邊嗑瓜子邊往地上吐黏糊糊的痰,在陽光的反射下,痰像一條蠢蠢欲動的軟蟲,“噗噗”地吐著泡沫。溫哲儒不小心踩到,定眼一看,胃里的午飯不由自主地翻滾起來。

    主持人介紹溫哲儒是“首席演奏員”時,觀眾無趣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喜。溫哲儒等待這次獨奏機會多時,上臺時甚至興奮得早搏了。只是他站定,往臺下一看,觀眾寥寥無幾。吹完引子,臺前的婦女們嗑著瓜子往超市走去,吆喝朋友一塊兒買米。溫哲儒鉚足了勁兒吹行板,拿手機拍照的大伯看樣子摁了結束鍵,低著頭往村里走。溫哲儒用目光死死揪住離去的婦女和大伯,恨不得讓音樂停了,對下面喊:我是首席,麻煩識相點!

    尾音落地,臺前空無一人。

    結束了,溫哲儒在臺后游蕩,神情恍惚。他覺得剛才的表演是場夢,壓根就沒有觀眾。他站在超市門前觀望,超市里擠滿了聽聞促銷活動前來搶購的村民。蘇北大米花生油,高筋面粉加碘鹽,轉眼間一搶而空。村民們手里大包小包,滿載而歸。

    郁悶的商演總算結束了。正開車呢,顏奕妃打來電話,說晚上銀行的中層領導家庭聚餐,要他換上新買的西裝去酒店。

    溫哲儒毫無食欲,便說:“我不想去。”

    顏奕妃說:“這是我轉正后第一次聚餐,怎么可以不去?”

    溫哲儒抱怨道:“你一個人不能去嗎?”

    顏奕妃說:“我想你陪我去嘛?!?/p>

    溫哲儒嘆氣道:“心情不好,不想去……”

    “陪我去嘛,”顏奕妃說,“吃頓飯而已?!?/p>

    身心疲憊的溫哲儒換上棱角分明的西裝和閃閃發(fā)亮的皮鞋赴約。巧得很,所到的酒店正是王子宴會。這世界還真小。進酒店之前,他這樣想。

    郭行長笑瞇瞇地坐在主位,腦袋反射的光照得溫哲儒眼睛針扎般刺痛。他胖了,葫蘆一樣的肚子又鼓了,小葫蘆長成大葫蘆了。他靠在椅背上抽著鋼筆般粗的雪茄,蘑菇云似的白煙在包廂盤旋,包廂如同仙境。

    顏奕妃今晚打扮得十分知性。黑色小西裝,灰色格紋褲,圓頭黑色高跟鞋,嘴唇涂成紅棕色,妥妥的銀行人事部主任。能把郭行長請來,是個意外的驚喜。象征性地吃了幾口菜,她坐不住了,拉著溫哲儒向郭行長敬酒。

    “小溫,你好??!”郭行長把雪茄從左手換到右手。

    “郭行長,你好你好,”溫哲儒雙手相迎,“我們見過!”

    “是嗎?”郭行長瞇著眼睛打量溫哲儒,“在哪里?”

    溫哲儒賣了個關子:“在民樂團?!?/p>

    “民樂團??!”郭行長說,“哪個民樂團?”

    溫哲儒笑笑:“鑒湖民樂團。團長是喬如夫老師?!?/p>

    話一出口,緊握著溫哲儒的那只手稍微松開了些。郭行長小聲嘟噥:“喬如夫團里的啊……”

    溫哲儒連忙解釋:“郭行長,其實———”

    “好了,不說了———”郭行長伸手示意溫哲儒,“吃菜。”

    顏奕妃疑惑地看向溫哲儒,溫哲儒朝她聳肩。郭行長和朋友聊起了新出的流行歌曲。從老牌歌手到新生偶像,他都聽,還經(jīng)常在家對著手機錄歌呢。聚會的氣氛在聊到幾位知名流行歌手時到達了高潮,他們計劃飯后高歌一曲,郭行長拍手叫好,說今晚每個人都要唱首歌。他越是不談那件事,溫哲儒心里越堵得慌。他想起種種不愉快,抓起鐵蓋茅臺倒?jié)M自己的酒杯,抑揚頓挫道:“郭行長,什么都不說了,我敬你!”他仰起脖子將白酒一飲而盡,只覺得喉嚨里有蟲子在撕咬,一只,兩只,三只,蟲子越來越多,咽喉里爬滿了蟲子。蟲子在他喉嚨里以驚人的速度繁殖,新生的蟲子用千只腳爬到他的腸胃里,拿觸角猛扎胃壁,用牙齒切割腸子。顏奕妃想奪過他手中的酒瓶,他一把推開,往杯里倒了第二杯、第三杯……

    溫哲儒兩腿直打晃,被顏奕妃拖下了車。她個兒小,抱不動溫哲儒,溫哲儒摔在地上,像學步的小孩爬進電梯,再撲進臥室,倒在床上。

    不知過了多久,溫哲儒睜開眼,見顏奕妃雙手抱胸坐在床前,臉拉得跟驢似的,便兩手撐住身體從床上爬起,問:“你怎么還在呢?……”

    顏奕妃捋了捋西裝外套,說:“你不會喝酒還喝這么多干嗎?”

    溫哲儒捂著頭說:“不好意思……”

    “別跟我道歉。托你的福,我沒爭到項目?!鳖佫儒瘻卣苋宸藗€白眼。

    “你怎么不提前告訴我?……”

    顏奕妃反問:“你不是說你心情不好嘛,要是我告訴你今天這頓飯事關我一直在爭取的項目,你覺得你還會去嗎?”

    溫哲儒這才記起來顏奕妃說過她們銀行要和保險公司合作,多好的機會,就這樣失去了。溫哲儒后悔地蒙住眼睛。從指縫中看顏奕妃,她嘟著嘴,口紅都有些干了。他慢慢地挪過去,想要握住她的手,她猛地拽開,眼睛里布滿蛛網(wǎng)似的血絲:“別碰我!你給我丟臉了!”

    顏奕妃“啪嗒啪嗒”離去,不過這一回,溫哲儒沒有攔她。他搖搖晃晃地蕩進衛(wèi)生間用冷水沖洗滾燙的臉。沖完后,他沒有拿毛巾擦干滿臉的水,而是讓冷水在臉上蔓延。冰涼的水順著鼻翼流到嘴唇,再從嘴唇匯聚至下巴。水流到了下巴,再也沒法收腳,“撲通”落在鎖骨上。冰涼的感覺觸電般反射到四肢。他咬了咬牙。

    腦袋像糨糊一樣,一時半會兒清醒不了。迷糊時,郁宛夕純凈的臉在溫哲儒眼前掠過。記得上學時每每遇到煩心事,想想她,心情就會好些。那時他不及郁宛夕高,表白的時候,害羞得不敢仰視她。她嫣然一笑,似乎覺得他在玩過家家,表情分明說:等你長大了再來吧。

    想著想著,溫哲儒聽到了潺潺的水聲。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她就是那朵潔白如玉的芙蓉。

    郁宛夕發(fā)朋友圈了。

    “緩歸———”,照片上,郁宛夕這樣寫道。第一張照片是從下往上拍的,兩側是江南水鄉(xiāng)獨有的屋檐。古街的左側掛著通紅的燈籠,燈籠中仿佛有一團火焰在燃燒。右側的店門上掛著一塊匾,匾上印著“西塘趣抓”四個字。第二張照片攝于夜間,如果沒猜錯的話,郁宛夕是站在橋上拍的。那時她的腳下是倒映燈光的河,河水隨著和風輕蕩,無數(shù)顆珍珠向她招手。對岸有橋,有古亭,還有寧靜的夜。

    你很清高。溫哲儒想起畢業(yè)時郁宛夕對自己的評價。當時他覺得這個評價很到位,如今想起來,不由得搖頭苦笑。正惆悵地回憶過去,郁宛夕發(fā)來微信。溫哲儒一骨碌從床上爬起。

    十三歲的外甥想學笛子。郁宛夕向溫哲儒解釋前來打擾的原因。她說:你什么時候有空?溫哲儒說:隨時都可以。她又問:你現(xiàn)在成了大師,怎么收費?。繙卣苋甯吲d,說:沖你,不收費。

    他或許是神經(jīng)短路了。可即便是神經(jīng)短路,他也高興。這些年斷斷續(xù)續(xù)從同學那兒得知她的消息。她還在越州,在一家企業(yè)當會計。剛進民樂團那會兒,他常路過那家公司。每回路過,他總想進去看看她??芍钡剿蔀槭紫?,也沒進去過一次。他只想看看她,看看她瘦了嗎,身體可無恙。他有她的微信,可他從來沒主動和她聊過天,只是默默地看著她的朋友圈,不點贊,不評論,像與康橋告別的徐志摩,輕輕地來,輕輕地走。

    周末,溫哲儒如約來到郁宛夕外甥家。敲門的時候,他想象開門的是郁宛夕,可惜直到告別,她都沒有出現(xiàn)。

    從郁宛夕外甥家出來后,溫哲儒被小區(qū)深處一陣悠長的古箏聲吸引。順著小道,走過橋,樂聲從老年活動中心傳來。莫非那里有活動?這樂聲的音調十分準確,輕重緩急控制得恰到好處,多一分不行,少一分沒味。走近后,溫哲儒聽出來了,彈的是《梁?!?。沒有歡呼聲,沒有掌聲,可這樂聲似乎有種磁鐵般的魔力,把他吸過去了。

    溫哲儒定睛一看———鹿珠。

    她穿著煙草綠羊毛外衣,在一群老人中絲毫沒有違和感,好像她本來就屬于這個群體。她的臉上沒有脂粉,嘴唇不染口紅,撥動琴弦的動作像母親撫摸孩子那樣輕柔。古箏似乎被她的柔情感動,唱得更加婉轉。老人們坐在兩側,皺紋如枯樹,卻都靜靜地聽她彈。聽著聽著,他們享受地瞇起眼睛,目光隨旋律而動,是走心的,是感動的。素顏的她十分素凈,就像隔壁學古箏的大姐姐。這副素雅自然的模樣,誰會想到她曾是民樂團首席演奏員,獲過全國民樂大賽專業(yè)組一等獎。

    《梁?!纷詈笠粋€音塵埃落定,老人們沒有鼓掌,只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表示滿意。鹿珠問老人要聽什么,老人動動干癟的嘴唇,說要聽《孟麗君》,鹿珠便熟練地昂首扮演皇帝:“君臣上馬緩緩行,不由寡人喜在心。倘若她風流相國是才女,豈不是絕代佳人天賜朕!在金殿圖容已透春消息,游上林再施雨露探春心。”她又踏著靈巧的步伐,唱:“君臣上馬緩緩行,一路心中沉暗吟。假言入宮議朝政,原來邀伴游上林。看萬歲定然別有意,我該留神處且留神?!卑缁实蹠r,她是威風凜凜的天子;演孟麗君時,她是蘭質蕙心的才女。雖然她沒穿戲服,卻演得活靈活現(xiàn)。老人們混濁的眼睛里透射出日升的光芒。

    唱畢,看見溫哲儒了,鹿珠朝他打招呼,問他怎么會來這里。溫哲儒沒想到鹿珠會主動向他打招呼,尷尬道:“哦,我那個,剛才在這個小區(qū)輔導學生?!?/p>

    鹿珠說:“大忙人啊,周日都不休息!”

    溫哲儒說:“大家都忙,生活就是這樣?!?/p>

    鹿珠請溫哲到圖書室坐。剛坐下,顏奕妃來信息了。溫哲儒看都不看,把手機摁黑屏。鹿珠極其靈敏地瞥了一眼溫哲儒的手機,說:“顏大小姐來信都不回了?”

    溫哲儒沒想到鹿珠這么快就釋懷了。換作別的姑娘,和領導吵過架,又辭職走人了,怎么可能還有心情調侃同事。

    “煩?!睖卣苋鍑@氣道。

    鹿珠笑笑,仿佛預料到溫哲儒的心情,“她要求高吧?!?/p>

    “高?!睖卣苋彘L嘆一口氣,“你呢?……”

    鹿珠搖頭,道:“等唄?!?/p>

    “你不怕別人一個個都找到知己了,你還是一個人嗎?”

    鹿珠輕松地笑了,像天真的孩子。“我還有古箏呢!……”

    提起古箏,溫哲儒的肩頭仿佛飛來一塊壓山石。他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練得如此勤奮,技藝仍然止步不前,而鹿珠這位比他年輕的姑娘卻能一日比一日有進步。難道她得到了武林傳說中的秘籍?

    “不知為什么,最近練笛總是沒感覺……”溫哲儒苦惱地摩挲頭發(fā)。

    鹿珠淡淡一笑:“你為什么學習笛子?”

    “為什么學習笛子……”溫哲儒自嘲道,“因為初中時喜歡的女孩說她羨慕會樂器的人……”

    鹿珠似乎想起了什么,眼里滾著亮晶晶的東西。

    溫哲儒沒聽懂。

    “我的奶奶生前就住在這個小區(qū),周末她常來這兒聽音樂。那會兒這里有好多拉二胡彈琵琶的,現(xiàn)在就我一個人了……”鹿珠望向窗后斑駁的老墻,“其實我應該和喬團長說聲對不起,是我太沖動了。那把古箏是我奶奶留給我的。她以前是古箏老師。所以中秋節(jié)那天他們讓我彈那種歌,我就控制不住自己。奶奶希望爸爸能學民族音樂,但是爸爸選擇了西洋音樂。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我能好好學古箏。去世前她病得很嚴重,但還是指導我彈古箏。她說,要好好彈,彈好的曲子,彈下去……”

    鹿珠默默流淚了,淚如露珠。溫哲儒看著她,產(chǎn)生了幻覺,在他面前的不是年輕姑娘鹿珠,而是身著長袍神色泰然的先師??v然屋外一片喧囂,屋內依然闃無人聲。琴聲飄起,安靜的屋內如同無人存在,只有仙人神游。溫哲儒想對鹿珠說:你才是真正的首席。

    晚上,溫哲儒將積灰的紫竹笛擦凈,像初學時那樣對著鏡子練習持笛。吹笛近二十年,他不知重復這個動作多少次。鏡中的他明明老成,卻故作生疏,就像個滑稽的小丑。他笑了,笑得肚子痛。他吹起《妝臺秋思》,低音笛的共鳴強大得令人戰(zhàn)栗,它的聲音像一位老人傾訴著往事:在很久以前,有位女子叫王昭君,傾國傾城。受皇上之令,她遠嫁邊塞。夜里,她睡不著覺,從床上爬起,坐在鏡前,一遍又一遍地梳著頭發(fā)……

    十一

    該是伴宴彩排的時候了。同事的電話不知響了幾遍,溫哲儒卻沒有接。

    顏奕妃來電話,抱怨溫哲儒怎么一晚上都不接電話。她讓溫哲儒下周六請個假,她的父母請他去家里吃頓飯,想和他談談之后的安排。溫哲儒淡淡地說:“沒必要了。”

    顏奕妃疑惑道:“什么沒必要了?”

    溫哲儒說:“從今天開始,我就不是首席了?!?/p>

    顏奕妃驚道:“怎么回事???”

    溫哲儒說:“是我自己決定辭職的。”

    “辭職?”顏奕妃急道,“好端端的辭職干嗎!”

    溫哲儒說:“一言難盡。”

    “告訴我嘛!”

    “沒必要。”溫哲儒用生平最堅定的口氣說,“再見?!闭f罷,他毫不猶豫地掛了電話,不假思索地刪除了顏奕妃的微信。

    溫哲儒安心寫辭職信。也許這對喬如夫而言是場災難。不久前他因高血壓發(fā)作住進醫(yī)院,體檢時又查出糖尿病早期,現(xiàn)在半天才下次床。對得病的人來說,活著便是一切。他是溫哲儒的伯樂。溫哲儒剛進民樂團那會兒,怕達不到前輩的要求,排練結束后,一個人留下來接著練。喬如夫是個工作狂,演奏員走了他還不回去,留在辦公室看排練錄像。一個留在排練室不知疲倦地吹笛,一個留在辦公室不分晝夜地分析錄像,兩人常在過道相遇。擦肩而過時,溫哲儒朝喬如夫點頭示意,喬如夫回以微笑。

    拿著辭職信走進喬如夫病房時,喬如夫正輸著液。他的眼袋浮腫,嘴唇上都是死皮。溫哲儒木頭一樣站著,不知如何開口。

    躺在床上的喬如夫瘦得像根火柴。他睜開半只眼看溫哲儒,仿佛問他:不好好排練,來醫(yī)院干嗎?溫哲儒打進病房起就覺得愧疚,嘴皮子開了又閉上,說不出話。喬如夫見溫哲儒有話不說,用方言教育:“有話就說,別像個大姑娘一樣。”溫哲儒忽然有種觸電的錯覺,好像回到了剛進民樂團的時候。那時他害羞得像個女孩,總躲在人后。是喬如夫把他拉出來,讓他當著樂團所有人的面獨奏。

    溫哲儒輕聲說:“喬團長,我想走?!?/p>

    “去哪兒?……”喬如夫用氣聲說。

    “沒想好。”

    “那怎么走了呢?”

    “覺得該走?!?/p>

    喬如夫閉上眼睛,重重地吐出一口氣,然后說:“好?!?/p>

    溫哲儒輕輕地將辭職信放在床頭柜,朝閉著眼的喬如夫鞠了個九十度的躬。他決定搬去西塘。那兒有河,有橋,有船,有寧靜的夜。但他不想一個人去。

    郁宛夕發(fā)來消息那會兒,溫哲儒正蹲在床前一件件收拾衣服。除了那件藏青色的長袍,其余的演出服都賣了。郁宛夕說:我外甥覺得你很好,希望以后每周日都能來上課。溫哲儒說:好的。郁宛夕說:麻煩首席大師了。溫哲儒說:不麻煩,很榮幸。

    猶豫時,溫哲儒的目光落在那支紫竹笛上。遠遠看去,它像一根拐杖。溫哲儒將紫竹笛輕輕拿起,細細打量。萬物皆有壽命,紫竹笛掉漆了,脫落處凹凸不平,像一塊塊傷疤;笛身的字金蟬脫殼般褪色了,如同成排伏在上面的黑蟻。那是蘇軾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正凝視著紫竹笛,手機提示音忽地響起。郁宛夕發(fā)朋友圈了,一顆愛心,一張結婚照。結婚照上,郁宛夕笑靨如花,她旁邊的男人神氣十足。他們沐浴在滿墻的血液里,紅得鮮艷,紅得刺眼。溫哲儒不禁腳下一空,跌倒在地。

    一聲啼哭后,那支曾經(jīng)為她吹奏過的竹笛頭尾分離。

    責任編輯楊睿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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