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封高昌王麹伯雅弁國公索隱①
——兼談梁元帝《職貢圖》的影響

米婷婷 王素

內(nèi)容提要：隋煬帝曾封高昌王麹伯雅為弁國公，本文認(rèn)為弁國指高麗國。煬帝大業(yè)八年帶伯雅首征高麗不利，回到洛陽，封伯雅為弁國公，是準(zhǔn)備二征高麗獲勝，派伯雅鎮(zhèn)守其地。煬帝有此奇想，是受梁元帝《職貢圖》“高昌國使”題記稱“面貌類高麗”的啟發(fā)。煬帝大業(yè)九年二征高麗，因楊玄感起事撤兵，未能如愿；大業(yè)十年三征高麗，雖自稱得勝，但其時，伯雅因進(jìn)行“解辮削衽”漢化改革，導(dǎo)致“義和政變”，已逃到西突厥避難，煬帝的奇想終究沒能實(shí)現(xiàn)。

隋煬帝曾封高昌王麹伯雅為弁國公，此弁國公之弁國，究竟指何國？又究竟有何用意？未見探討，梁元帝《職貢圖》的第四本子——清張庚摹本《諸番職貢圖卷》的發(fā)現(xiàn)，為解決這一問題提供了線索。

一 隋煬帝封麹伯雅弁國公的時間與背景

隋煬帝封麹伯雅為弁國公，最早見于《隋書·高昌傳》，原文為：

煬帝嗣位，引致諸蕃。大業(yè)四年，遣使貢獻(xiàn)，帝待其使甚厚。明年，伯雅來朝。因從擊高麗，還尚宗女華容公主。八年冬歸蕃，下令國中曰：“……今大隋統(tǒng)御，宇宙平一，普天率土，莫不齊向。孤既沐浴和風(fēng)，庶均大化，其庶人以上皆宜解辮削衽?！钡勐劧跎浦?，下詔曰：“……光祿大夫、弁國公、高昌王伯雅識量經(jīng)遠(yuǎn)，器懷溫裕……”(1)《隋書》卷八三《西域·高昌傳》，中華書局重印本，1982年，第1847～1848頁。下引《隋書·高昌傳》，不再注明。煬帝僅是在大業(yè)八年(612)冬麹伯雅由隋“歸蕃”(返國)后，聽聞麹伯雅在高昌進(jìn)行“解辮削衽”漢化改革，特別下詔表彰，在詔中提到“光祿大夫、弁國公、高昌王伯雅”。何時封麹伯雅為弁國公？在什么背景下封麹伯雅為弁國公？均不明。據(jù)行文，很容易誤認(rèn)為隋煬帝封麹伯雅為弁國公，是大業(yè)五年(609)事。如《冊府元龜·外臣部·封冊》就說：“煬帝大業(yè)五年，高昌王麹伯雅來朝，拜左光祿大夫、車師太守，封弁國公。”(2)〔北宋〕王欽若等編纂；周勛初等校訂：《冊府元龜》卷九六三《外臣部·封冊》，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11165頁?！杜f唐書·高昌傳》云：“隋煬帝時(麹伯雅)入朝，拜左光祿大夫、車師太守、封弁國公，仍以戚屬宇文氏女為華容公主以妻之?！?3)《舊唐書》卷一九八《西戎·高昌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5294頁。雖然沒有明確系年，但從“入朝”用詞看，也是指大業(yè)五年。由于煬帝三征高麗，大業(yè)八年是首征，麹伯雅不可能大業(yè)五年來朝，就馬上“從”煬帝“擊高麗”，知前揭史籍均存在重大疏漏。

實(shí)際上，隋煬帝時，麹伯雅凡兩次來中國：第一次始于大業(yè)五年六月十七日，系麹伯雅、麹文泰父子聯(lián)袂入朝，終于大業(yè)六年(610)三月二日，麹文泰留在東都為質(zhì)，麹伯雅獨(dú)自返回高昌。第二次始于大業(yè)七年(611)五月四日后，系麹伯雅陪同西突厥處羅可汗入朝，終于大業(yè)八年十一月二日，麹伯雅、麹文泰父子一同返回高昌。其間，伯雅與處羅可汗曾陪同煬帝首征高麗。這就是《通鑒》大業(yè)八年三月條所說：“車駕渡遼，引曷薩那(處羅)可汗及高昌王伯雅觀戰(zhàn)處以懾憚之?！?4)《資治通鑒》卷一八一隋煬帝大業(yè)八年三月條，中華書局重印本，1976年，第5662頁。煬帝首征高麗，不利撤兵，與麹伯雅等由涿郡經(jīng)大同、太原、臨汾，繞道回到東都洛陽。到洛陽后，才封麹伯雅為左光祿大夫、車師太守、弁國公，并以宇文氏二女為公主，妻麹伯雅、麹文泰父子。(5)王素：《麹伯雅、麹文泰與隋的交通》，《高昌史稿·交通編》，文物出版社，2000年，第411～422頁。

隋煬帝封麹伯雅弁國公的時間與背景既已清楚，即可推知，此弁國公之弁國，必與高麗國存在某種關(guān)系。

二 弁國應(yīng)指高麗國

說弁國與高麗國存在關(guān)系，首先想到的應(yīng)該是三韓之一的弁韓。如《三國志·魏書·韓傳》云：“有三種：一曰馬韓，二曰辰韓，三曰弁韓?！?6)《三國志》卷三○《魏書·東夷·韓傳》，中華書局重印本，1964年，第849頁?！稌x書·四夷·馬韓傳》云：“韓種有三：一曰馬韓，二曰辰韓，三曰弁韓?！?7)《晉書》卷九七《四夷·東夷·馬韓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2533頁。但傳統(tǒng)認(rèn)為，弁韓指新羅，并非指高麗。如《舊唐書·東夷·新羅傳》云：“新羅國，本弁韓之苗裔也。”(8)《舊唐書》卷一九九上《東夷·新羅傳》，第5334頁。《新唐書·東夷·新羅傳》云：“新羅，弁韓苗裔也?！?9)《新唐書》卷二二○《東夷·新羅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6202頁?！哆|史·地理志三》記三韓縣更明云：“辰韓為扶余，弁韓為新羅，馬韓為高麗。”(10)《遼史》卷三九《地理志三》中京道高州三韓縣條，中華書局，1974年，第483頁。馬韓才指高麗。但是否弁韓就與高麗一點(diǎn)關(guān)系也沒有呢？也不盡然。

按弁韓又作卞韓。如《后漢書·光武帝紀(jì)下》云：“東夷韓國人率眾詣樂浪內(nèi)附?！崩钯t注：“東夷有辰韓、卞韓、馬韓，謂之三韓國也?！?11)《后漢書》卷一下《光武帝紀(jì)下》建武二十年秋條，中華書局重印本，1973年，第72頁。蓋卞與弁原為一字，固可同音通用。如《左傳·昭公九年》“豈如弁髦”陸德明《釋文》：“弁，皮彥反，本又作卞?！?12)《春秋左傳注疏》卷四五昭公九年陸德明《釋文》，《十三經(jīng)注疏》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1460頁?！豆锼阮惛濉ぐ偌倚諘蟆罚骸氨鍨榈孛?，又為弁。卞本弁官氏。弁、卞，篆、隸一字也?！?13)〔清〕俞正燮撰；涂小馬等校點(diǎn)：《癸巳類稿》卷七《百家姓書后》，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45～246頁。而弁韓作卞韓，指平壤。如《朝鮮史略》“弁韓”條注云：“弁一作卞，今平壤?！?14)〔明〕朝鮮佚名：《朝鮮史略》卷一“三韓”條，《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66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2至1986年，第369頁。平壤是高麗首都，自然也就是指高麗。

卞韓又稱卞國，也是指高麗國。近年新出著名的武周高麗人《高乙德墓志》，即稱“卞國東部人也”。(15)王連龍：《唐代高麗移民高乙德墓志及相關(guān)問題研究》，《吉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15年第4期，第32～35頁；葛繼勇：《新出高乙德墓志與高句麗末期的內(nèi)政外交》，《鄭州大學(xué)學(xué)報》2016年第1期，第144～149、161頁。與麹伯雅封弁國公可以比較的是泉男生。泉男生為高麗權(quán)臣泉蓋蘇文長子，蓋蘇文死，男生繼任，二弟男建、男產(chǎn)亦知國事，兄弟鬩墻，導(dǎo)致高麗內(nèi)亂。男生向唐求援，高宗派兵接應(yīng)，順勢滅了高麗。男生隨大軍還朝，得“進(jìn)右衛(wèi)大將軍、卞國公”。(16)《新唐書》卷一一○《諸夷蕃將·泉男生傳》，第4124頁。唐高宗封泉男生為卞國公，與隋煬帝封麹伯雅為弁國公，背景大致相同，用意也應(yīng)近似。高宗雖然滅了高麗，占領(lǐng)其地，但未必有信心永遠(yuǎn)占領(lǐng)，一旦遼東有事，有泉男生作儲材，自應(yīng)可保無虞。煬帝凡三征高麗，首征不利，已準(zhǔn)備二征，以麹伯雅為儲材，有可能是準(zhǔn)備二征獲勝，派麹伯雅鎮(zhèn)守其地的。

將泉男生與麹伯雅進(jìn)行比較，泉男生是高麗人，鎮(zhèn)守高麗順理成章。麹伯雅是高昌人，高昌與高麗，西東懸隔，何啻萬里，派他鎮(zhèn)守高麗，太過匪夷所思。然則，高昌與高麗，是否就一點(diǎn)關(guān)系也沒有呢？

三 《梁書·高昌傳》之“面貌類高驪”

《梁書·高昌傳》有一句很奇怪的話：“面貌類高驪?！?17)《梁書》卷五四《諸夷·西北諸戎·高昌傳》，中華書局，1973年，第811頁。高驪即高麗。這句話的意思是說：高昌人的面貌，長得很象高麗人。這句話曾被廣泛引用。譬如：《南史·高昌傳》：“面貌類高麗?！?18)《南史》卷七九《夷貊下·西域·高昌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1983頁。《通典·車師(高昌附)》：“其人面貌類高麗?！?19)〔唐〕杜佑撰；王文錦等點(diǎn)校：《通典》卷一九一《邊防七·西戎三·車師高昌附》，中華書局重印本，1992年，第5204頁?！秲愿敗ね獬疾俊ね溜L(fēng)》：“(高昌)面[貌]類高麗?！?20)〔北宋〕王欽若等編纂；周勛初等校訂：《冊府元龜》卷九六一《外臣部·土風(fēng)》，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11132頁?！锻ㄖ尽に囊摹ぼ噹?即高昌)》：“其國人面貌類高麗?！?21)〔南宋〕鄭樵：《通志》卷一九六《四夷傳三·西戎下·車師(即高昌)》，中華書局，1987年，第3149頁?！段墨I(xiàn)通考·四裔·車師前后王(即高昌)》：“其人面貌類高麗?！?22)〔元〕馬端臨：《文獻(xiàn)通考》卷三三六《四裔考十三·車師前后王(即高昌)》，中華書局，1986年，第2638頁。

如果是隋煬帝看過《梁書·高昌傳》，注意到“面貌類高驪”這句話，然后突發(fā)奇想，準(zhǔn)備二征高麗獲勝，派麹伯雅鎮(zhèn)守其地，由于面貌相類，估計(jì)高麗人容易接受，故先封麹伯雅為弁國公，作為儲材，以備不虞，應(yīng)該是可以成立的。但煬帝不可能看到《梁書·高昌傳》。

《梁書》《陳書》由姚察、姚思廉父子相繼編撰。姚察在陳初先參加梁史的編撰，陳亡入隋，奉命繼續(xù)編撰梁史，也一并編撰陳史。大業(yè)二年(606)尚未成書，姚察就去世了，“臨終令思廉續(xù)成其志”，思廉遂接著編撰梁、陳二史。(23)《舊唐書》卷七三《姚思廉傳》，第2592頁。直到唐貞觀九年(635)《梁書》《陳書》才同時完成?！读簳饭参迨?，有二十六卷的后論署“陳吏部尚書姚察曰”，其中不包括《諸夷傳》，說明《諸夷傳》是姚思廉撰寫的。《諸夷傳》如果是姚察撰寫的，姚察卒于大業(yè)二年，煬帝還有可能看到稿本；是姚思廉撰寫的，恐怕無論在隋在唐，煬帝都是不可能看到的。

此外，還須注意的是，“面貌類高驪”這句話，很有圖像感，在重文本的傳統(tǒng)國史系列中，無論是“起居注”，還是“實(shí)錄”，都不見類似表述，“二十五史”亦僅此一例。(24)《新五代史》卷一七《晉家人·高祖子重睿傳》說“重睿為人貌類高祖”(中華書局，1974年，第185頁)，《明史》卷一一九《憲宗諸子·榮莊王祐樞傳》云“祐樞狀貌類高帝”(中華書局，1974年，第3642頁)，含義與此不同，又當(dāng)別論。因此，可以推測，隋煬帝知道高昌“面貌類高驪”，不是來自《梁書·高昌傳》，而應(yīng)是另有所本。

四 梁元帝《職貢圖》“高昌國使”圖像與題記

實(shí)際上，隋煬帝看到的是梁元帝的《職貢圖》。梁元帝《職貢圖》舊有三個有圖摹本，提供的信息都不完整：

1.唐閻立本摹本，原名《唐閻立本王會圖》，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清官修《石渠寶笈》卷三二著錄。絹本設(shè)色，自右至左，依次繪有二十四國與蠻族使者立像，無題記。其中，有高驪，無高昌，無從進(jìn)行比較。

2.五代南唐顧德謙摹本，原名《梁元帝蕃客入朝圖》，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清官修《石渠寶笈續(xù)編·養(yǎng)心殿藏》卷二著錄。紙本白描，自右至左，依次繪有三十三國與蠻族使者立像，有高麗，也有高昌，但無題記。

3.北宋熙寧十年(1077)摹本，原名《唐閻立德職貢圖》，原藏南京博物院，現(xiàn)藏中國國家博物館，清官修《石渠寶笈》卷三二著錄。絹本設(shè)色，自右至左，依次繪寫十二國使者立像與十三國題記，既無高麗，又無高昌。

顧德謙摹本，高麗與高昌分別排在第二十五國和第二十六國，高麗在前，高昌在后，兩個使者立像緊挨著，仔細(xì)進(jìn)行比較，會發(fā)現(xiàn)兩個使者的面貌確實(shí)很相似(圖1、圖2)。但沒有題記，缺乏提醒高昌“面貌類高麗”文字，很難引起研究者的注意。

2011年，趙燦鵬公布了梁元帝《職貢圖》的第四本子——清乾隆四年(1739)張庚摹本《諸番職貢圖卷》，(25)趙燦鵬：《南朝梁元帝〈職貢圖〉題記佚文的新發(fā)現(xiàn)》，《文史》2011年第1輯，第111～118頁。首次披露了“高昌國使”的題記，終于使梁元帝《職貢圖》“高昌國使”圖像與題記合璧。現(xiàn)將題記全文迻錄如下：

高昌國，去益州一萬二千里。國人言語與魏略仝。有五經(jīng)、歷代史、諸子集，往往誦讀。面貌類高麗。辮發(fā)為十條，垂肩項(xiàng)之間。著長身小袖袍，縵襠袴，金革莫靴，無裙履。女子頭發(fā)辮而不垂肩，著錦纈瓔珞環(huán)釧。婚姻六禮。其地高燥，筑土為城，架木為屋，覆土其上。寒暑與益州相似。有水田，備種九谷，人多噉麫、羊、牛。出良馬、蒲萄酒、石鹽。多草木。交關(guān)用布帛。有朝鳥(烏)，集王殿前地，為行列，不畏人，日出然后散去。大通中，遣使獻(xiàn)烏鹽枕、蒲萄、良馬、氍毹等物。(26)葛嗣浵：《愛日吟廬書畫續(xù)錄》卷五《清張庚〈諸番職貢圖卷〉》，《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08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北京線裝書局，2002年，第546頁。

圖3 清張庚摹本“高昌國使”題記

題記中有“面貌類高麗”五字。經(jīng)過中日學(xué)者多年探討，《梁書·諸夷傳》材料基本源出梁元帝《職貢圖》題記，已經(jīng)成為學(xué)界共識。(27)王素：《梁職貢圖と西域諸國——新出清張庚模本〈諸番職貢圖卷〉がもたらす問題》，《梁職貢圖と東部ユーラシア世界》，東京勉誠出版株式會社，2014年，第45～66頁；米婷婷：《梁元帝〈職貢圖〉的形成》，《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41輯(待刊)，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這就是說，所謂“面貌類高麗”，是梁元帝畫“高昌國使”圖像時的聯(lián)想。他將該五字寫入“高昌國使”題記，然后才被《梁書·高昌傳》抄錄，后世史書廣泛引用。梁元帝《職貢圖》“高昌國使”題記是該五字的祖本。

題記中另有“國人言語與魏略仝”八字。其中“魏”，《梁書·高昌傳》作“中國”，《南史·高昌傳》作“華”?！爸袊薄叭A”，是站在南朝立場上的用詞；作“魏”，則是站在北朝立場上的用詞。梁元帝蕭繹出身梁朝皇室，立場會更加鮮明，他撰寫的《職貢圖》題記，此處用詞，只可能作“中國”、作“華”，而決不可能作“魏”。這反映梁元帝《職貢圖》題記曾被北朝篡改，具體而言就是曾被西魏篡改?？梢酝茰y，西魏滅梁江陵小朝廷，將《職貢圖》帶回了長安，對其中一些國家的題記文字做了符合自己利益的改動。(28)米婷婷：《梁元帝〈職貢圖〉的形成》，《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41輯(待刊)；王素：《梁元帝〈職貢圖〉“高昌國使”圖像與題記》，《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41輯(待刊)。后來，西魏為北周所取代，北周為隋所取代，宮廷及其收藏一脈相承，沒有發(fā)生大的變化。隋煬帝在長安宮中看過梁元帝《職貢圖》，記住“高昌國使”題記“面貌類高麗”，是合情合理的。

五 梁元帝《職貢圖》的影響

隋煬帝三征高麗，均為親征：大業(yè)八年首征，不利而返；大業(yè)九年二征，因楊玄感起事，不得不撤兵；大業(yè)十年三征，兩軍尚未相接，其王就搶先遣使請降，煬帝自稱得勝，班師。(29)參王素：《煬帝三征高麗》，《大河滾滾——隋代卷》，中國歷史寶庫叢書之一，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1992年，第152～158頁。如前所說，首征不利，回到洛陽，封麹伯雅為弁國公，有可能是準(zhǔn)備二征獲勝，派麹伯雅鎮(zhèn)守其地的。遺憾的是二征高麗，因楊玄感起事撤兵，未能如愿。三征高麗雖自稱得勝，但其時，伯雅因進(jìn)行“解辮削衽”漢化改革，導(dǎo)致“義和政變”，已逃到西突厥避難，煬帝的奇想終究沒能實(shí)現(xiàn)。(30)按：隋煬帝大業(yè)十年(614)三征高麗，是二月征兵，七月到達(dá)遼西懷遠(yuǎn)鎮(zhèn)，高麗王遣使請降，八月班師，十月經(jīng)東都回到長安。高昌爆發(fā)“義和政變”，在麹伯雅延和十三年(614)十一月十九日前。即煬帝回到長安的時間，與高昌“義和政變”的時間幾乎同時。如果煬帝遣使到高昌召伯雅赴高麗，則使者到達(dá)高昌的時候，伯雅早已逃到西突厥避難去了。參閱《隋書》卷四《煬帝紀(jì)下》，第86～88頁；王素：《“義和政變”新探》，《高昌史稿·統(tǒng)治編》，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372～379頁。

當(dāng)然，梁元帝《職貢圖》的影響并不僅此。北宋李廌《德隅齋畫品》記所見梁元帝《番客入朝圖》云：“此圖題字殊妙，高昌等國皆注云‘貞觀某年所滅’。”梁元帝所處時代早于唐代貞觀近百年，不可能未卜先知記高昌被滅時間，故同書接著解釋云：“又落筆氣韻，閻立本所作《職貢圖》亦相若。得非立本摹元帝舊本乎？或以謂元帝所作傳至貞觀，后人因事記于題下，亦未可知?！?31)〔北宋〕李廌：《徳隅齋畫品·番客入朝圖》，《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12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2～1986年，第942頁?？傊?，高昌等國題記所注“貞觀某年所滅”，是唐初畫家臨摹妄補(bǔ)固無疑問。這條材料，不僅證實(shí)前揭西魏改梁元帝《職貢圖》完全可能，而且說明唐太宗貞觀十四年(640)滅高昌在當(dāng)時確是一件大事。

據(jù)《新唐書·東夷·高麗傳》記載，唐興，高麗新王亦初嗣位，有懲于前隋曾屢征高麗，與唐關(guān)系頗為微妙。高祖深明其理，謂左右曰：“名實(shí)須相副。高麗雖臣于隋，而終拒煬帝，何臣之為？朕務(wù)安人，何必受其臣？”太宗滅高昌后，高麗“遣太子桓權(quán)入朝獻(xiàn)方物，帝(指太宗)厚賜賚，詔使者陳大德持節(jié)答勞，且觀舋”。大德還奏，有言：“聞高昌滅，其大對盧三至館，有加禮焉?！?32)《新唐書》卷二二○《東夷·高麗傳》，第6187頁。“大對盧”為高麗高官，他聽說高昌為唐所滅，感到害怕，三次到大德下榻的賓館探望，表示對唐使尊禮有加。這說明，高麗對煬帝曾欲派麹伯雅鎮(zhèn)守其地記憶猶新，故對高昌之事十分關(guān)心，聽說與中原王朝關(guān)系一向很好的高昌，也被唐朝滅亡了，感到自己與中原王朝素來不和，應(yīng)該更加小心。高昌對高麗是否也會如此關(guān)心？史缺有間，難以斷言。從情理推測，至少在麹伯雅被封為弁國公后，高昌對高麗也應(yīng)該是很關(guān)心的。地處東西相距不啻萬里的高麗、高昌二國，彼此關(guān)心，聲氣相通，追根溯源，應(yīng)該都與梁元帝《職貢圖》的影響有關(guān)。這是我們研究梁元帝《職貢圖》所應(yīng)注意的新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