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岳 嵐
晚清時期,隨著基督教在東方的傳播,以英美為主的新教傳教士紛紛來華,同時伴隨著殖民擴張和海外資本的入侵,謀求利益的商人接踵而至,除此以外為了謀求特權、獲得讓步的外交官也紛至沓來。以這三類人為主的西方人來到中國以后,雖然各自的目的不同,但首先面臨的問題都是漢語學習。在當時漢語作為第二語言教學極不成熟的情況下,很多西方人往往既是漢語學習者,也是漢語教學者。他們能結合自身的學習體驗和學習中遇到的問題進行針對性較強的教學,還編寫了卷帙浩繁、類型多樣的漢語教材和工具書,為我們留下了寶貴的歷史資料。通過這些文獻資料,可以了解他們在漢語語素教學中的方法與技巧,其中有不少值得借鑒之處。
“聲調是漢藏系語言的特征之一,漢語是一種具有聲調區(qū)別的語言。聲調也叫‘字調’,主要由一個音節(jié)內部的音高變化構成”①濮之珍:《中國語言學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198 頁。。這不同于英語等歐洲語言,英語的超音段語音特征是重音,著眼于音節(jié)之間的強弱對比。由于漢語與歐洲語言之間的差異,使得聲調成為歐美留學生漢語語音學習中的一大難點。
目前我們的漢語聲調教學主要限于語音階段,多為靜態(tài)教學,且教學方法比較單一,內容比較抽象,在教學計劃、教材和教學手段方面都比較薄弱。翻開歷史畫卷,晚清時期英美人的聲調教學卻有讓人耳目一新之感。
19 世紀初,來華西方人非常敏銳地感知到漢語中的“聲調”與英語等歐洲語言在語音上有很大不同。那應該如何告知學生什么是聲調呢?對于母語中缺乏聲調的學習者而言,首先應該讓他們獲得對聲調的感性認識。
哈蓋爾(Joseph Hager,1757—1819)認為聲調 非常重要,這一點在他的《邊畫譯》(An Explanationy of the Elementar of the Chinese)②Joseph Hager, An Explanation of the Elementary Characters of the Chinese. London: Printed for Richard Phillips, St. Paul’s Church Yard, 1801, pp. ii—iii.一書中曾經闡釋過。為了讓人們更容易地發(fā)出這些音,他用音符表示聲調,具體如下:
夫Fū,一聲,語音固定且相同,即以最小的變化(minum①字典中沒有minum 一詞,疑為mininum 之誤。)在一個連續(xù)的時間進行。
扶F?,二聲,語音較低,看起來像快速跑,幾乎難以覺察,經過所有中間的樂音降到低八度。
府Fù,三聲,語音像從第一個上面的第四大音開始,快速滑落下來,快速跑過中間音符。
父Fú,四聲,語音逐漸升高到大約第四個音,好像與前面描述的第三個聲調相反。
福Fǔ,五聲,最短的一個,沒有顫動,是一個很快的,又笨又厚重的音,既不高也不低。
查爾斯·魯?shù)希–harles Rudy,生卒年不詳)在他的《習讀寫說官話》(The Chinese Mandarin Language, Translatèon Reserved)②Charles Rudy, The Chinese Mandarin Language, Translation Reserved. Geneva, Paris, London: 1874, pp. v—vii.中,采納了密迪樂(Meadows Thomas Taylor,1815—1868)先生的標音法,即把數(shù)字標在右上角表示聲調,并將聲調和樂音進行比較。他對聲調的解釋如下:
詞語右邊的指數(shù)1 屬于上平調類,以平、慢、無變化的方式發(fā)音,很接近附加在英語短語中的詞 語, 如“cālm—nēss sīts thrōned ōn yōn, un—movīng cloud”,這個聲調可以和音樂八度中的音符la 比較。
屬于下平調類詞語的區(qū)別性號碼是2。這個調類的詞語采用上、快、升的音變。發(fā)這個音時,聲調向上滑動。根據威妥瑪(Thomas Francis Wade,1818—1895)的定義,如在英語中我們表達懷疑和失望的詞語時盡可能快速急拉,如“Did you break that? Alàs! I did.” 音樂八度中的音符fa有時可以看作近似的對應語調。
帶有指數(shù)3 的詞語是上聲調類,采用低、慢、升的音變。這個聲調可以以英語中的直接問句為例說明,也可由疑問代詞在表達驚奇時的語調進行 說 明,如“Can you reàd? Whàt! You are here!”發(fā)這個音開始時低,然后逐漸升高。音樂八度中的音符sol 與之對應。
指數(shù)4 用于區(qū)別屬于去聲調類的詞語。這個聲調,中國人把它叫做“離去的聲調”,用快降的音變清晰地發(fā)音。在發(fā)這個音時,語音開始低,逐漸退去,像英語中聽到的命令式語句,如“Gò! Begòne! Hénce! Spéak,I charge you! ”
入聲詞語的區(qū)別性數(shù)字是5。這個調類的詞語發(fā)聲時間很短,以突然的方式發(fā)出,和詞語Hělěna 中的Hělě 音節(jié)相似。在北京官語口語和北京以北的口語中,很少聽到這個聲調,中文書中排在這一類下的詞語分布在其他四個調類中。
哈蓋爾和查爾斯·魯?shù)隙颊J識到聲調的音樂性特征,并用五線譜和樂符進行描述,以便學生認識聲調的音高和起伏變化。他們采用音樂樂理知識描述聲調的方法比趙元任的五度標音法要早得多。國內學者蔣以亮③蔣以亮:《音樂與對外漢語的語音教學》,《漢語學習》1999 年第3 期,第38—41 頁。、盧勇斌④盧勇斌:《聲調教學芻議》,《廣西民族學院學報》2004 年第12 期,第203—205、208 頁。等提倡用樂理知識來教授聲調,喻江⑤喻江:《聲調教學新教案》,《語言教學與研究》2007 年第1 期,第77—81 頁。也提出利用人類的通感效應,以“音樂”和“感情”作為引導學生領悟聲調的中介橋梁。遺憾的是,在教材編寫方面尚未看到實際的變化。
裨治文(Elijah Coleman Bridgman,1801—1861)在他的《廣東方言中文文選》(A Chinese Chrestomathy in the Canton Dialect)⑥Elijah Coleman Bridgman, A Chinese Chrestomathy in the Canton Dialect. China: Printed for the Society for the Diffusion of Useful Knowledge in China, 1839, pp. iv—v.中通過英語詩句來讓西方人感知聲調,具體如下:
上平,或單調的語調,是一個平的語音,用一個橫線表示。特征是缺乏語言的抑揚變化。可以或快或慢,或刺耳或柔和,或高音或低音,但總是在開始的地方準確前進,下面以英語詩句為例:
High on a throne of royal state, which far
Outshone the wealth of Ormuz or of Inde,
Or where the gorgeous east, with richest hand,
Show’rs on her kings barbaric, pearls and gold,
Satan exalted sat.
上聲,逐漸上升的語調,或上升的變調,語音向上,結束時比開始要高。在英語的直接問句中可感受到這種變調。下面的句子中,尖銳的重音(ˊ)表示上聲。
My mother! When I learn’d that thou wast déad,
Say, wast thou conscious of the tears I shéd?
Hover’d thy spirit o’er thy sorrowing són,
Wretch even thén, life’s journey just begún?
去聲,后退的聲調,是一個明顯延長的聲音,它在延長的同時縮減。在英語中,用于非直接問句,也用于表達鄙視、驚奇、命令和驚恐。下面兩個例子中,由沉音符“`”表示。
Why are you sìlent?
Why do you prevàricate?
Hènce! Hòme, you idle creatures, get you hòme,
You blòcks, you stònes, you wòrse than senseless things!
入聲,進入的聲調,是一個突然的短音。在英語中,發(fā)生在像“hit”“hop”等詞語中。后三個聲調整體名為仄聲,或轉調,平聲保留它自己的名字。
另外,裨治文還從另一種角度對這四個聲調進行了重復描述,他認為通過變化的術語,以不同的觀點來表述,可以投射出另外的光芒。第一,平聲確實是一個音樂般無變化的音,用兩條平行線能夠很好地說明,表明在語調上不曲折,在音量上也無變化——因為聲調的平穩(wěn),暗含詞語“平”,防止了兩個方面。第二,上聲是一個上升的屈折變化,在我們語言中的每個問句中都可以聽到,表示某種程度的驚訝,通常表達為“Ah! Indeed! ”第三,去聲是一個像平聲的語音,但是帶有明顯的不同,那就是在音量上漸弱,或反向增強,因此可以用常用詞語的音符圖示。中國人稱之為“去聲”,因為它消失得像逐漸遠去的音樂聲調。第四,入聲可以被看作一個突然的音調,在這個方言中總是在p,t 和k 之前,因此形成了獨有的結尾。如果一個人像英語詞“l(fā)ock”那樣發(fā)音,只去掉最后的輔音,他就能發(fā)出真正的入聲。
這四個聲調中的每一個聲調被次分,形成兩個系列。如上所述,一個是主要的,另一個是次要的,兩個系列互相平行。形成第一個系列的四個聲調,可以看成是語音的基本修飾;第二個系列的四個聲調,是第一個系列的相互補充或平行,可以向第一系列的四個聲調那樣用相同的詞語描述,只要發(fā)較低的音就能夠區(qū)分。
佐 麻須(James Summers,1828—1891)在他的《漢語初階》(The Rudiments of the Chinese Language)①James Summers, The Rudiments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London: Bernard Quariteh, 1864, pp. 12—14.中指出,漢語聲調是簡單的語音韻律特征,這一點對所有的語言來說都是共同的。不同之處在于,在漢語中,聲調限定于某些詞語,而在其他語言中,它們根據說話者的感情或者根據他說話的語境而變化。由此語音或聲調中的第三聲可以認為是喊出來的,“馬!馬!”或者一個人也會喊,“火!火!”或者主人簡單地叫他的仆人“約翰”,和漢語中的第一聲(平聲)相對應。
第五聲和無條件的回答(“是”或“不”)的聲調相對應,如法庭上的犯人回答時的聲調,在被提問時,沒有驚奇或憤怒。這個限制是必要的,因為如果他帶著驚奇回答“是”,好像意味更多,“當然,但是然后呢?”這也可以舉例說明第二聲,或上升的語調(上聲),而前面的簡單同意“是”,也可以作為第五聲或者“下平聲”的例證。
第三聲或去聲是戲劇式的輕蔑或責備,“ 滾 開?。℉ence)”“ 走 開(Away)!”“ 走 開(Avaunt)!” “什么(What)!”一種冷淡的語調或者一種沒有成功的希望,如“不,所有的都沒了?。∟o! All is lost!)”
作者以《威尼斯商人》(Merchant of Venice)中的一個段落來幫助學生認識何為漢語聲調。②漢字或英文單詞后的數(shù)字為該字的聲調。
Portia: Come1, merchant5, have you anything to say2?
But little5; I am armed5and well prepared5.
Give me your hand1, Bassanio5; fare you well!3
(Merchant of Venice, Act iv. Sc. 1)
值得注意的是,“平”是喊或嚷的聲調,“上”是疑問的聲調,“去”是失望的聲調,“下平”是一種贊同的語氣,“入聲”是突然停止。
漢語聲調是漢語語音所特有的現(xiàn)象,裨治文和佐麻須在英語中找不到對應的語音現(xiàn)象的情況下,用語調的起伏變化來比附漢語聲調的升降,在某種程度上描述出了漢語聲調的一些特征,也能讓人對聲調有一定的體會。雖然他們在聲調認識上存在明顯偏誤,但相比于近代人對漢語聲調的描述,卻能給學習者以較好的感性認識?!捌铰暺降滥桶?,上聲高呼猛烈強,去聲分明哀遠道,入聲短促急收藏”是《康熙字典》所載“分四聲法”中對四聲的描述。盡管此描述道出了各個聲調的特征,但比較抽象,恐怕西方人無法理解和把握。盡管當時西方人也拿《康熙字典》作為學習漢語的重要工具之一,但在聲調講述上并沒有照搬中國的現(xiàn)有成果,而是用自己的理解進行表述。
時至今日,仍有西方學習者將漢語聲調等同于英語中的語調,用英語中的升降調來學習聲調,這與100 多年前的西方人所犯的錯誤是相同的,原因在于他們對漢語聲調缺乏必要的感知,只能用英語中類似的現(xiàn)象進行比附,對漢語聲調還缺乏科學認識。但不可否認,對于從未接觸過聲調的西方人來說,這種方法在某種程度上是有效的。
斯特德曼(T. L. Stedman,1853—1938)和李桂攀(K. P. Lee,生卒年不詳)認為漢語聲調是用來區(qū)分詞語的,因為漢語中有很多詞語有著類似的語音。在他們合著的《英語不求人》(A Chinese and English Phrase Book in the Canton Dialect)①T. L. Stedman and K. P. Lee, A Chinese and English Phrase Book in the Canton Dialect. New York: William R. Jenkins Co., 1888, p. iv.一書中,他們在英語中尋找和漢語聲調類似的現(xiàn)象,并進行對照說明:
1. 第一聲是平的或無變化的,它在英語的日常口語中使用;語調既不升也不降,只是持續(xù)的平的聲調。
2. 第二聲是上升的。通過上升的變化形成,某種程度上如英語中聽到的希望肯定或否定回答的疑問句的最后一個詞,如“Are you well?”(你身體好嗎?)
3. 第三聲是下降的聲調。語調下降如同要說的詞語,通常在英語中不需要肯定和否定回答的問句的最后一個詞中聽到,如“What is your name? ”(你叫什么名字?)
4. 第四聲稱為入聲。它有一個突然的結尾,聽起來好像詞語的最后一個字母被截短了一樣。也可以通過發(fā)出詞語如“sat”“sap”“sack”的讀音來模仿,但是捕捉到這個語音就像發(fā)音器官在發(fā)最后一個輔音的位置上。在廣東方言中,這個聲調總是用尾音k, p,或 t 表示。這些輔音無法清楚聽到,但是強烈建議發(fā)音時嘴唇和舌頭停在發(fā)最后一個字母的位置上。
斯特德曼和李桂攀對聲調的講解,雖然存在混淆英語語調與漢語聲調的問題,但能讓學生在與自己的母語對比中獲得對聲調的感性認識,從而取得較好的教學效果。現(xiàn)今在聲調教學方面,得到認可并取得較好效果的漢語教材是白樂桑(J?el Bellassen)和張朋朋合編的《漢語和漢字寫作方法入門》(Méthode d’Initiation à la Langue et à L’écriture Chinoise)。該教材也同樣采取了中外對照的方式,使學生獲得一定理性知識的同時也獲得比較清晰的感性認識。不過遺憾的是,國內的教材中在增強學生對聲調的感性認知方面還很不夠。關鍵對64 人的調查也證實,學生無法通過教材知道漢語的聲調是什么②關鍵:《聲調教學改革初探》,《語言教學與研究》2000 年第4 期,第51—54 頁。。19 世紀西方人具體而又形象的漢語聲調講解方法,給予初學者最感性的聲調認知,值得我們借鑒。
如何掌握聲調,是每個學習漢語的學生面臨的問題。狄考文(C. W. Mateer,1836—1908)在其編寫的漢語教材《官話類編》(A Course of Mandarin Lesson)③C. W. Mateer, A Course of Mandarin Lesson, revised edition. Shanghai: American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 1898, pp. xxii—xxxiii.中指出,在學習實踐中主要有兩種不同的方法:一種方法是學習每個漢字聲調應有一個明顯的記憶行為,聲調和語音的其他要素一樣,是學習者一定要知道的內容。這種方法在使用單字的時候能給學習者更大的信心,發(fā)音也更準確,但是會有很重的記憶負擔。這種方法的弊端是說話者會過于固守基本聲調,這對他說話會造成很大傷害;另一種方法是把聲調看成語音的一個組成部分,不需要從理論上分開,通過直接地、自由地對老師的模仿來學習詞匯和句子,就像中國孩子模仿父母說話一樣。第二種方法對那些聽力好的人更容易一些,會使他成為一個流利的、自然的說話者。弊端是當說話者努力單獨發(fā)出或強調一個特別的字的發(fā)音時,會失去忍耐力,特別是不常用的字。
這兩種方法各有優(yōu)缺點,狄考文建議將這兩種方法相結合來學習漢語。首先讓學生和老師一起忠實地做聲調練習,直到學生能抑揚頓挫地讀出來,并且能夠非常確定地分辨老師發(fā)出的任何一個單字的聲調。打牢基礎,就能夠自信地學會詞語和短語。在記憶單個字時,總把聲調看作語音的一個組成部分,直到聽到聲調才會正確地聽到漢字,因為漢字都有聲調。在不確定是否聽清老師的聲調時,最好不要問老師,也不要讓老師告訴你,而是讓老師重復這個字——如有必要,讓老師檢查你的聲調。在跟著老師重復短語或句子的時候,注意力主要不是關注詞語的聲調,而是仔細、正確地模仿語音,既模仿整體的語音,也模仿個別字詞的語音。如果能夠忠實地按照這個方法去練習,那么學生會慢慢地不特意去關注聲調,反而會說得越來越準確。實際上,外國學生能和中國人一樣,忘記聲調,無憂無慮地聽和說。①Mateer, A Course of Mandarin Lesson, p. xxiii.
和狄考文一樣,鮑康寧(F. W. Baller,1852— 1922)同樣強調模仿的重要性,并指出應把聲調作為詞語的一部分。鮑康寧認為,在中國出生的歐洲孩子,在聲調的聽和說方面都不會犯錯誤,而成年人則不同,成年人的耳朵和舌頭需要認真而堅持不懈地訓練。他同樣認為對老師的模仿是學習聲調又簡單又實用的方法。跟從老師的語調或升或降,就像音樂老師唱“doh,me,sol,doh”一樣。全面模仿直到能夠區(qū)分任何單獨給出的聲調,模仿是最好的老師。②F. W. Baller, A Mandarin Primer, third edition. Shanghai: China Inland Mission and American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 1894, pp. xvi—xvii.
鮑康寧還對模仿的細節(jié)做出指導:
在和老師一起讀的時候,提高嗓音至稍稍高于日常談話的音高,避免過多強調。過多強調會導致漢語讀起來斷斷續(xù)續(xù);重音讀錯會改變句子的意思。嘗試抓住連續(xù)聲調所產生的節(jié)奏,并用清晰的發(fā)音進行模擬。不要小聲嘟噥,跟著語調,全面模仿老師。在這個過程中,漢語就會讀得流利,自然而然地就會造短語和句子。③Baller, op. cit., eighth edition, 1911, p. ix.
他還建議學生“盡早試著說漢語,避免說太快、太慢或太長的句子造成的錯誤(很容易犯)。以不慌不忙、慢慢地說出短句為目標,清晰地發(fā)出每一個詞,不降低你的音量,反而要提高到超過日常對話的音高”。④Ibid., p. xi.當學生能夠準確發(fā)音時,就可以把音節(jié)表放置一旁,開始學習課文。
另外,應該把聲調看成是詞語的一部分。開始學習的時候總是有一些麻煩,但是由此帶來的好處和通過正確使用聲調能很容易被人聽懂的快樂會彌補掌握聲調所花費的時間。完全理解聲調會大大促進學習其他方言。相同的聲調通常在不同區(qū)域是不同的。例如,在南京聽到的“上平”和在漢口聽到的同一個聲調是很不同的。如果學生把聲調作為詞匯的一部分來學習,他的困難會小些,因為他可以直接總結出一個詞以某種方式發(fā)出“上平”,那么所有這個聲調的詞語都以同樣的方式發(fā)出,其他聲調也如此。因此,花費時間掌握聲調是值得的,日后會得到足夠的回報。⑤Ibid., p. xvii.
在聲調學習上,對單字聲調的學習和記憶是學好聲調的基礎,盡管對單字聲調的機械練習可能會使學習者在連讀時顯現(xiàn)出生硬的缺陷,但這不會影響聽者的理解,并且這種方法有助于避免外國人的“洋腔洋調”。至于語音銜接、連讀變調等問題,相對于“洋腔洋調”而言,更容易解決。把聲調作為語音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來學習,即聲調和聲母、韻母一樣都是語音的組成部分,從中我們可以知道英美人對漢語語音由聲、韻、調三部分構成已有比較正確的認識。
晚清時期,英美人在教材中除了對聲調進行詳細的講解并介紹聲調的學習方法之外,還注重多種角度的聲調訓練,設置了多種形式的練習,既注重靜態(tài)聲調,也注重語流聲調,并且聲調訓練意識貫穿全書。
狄考文按照四聲或五聲的順序,分別繪制了一個北方漢字表(表1)和南方漢字表(表2),用于學生的聲調練習。
表1 北方官話聲調練習表(節(jié)選)
表2 南方官話聲調練習表(節(jié)選)
他指出:“這個聲調練習的目的不是學習具體詞語的聲調,而是掌握每個聲調的具體方法以及按照規(guī)則順序給出時,學習這些聲調形成的悅耳的音調?!雹費ateer, op. cit., p. xxxvii.“學生應該跟隨老師反復練習,直到能區(qū)分每個聲調,能夠和老師一起抑揚頓挫地朗誦,達到老師滿意為止。如果學生具有中等聽力水平,專注手中的事情,不久就會完成這個任務。在幾個音節(jié)表的聲調說明中沒有給出詞語作為范例,因為這不是最有利的學習方法。具體詞語的聲調最好結合單獨的漢字來學習。當它們在每一課出現(xiàn)的時候,由組合和搭配形成的改變,則從句子中的詞語和短語學習。從這個意義上說,每一課都是一次聲調練習?!雹贗bid.
至于具體的聲調練習,鮑康寧設計了練習表,推薦初學者反復和老師一起讀。在《英華合璧》早先的版本中,只有一個練習表。該表是按照五個聲調排列的14 組漢字,共70 個字。這個練習僅僅是不同聲調的相同音節(jié)的重復,容易讓學生產生枯燥感。
在1911 年后的修訂版本中增加了第二個練習表;此表共有兩部分③每個部分的句子均有英譯,此處略去。,一部分為五個字的句子10句,配合五個聲調的南方官話:
車行有定轍。心平有大福。招牌可上漆。周流五大國。欺瞞老正祿。
安然想赴席。哎呀水破閘。章程有意立。天晴雨就缺。天明早上學。
另一部分為四個字的句子,對應于北方官話的四個聲調:
山前有店。憎嫌買貨。關門請坐。江河水面。載挪柳樹。
差人惹事。偏疼老二。先談孝道。聽人吵鬧。心同好辦。
作者認為,這些明白易懂的句子很重要,它們比嘟噥毫無意義的音節(jié)表能一定程度上減輕學習上的厭倦感,并且有助于增強記憶。
艾約瑟(Joseph Edkins,1823—1905)在《漢語官話口語語法》(A Grammar of the Chinese Colloquial Language, Commonly Called the Mandarin Dialect)中設計了多種聲調練習,形式豐富:
第一種,同一音節(jié)不同聲調的練習。如:
wang 汪 往 旺 ○(無聲調) 王 fu 夫 府 富 福 符
第二種,相同韻母相同聲調不同聲母的漢字排列在一起。如:
,pien 邊p 偏p‘ 千t‘s 牽k‘(t‘s)顛t 天t‘ 翦ts 先s 間k(ts)
第三種,按照第一聲到第五聲的順序列出若干漢字及其讀音和意思供學生朗讀。如:
第一聲,鋪p‘u to spread out;第二聲,果kwo, fruit;第三聲,步pu, a step;第四聲,薄poh (.pau), thin;第五聲,眠mien, to lie down。
第四種,詞語聲調練習,這些詞語是按照首字聲調(上平、上聲、去聲、入聲、下平)和不同聲調的漢字組合的順序安排的。如:
第一聲上平, 如家眷kia, kiuen, wife and family;第二聲上聲,如打掃 ’ta’sau, to sweep;第三聲去聲,如父親 fu‘, t‘sin, father;第四聲入聲,如讀書 tuh, shu, to read aloud; to study;第五聲下平,如回家 hwei, kia, to return home。
另外,作者還注意到多音字和變調的情況,多音字聲調練習。如:
重 新 c‘hung, sin, afresh; 頂 重’tinchung‘, heaviest of all;
少 的 shau‘tih, a youth;少 有 的’ shau’yeutih, there are few;
上聲變去聲的練習。如:姛動tung,重chung,奉fung。
威妥瑪?shù)摹墩Z言自邇集》(Yü yen tzu erh chi. A Progressive Course Designed to Assist the Student of Colloquial Chinese as Spoken in the Capital and the Metropolitan Department)中的《練習燕山平仄篇》是專門針對北京聲調系統(tǒng)的練習,它把北京音節(jié)所包含的420 個漢字,按照音節(jié)的順序排列,之后在后面的表中列出這420 個漢字中哪些字與其相關的四個聲調及由該字組成的詞語。作者如此設計的目的是為了讓學生自己去體驗獨立于音節(jié)之上的聲調的影響。威妥瑪指出:
打一開始,學生就要在老師指導下,每天練習一部分作為功課,反反復復地朗讀,應該設法以“口試”(viva voce)方式進行。對于許多人來說,這將是一種非常令人厭煩的作業(yè),這些練習內容應有譯文,如此也許可以使學生減輕因全神專注于詞的發(fā)音卻全然不了解其意義所帶來的沉悶。然而練習的主要目的是在聲調的性質和規(guī)律上對學生進行訓練。如果學生記得字詞的含義,就會發(fā)現(xiàn)一大批有用的詞語進入個人的詞匯,他會渴望從中獲得關于重讀音的控制和實踐的正確概念,而重讀音,正是這些練習所意欲展示的。①威妥瑪著,張衛(wèi)東譯:《語言自邇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年,第17 頁。
……
至于如何使用這些練習或發(fā)揮其效用,不必多費口舌。不同的耳朵適應不同的方式。有的人若要學習和理解聲調規(guī)律,那么須從較長的句子開始,而不被這里的序列規(guī)則所限制。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在以漢語為母語的本地人幫助下,將第三章或第四章中的任意幾個短句變?yōu)槁曊{練習。如果沒有以漢語為母語的本地人幫助,想學好聲調是根本不可能的。②同上,第325 頁。
19 世紀西方人的漢語學習注重實際應用,在聲調的學習上就體現(xiàn)在對語言應用中實際聲調的關注,而不拘泥于理論上的聲調學習。狄考文提醒學生,要特別仔細觀察老師,不是簡單地跟從《五方元音》學習,而是學習他的方言的真正聲調。一個中等水平的學者,特別是熟悉娛樂性文學的人更適合做老師,因為他更易于地從聲調理論中解放出來。如果老師說他理解書面聲調和口語聲調,并不能證明他真的能那樣做。①Mateer, op. cit., p. xix.查爾斯·魯?shù)贤瑯訌娬{最好拜一個說純正官話的中國人為師,或者跟本國老師學習,不能拘泥于書中的語音系統(tǒng),要相信活生生的語音才是正確的。②Rudy, op. cit., pp. 10—11.
衛(wèi)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1812—1884)建議學生在開始學習時,如果有當?shù)乩蠋煹膸椭?,學生應該留意老師的聲調;如果沒有老師的幫助,就不能取得令人滿意的進步,不值得他在聲調上面花費時間。有了老師,要每天花費一個小時或更長時間簡單讀一下漢語,這么做唯一的目的就是讓學生熟悉漢語的語音,盡可能準確地跟著老師讀。也可能一次、兩次,甚至很多次嘗試都不滿意,但是一定要讓自己的耳朵聽不出老師和自己發(fā)音的區(qū)別為止。像這樣不斷地練習(這是中國人的方式)、模仿和跟讀,要特別留意相同的結尾,讓學生理解實際運用中聲調的變化更可取,要把聲調當作漢字語音的一個固有部分。③S. W. Williams, Easy Lessons in Chinese. Macao: Office of Chinese Repository, 1842, pp. 48—49.
密迪樂④Thomas Taylor Meadows, Desultory Notes on the Government and People of China and on the Chinese Language. London: Wm. H. Allen and Co., 1847, pp. 67—69.也認為學習口語,身邊要有一個以該語言為母語的老師。為此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老師重復朗讀,然后跟著老師重復四個聲調中的每個漢字,直到能夠毫不猶豫地用正確的聲調讀出每個漢字。在模仿老師發(fā)音時,聲調和元音、輔音、送氣音同樣都要注意。有時在模仿老師時,會發(fā)現(xiàn)老師連續(xù)糾正一個詞很多次,卻不能發(fā)現(xiàn)錯誤所在,此時應具備一定的聲調知識。當跟中國人談話不被理解時,可以連續(xù)用四個聲調說出,通常中國人就會明白了。
威妥瑪建議學生“從讀第一章的那一刻起,每天至少拿出一小時來,請人讀第七章的聲調練習給自己聽”⑤《語言自邇集》,第23 頁。。查爾斯·魯?shù)蟿t告訴學生,學習了字母的音值、聲調等基礎知識后,應該大聲地讀出課程中看到的每個詞語。最好有老師的幫助,如果沒有老師的幫助,就使用書中的羅存德系統(tǒng)。下一步是反復大聲朗讀課文。⑥Rudy, op. cit., pp. 10—11.羅伯聃還強調學生應該注意語流中的重音,在跟讀時要觀察雙音節(jié)詞和多音節(jié)詞。羅伯聃(Robert Thom,1807—1846)在聲調學習問題上也建議學生盡量找一個聰明的北京本地人當老師。他還指出北京老師教北京話總是最好的,沒有任何人可以像真正的北京人那樣發(fā)音。
聲調是一個極富特色的漢語語音特征,是西方語言中所不具有的語音現(xiàn)象。19 世紀的英美人對聲調有一定的科學認識,如聲調不以音量的高低、語氣的不同以及音長的變化而改變,是漢語語音固有的成分;在不同地區(qū)聲調有所不同;聲調會因位置而發(fā)生變化等。19 世紀英美人的聲調學習雖然距今100 多年,描述的是“老國音”的平上去入,但其內容和方法并不過時,他們的聲調練習以及相關注意事項非常具體,并且有著較強的實用性和針對性,這源于他們自身的學習實踐,是他們聲調習得的結晶。他們當時在漢語聲調學習中的問題和當今西方人學習中的困難類似,他們的教學和學習經驗對當今聲調教學中存在的種種問題具有一定的參考意義,對他們的教學經驗進行總結,可以讓我們在教學實踐中少走彎路。同時還要認識到,西方人在漢語聲調的認識主要基于感性體驗,在科學性方面存在不少缺憾,比如有些人把聲調和英語中的語調混為一談,還有些人把聲調和英語中的重音相提并論等,這緣于他們對漢語聲調認知上的不足,這種錯誤認識也是造成他們“洋腔洋調”的根源,這種認識在目前西方人中也普遍存在。處于中西初識階段的他們,在聲調的認識和學習上存在各種問題在所難免,不過瑕不掩瑜,他們的聲調教學和學習方法有不少值得我們借鑒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