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春紅蒙冤16載

◎ 文《法人》特約撰稿 王洪禹

編者按

4 月1 日上午，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的一起改判案件引起了社會廣泛關注——2004 年11 月15 日，河南省商丘市民權縣人和鎮(zhèn)周崗村兩名孩童因毒鼠強中毒一死一傷，河南農民吳春紅被民權縣公安局認定為這起投毒殺人案的犯罪嫌疑人。2005 年6 月23 日，吳春紅被商丘市中級人民法院以故意殺人罪判處無期徒刑。之后，吳春紅4 次上訴，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3 次裁定撤銷原判，發(fā)回重審，但吳春紅最終被判處無期徒刑。2018 年9 月，這起案件經過最高人民法院指令發(fā)回再審。4 月1 日，吳春紅最終等來“改判無罪”。

“吳春紅腦子靈活，是個能干的人，他在家里開帶鋸廠，要不是這檔子事兒，他家早就蓋起小樓了。”當鄰居對吳春紅作出這樣的評價時，周崗村村干部和鄉(xiāng)鎮(zhèn)干部正將吳春紅請上車，準備帶著他去縣醫(yī)院進行一次全面體檢。這天之前的4 月1 日，吳春紅剛剛經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再審，最終宣告無罪，恢復了“清白之身”，但此時他已在監(jiān)獄里待了近16 年。

“錯誤的時間吵了一場錯誤的架”

就像吳春紅的鄰居所說，上個世紀90 年代末期，當中原地區(qū)的廣大農村還生活在“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狀態(tài)時，作為一個農民，吳春紅已經擁有了一套帶鋸設備，并在自家院子里開起了帶鋸工廠，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提供木材加工服務。

對于早年的經商頭腦，出獄后的吳春紅不予置評，多年的監(jiān)獄生活使他的語言能力多少有些退化。在記者面前，他喃喃地說自己“在錯誤的時間，吵了錯誤的一架?！?/p>

吳春紅所說“錯誤的一架”，發(fā)生在2004年11 月14 日。

當天，村里的一名王姓電工到他家收電費，也許雙方當時都有不順心的事情，吳春紅和王姓電工拌了幾句嘴，隨后王姓電工離開了吳春紅的家。

吳春紅的家人合影，攝于2003 年左右 資料圖片

當天晚些時候，吳春紅到王姓電工家里繳納了電費。

第二天，也就是11 月15 日一早，王姓電工為兩個孩子做了早餐，但兩個孩子吃了早餐后，不久就出現(xiàn)了中毒癥狀，家人趕緊把孩子送到醫(yī)院。遺憾的是，其中一個孩子由于搶救不及時死亡，另一個孩子則從死亡線上被拉了回來。

隨即，警方展開調查和偵破。而剛剛和王姓電工吵完架的吳春紅，就這樣“順理成章”地被納入了警方的偵查范圍。沒過多久，吳春紅就被警方連夜從家里帶走。

“沒有一個字”的體檢報告

根據(jù)警方的破案報告顯示，吳春紅在接受審訊后“如實地供述了自己的犯罪行為”——他在和王姓電工吵完架后心中充滿仇恨，隨后拿出了家里存放的鼠藥，揣在褲子口袋里，去了王姓電工家。在王姓電工家里交完電費離開時，王家人沒有出來送他，而當時恰好王家廚房里沒有人，吳春紅就利用這個機會，把鼠藥倒入廚房的一個瓢里，隨后逃離現(xiàn)場。

警方由此認定，吳春紅投毒后，次日一早，王姓電工使用那個被投毒的瓢和面給孩子做了早飯，造成了孩子中毒一死一傷的慘案。

關于這份口供記錄，吳春紅在后來申訴時，不止一次地提出“自己從家里被抓走后，遭到了審訊人員的暴力取證，被逼無奈才違心地做出了有罪的供述”。但對于“吳春紅自稱被暴力取證的說法”，當?shù)毓矙C關在河南高院再審中的“情況說明”中卻表示，“沒有刑訊逼供等暴力取證的行為，一切的偵查程序都是合法的”。

但是，一個細節(jié)是，根據(jù)規(guī)定，所有被關進看守所的犯罪嫌疑人都必須要進行體檢，并且需要把體檢結果詳細記錄在《在押人員體表檢查表》里，而吳春紅被關押到當?shù)乜词厮?，其辯護律師在法院卷宗里發(fā)現(xiàn)，吳春紅的《在押人員體表檢查表》上，除了印刷格式之外，沒有一個手寫的文字，也就是說，這其實是一份空白表格。

沒有直接證據(jù)的投毒案

吳春紅被關押進看守所之后開始翻供，對自己“報復投毒”的犯罪行為全盤否認。不過，這種否認并沒有影響案件的走向。2004 年12月2 日，他被當?shù)貦z察機關批準逮捕，隨后案件被審查起訴到商丘市中級人民法院。

2005 年5 月30 日，河南省商丘市人民檢察院以故意殺人罪向商丘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公訴。

據(jù)吳春紅介紹，看守所里的另一名嫌疑人在看到吳春紅的判決書時很是驚詫——投毒犯罪，死了一個小孩，還重傷一個，居然沒有被判死刑立即執(zhí)行。

隨后，一審死緩的判決被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以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為由撤銷，案件發(fā)回 重 審。從2005 年6 月23 日 到2007 年10月30 日，商丘中院先后3 次判處吳春紅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河南省高院也3 次以“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為由發(fā)回案件重審。

值得一提的是，在此案被反復審判的過程中，審理吳春紅案件的法官在案件宣判后，給被害人王姓電工制作了一份判后答疑筆錄。在這份筆錄里，該法官坦言：關于被告人吳春紅故意殺人一案，經本院3 次一審，省高院3 次以事實不清發(fā)還重審，其存在的主要問題是被告人供述“包老鼠藥的藥包未能找到”。

筆錄中還記錄了此案多次發(fā)回重審的原因：吳春紅供述投放鼠藥的褲子已經提取，但未提出毒鼠強，認定吳春紅殺人的直接證據(jù)只有被告人的供述，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證據(jù)，因此本案主要證據(jù)存在欠缺之處。本案證據(jù)欠缺之處是本院3 次判處死緩而3 次發(fā)還重審的重要原因。

吳春紅委托的兩名辯護律師做出的判斷也和這名法官相同：整個案件的卷宗里，除了“吳春紅自己承認投毒的口供”以外，再無一份證據(jù)可以證明其實施了投毒行為。

事實上，就連吳春紅的這份有罪供述也存在著前后矛盾的情況——在他剛開始接受審訊時，供述投毒所用鼠藥為“聞到死”，而在警方鑒定報告出來后，口供里的投毒藥物名稱被改為“毒鼠強”。

拒絕減刑的罪犯

2008 年11 月15 日，商丘中院以故意殺人罪再次判處吳春紅無期徒刑。這次河南高院沒再裁定發(fā)回，而是維持了該判決。該案件終審判決生效后，吳春紅正式開始服刑。

吳春紅被判刑的那幾年，他的一子一女還都是孩子。隨著時間的推移，吳春紅的兒女長大成人，理清了整個案件過程后，開始走上為父親申冤的道路。

據(jù)吳春紅女兒講述，她第一次去看望父親是2010 年。吳春紅見到女兒的第一句話是：“你要相信爸爸，爸爸沒有做這種事?！睆哪且院?，吳春紅的一對兒女便開始了長達10 年的申訴。

2014 年以前，申訴主要是兒子負責；2014 年以后，兒子外出掙錢，女兒便接手了這份艱巨而漫長的任務。吳春紅的女兒同時也是3 個孩子的媽媽，為了能方便復印申訴材料。2018 年5 月，他們直接購買了復印機，到2020 年1 月29 日，一共復印了634 封申訴信。

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罪犯進入監(jiān)獄服刑，想要獲得減刑的前提條件就是要認罪悔罪，接受改造。如果罪犯在監(jiān)獄內為自己申訴，就會被認定為不認罪不悔罪，是不得減刑的。但是，直到被無罪釋放，吳春紅的刑期依舊是無期徒刑。

服刑期間，女兒去看望吳春紅的時候，他一直沒有改變的一句話是：“堅決不認罪。要么宣告我無罪，放我出去，要么我就老死在監(jiān)獄?！本褪且驗檫@句話，吳春紅家人堅定地為他奔走，不放過任何重審的機會。

回不去的往昔

在吳春紅被抓之前，他的女兒12 歲，兒子9 歲。在女兒的印象中，當時他們家的生活條件在村里算是比較好的。女兒至今還記得，當時村里最好的代步工具是自行車，而他們家卻有一輛摩托車；別人家都是黑白電視，而他們家的是彩色電視。

“村里人晚上沒事，一般都會上我們家看會兒電視再睡?！眳谴杭t女兒回憶說，“當時我爸工作比較辛苦，有一次我問他，‘你那么累，天那么熱，也不知道休息一下。’我爸就說，我不想等到以后，你跟你弟弟想吃什么的時候卻吃不上?！?/p>

“在零花錢方面，我弟八九歲的時候，他的零花錢一般是5 塊錢，最多20 塊錢，而其他小朋友基本上都是一毛兩毛的那種?！眳谴杭t女兒仍在回憶說，“當時家里的水果零食不斷，甚至父親還專門給我們買了個裝零食的簍子”；“還有一次弟弟想要一塊電子表，父親下午就給他買回來了?！?/p>

然而這一切，都在16 年前的那個冬天被徹底改變了。當吳春紅走出監(jiān)獄時，這個經歷滄桑巨變的家庭，再也難以恢復歡快的往昔。